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则运算进行曲

  杭城的春天脚步有点急,三月下旬,北方的花讯应该尚在姗姗迟步,这里已是芳菲满城艳阳天了。东河醉了,群芳次第闪亮登场,一川烟草,百般红紫,万种风情。春的惊喜不断被带进家门,怕留它不住,匆匆红谢,韶光不再,辜负了一年一度逝水流年,于是到东河走动的欲望更切,兴味更浓,尽管半年前膝关节置换,再不能由着性子大步流星。

  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露出破绽,要像月亮一样,总不以后脑勺示人。 二十多年前,雪中跌倒,导致脊柱关节压缩性骨折,担架抬到床前,硬是让人搀扶着,咬紧牙关,一点一点挪步校医院,医生责怪说:“你知不知道面临的是致瘫!” 没办法,死爱面子活受罪。

  于是一出楼门便叮嘱先生自顾先行,独自个儿作无事人状,慢条斯理地向目的地缓缓移步。慢,是老年人的专利,一把年纪,想来不会引起熟人注意,如此,倒觉着自己多了一点斯文。

  不过,我们的散步形式随之变成了一道四则运算应用题——甲乙同时从A地向B地出发,AB间距1000米,甲每小时行4000米,乙的速度是甲的二十分之一,甲行至B地折回,甲乙会和点距A地多少米?甲乙会和后,甲又两次返至B地折回,后两次的会和点又分别距A地多少米???

  嗨!记得少时连几何代数题都解得津津有味,天知道怎么竟让这所谓的A、B、甲、乙绕得三昏六迷蒙头转向找不着北,并且始终都没能走出去。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原以为往事早已如烟尽散,不料行年古稀,它竟还在这生命的末路上不依不饶地等着,好像在督导你必须补上这一课。

  其实,四则运算在我们的散步史上并非首次:早前先生做完腰椎手术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同一医院,同一病室,同一位医生,同样是9月下旬,整整隔了四个年头,我们经历了同样的腥风血雨。幸天佑人助,手术成功,总算都得以平安度过。

  衰老的计时器一次次蜂鸣,前面的路之艰、之险,早已了然于心:觉醒在岛国深秋的一个夜半,暴风狂啸,“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秋风扫落叶,发人顿悟,当那道幽蓝色的不祥之光依稀可见在自己十丈红尘中脚步匆匆的时候,不觉一阵惊悸,一头冷汗,无尽感伤…… 那一年,四十四周岁,自此不敢再惑。

  我们几乎每天坚持在四则运算进行曲中散步东河。病中人持之以恒,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改变着这道数学题的答案。


  甲早已没了踪影,乙形单影只,不紧不慢地在游步小道上挪动。虽累累繁花遮挡得小道扑朔迷离,能见度稍欠,但毕竟行人稀少,又是一条没有分岔的路,所以,只要花影中远远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心中便油然升起些许踏实—— 多半是甲已从B地折回来了。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忽然,“哒、哒、哒”,“哒、哒、哒”,寂静的河谷中响起怪异的、好像有点距离的、扣击什么东西的声音,节奏缓慢,音质清脆,响几声,停下来,再响几声,再停下来,断断续续却又十分清晰。乙随即收回望眼,停下脚步,好奇地在头顶树枝间四处打量,由近及远。是啄木鸟?抑或是什么新落户的飞禽?开春后曾几次欣喜地看见两只不知名的灰白色大鸟,雄飞雌从,时而水面低回顾影自怜,时而在两岸树冠间环绕盘旋。

  目标未现,响声戛然而止,河水在悄无声息中流动,远逝;繁花在悄无声息中绽放,飘零。对面半天走来一位路人沉默着擦肩而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甲已经清晰可见了,乙接着与之相向而行,继续着那道一直没闹明白也懒得再去闹明白却反复实践着的四则运算。

  “哒、哒、哒”,“哒、哒、哒”,那怪异的、有点距离的、多少让人有些不安的叩击声又响了起来,节奏缓慢,音质清脆,响几声,停下来,再响几声,再停下来,断断续续却又十分清晰。乙不能不再次止步,上下左右由近及远仔细地反复地好一番搜索,啊!目标终于显现了,就在对岸。真没想到,原来是一位孤零零的耄耋老妪,在那条前后不见人影的小路上,“策扶老以流憩”,拄杖缓行,拐杖敲击在石板路上,连连作响。老人家看起来九十左右,身材瘦小,一袭暗色着装,深深弓着的躯体硬邦邦干巴巴,似乎已经没了多少分量。我想,如果不是她手里那根拐杖不断敲击着脚下的石板,她行走的动静也不过就是擦地而过四散飘渺的风。

