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巢


邂逅

  说起空巢不能不先说说我们在福井市的家 —— 文京3丁目114号冰川ハ イ ツ,一栋坐落在田原町分叉路上的白色公寓楼。其二楼有两套福井大学为“专任外国人教师”安置的单元房,一套住着一位英格兰籍先生和他的妻儿,一套住着我们。203室,两室两厅,浸染了我们大人孩子四年生活气息的异国之家。

  上世纪80年代是日本经济发展的黄金期,又是福井大学安置特聘外教的寓所,里边的设施无须赘言。只是今天我们自己的国家经过近30年经济腾飞,两国人民的居住条件生活水准已经难分轩轾,昔日那种较为强烈的感官上的比差与冲击,早已荡然无存。让人几十年提起来放不下思绪万千魂牵梦萦的,是那个家的方位、环境,以及由此而生的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怀。

  白色公寓楼临街而立,街道不宽,人车稀少。自楼下向北横跨数步,抬脚就是一条与洁静小街并行的小河,河边花草丛生。对岸是一片足球场大的树林,林子北边与之唇齿相依的是福井大学低矮的围墙、旁门。旁门形同虚设,两扇大门终年对外敞开且无人看管。

  小河不宽而流水潺潺昼夜不息,树林不大却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它们相互映衬同生共存一派生机,且都以自己的小巧而见长而迷人。试想,如果日夜相伴的不是支流片林,而是巨浪翻卷烟波浩淼的江河湖海、遮天蔽日深不可测的原始森林,心,岂不因失度而空旷,而孤寂,而没着没落。如此夺人魂魄之地,怕只可小憩而不可久居也。

  更为难得的是,小河不只是小河,树林不只是树林:

  河面上,一座小桥横亘南北。紧依小桥,一条斜径贴坡岸直抵水面。绿草茵茵中循级而下,可以亲近流水的清澈和欢畅,可以静观水族生命们的忙碌与自在。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比铁饼还要大的乌龟或尺把长的游鱼路过。这些水族元老们总是神态安详,从容不迫,走走停停。间或也有锦鲤夺目,雍容华贵,仪态万方。

  林子远看黑压压一片葱茏,实则只有临水的河沿一带青松翠蔓密密匝匝,俨然一道森森屏障。雨霁日出,平林初沐,隔岸仰望,高高的绿纱帐上流金披银,鸦鸣鹭绕,一派天然。一旦深入林间,则疏朗敞亮,阳光在林间明灭挥洒,草木之香在温润中浮动升腾,里边兼有巨石、鸟巢、松鼠、木桶、秋千、黄狗…… 还有一条碎石铺就的蜿蜒小径伸向林子深处靠近福大旁门的一座木屋。

  当地住家普遍注重居住环境打理,巴掌大一块片儿土也要经营出或幽玄、或灿烂、或风雅、或天然的心灵寄托。即便寸土皆无,也要从屋脊上垂下一串古朴的鉄铸檐铃,或者房前屋后贴墙根摆上各种应时盆花。而眼前这一大片突现于市井建筑群中的林子,以及林中那些挺拔粗壮看起来很有些岁月的银杏、马尾松等,比起周边人家有限的精心着意,着实出类拔萃,气度不凡。

  最撩人的,莫过于那座深藏林中却时常被阳光笼罩着的木屋。骑车往来,总忍不住远远地朝它打量,有时甚至会呆呆地傻想:如果里面能传出孩子的哭声、笑声,甚或从门里飞出一对我们两个儿子似的半大小子,林子一定立刻活力四射,愈发诱人。可惜,它总是人迹有无,一派深沉。先生却说,有时傍晚骑车经过,在靠近小路的林边空地上会看到一位30出头的女性孑然伫立, 因为是私人领地,四周空空如也,身后又连着那条通往神秘木屋的小径,倒是有几分林子主人的迹象。无论如何吧,那户林中人家的日子一定非比寻常。

  总之,幸运之神给了我们一方人地相宜的栖息之所:出家门过小桥,沿林边小路径直向前,三两人家过去,拐入仅仅是形式了一下连门都不曾设置的福大另一小小旁门,抵达先生教书我上课的教育学部,步行用不了一刻钟。作为黄土高原的来客,依林傍水而息而作,大人孩子各司其职,那是一段没齿难忘的近乎奢侈的充实与滋润。

