遥远的天边有棵松

 群山中一座具有“日本昔话”遗风的现代化小山村,村子里一户静谧的农家大院,大院面对着一条穿村而过的柏油马路,后面居高临下:依次是空旷的小学操场,连片的层层梯田,一道有公路盘旋而上的向斜谷。放眼四野,群峰叠翠,山岚缭绕,阳光笼罩下与天际衔接的更高更远的滑雪场方向,似残雪如白云银光闪闪,一切如昨。

  然,甫一进门,门里边20多年前的情景荡然无存——那曾经小桥流水、锦鲤成群、逗得孩子们欢欣雀跃的一池幽情逸韵,已经干涸破败;那曾经悄无声息四处游走、不时把温顺的余光瞥向主人的大黄狗,无影无踪;那曾经在天然野趣大背景中姹紫嫣红独具风情的一隅,荒芜凌乱,只有那棵无需打理的已经长得很高的青松,出类拔萃,傲然挺立,郁郁葱葱。西斜的阳光从松顶一泻而下,撒向院子里两大套黑褐色的日式老屋,撒向其中一套尚被使用着的门阶上。一对年过九旬的耄耋夫妇两边依门而坐,夕阳的余晖里,他们静若止水,皓首斜垂,双眸困酣,一直乜斜着白发苍苍的儿子陪同频频回首的白发客人驱车而去。

  这是我们2012年拜访饭田老人离去时的情景,那棵挺立在夕阳斜照中的苍松,系由先生25年前亲手所植。

  25年前的1987年,中日之间一场侵略与反侵略战争后旷日持久的冰封出现了空前回暖,和平发展叩开了双方久闭的心门。中方之前免除了日方的战争赔款,日方在经济上援助中方搞改革开放。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化干戈为玉帛的灿烂阳光穿云破雾普照两国大地,到处洋溢着“一衣带水,睦邻友好”的浓浓情意。

  那时候,日本第二经济大国的地位也同时吸引了世界各国的外来者,国际化成为时政热点。正是在那种氛围中,福井县举办了一次比较大的具有国际性质的联谊活动。他们用两天时间组织当地百十号外国人去到辖区今立郡池田町,与当地的住户居民近距离接触交流,其中来自中国的外国人教师、交流学者、留学生等占了相当比例。先生说,也就是那次偶然,让两个国家的两个普通家庭开始了一段不同寻常的友好交往。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霜后的群山层林尽染,色彩斑斓,格外迷人,大轿车满载着不同国籍的世界人兴致勃勃开进群山,开往深藏其中的今立郡公民所。当它盘旋而上到达那个美丽的小山村时,公民所周围的山坡上、大树下,高高低低,站满了提前组织好的欢迎人群,男女老少,皆大欢喜。经过一场短暂集会,宾主初识,集体合影,然后所有来宾化整为零,被以家为单位引进一户户家门。

  前来认领先生的男士在欢迎的当地居民中卓尔不群。他春秋盛年,落落大方,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是一位不仅与先生同龄,而且同在福井市内工作和居住的医务工作者——饭田英侃博士。池田町是饭田博士的故乡,也是他父母双亲长期守望的地方,为了参加家乡的这一盛会,他特意带着就职市役所(市政府)的妻子和就读小学的小儿子先一天回到了那里。公民所前,饭田英侃和自己精神矍铄的60出头的父母双亲及儿子,笑逐颜开地领着先生离去。他们边走边兴奋地对先生说,当听到分配给自己家的外国朋友来自中国,而且是身份最高的一位,大喜过望。及至走到他家大门前,温文尔雅的饭田夫人和身旁的一条看家黄狗正迎门恭候。

  先生说,到饭田家做客有两件事深受触动:

  其一,饭田老人一进客厅便当着全家人的面向先生下跪谢罪,郑重反省自己年轻时曾被征召参与过侵华战争,其意也切,其情也真,同时还述说了那场不义之战带给他们家族的不幸。之后,他们特意把先生请到院子,请他将一棵寓意中日两国永久和平友好的常青之松,植入了提前挖好的土坑。

  其二,以饭田老人为代表的一家三代,把接待中国朋友当作一次重大的仪式,极尽地主之宜。其礼数之郑重,态度之热诚,家宴之丰盛,细节之一丝不苟,都大大出人意料,连第二天在公民所举办的钓池鱼、捣年糕、卷四喜、聚餐等集体活动,无不兴致勃勃地举家全程陪同。当然,不只饭田一家,那两天似乎成了当地的盛大节日,到处喜气洋洋,一片沸腾。

  那次联谊活动,充分体现了觉醒后的日本人民对那场战争的厌恶与悔意,也让中国来客感受到了蕴藏于民间的睦邻友好的主动与热情,那是一种十分可贵的、发自内心的、有着深厚历史文化基础的、一点即燃的热络。

  战后,中国人民大仁大义,以德报怨,在极为困窘的条件下养育了大批侵略者的残留孤儿。而日本人民向以自律、内敛闻名于世,正如日常所见所闻,在这片彬彬有礼的土地上,人们贫富共处,却能持盈守成各安其分,不越雷池半步,不以恶小而为之,连一根树枝也绝不越邻。正因为这种传统习俗的秉持,曾经受战争蛊惑侵犯过邻国的老百姓,无论当政者对那场战争的态度如何变化,都有太多(多有所见)不安的灵魂需要忏悔,需要宽恕,需要离世前的安宁。

