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常 伴 侣

  退休不久的一天,怀着些许牵挂,些许思念,我谨慎地叩响了A与B老师的家门。一相见,二位热情依旧,直爽如昨,身体硬朗,神态闲适,退出职场的松懈与安详溢于言表,看得出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远离尘嚣的养老境界。由是感到欣慰,还有一丝无以名状的轻松。

  以如此这般心情探望曾经熟识的退了休的老朋友,乃事出有因。

  B老师退休前是这所高校的某主管部门领导,地位虽不算最高,也称得上权力中心人物。大凡从政者一旦离开权位,其失落感之强烈远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B老师在位时虽未闻其有钻营奔竞飞扬跋扈之微词,算是有一定的人气,但毕竟长期身处权力圈,即便他自己能淡定应对身份转变,不为得失所困,架不住人走茶凉世俗之扰,想必也应该是需要定力慢慢消解的。

  A老师和我曾共事于同一办公室,是一位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非常需要体恤的弱者,加之因身体缘故提前退出职场,自然让人牵挂。

  说得更远些,AB二位还曾经与我近邻,我们曾共住学校同一栋四层家属楼,我家在顶层,他们在底层。不过那时因不在同一单位,好几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真正和他们结识,缘自一次不大不小的有惊无险。

  一天下班回到家,蓦然发现卧室的一扇木窗被大风吹脱了挂钩,上面的一块玻璃不翼而飞,急忙探头往下打量,早已粉身碎骨的玻璃片七零八碎散落了一地,不远处花坛旁,一把供人纳凉的藤椅虚位以待。

  各种不祥猜测顿时惊得我魂飞魄散,转身下楼直奔一层窗下,在四散的玻璃碎片中查找有无伤人的痕迹。正当我猫腰现场寻寻觅觅,旁边门里走出一位围着炊事围裙的中年男性,高高大大,朴实温和,操着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问道:

  “这位老师,你在找啥?”

  我惴惴不安地说明原委,打问可曾有人受伤。

  “没有!没有!没有!”他连珠炮似地一连来了三个响亮的否定,大概看我被吓得不轻,又接着安抚道:

  “都下班刚到家,啥都没发生”。

  一次非同小可的险象云淡风轻化解得无影无踪,除了如释重负,我真真被身边这位近邻的雍容大度感动了:这类不可预测无法防范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天降之灾如悬顶之剑,对身处底层的他们该是多大的威胁啊!将心比心,换位思考,面对这种隐忧,自己能够隐忍,能够不置可否,但很难反过来真诚地去宽慰对方,而这,正是胸怀与境界的差距。

  由是,我们自报家门结识了对方;由是,我也结识了随后出门搭话的他的夫人A老师。

  A老师言语不多,虽然没有B老师身上豁达干练的特质,却也满面敦厚,言语家常,给人一种特别容易走近的亲和。

  可是我并没能很快走近他们,那是因为随后我们举家出国。

  真正走近并了解AB老师,始于几年后归国返校进入新的工作岗位 —— 档案馆。

  记得进馆的第一天,馆长领着我走过学校办公楼4层幽暗的长廊,推开顶头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豁然开朗。但见左右两排墨绿色的文件柜依墙而立,对面窗外一树怒放的白玉兰被苍翠的大雪松映衬着,热闹非凡,阳光透过花与树斑斑点点洒进窗内,浮光掠影中,一张办公桌前静悄悄坐着一位胖胖的女老师。没等馆长介绍,我和对方都先自由惊而喜,四只手瞬间握到了一起。原来,她竟是我的近邻A老师。

  空旷的办公室里很快增加了一副桌椅,我成了A老师工作时唯一的伴儿。

  据观察,馆里的办公室并不十分充裕,两位馆长和秘书都挤在同一房间。我由此隐约感到A老师在这个单位的身份非同一般,之后又发现她每天到岗的时间较晚,且来去自由,工作量也基本谈不上,好像没有多少每天必须要完成的事情。馆里从领导到老少同事对她都格外客气,客气得有些着意。她一般不与人主动搭话,对与之搭话的同事客气中带着疏离,一到单位便把自己关进办公室,直至下班回家。

  最初我们相互都比较谨慎,语言交流不多。她长我七岁,却客气地称我张老师。我执意不肯,告诉她直呼姓名会让我感到更亲切、轻松、自在,这是我最想要的。大概是我多次半求半赖不依不饶的低姿态起到了套近乎的作用,她最终竟顺从了。之后我们的关系逐渐升温,这种升温很自然,因为双方都坦诚得几乎透明。

  没想到,这仅仅是我的主观臆断。一段时间后,她对着我一阵沉默,而后有感而发似的说:

  “看你也像个不惹事的人。我不招惹人,只要没人招惹我就谢天谢地。”原来如此!这是一位内心有伤的人,她非常缺乏安全感,而自己的突然出现显然已经打破了她原有的平静,想到此,不由歉意顿生。我甚至不敢和眼前这位有故事的大姐长时间对视,害怕读出其中的惨澹。生存的残酷能让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怯懦至此,离开家有如走进动物世界。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位特别需要关照、特别需要谨慎相处的可怜之人,尽管自己的能力也实在小得可怜。

