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寓居都市高楼,偏偏又爱莳花弄草者,总不免对土地有一种求之不得的饥渴与无奈:一颗骚动的心无处安顿,便不由得在楼下寻寻觅觅;可真待发现一隅荒芜,反又徒生烦乱,“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因为楼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神圣不能“侵犯”。但是,植物总归是接地气的好,于是本人注意到了一种折中:此类人中不乏有爱花爱到庄生梦蝶者,他们似乎已经分不清是想让花为己容,还是想让己为花使,一旦意乱情迷,往往会怀着放生心态把家里精心养护却日渐萎靡的盆栽端下楼去,不经意似地,使之混迹于公共绿地,回归地母,而后楼上凭窗远眺,顾而安之,颇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之意味。于是小区绿地的犄角旮旯,花带边沿,一些身份不明的盆栽,踌躇篱下,若隐若现。
理解万岁!当今之世,问舍容易求田难,一方寸土之于爱花者,不啻于一枕黄粱。
然而,也不尽然。作为工薪阶层,如若有幸住进某高楼底层,门前有一块允许自行管理的片儿土,那便是撞了大运。本人即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楼不高,仅六层,不在市井,而在高校,得到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
那是“文革”之后科教界的春天,在“崇文重教”“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大气候下,学校家属区连片的平房为一批批拔地而起的砖混楼房取而代之,长期蜗居其中的教职员工论资排辈,逐批乔迁。
论资排辈福利分房是这所高校的传统。楼房越建越好越建越大,新人不断涌入,前辈不断晋升,这个大集体的住房便一直处在后浪推前浪不断调整不断改善之中。而每一次调整,都会激起一批事中人乃至一批家庭老少几代的极度兴奋。也就是那一次,1994年,我们也极度兴奋了一把。两栋比邻的新楼拔地而起,榜上有名,我们与另外11位老师分别选中了一套底层。事后发现,此辈中大多志同道合,对务花情有独钟。
房前屋后种瓜点豆原本在很多高校延习已久,其情其境常见于名家散文。那是一种与今天完全不一样的时代景致。它反映了老一代知识分子对土地与生俱来的难以割舍,对竹篱茅舍一往情深的田园心结,听说在上世纪全民挨饿的60年代尤其盛行。只是,长期以来专意务花者甚少。之所以这样,60年代缘自天灾,巴掌大一块空地也想让它长出能够果腹的食物;“文革”迫于人祸,一切赏心悦目的东西皆被视为腐蚀无产阶级革命斗志的小资情调,躲之犹恐不及,哪个敢没事找事。及至科学之春莅临,饥饿之忧极左之患统统走进历史,花事就很自然也很正当地进入了人们的生活。故而,挑选底层谋得一方务花的片儿土,顺理成章。
“为爱名花抵死狂。”那简直就是一次被压抑已久的解禁后的纵情释放。
乔迁刚一结束,铆足劲儿蓄势待发的爱花人迅速让两楼底层的门前热闹起来。这批当时已经年过半百的读书人,几乎都有过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的历练,动起手来个个像模像样堪称行家里手。他们甚至不乏土建手艺,纷纷走向市场,买回砖、沙、土、石灰以及必备的几样家伙什儿,然后一掷斯文,赤膊上阵,非常内行地划线吊绳,提水和泥,操刀砌墙,丁零当啷几天工夫,楼前就出现了一排形式一致的齐腰高镂空墙体小花园,小花园里各自门前又形式一致地耸起了葡萄架。有一位在葡萄架上还颇有创意地悬挂了一块写有“某舍”的小木牌儿,下边石桌石凳,一派闲适,那是主人给自己特意营造的一隅潜心学问的小小天地。规模初具,各家便在自己的那块片儿土上掘地三尺清理建筑垃圾,铺砖修路规划种植区域,寻肥埋腐改良土壤结构,栽花移树装点诗样新居。个把月后,一幅从未有过的、整齐划一的、知足常乐小富即安的耕读图,出现在校园的一角。过往行人喜形于色交口夸赞,听说连刚卸任的老校长也点头称道。
