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有家在东河

  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初冬的清晨,因出差首次南下。北方已经一派肃杀萧瑟,那里却青草不衰,空气温润。一处水塘时见的乡镇野外,一座横跨河川的石拱桥梁,一片桥上桥下一河两岸熙熙攘攘的集市盛况,几个河边汲水、淘米、洗菜的人…… 我不禁为这水乡之桥所营造的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戛然止步。从缺水的黄土高原走来,平生只知桥是一种供人匆匆而过的通行设施,或架之深谷,或跨于激流,或横置河沟;缺之,人们便只能空对着欲去不能的方向望而兴叹。当第一次看到水乡之桥竟与人能那样的亲密,那样的息息相关相依为命,它的生命意想不到地鲜活灵动起来,那份人桥之间从未有过的美好、甜蜜,乃至可遇而不可求的艳羡、向往,油然心生。

  早年匆匆一面,梦里寻它千百度;半生机缘巧合,梦想成真。广安新桥,比邻而居,朝夕相望,一个填补内心空档的地方。

  眼前的它同样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石拱桥,所谓“新”,也已是清顺治年间重修后的称谓。它下面的东河开凿于更早的五代,原本是一条贯通钱塘江与京杭大运河的护城之河,元末城区东扩,遂成内河。在杭城史上,该河一直是城外农家向城内供应蔬菜的集散要地,所以广安新桥之前的角色,不言而喻。

  不过,广安新桥较之那座远年梦中的乡野之桥,毕竟凭借东南形胜又隐匿于市,精于雕饰,古朴而不失雍容:但见桥洞半圆倒映水中似一轮明月半沉,游船远来镶嵌“月”中完美了一帧水墨丹青,桥头香樟伟岸杂木叠翠半隐桥身,直伸至高高的驼峰拱顶仍意犹未尽,触手可及,撩拨着来来往往的桥上行人。

  最撩人的,莫过于两边缓缓而下的长阶上树荫下,三三两两,常坐有就地摆摊的近郊菜农。他们聚在一起,自产自销,演绎着现代版的“牛衣古柳卖黄瓜”。路人虽少,购买者也并不多,但千万别小瞧了这一抹极富情趣的点睛之笔,那是一方水土珍贵的文化记忆。遇到它,就依稀窥到了桥的前世,会浮想联翩;碰它不到,便顿觉怅然若失。作为一座旅游城市,它相当于北京现今所剩无几的四合院,西安书院门的明清风格建筑群,丽江四方街上的纳西族歌舞,周庄船家少女身上的青花土布裙……

  常和先生特意来到这里,不图附近居民顺道的方便,只为亲身体味桥上特有的买与卖的过去。你来我往一番平实而亲近的言语交流,接过带着晨露的菜蔬转身伫立拱顶,远眺这深藏闹市、静悄悄流淌了千年之久的古老运河,仿佛经历了一次淳朴古风的穿行,尽管在一切皆都市化了的今天,这里所留下的,不过是早年市井常态的袅袅遗风。

  若论方便,还有一座离家极近的太平桥,出家门不消五分钟。

  它始建于南宋,历经多次翻新。2006年,我们定居此地的第三年,被重建为一座雕廊飞檐式廊桥。此种格式,也是现今东河之上的唯一。

  较之广安,太平似乎更贴近民生。桥头尽管已无菜可买,桥身两边分别设有一行30多米长的靠背座椅,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对着那一川云霭氤氲、波光粼粼、烟柳披拂、画船游弋,歇脚的,闲坐拉话的,读书看报的,踌躇发呆的,上面鲜见空无一人。

  盛夏这里最聚人气,每天清晨,两边长长的座椅上早早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是来自附近行走不了太远的耄耋长者。桥当中人来车往络绎不绝,老人们被家门外的热闹包围着,被时有时无穿河而过的习习凉风抚慰着,充实、悠闲、淡定,直到接近晌午才逐渐散尽。

  无论人多人少,太平桥,它总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含情脉脉,维系着一河两岸浓浓的市井风情。

  东河,全长4000余米跨桥15座,不可谓不多,其中不独为通行,兼具休闲功能者不少:空蒙苍茫之中,彩虹一道横空出世——离家稍远些的万安桥与解放桥之间新架的肋拱观景桥,堪为典型。单单为观景而建,自己也随之化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杭城人精神层面的追求与享受,可见一斑。

  所有这些桥,或平式,或廊式,或拱式,或梁式…… 以视角而论,人在桥上,最可得河之风韵,但要真正领略桥的神采各异,以及人在桥上或动或静的凌空超然,恐怕还要数河两边的游步小道。