  之后,我了解到A老师进馆时间并不长,人事档案不久前才从一所中学正式转到这里,因身体原因在单位受特殊照顾。上班来得迟,是她每晚必须服药入眠,服了药就一觉难醒。

  可A老师毕竟是A老师,她很快心门大开,竹筒倒豆子,毫不设防地一遍遍地向我倾吐了自己几十年的经历。面对这份让人心疼的纯真与信任,我自然成了她最忠实的听众。不过,起初只要她一开口,我便礼貌地放下工作盯着她的眼睛专注地倾听。日子久了,任务在身,不得已改为边听边忙,只是不断地提醒自己:中间要不时抬头与之对视,最好再插上一两句,以迎合那颗脆弱而又敏感的心。好在A老师只顾反复地叙述,好像也并未介意这种变化;况且,她每天到岗的时间都不太长。

  A老师出身于学校附近一户农家,上世纪60年代初是国家的所谓“困难时期”,整个教育系统风雨飘摇状态非常,一些大学和高中在全国人民陷于最饥饿的时候,根据国家“劳逸结合”精神,停招、缩招,甚至停课,那年头,能考上大学者凤毛麟角。而A老师恰恰是在那个特殊年代考进了这所高等学府。能若是,足见其中学阶段的出类拔萃。

  大学在读期间,A老师与外县入校的农民子弟B老师相知相恋,两人情投意合,毕业后B老师留校当了学生辅导员,A老师被分配到市属一所中学教书,随后他们结婚成家,生儿育女。

  那段岁月在A老师的叙述中从来都是阳光灿烂的,特别是每每讲到两位一波三折的恋爱季节,眼前这位已经年逾知天命的大姐,依然是满脸的柔情蜜意。

  A老师说,在学时自己其实更优秀于B老师,但她十分看重意中人的朴实、正派、还有仪表堂堂。中途学校有段时间停课,学生们纷纷离校,热恋中的她闷在家里思念难耐,竟不管不顾地跑到B老师家和他见了一面。在那个年代,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能如此主动,也算是勇气超人。可“风流灵巧招人怨”,偏偏A老师又为人怯懦,“文化大革命”那场暴风骤雨,让一个涉世未深但业绩出众的女孩子经历了超出她承受能力的严酷打击。尽管A老师说,两个迫害她的风云人物后来都没得善终,像是笃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但“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从此她渐入混沌:目光呆滞,沉默寡言,害怕见人,整夜整夜亢奋得不能入睡,直至无法胜任工作。可惜一枝蓓蕾初绽,还未来得及灿烂就提前枯萎了。

  B老师,一个当年30来岁的小伙子,从此拖着病妻,拉扯着一双尚在幼儿园的儿女,在人生的苦旅上开始了举步维艰的无尽跋涉。

  丈夫在A老师的记忆中是断断续续极不连贯的跳跃,留有印象的,在她脑子里记忆犹新,清晰到每一个具体细节;没有印象的,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好像几十年沉沉睡梦,虽然中间有过清醒,目睹过一些身边的纷纷扰扰,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又陷入没完没了的昏沉。

  A老师说,农村人屋里走出个进城吃皇粮的,这人便成了全家的指望,而他们有两个这样的家。

  B老师母亲走得早,老父亲一直跟着在家务农的弟弟过活,自从B老师开始工作领到第一笔薪酬,便成了那个贫困家庭的经济支柱,包括为弟弟盖房娶媳妇,为父亲养老办丧事。老父亲去世前留下话,家里的三间房子全归老二。弟弟明事理,他心疼哥,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执意要给哥分出一间,兄弟俩一番近乎吵架似的争执后做哥的说:

  “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哥!”

  “爸没咧,还有哥,以后屋里有事,一切照旧。”

  说得弟弟两眼泪花。

  A老师那个农村的娘家人口众多关系繁杂,几十年发生的数不清的七事八事全由丈夫独自应对,丈夫对她的娘家人说:

  “无论啥事,都对我一个人说,她病重了,我的负担更重。”

  A老师不知道丈夫都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娘家人上上下下众口一词,没人不说他的好。

  A老师不知道在没有任何人帮助的情况下,丈夫是怎样既当爸又当妈把儿女们养育成人的,只知道眼下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儿子是获奖连连的中学教师,女儿是就职于某大学的在职博士生。兄妹俩眼下都是慰藉母亲心病的良药,母亲几乎每天都有关于他们值得炫耀的谈资带进办公室。

  A老师不知道丈夫几十年来是如何照顾自己的,只记得丈夫不止一次用自行车带着自己在通往大雁塔长长的坡道上,弓背蜷腰吃力地攀登,而后座上的自己像是着了魔,每到某个路口,便大梦初醒——这是要去精神病院!随即不管不顾一跃而下,坐在地上大放悲声,坚称自己没有病。

  A老师不知道丈夫是如何一边经管着自己这个不堪的家,一边努力工作以至逐步升迁的, 只知道周边人对丈夫的称呼和态度不断有所变化,那变化就像一道道温和的光,渐渐深入心底,心中的惊恐随之缓缓而退……

  A老师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听说二位退休后有一次B老师病重住院,多日后回到家,A老师看着进门的丈夫一愣,竟怔怔地说:“我咋好像几天没见你?”