读书人做事认真,又肯研读书本,学以致用。多年后,经过他们园丁似的日复一日精心打理辛勤劳作,各家园子在春华秋实中已经渐成气候。一棵枝繁叶茂的椒树被生物系郑重挂牌儿,它粗壮的树干上出现了一张小巧的身份卡片;一地千姿百态的秋菊,几株雨中结愁的丁香,都招徕过艺术系写生人的正襟危坐,聚精会神;特别是经过多年养育依架腾空的一排长长的蔷薇花墙,每逢春季热烈绽放一片火红的时候,必定会弄出一个来月不同寻常的动静:匆匆路人会为其醉人的壮观陡然止步举起手机,特意前来留影者会在芬芳娇艳中人影绰约扬起一阵阵欢声笑语,无论陌生还是熟识,看花人在享受美的同时还常会遇到园主人的迎面浅笑点头示好,聊得热络了,离开时甚至留下一份口头托付 ——恳请主人或扦插或嫁接出一棵同样品种的新苗。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回想那成十年有院儿有花儿陪伴的日子,慰藉不断,惊喜不断,情趣无限。每天走出家门,一家挨一家芬芳满园,一路上邻里互答,多涉花语,有无互补,奇花共赏。身居楼上者,今天讨得一束花,明天挖走一棵苗,其乐融融。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那些在人们的期盼中踩着时令鼓点儿次第绽放的美丽花草,或千娇百媚神姿仙态,或稚朴童趣默默撩人,总能让人怦然心动,怜惜顿生,物我两忘,以至恋恋不舍。
记得退休前一位博士小同仁玩笑似的说:之后办个托儿所吧,爱花爱成那样,把孩子交给你我们放心。
花是否能验证善恶不得而知,但的确很难想象,一个江洋大盗的生活里会须臾离不开花,一位怜惜众生的出世者能置花于无动于衷,更遑论心生歹意。
不料想,天有不测风云。多年后,平地风雷,家属区一场不大不小似曾相识的风波,让花好月圆的美好时光戛然而止。
那是个一如既往平和宁静的上午,一辆曾经盛行于“文革”,久违了二三十年的吉普宣传车,非常突兀地,出土文物似的,赫然显现。它头顶大喇叭,身披醒目标语,七拐八绕,在一座座楼宇间缓缓穿行,所到之处,言辞犀利,口号声不绝于耳 ——“坚决取缔乱搭乱建,实行统一绿化!” 极富穿透力的大喇叭声让家属区一时间杀气腾腾。
应该说,宣传车所指的乱搭乱建确乎不虚。成十年来,盖房圈院扩大居住面积的违规现象在家属区渐成气候,甚至愈演愈烈,早已惹人侧目,不訾非议。可让人颇为费解的是,我们那一届的管理者却长期以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极大的容忍。直到有一天有人将住房伸延扩张成小卖部公然开门做生意,门前的交通要道上货架耸立、杂物堆积、恶狗挡道;直到有一天有人擅自改动了天然气管道引起一片哗然,管理者终于坐不住了。
物极必反。这种坐不住的态势原本顺民意,得人心,来之不易,求之不得。不料想主管部门不管则已,一管惊人,扩张与美化不分,自私与高雅共论,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此时正在园子里忙碌着,大多已经卸了任的老先生们一阵惊愕。他们直起僵硬的腰板,面面相觑,呆呆伫立,侧耳倾听。听着听着,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列为“取缔”“统一”的对象,和家属区的乱搭乱建者不二,都属于破坏环境美化之列。
接下来的事态是可想而知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吆五喝六强行拆除的风暴中,乱搭乱建是被彻底清除了,可漂亮花园也随之在一场鲁莽与蛮横中灰飞烟灭一片狼藉:整齐划一的小院儿和葡萄架不见了,成片的竹林不见了,摄影人影像中的蔷薇花墙不见了,写生人笔下的菊花丁香不见了,一年只开几天雨中怕淋日下怕晒不时被主人撑伞呵护的牡丹不见了,绽放在初春如瀑布流金的迎春、紫雾弥漫的二月兰以及数不清的美的化身统统都不见了。百般呵护了成十年的花仙子们被摧枯拉朽般一顿横扫,转眼间,香消玉殒,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我至今都忘不了当时那些肆意的举动,跋扈的眼神,很难理解那些原本善良纯朴的阶级兄弟何以对真、善、美破坏得那样决绝,那样毫无悲悯,毫不手软,甚至痛快淋漓。我同时似乎觉着,纵使学校真的需要整顿环境,好像也用不着动辄来一场暴风骤雨。特别用不着裹挟无辜,不由分说地,极为强势地,将一群安分守己的老学究们推向对立,制造异己。因为这个人群懂得“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文革曾用词)。
一场远去的浩劫已经三十有年,其沉渣竟会在人们的不经意间陡然泛起,其事态重演得惟妙惟肖,强烈地唤醒了人们似乎可以不用再去忧心的记忆,我不能不为历史走向的这种扑朔迷离大为惊诧!