  黄鹂婉转,布谷回应,模仿鸟鸣的口哨声一如既往地响了起来,脚步匆匆的甲已近在咫尺。乙急忙将食指竖在紧闭的唇上,一只手指着远处的对岸——  一棵盛开的小海棠树前,影影绰绰,停着那位老态龙钟的孤影。只见她双手拄杖,上身非常吃力地向前探着,腰板儿与双腿折成一个僵硬的直角,好像被无情的钢钉死死固定,但面对一树千娇百媚的繁花,又非常努力地向上仰起脖颈,于是,银发皓首与横着的脊背折成了又一个直角。那银发皓首在我们的持续专注中,上仰片刻即下垂,下垂片刻又上仰,仰而复垂,垂而复仰,几番轮回,其艰难,其勉强,其固执,显而易见。

  若非持续注目,乍看上去,海棠树下伫立的是一尊不屈的铁铸佝偻人形。我知道,那是一种常见的非常折磨人的脊柱疾病,顿时一阵心颤。

  我想起了每天弯腰驼背拄杖而行与衰老顽强抗争的九旬老母。母亲常说:“走不动也得走,不然就会倒下,倒下就起不来了。”所以只要天气不是特别不好,她坚持每天由保姆搀扶着下楼两次,尽管为此摔过跤,受过伤,依然坚拒轮椅。

  我非常佩服母亲对养尊处优拒绝的明智。她不是不知道“衰老和死亡的磁场会收走人间的每一颗铁钉”,之所以如此顽强地坚持着,是在固守自尊的最后一寸土地。母亲为我树了榜样。

  可眼前的这位长者更出类拔萃:她的身体状况显然要艰难许多,身边甚至连个关照的人都看不到,却难得她不仅能抱残守缺,还不甘于“良辰美景奈何天”。她依然对生活充满欲望,充满兴致,保持追求,与衰老共舞,并做得如此的自强自立,如此的让人叹为观止自愧弗如。

  甲与乙环顾左右,窃窃私语,深怕此刻有路人冒出惊扰了老人,哪怕是在很远的地方,也十分担心一切意外的声音发出,企盼周围所有可以暂时停止的都停下来,停下来,为老人保持这方静谧的、温馨的、充满敬意和人文关怀的佳境。我甚至想起了远在挪威的一个被大山遮挡着太阳的养老院的故事——里边的老人们长期为荫翳煎熬,非常期盼太阳,一位身为义工的中国籍女孩的恋人跑到高山上竖起一面银亮的光板,把阳光折射到了这些风烛残年者的脸上、身上、心上。我甚至还想在此时此刻为老人家畅吟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不过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悲,觉得自己所有的所思所想都变得盲目、徒然、消极、毫无分量,甚至对老人家是一种冒昧,因为我从她那清脆的敲击石板地面的哒哒声中,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挥别世界之前的内心的强大与自豪。对,强大与自豪!我不能不因此而自惭形秽。

  人生是何等的无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们身边曾经有多少同路人走着走着不见了,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得意还是失意,无论年长还是年少…… 每逢此刻,我们在或痛心疾首或扼腕叹息或兔死狐悲中,又有谁能主宰自己下一步的命运呢?而眼前这位老人家已经穿越了无数不测与不幸享年近百,还能以百年之残躯,不劳帮扶,我行我素,坦然自若目中无人地敲击着生命的音符独自出门去觅欢找乐。难道这样的长者不值得我们后生晚辈仰慕乃至肃然起敬吗?难道她老人家没有资格在我们面前自豪一把吗?也许,也许她比起一些书写人生到最后一息的名人志士实在是微不足道,甚至自己也从不思考庄周的四时运行,鼓盆而歌,曹操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苏轼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等等关于生命的哲思。也许她也没听过那首让人心潮澎湃的《船》的呐喊——“即使它们终于把我撕碎,变成一些残破的木片,我不会沉沦,决不!我还会在浪尖上飞旋…… ”但是,所有这些都与她抵死追求生命的完美毫无关系。她已经用自己的豁达与乐观深深地打动了我。她也是浪尖上飞旋的一小片不屈的残破,让我有如第一次看到断臂的维纳斯,禁不住湿了眼眶……

  婀娜海棠,佝偻老妪,银发皓首仰而复垂,垂而复仰,一垂一仰,撼人心扉!

2015年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