  为了这种精神上的自我救赎与超脱,他们有的远赴中国大地长跪叩首,真诚谢罪;有的终生投身中日友好事业而孜孜不倦;更有远山正瑛老人,以老迈之躯,坚持“绿色是和平之路”信念,变卖祖产,广泛募捐,率7000多名日本友人深入中国恩格贝大沙漠14年,义务植树300万棵,染绿黄沙4万亩,直至97岁溘然长逝,托体于中国的大漠。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个晚上,归国后的先生受团市委抑或是团省委之邀,为治沙的日本友人做过一场关于两国文化交流史的演讲。先生提前了解到了他们的事迹,感佩之至。他结合自己的专业研究与生活中的点滴感知,细述两国文化水乳交融的实例与脉络,讲了两个多小时。没想到,自始至终,前排就坐的日本友人们眉飞色舞,频频颔首,呼应不断。大礼堂内座无虚席,座席之后,门窗之外,黑压压一片挤满了站着的听众。先生说,当时他自己都被现场的睦邻友好情绪燃烧了,只觉得那一刻两国人民心与心亲密融合,世间充满光明。所以,毋庸置疑,无论是中国人民还是日本人民,和平共处睦邻友好的意愿,永远是一致的。

  池田町的活动结束后,饭田英侃博士与先生多有接触,曾几次与夫人一起邀先生到京都、奈良等地游览,但真正让一份友情像那棵青松一样深植于心,并化为一种无尽牵挂的,是另一次邂逅。

  一年之后,先生带我去到当地的繁华街市,不意在匆匆人流中与饭田老人不期而遇。久别重逢,皆喜不自胜。老人得知我们一家团聚日本,连声道贺,并诚恳邀请先生携家带口到池田家里重聚。盛情难却,虽口头应邀,内心却因体会过两位老人的热诚与郑重而不忍叨扰。然时隔不久,饭田英侃先生还是亲自驾车促成了此行。当初次见面的两个儿子向饭田爷爷奶奶问好的时候,饭田奶奶随手将两个红包分别递到了他们手里,小儿子为此还用他稚嫩的笔写了一篇日文小记,将一份异国祖辈的慈爱,珍藏至今。

  后来我们全家又去过两次池田:一次是1991年为我夫妇及次子归国饯行,一次即是25年后我们重返日本时的那次特意探望。25年间,我们的两个儿子在包括饭田一家的关照下相继完成了在日学业,饭田先生曾经给过孩子们父亲般的照拂,同时也特意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中国的大学深造。那段时间,他自己多次赴中,乐此不疲,曾不无诚恳地对我们说:他已经视中国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能继续友好下去。其时,其目光中有对当时局势的欣慰、对美好未来的期冀、同时也隐约可见一丝淡淡的知识分子历史观的清醒与忧虑。记得他当时意味深长地说: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哪个国家,都难免存在很多难题。

  历史果然无情,弹指一挥,一切竟皆昨是而今非,当年那种扑面而来融化于心的热络,随着大批亲历战争者以及深受他们影响的第二代知音的离世、老去,日渐冷却。而今,值此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之际,两国友好的声音即使在日本民间也廖若晨星,目之所及,似花非花,“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而我等事中之人,亲自见证并亲身体验了这段历史的变迁,怎能不无尽的落寞,无尽的寂寥,无尽的怅惘,无尽的迷茫!

  转眼又是五年,池田一别无消息,不敢轻触昨日,怕听西园花飞,落红难缀,昔日英姿勃发,今皆垂垂老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那棵孤植于高山之巅的苍松,果然能如人所愿万古长青吗?

  希望应该还是有的吧?我想起了村上春树在耶路撒冷文学奖大会上的一段演说:

  我九十岁的父亲去年过世。他是位退休的老师和兼职的和尚。当他在京都的研究所念书时,被强制征召到中国打仗。

  身为战后出生的小孩,我很好奇为何他每天早餐前都在家中佛坛非常虔诚地祈祷。有一次我问他原因,他说他是在为所有死于战争的人们祈祷,无论是战友还是“敌人”。看着他跪在佛坛前的背影,我似乎感受到了周遭环绕着死亡的阴影。

  我父亲过世了,带走那些我永远无法尽知的记忆。但环绕在他周遭的那些死亡的阴影却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从他身上继承的少数东西之一,却也是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今天,我只希望向你们传达一个信息。我们都是人类,超越国籍、种族和宗教,我们都只是一枚面对体制高墙的脆弱鸡蛋。无论怎么看,我们都毫无胜算。墙实在太高、太坚硬,也太过冷酷了。战胜它的唯一可能,只来自于我们全心相信每个灵魂都是独一无二的,只来自于我们全心相信灵魂彼此融合所能产生的温暖。

  请花些时间思考这点:我们每个人都拥有独特而活生生的灵魂,体制没有。我们不能允许体制剥削我们,我们不能允许体制自行其道。体制并未创造我们,是我们创造了体制。

  这就是我想对你们说的。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村上春树发表以上获奖感言的时候,加沙正陷于激烈的战火之中,据联合国调查,被封锁的迦萨城内已死人逾千,其中多为手无寸铁的平民、孩童、老人。可在其临行之前,他的国家出现了反对其赴会的声音,甚至有人警告,如若一意孤行坚持前往,将联合抵制他的小说云云。他说,他的行为不代表任何政治信息,只在于给予每个灵魂以尊严。

  我想,这应该就是希望之光。

  2017年 名古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