整顿后的环境果然“统一”,到处是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种下去永远无须打理毫无美感的厚厚的草,千篇一律的杵在草中被修剪成球状的小叶长青树。小叶长青树起初被修剪过两次,很快便被遗忘了似的不再有人过问,以至于一棵棵疯长成张牙舞爪的怪物,让人出出进进望而生厌又奈何不得。
那一片曾经引起过多少爱美者纷至沓来蝶恋花般热闹的校园一角,从此野猫出没,公鸡打鸣,满目荒芜,韶华不再。可没有人为这种后果负责,也不需要谁为之负责,一场闹剧堂而皇之地,理所当然地,一晃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转眼又是数年,上苍再次眷顾了已经银发皓首的曾经似乎犯了什么过失却痴心难改的爱花人,他们论资排辈,搭乘最后一班分房顺车,在又一次的极度兴奋中,纷纷迁入学校所谓的摹拟产权新居。此时的我们虽早已移居江南,也让自己重温了这种具有浓厚时代特色的极度兴奋的最后一次。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但是,寄身山水之间,虽不敢说阅尽人间春色,见花不可谓不多,猎奇不可谓不胜,那曾经的,平淡无奇却极大丰润了一群学人生命的花的往事,却无可替代地记忆犹新,呼之欲出,历历在目:那花、那草、那日日忙碌在花间树下温文尔雅的老友、那“雨露无私风色好,一枝任作两家春”的一片祥和、那有苦有乐足足让一个群体为之悲喜交集始求终弃的片儿土。
2016年 南通马氏墨庄芳草园
补记:
今夏省亲返校,很偶然地拜读了校内一位资深写作教授的一篇散文,得知早在2012年一个在老皇历上写有“宜于栽种”的早上,校离退休处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报告会,一场特意为离退休人员传授种花种菜技术的报告会。
这一天,连老天都一改头天傍晚的阴沉而阳光灿烂。
报告会场一片祥瑞:与会者六七十位,有男有女,年龄参差,有的拄着拐杖。这些几十年来参加过无数批判会,斗争会,时事、政治、学术报告会的过来人,为这从未有过的特殊会议提前兴奋了好几日,天一亮就起床,着意装束,邀三呼四,纷至沓来。
主讲人系受到过国家领导人接见的,本校生命科学院农学专家王致远教授,会场里提前摆放了许多水灵灵的或常见或鲜见的植物标本和教学道具。
王教授提前拍片、制图、备课。会上,从播种到育苗到传粉授粉生长管理,非常专业地讲解了种花务菜的各种技能,诲人不倦;与会者摄像、围观、提问,虔诚地记录,学而不厌。最后老人们离开会场时,手心儿里都分得一小撮或花或菜的种子,他们像小孙孙从托儿所捧回一颗小红星一样宝贝似的往家走去,准备美化自己的室内与阳台,还有那房前屋后的一块块片儿土。
片儿土,片儿土,谁主枯荣?不同执政理念的管理者也。
2017年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