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 , 我为你祈祷

——写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日子

  春节和家人到冲绳走马观花奔波了10天。选择这个地方不仅因为它有“东方夏威夷”之美誉,还因为它需要日本国签证而脑海里却顽固地恍惚着一种远年亲戚似的琉球情结,以及近年来钓鱼岛事件所引起的波及,以及它原本就不纯粹的身份认证又附加了美利坚合众国的星条旗。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在饱览海景的同时,感受了一种无以名状的纠结与复杂。

  远年的记忆没有错:琉球,一叶荡漾在大海中的小舟,历史上明清两代的藩属,平和、守礼、安泰,曾经有过200年不设军队的历史。

   然而19世纪70年代末,风云突变,列强横行,腐败无能的清政府自顾不暇,琉球藩属在万般无奈中被日本国纳入自己的版图,并被更名为日本国冲绳县。身份改变的同时,她在地理位置上成了别家的门户,从此开始了深受战争威胁的梦魇。

  二战后期,小岛终于在战战兢兢中没有躲过一场灭顶之灾。

  19453月,日本军国主义者在大势已去的绝望中退守冲绳“家门”,决心负隅顽抗背水一战。美国反法西斯同盟军以压倒一切的绝对优势从西海岸中部登陆,对其发起“破门之战”。小岛由是爆发了一场亘古未有的惨烈:海、陆、空炮火连天弹片横飞,首里山洞火燎蜂房汤浇蚁穴,82天的攻守胶着中20万生灵陨殁,其中有14万是无辜的岛民,而这些无辜性命中的相当一部分是迫于日本军队“强制集团死”的命令。岛民们或跳海自溺,或饮弹自毙,没有能力自我了断者,央亲人相互间抬起颤抖的手,随着一声精神分裂后的仰天嚎啕,骨肉相残,共赴黄泉。一时间岛上腥风血雨,肝脑涂地,处处是人间炼狱。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昼夜不息的海涛早已熄灭了那场恶战的余烟,冲净了遍地血污,小岛在休养生息中渐渐恢复了她原本的天生丽质,大批观光客纷至沓来,我们也慕名参与其中。

  以自己非常有限的足之所及与见识,毋庸置疑,这是一处名副其实的游览胜地:东海捧出的一串珍珠,宝岛台湾的群弟,蓝天白云之下,山岛竦峙,草树丰茂,浩瀚无垠的宝蓝色海面荡漾着连天的流光溢彩,浪花滚滚,礁石点点,澹澹浅水边白沙绵绵。从最南端的那霸首府到最北边的国头村,西海沿线一路如梦如幻。

  岛上的风土人情也让我们领略了她的独特。

  应该说,较之日本本土,这里显得多少有些另类:地貌上,她不像本土那样寸土寸金的建筑利用,而是大片大片植物王国的恣意,辽阔、自然;人文环境上,她不像本土那样一处处居民区街道上整天不见人影,家家房门紧闭,窗纱低垂,连精心打造充满情趣的一个个小院儿也寂寞无主似的空置着。来到此地你会感到些许洒脱:超市门前或许会瞥见几个家庭主妇提着东西凑在一起聊天;街市上或许会发现来往行人中夹杂有悠闲的步态;杳无人迹的海边或许会邂逅驾车兜风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寻寻觅觅的目光一旦和你相遇,可能会主动停车上前搭讪,甚至向你介绍脚下跨海大桥的今昔,远处水波粼粼中若隐若现的点点岛屿……总之,此处虽没有我国大都市里随处可见的从容自在,也不似日本本土那样多少有点让人难以承受的拘谨,好像头顶湛蓝湛蓝的天幕上,总有几片随意舒卷的闲云。

  在与本土非常近似的繁荣与秩序里,似曾相识的华夏影子也随处可见:被冠之以世界文化遗产的首里城宫殿里,有明代使者前往册封的仪式模型,有有别于本土以凤为皇权象征的龙的图腾;星罗棋布于街肆的餐馆里,有比横滨中华街更地道的中华料理;弥漫着原生态气息的琉球村里,古筝的琴弦多于本土,更接近于我国后来发展了的款式;特别是路边一座座与本土不类,而与我国传统坟茔极为相似的墓冢……那些远年的遗存今天的延续,分明在反复佐证着当年与我们两个民族两种文化的移植与交融。所以,尽管今天那些满脸微笑把服务做到极致的当地人,也许早已在沧桑世事中模糊了自己的前世,甚或已经“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视我们悉如外人,都丝毫减弱不了我们走亲访友的游兴。