二 初识

  抵日后福井大学及时安排了孩子们就学,骥儿在私立北陆高校,骑车沿小河往东直行不到10分钟。骁儿在福井大学附属小学,过了福大还有一多半路程。念他全家最小路途最远又不能骑车,起初由先生送他一程。不料,没过两天骁儿放学一进家门便说:“爸爸以后不用送了。”原来学校分派他每天早上要带着附近的两名低年级同学结伴前往。

  福井的小学没有家长接送孩子,哪怕是刚从幼稚园入学的学童,以大带小是学校的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校风,为骁儿提供了求之不得的学习语言的方便。

  初到日本,他们哥俩分别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语言环境。同学间骤然而起的热络很快降温,新鲜过后便是难耐的孤独和不可避免的四处碰壁,这对于尚未成年的孩子无疑是非常艰难的一关。他们必须像破壳沙滩的小海龟拼着命往水里爬,尽快掌握语言学会交流融入集体。记得骁儿在学校很伤心地哭过一次鼻子, 骥儿学生手册上发奋自勉的手迹至今读之让人心疼。不可否认,两个学校对孩子们的心理保护都非常重视,分别指派了专任老师协助他们适应环境:附小是有过台湾生活经历的小寺老师,北陆高校是先生电视讲座的现场学生清水老师。她们都尽职尽责,与我们保持密切联系。但是,毕竟语言需要孩子自己一句一句去掌握。所以,骁儿能每天带着两个有赖他保护却语言完全不通的小学弟上学,路上必不可少的交流,本身就是极好的学习,短、平、快直接碰撞,磕磕绊绊中大大提高时效。

  之后得知,家附近并非没有本国本校的高年级学生,特意让一个初来乍到完全不懂日语的中国孩子承担陪伴任务,也是附小的良苦用心。50多岁的小林刚校长既是一位和蔼可亲整天被孩子们团团围着的教育家,也是福井大学教育学部的心理学资深教授,亦即先生所尊敬的同僚、前辈。校内偶遇,骁儿的在学状况往往是他们必不可少的话题。

  好事成双,让人更加意外的,是骁儿每天早上带领的两名低年级同学之一,居然是隔壁林中木屋里的孩子,C君,一个刚从幼稚园出来稚气未脱的小学童。

  小树林和我们很自然地亲近了,它神秘的面纱随之渐退,骁儿成了那里名正言顺的常客。回想我们当初为之惊艳难抵诱惑,曾不揣冒昧,急匆匆聚在林边抢拍过一次全家照的趣事,不禁莞尔。

  C君是这个林中人家的长子,爸爸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传呼机24小时不离身的一家大医院的骨干医生(20世纪80年代传呼机在日本还远未普及,持有者寥寥无几),妈妈是一位典型的日本专职家庭主妇,婷婷袅袅,女人味十足,温柔与善良全写在那张美而不媚的脸上。C君下面有个小他两岁尚在幼稚园的十分可爱的小妹妹,不过大概因为与妹妹年龄相差无几,也或许是因为有妈妈在上面全力护着,C君好像还不大懂做哥哥的义务,依旧懵懂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在他眼里,可能妹妹和家里的黄狗差不多,都是他朝夕相处的玩伴。那条黄狗是C君出去玩时尾随跟回的,萍水相逢,却一来便赖着不走了。当然啦,能在这样的家里做宠物,只怕踏破铁鞋无觅处,何乐不为?何况时间一长,C君妈妈也亲昵地次郎次郎地叫着,竟视它为自己的第二个儿子。

  果然是一户理想到了不能再理想的幸福之家!

三 天籁

  闻说日本天皇有言:妇女若出去工作,孩子由谁教养?此话当真与否不得而知,但现实生活中,绝大多数妇女一怀孕甚至一结婚便安于贤妻良母角色,确是不争的事实,其中不乏接受过高等教育者。男主外,女主内,在这里名副其实。我曾与一位恋爱中的、从中国留学归国的女大学生交换过中日两国妇女不同生活状态的看法,试探她的婚后打算。她委婉地表示,还是准备像自己的母亲一样。由此可见,日本女性对自己的性别认知一脉相承,深入骨髓。即使是赫赫有名的艺人栗原小卷,公共场合能自豪于自己也能做一手好菜,却丝毫不愿显露业务上的实力。日本女性更近似于我国台湾女性,确切地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们着意于温婉,花一样的静美,哪怕是朵带刺的玫瑰。她们自谦、内敛,不显山露水以势逼人;她们在公共场合大多默默不语,静静地看着男人们热闹;她们一旦身为人妻人母,家政便是生活的全部,加上天性温柔、细腻、含蓄、严谨,孩子们所得到的人格塑造方面的给养,自然是心无旁骛的,一丝不苟的,春风化雨的,没有缺失的。

