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之后

29楼1单元1号,我们在陕西师大的倒数第二套故居,入住十多年放弃了两次调房机会的一套不足80平米的简陋小屋,它实在有其让人难以割舍的不为常人所知的好。

那是一片沉潜在心底的滋润,一小片儿可以耕耘,可以工作之余在植物世界里寻求调节、寻求陪伴、寻求充实的憩园。为此,我们遵循书本几乎体验了务花的各种劳作,兴趣盎然,不辞艰辛,乐在其中,乐此不疲。我们让房前屋后为花木所围,基本上达到人在室内从任何角度放眼室外,都能赏心悦目不留死角。特别是那间朝向最好的书房,满满四架书占据了一面北墙,靠东一条长沙发是同仁好友与硕、博生们的专席,坐在书桌前,透过南窗与后门玻璃,满院子尽是随心所欲:空中垂的、墙上挂的、地面靓颜朝天的,千姿百态,应有尽有。为了配合这种氛围,室内摆设不避俭朴,着意天然,追求那种汤姆叔叔小木屋返璞归真的意境。“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一年后坚辞了系主任),有书香花香为伴,容膝易安,此生何求?

岂料美中真有不足,大抵一两年后,卫生间的抽水马桶搅扰了我们的安宁。起初,便池里只是出现了似有似无的涓涓细流,某天夜里竟突然哗哗作响流泄不止,偏偏水闸又锈死般不敢贸然拧动,一整夜人心慌慌,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往后勤去报修。

这原本算不得大问题,学校有专门的修水工人,早上上班之前赶到后勤水电科报告一下,负责派活的工作人员根据活路的简繁多寡轻重缓急综合部署,吩咐你大概几点钟家里留人,问题便迎刃而解。

完全没有想到问题并非那样简单,大抵两个多月后,便池又出现了悄无声息的涓涓细流,很快又大有流泄之势,于是,不得不再次一大早往后勤赶去。

可好景还是不长,抽水马桶的泄漏眼看着周而复始,习以为常,一年总要折腾上四五次。好在一切都并不太过费事,先生不坐班,只要没课没特殊情况,完全可以在家里应对,遇到他不方便的时候,我向馆里请假便是。

一次由我在家专候,等得时间长了,隔着窗户眼巴巴朝外张望:家属区的早上,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在家的教师们大多埋头书案,路上静悄悄空落落,了无人迹,只能听到树上的鸟儿在一唱一和。

望着望着,终于,远远的楼拐角处冒出了两个匆匆而来的身影,朝阳的逆光中,两个镶着金边的身影型体老态,步姿也不年轻,及至走到近处,两人农民装束,年龄大抵都在60以上,其中一位似乎还更年长两岁。那位稍年轻的手里拎着个黑黢黢的旧帆布包,莫非他们……就是上门的修理工 ? 两位已经上了年纪的庄稼人。

门铃响了,果然不出所料。

自然没让换鞋,进门先让座、上茶、敬烟(家里待客专备),两位也熟客似的并不谦让。年长些的闷闷的,不善言辞状,另一位则比较活泛。浅谈中,得知他们不但同村,且同王姓,看来是一对要好的老伙计,家离学校不近,骑车少说也得三四十分钟。两位王师一支烟过半,先后将其掐灭于烟灰缸,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坚拒续水,而后起身工作。他们配合默契,操作娴熟,手到病除,很快便收工离去,留下了庄稼老人特有的淳朴、良善、持重之风。

下班后与回到家的先生说起,原来上门的修水工一直都是这两位王师老哥俩。

之后,抽水马桶不断犯病,王师老哥俩不断上门,渐成常态,如此光景大概延续了两三年。

一天两位王师又被请进家门,在抽烟饮茶闲聊中,忽有邻人上门借物,邻人去后,年纪稍轻点的王师突发议论:

“凡能张口向人借东西的,都作了大难,之前都不知道在你屋(陕西方言)门外转了几圈。”

自言自语,长者口气,像是无所指,又像是说自己。不过无论如何看得出,老人深谙世故,善解人意,不但以厚道睦邻,而且把自尊看得非常之重,想必在村里也非等闲之辈。

茶罢起身,老人一边向卫生间走去一边说:

“这是最后一次咧,今天得好好给你们修理一下。”

“为啥是最后一次?”

“唉,临时工么,人家能让咱干到现在,知足了!”

心里突然一沉,我听出了其中的失落、无奈、理解、知恩,还有情分,甚至说不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生活忧虑…… 人非草木,往来有日,日久生情,王师那句意味深长的陕西方言久久在耳边回响。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而过,几年后的某一天,我与先生突如大梦初醒:自从两位王师去后,抽水马桶怎么一直安然无恙,竟然没有发生过一次故障?继而一起回忆了与王师最后的那几句对话,若有所悟,相对会意,哑然失笑。

“这俩老汉!”我脱口而出。

近年来自己也渐入老境,深感年龄之不饶人,每当想慵懒一下的时候,不免暗自庆幸早已远离了责任在身的工作岗位。不知道为什么,有时眼前会同时浮现两位王师老哥俩的身影:朝阳的逆光中,两个镶着金边的身影从远处匆匆赶来,庄稼人打扮,型体老态,步姿也不年轻。

推己及人,扪心自问,当初只道是一份工作对于两位老人弥足珍贵,很为他们的失业难过了一阵,怎么竟没想到工作之于他们,原本早已勉为其难,甚至力所不能及了呢?繁忙的劳务姑且不论,单是那春、夏、秋、冬、雨、雪、炎、寒中的路途奔波,何其艰辛!然,已经过了吃苦耐劳之年的老哥俩每天骑辆破自行车,在车水马龙中穿街走巷,赶点上班,日复一日地连轴转而不知其苦,不舍离去,缘何?又想起老人家对借物之事表现出的非常自尊,以及抽水马桶的故事,心头不禁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被扭曲了的苦涩。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 《南史.范缜传》

我的前半生曾艰难跋涉于“出身论”的泥潭,深深苦闷于这种命运的不公。及至与下乡知青们一起走入王师们的那个“广阔天地”,不但对“家徒四壁”“民不聊生”的含义有了真切的理解,还目睹了受困于农村的有志青年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明死一般活着的苦闷与挣扎,哪怕他们的出身再好。由此,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朵随风而堕的树花,虽没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却也没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何其有幸!

时下,我们收入稳定没有生存之忧,还孜孜以求所谓的阳春白雪、生活情趣、精神给养。而王师们的生存现状怎么样了呢?

可以说,我已经欣喜地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南方农村(当然不是全部)的翻天覆地,农民兄弟们的日子愈来愈好:他们既可以放开手脚走进城市自由择业,甚至大显身手办企业,搞商贸,站在改革的潮头经天济世,也可以安居农村在那片希望的田野上科学种田发财致富;他们不但实现了种田不纳税,还能像城里人一样享受医保,按月领取养老金;他们在没有喧嚣没有污染的青山绿水中住着让城里人羡慕不已的独栋小楼,开着私家车出出进进,有产有业,无生活之虞。他们已然完全是自尊的、体面的新一代农民。

我有过在江苏农村葡萄园里与老农攀谈的经历,也曾经和浙江农妇聊天于有名的都市大医院,甚至也熟识以开出租为生的农村的哥儿,当他们说起现如今的日子,话里话外流露的全都是满足、开心,甚至惬意,甚至“得意”,他们脸上都有打从我记事起都没见过的、发自内心的阳光与自信。

今非昔比,换了人间。南方已经如此,想必北方的王师们也一定差不到哪儿去吧。

2013年 南通 马氏墨庄芳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