  可是,一种被铁丝网严密围拢着的大片大片的圈地,还是象漂亮衣服上一块块大煞风景的补丁。它是那场世界大战遗留在所谓国门身上的伤疤,占地百分之二十的美军基地。驾车路过,铁丝网内不只闪现着各种冰冷的武力彰显,好像还有和军事不沾边的眷屋及一些生活设施。这种让人不由心里一紧的突兀,与铁丝网外往来随意的当地人群形成鲜明对比。一网之隔,两个世界两重天,颇似北海道一座活火山营造的奇观——山顶浓烟滚滚,山下游人如织,歌舞升平。

  冲绳战役结束之后,小岛成了美国的战利品,占据27年后,又送交日本,送交的同时美方给自己划出了几块“太平洋的基石”“亚洲的战略枢纽 ”。美丽小岛就这样在霸占、争夺、相送与割裂中一次次身不由己,一次次被动。冲绳人并不是没有为自己的命运发出过呐喊,最近一次反对美军基地的标语还闪现街头。但是,在极不对等的国内外强权势力面前,他们的声音总是显得太过微弱,太过无力。

  途经一片被铁丝网围着的圈地,我们停车马路对面的24小时便利店准备进去补充食物。突然,一连串急促的警车鸣笛由远及近划破四周的宁静。只见一辆接一辆标有冲绳县警察署字样的汽车从门前驶过,灯光闪烁,首尾相接,紧贴铁丝网径直前行。打头的行到远处一个路口拐进,后续者鱼贯而入,不一会儿铁丝网外围一辆接一辆缓缓而止,马路边摆出了一条长长的龙。已经停下来的警车仍在不间歇地鸣叫着,表现出一种显而易见的情绪,空气一时有些紧张。我们伫立于店门外警觉地注视着铁丝网内。三五分钟过后,网内原本空寂的场地上渐渐有了人影。慢慢地,一堆五大三粗一身戎装的男人聚在一起,其中有美国军人,好像也有日本刑警。

  便利店门前走过来一位下了车横穿马路的警察,他停在一位附近居民模样的中年女性面前,一边低声询问,一边做着笔录。突然,便利店门里走出两个身着红色T恤高大壮实的洋小伙,手扒一辆军用小卡车一跃而上,身姿之矫捷漂亮,神情之坦然自若,宛如活动在自家地界,可他们的面孔却分明告诉人们是来自大洋彼岸的不速之客。小卡车就停在警察和妇女身边,那位警察眼巴巴看着小卡车扬长而去,少顷,转身返回停在铁丝网外的警车旁。只见他和另一位同伴久久地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左右环顾。

  整个过程突如其来,让我们这些同样深受二战之害,却长期在先辈用血肉筑就的长城内安享和平几乎淡忘了战争滋味的人,于错愕之中,亲身体验了一回似乎从未体验过的惊诧、陌生、不平,进而深深的自我庆幸。

  不是没有听到过驻地美军与岛上民众几十年来冲突不断,可那是在国内电视、网络上的所见所闻。旅途中近距离感受一次国与国的摩擦,实在始料未及。那两位警察紧锁的眉头一直定格眼前无法挥去,冲绳人民安逸表象下无时无刻的不宁可见一斑。

  回来后一连多日,总是一大早就情不自禁打开日本的新闻网站。《琉球新报》上有耄耋老人对当年在强制自杀令下死里逃生的血泪陈述,也有各地老少村民以各种形式举办慰灵祭的图文报道。在蒙难70周年的日子里,“集团自决” ,依然魔咒般折磨着冲绳人难以愈合的心。

  “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

  冲绳,从此你成了我的牵挂,我为你祈祷。

2015年 杭州

发表于天津810日《中老年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