  林中女主人即是这样一位母亲。除物质给养外,她天使般一尘不染一丝不苟地呵护着孩子们天真稚朴的童心,规范着孩子们合乎公德的言行举止,启迪孩子们的心智,骁儿也有幸受此沾丐。

  骁儿遵照老师嘱托,每天清晨早早地走进小树林,等着C君在妈妈的忙碌中收拾停当吃好早餐一起上学。C君妈妈总是笑脸相迎把骁儿让进屋,天冷的时候甚至让他坐进电暖桌,桌上摆有事先准备的各种零食,叮嘱他不必拘谨。

  北陆地区的豪雪是出了名的,尽管我们在吃、穿、用、玩等各方面无一不让孩子们全盘本土化,却唯独不忍让骁儿大雪天穿着短裤光着膝盖脚蹬高腰胶靴去上学,坚持给他穿长裤把裤腿塞进胶靴筒里,可雪还是直往靴筒里灌。也曾试着把裤腿拉出垂至脚面,但在一群“傲雪凌霜”的同学中相形见绌愈发另类。一筹莫展时,是C君妈妈“雪中送炭”:她拿出一双套袖一样的东西套在骁儿的靴筒口上,问题迎刃而解。我们也终于在挫折教育和温情教育之间得以折中。

  日久天长,林子和林子的女主人让孩子们的天性得到了极好的发挥,给他们的童年营造了不是每个孩子都可以轻易享受的纯天然的乐趣。小家伙们在这片乐园里饶有兴趣地藏猫猫、堆雪人、逗狗、荡秋千,站在石头上踮着脚尖观察鸟巢里孵化卵的变化,趴在福大低矮的墙头上呆呆观察里边另一人群的动静,撅着屁股脑袋凑在一起对着地上几个不经意间冒出的蘑菇叽叽咕咕…… 他们还曾捧着C君妈妈递到手里的西瓜大快朵颐,边吃边鼓起腮帮努着小嘴儿“噗”的一声,比赛看谁能把嘴里的瓜子吐得更远,以期来年冒出更多的芽,结出更多的瓜。他们甚至找来长竹竿敲落树上的柿子,一口咬下去满嘴发涩吱哩哇啦跑进屋里向C君妈妈求救,这时候的美丽夫人忍俊不禁前俯后仰,笑着告诉孩子们:

  “那是给鸟吃的哦,想吃的话,妈妈到超市去买好了。”

  “人不能吃吗?

  “人吃也可以,但它还没有成熟。

  “超市里的为什么能吃?”

  “那是经过加工催熟的。”

  夫人说的没错,福井的秋天随处可见橙色的柿子紫红的枣挂满枝头,一直挂到下雪也没人收,一方面为了诱鸟,一方面为了观赏。正如河里到处是鱼而无人随便垂钓,要垂钓也可以,哪天报纸电视公布了指定地点时间,尽可前往过瘾。

  阳光灿烂的日子在忙碌而兴奋的热闹中匆匆结束了。先生与师大的协议到期,已经考上福大附中但年纪尚小的骁儿不得不随我们一起归国。临行前,C君父母邀请我们全家前往做客。在一个春风袅袅细雨霏霏的傍晚,我们一家四口提着礼物,带着一副骁儿准备留给C君作纪念的滑雪板,走进那座林子,踏进那户幸福的林中人家。

  临别福井,不少日本朋友为我们设宴饯行,有的到海边的别墅,有的到附近的温泉,有的到山中的故乡,有的到当地的居酒屋,形式五花八门,内容大致雷同,不外乎友人间劝君更进一杯酒,依依惜别。唯独C君家,孩子唱主角,完全是别有一番滋味的告别场面。

  客厅长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品,男女主人热情洋溢礼数周全,C君妹妹时而台前令人捧腹地“歌之舞之”,时而对着众人像模像样地拍照,都给这次林中家宴增添了温暖与随和。一阵寒暄过后,C君爸爸正式宣布由C君向骁儿致答谢词并赠送礼品。在大人们的说笑中,两个孩子瞬间进入角色:他们满脸庄重,挺胸抬头走到台前,训练有素地在主宾位置各就各位。但见小C君双手捧着提前准备好的答谢词面对众人一字一句朗声诵读,之后,双手紧贴两边裤缝向骁儿弓身90度,双手献礼; 骁儿面对C君伫立一旁静听,然后弓身90度,双手受礼。两个小男人非常正式地完成了一次所谓的仪式,煞有介事,活脱脱一次东京议会厅里政治家们的模拟表演,只差没穿燕尾服。

