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 你


  父亲有一张青年时期的戎装照,目光炯炯,冷峻逼人,见过的人都说是神情英武十足的军人相,我却觉得横眉冷对得太过无情,诚如他一生给予我和家人的威严。

  听说父亲少时即秉性刚烈,求学时逢日寇侵华,与伯父一起投笔从戎,不久便在内蒙古战区任少尉骑兵排长,战事最为激烈时,曾率敢死队英勇上阵。

  我对这些都深信不疑,以他长期给我的直觉。我同时也能想象这两个半大男人的狂放与草率,出走时竟和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他们哪里想得到两个儿子双双出走又长期杳无音讯,对一个家庭,特别是一位母亲,该是何等致命。

  小时候听到这些,看着泪水枯竭几近失明的奶奶,只是感到那是一段让人特别遗憾的过往,文学作品中也多有所见。直到有一天自己也做了两个儿子的母亲,才陡然意识到奶奶当年没有发疯,真乃万幸!

  父亲出走后的那段经历可以用云遮雾罩形容,让我最早对他产生这种感觉在入小学之后。当时学校经常要求填报家长履历,那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特色。也就是那一次次的填报,让我过早地接触了“奉命”这个词。从父亲的口述中,我隐约感到他的整个青年时期好像就是匆匆行色,频繁地“奉命”奔波,无论投身哪里,都是一片硝烟。残酷的战争虽没让他像伯父那样伤了一只,却也因长期紧扎绑腿,两根细棍儿似的长腿几乎没了小腿肚子。

  总之,毋庸置疑,父亲是当之无愧的爱国青年,这也符合近年来党和国家对抗战国军的逐渐认可。

  可是真正读懂父亲,对我来说并不轻松。

  大概是小学毕业前夕,学校又一次要求填报家长履历,我如常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述说重复了多次的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一贯少言寡语的父亲那天突然一反常态,讲着讲着,竟对我说起他当年随部队“奉命”赶赴某地与鬼子鏖战的往事。那一刻,他兴致勃勃,脸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振奋、果敢、自豪。我大为震惊,因为那时我已经通过启蒙教育非常沮丧地知道,同样是军人,父亲所属的军种和光荣的八路军、新四军完全是两码事,甚至是非常负面的。于是我十分不解地反问:

  “国民党也打日本鬼子吗? 老师可不是这样说的。”

  但见父亲脸色一沉,少顷,不轻不重地给了我四个字:

  “你懂什么!”

  我当然不相信他会撒谎,但也丝毫动摇不了长期接受的学校教育。几十年来他所属的国军在抗战中的角色,一片扑朔迷离。

  豁然开朗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时过境迁,我常常陷入沉思,反刍自己与父亲间的点点滴滴,试着推开他紧闭的心门。

  他的一贯威严让我从来不敢靠近,可以说那次履历填报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父亲的亲近—— 他竟视我为贴己!可惜不过几分钟,可惜结果并不愉快。事后,我也只惊讶于自己的冒失,丝毫没有不安。

  如今想来,我对父亲何其残忍!

  屈辱的生平本来就难以释怀,本想用双唇紧闭去回避,却硬是让我一次次以最正当、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打破他的沉默。他的叙述从不涉生死壮举,就是一份份简单的线路图,仅有的一次情不自禁,还在敞开心扉宣泄激情的瞬间被我当头棒喝,昙花一现,转瞬即逝。这种来自亲生女儿有关人格的误解与冒犯,让一个做父亲的情何以堪?百口莫辩,欲说还休,父亲只能彻底埋葬自己的青春。

  最最不敢直面的是,他何尝不知自己的历史对亲生骨肉前途的危害,深深的负罪感与愧疚感本来就让他备受折磨,而我的填报央求恰恰是对他的无情逼迫。

  唉,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当时怎么就没想到留一份底稿自己照抄呢?一次次将父亲那颗受伤的心蹂躏得面目全非却浑然不觉。

  解放前夕,父亲与二舅同在飞机场服役。二舅只身赴台,父亲没有前去。这个曾经跃马扬鞭驰骋沙场的燕赵汉子从此落寞,那种从骨子里散发着的傲慢与倔强被随后几十年生存的艰辛风化得无影无踪,直至73岁黯然辞世。我的命运也自然因父亲与二舅被框定。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出身的先天不足,不能一如常人尽享生命的舒展,必须用一生修炼自己——精神上出世,清心寡欲;生存能力上积极入世,最大可能地提升生命的能量。既然没有资格选择历史,那就耐心等待历史的一次次选择。

  我谨小慎微,习惯于“灯火阑珊”,着意用内敛为自己构筑一份安全。求学时被同学戏称“隐士”,不愿发挥特长被体育老师骂过“没出息”,工作后又被好友取笑为“狗肉不上席”。其实我也曾怨天尤人,内心无数次涌动过不甘,不甘,不甘!甚至在最失败的时候曾经对父亲心生抱怨。

  历史终于还原了它的真相,父亲那批爱国者得到正名,我所有的渺小与卑微、委屈与不甘、自艾与自怨,随着成分论在社会生活中的淡去而烟消云散。我非常庆幸自己能替父亲看到这一天,同时也能非常坦然地、淡然地,面对过去:一切缘于时势,社会变革、历史过渡,总要以巨大的阵痛为代价,我的代价微不足道,何况并非全是不幸。

  经过漫长人生历练后的我想对父亲说,女儿现在不仅懂得了你,还要深深感谢你屈辱生平带给我的长期压抑:我深深地知道,正是这种压抑,它像一个模子,束缚了、限制了、规矩了一个本不安分时常骚动的灵魂,塑造了我必备的,也是至今最自我满意的传统女性意识,并鞭策我始终没有自暴自弃。所有曾经苦苦仰慕苦苦期冀孜孜以求而求之不得的所谓一个个人生高度,早已被我视如草芥,而恰恰是您影响了我一生的昨天,保证了我多彩人生后半部的比较顺遂,这对于女儿,才是最最重要的。

  安息吧,父亲,我是幸运的!

  2009年 陕西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