  大病初愈的B老师一声长叹:

  “唉!把我没咧恐怕你都知不道啊。”

  纵览人间百态,一个人面对配偶身体有障而不离不弃陪伴终生忽略了事业者,有之;为事业冷落了配偶耽误了孩子亏欠了父母者,有之;既顾全了一家老小又兼顾了事业发展者已经难能可贵;对得起家庭成员对得起自己的抱负还能让亲戚朋友齐声叫好者,实属罕见!

  B老师,不易!

  在即将离开学校移居江南之前,听说年逾七旬的A老师日渐老态,萎靡不振,已经连校门都很少走出了,很为她难过了一阵。但是一次不期而遇,几乎让我人仰马翻。

  那是一次既耳熟又眼生的午后邂逅。

  我和先生如常出门散步,走在学校东门里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忽听有人连声高呼我的名字。一番眼花缭乱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我一边惊喜地低声问道:

  “A老师,是你啊!干啥去?”一边目不转睛地对着她上下打量。

  人是明显的消瘦了,但从内到外精神头十足,从未见过的好。只见她一头橘红色的超短发型,一副煞白色的宽边墨镜,一袭飘逸的韩式着装,一双点缀着细碎小花的半高跟儿凉布鞋,一条由椰片贝壳之类串制而成的五颜六色的项链,还有一脸淡淡的妆。清新、干练、靓丽、时尚,活脱脱一位超时髦的极品老太太。

  脱胎换骨 !此时此刻, 我对任何一个词的理解之直观之透彻都无过于这四个字,自己原本就不太丰富的想象力也一时感到枯竭,但是,我仍旧努力地在蝴蝶身上捕捉蛹的影子,努力把前者与后者硬拉在一起使之合二为一,甚至极为大胆地猜想,这是去参加什么非同一般的聚会,甚或演出???

  不料,她双手从一个精致的手袋中抖出一条洁白时尚的八分裤,笑吟吟且依然高分贝地对我说:

  “有点嫌长,到街上找个裁缝修一下。”

  我愈发诧异,不,应该是错愕,是那种“山无陵,江水为竭”的始料未及,天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生活着意得如此之精致,之不可思议!可都没等我缓过神儿,A老师紧接着邀我到家里做客,说是让欣赏一张什么肖像。看着那份热情洋溢的期待,我脱口而出:

  “改日,一定!”

  一番电话联系后,A老师将我迎进家门径直走入她和B老师的卧室,指着一面紧贴双人床头的墙壁上方朗声笑道:

  “你看看,你看看,认得出这是谁?”

  啊!那是一付工艺颇为考究的相框,里面镶着一帧50岁左右的职业女照,眉清目秀,神情干练,似乎还有点某影视明星或者女企业家的派头。可尽管相框就挂在她与B老师的床头之上,我还是一番对号入座仔细辨认后,才影影绰绰找到了A老师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影子。

  没等我出声,A老师先自介绍:

  “这是在城里边儿有名的某某影楼拍摄的,老板征求我的意见,妆化得有点浓。B老师一开始都没认出是谁,你看咋样?”

  尽管有关化妆的魔力早有耳闻,但眼前这一幕还着实让我大大开了眼界长了见识。面对对方有些期待甚至有些可爱的眼神,我立刻十二分肯定地说:

  “这还用问?当然是A老师了,哈哈哈哈…… 不过,是女儿陪你去的吧。”“我自己!”回答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

  我不得不对眼前的这位大姐刮目相看,甚而至于自叹弗如,深深地。

  然而,如果说,一个精神方面有问题的人一时兴奋得行为异常,甚至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滑稽可笑,都实在不足为奇。可是,一个历来与时髦二字毫不搭界,一贯朴素得近乎邋遢(失敬了,A老师)的七旬老人,陡然间变得深谙时尚之道、之技能、之恰如其分恰到好处,外加那份不可思议毫无由头的勇气,则着实未知其可也。

  毋庸置疑,A老师生活态度的180度大转弯,作为知心朋友,我由衷地为之宽慰为之欣喜。可怜一弱女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梦刚开始就碎了,几乎一辈子活在精神的桎梏里。晚年能否极泰来跳出樊笼豁然开朗,让生命酣畅地迸发出如此的洒脱、奔放、无拘无束,为所欲为,这该是何等的幸事!

  但是,看着判若两人的她,一丝莫名的隐忧又浮上心头: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对一个人的心理素质产生如此不可思议的颠覆呢?她的这些极为反常的言行举止与常期服用的药物难道没有关系吗?……  唉!但愿这种隐忧是多余的。

  可转念又想,即便是药物在作用,就一定不是好事吗……

  唉,唉!我五味杂陈……

  A老师,B老师,你们现在可安好?请接受一份遥远的祝福!

  2012年 南通马氏墨庄芳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