  规矩,让一个人从孩提时代就被母亲精心规范,入学后又继续被塑造、被身体力行,而后渐成自觉。我在为两个孩子热烈鼓掌的同时不得不对邻国的教育肃然起敬。

  美好的时光,美好的环境,美好的朋友,美好的印象,酒一样醇香醉人,历久弥新!

四 别梦

  六年以后,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骁儿重返日本考入福井大学。他一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便迫不及待向着那片给过自己太多快乐太多记忆的小树林匆匆赶去,满怀热望地预想着各种可能爆发的重逢惊喜。但是…… 但是他很快戛然止步,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房门紧锁人去林空,满目荒芜一片沉寂。他四顾茫然地退出林子,转到邻近住家去打探究竟,答案是: C君爸爸工作调动全家远迁群马,具体住址不详。

  后来骁儿告诉我们,经过他多方打听,终于得到了C君家新的住址,试着投信联系,竟然收到了C君妈妈密密麻麻六页纸的一封长信,信中尽述别情近况,力邀其前往做客,还亲手绘制了一张详细的路线图。

  一如既往的亲切,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一如既往的热情洋溢!于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兴奋在已经分居于三地的我们与两个儿子之间迅速传递。

  再后来,骁儿告诉我们,C君妈妈自杀了,C君妹妹电话告知的。

……

  迅雷不及掩耳,冲击之大,震撼之强,无以言表,夫人音容笑貌如昨,而鲜活的生命戛然而至,香魂一缕,此去何方?人生固然无常,有关这个民族的生死观也略知一二,然夫人向来温婉可人,柔顺如水,何以走得如此决绝,如此惨烈?虽说“大多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可悲剧发生在这样一户人家,还是让人百思难解!

  骁儿说起多年前在C君家的一次经历,思之令人惊悚:

  “妈妈,咱们两个谁先死?”C君冷不丁莫名其妙地向妈妈发问。

  “…… 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妈妈。可是孩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些?”美丽夫人灿烂的脸上掠过一丝阴云,犹豫了一下说。

  林中空气骤然凝结,在场的大人孩子全都陷入一阵讳莫如深的沉重……


  2012年,两个儿子陪同我们重访冰川ハ イ ツ。我原本是不准备再踏进那片林子的,“探春尽是,伤离意绪”, 何况那里是自己目之不敢触及的地方。

  但是,小树林离冰川ハ イ ツ实在是太近太近了,紧贴公寓楼的小路以北,正在进行着的天翻地覆的大型水利工程把我吃惊的目光很自然地引到了那片伤心之地:树林不见了!木屋也不见了!除了靠近福大旁门处稀稀拉拉所剩无几的三五棵树外,整个是一片空旷的杂乱无章的施工现场,连那条多年来一直在心上静静流淌的小河,也变成了平展展的柏油地面。走到尚未封顶的裸露处低头细看,钢筋水泥板下,一道宏阔的喧嚣奔腾的激流,匆匆而过。

  我已经身不由己,急切切昏沉沉高一脚低一脚绕道向木屋遗址走去,及至近前,木屋的原址上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脚下斑驳的绿苔已经埋葬了这块土地上所有不敢联想的过去。茫然四顾,空空如也,满目狼藉,满目悲怆…… 实迷途其未远,何昨是而今非!?

  我依然固执地在一片熟悉的陌生中寻寻觅觅。天哪,劫后余生,竟然还留下了一个给过孩子们无尽好奇无尽愉悦无尽欢声笑语的木制鸟巢!它孤零零地坚守在一棵被建筑材料绑架了似的大树上,一根长棍重压着它,身上那个圆圆的黑洞简直就是一只抗争着的大眼睛。乍一相见,抚今追昔,睹物思人,情何以堪!我泪眼婆娑,久久地注视着那个空巢,好像听见了它关于主人家的喃喃述说,还有眼前仍在延续着的危难…… 树顶,一只乌鸦振翅远去,呱呱两声长鸣,留下一片凄然。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一个美丽的童话彻彻底底破碎了,冰川ハ イ ツ 从此我怎敢走近你!

  2014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