  说起这游步小道,那可是东河又一不可小觑的大手笔。它出神入化,独具特色,完全融入在南国水畔市井的缩影之中。非常建议慕西湖之名来杭的客人到这小道上也走上一走,不要太长,只从解放桥向北1000多米,途经肋拱桥、万安桥、菜市桥、太平桥、凤起桥、广安新桥、宝善桥,直到衔接京杭大运河的坝子桥,因为据说这是东河最引人入胜的一段。

  以本人之拙见,这一段的魅力首先得益于河床深深下陷于街市的地理落差:两边耸峙的居民楼高高在上,宽阔的绿化带缓缓而下,形成了一道近乎原生态的河谷,尘世的喧嚣被接连不断的高楼和绿化带上密密匝匝的古树阻隔着,河谷里恍如隔世,一条不见首尾的碧水安卧其中。

  于是,游步小道在当代与古代之间左右逢源,河两边开阔而地势多变的绿化带,成了它大显身手游刃有余的极好铺垫。

  小道的路面全部由石板铺就,与这一段犬牙差互的石磊河沿相映成趣。浅草丛花中,它崎岖蜿蜒,一会儿纤秀,一会儿宽展,跳跃起伏,错落有致,分分合合,时隐时现,与河床若即若离却始终并行不悖,调皮地,谜一样地向前伸延着,伸向邻水的一个个现代化小区、伸向放翁笔下杏花春雨中的一条条深巷,伸向前边看不透的远方。

  最爱东河行不足。我们非常高兴也非常庆幸能在家门口这条走不到头(力所不能及)的小道上来回踱步,从一座桥走向另一座桥,从一个码头走向另一个码头,从一处水榭走向另一处亭廊。我们出行的时间段行人一般较少,但偶尔能碰到遛鸟的,祖孙一起或打捞河里小鱼或捕捉树上知了的,聚在水榭上吹拉弹唱自乐的,坐在轮椅上被推着放风的,三五成群凑在水边拍婚纱照的…… 凡此种种,总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愉悦与陪伴。加之宝善桥至坝子桥一带的水杉,广安新桥至凤起桥一带的香樟,太平桥至菜市桥一带的无患子,凤起桥南北两道长长的银杏,以及众鸟叽喳啁啾于头顶树冠,时花绽放于万绿丛中,群鱼嬉戏于清浅水岸,霜后雨霁,“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等等等等,哪一片风光不赏心悦目,哪一道景致不令人沉醉其中呢?

  令人沉醉的还有几处桥下甬道。走在稍暗的甬道里,甬道口画框般的局限和明与暗的光线反差,营造出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曼妙,加上实景的不断变化,视野不断拓展,很容易让人产生柳暗花明、别有洞天的心动。

  记得第一次从南向北走出宝善桥下面的水中甬道,还没有完全从水中穿行般的兴奋中转过神儿,眼前的一片佳境又让人为之一振:夹岸的两排参天水杉密密匝匝郁郁葱葱映出一河的阴凉;遥遥在望的坝子桥、凤凰亭巍峨而不失精巧灵秀;桥南树荫下始发码头,“野渡无人舟自横”,静悄悄停泊着一片游船;河对面三两个大人孩子在水边晃动着,恍若桃花源中人,顷刻间,怡然自乐,忘乎所以,仿佛自己也要遗世独立、羽化而成仙了。

  有时会再努力一下一直走到东河汇入大运河的坝子桥头,放眼远远望去,东侧的拱宸桥、对岸的参差运河人家、眼底浩浩荡荡的水面上往来的一艘艘大货轮,以及船尾与机油味马达声和各种杂物和平共处的一盆盆鲜花…… 望着望着,逝水滚滚北去,不远万里,不舍昼夜,又让人在荡气回肠的同时,恍恍惚惚被带入隋炀帝以来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幕历史画卷之中。

  曾有友人发问:你如此地赞美东河,住在西湖岂不更好?

  名满天下的西湖自然有她无与伦比的诱人之处,林逋的梅妻鹤子也着实令人神往。十年前初入杭时,曾不劳司机,婉谢陪伴,多次捧着地图自驾前往,遍走湖光山色的角角落落。两个人细细地,静静地,心无旁骛地,寻觅、品读、思索、喁喁私语,甚至驱车九里云松,畅游龙井、茶博、九溪、灵隐寺、梅家坞、西溪湿地…… 不仅为她的“水光潋滟”“十里荷花”,还为那触目青山半是茶和白云深处的茶社、人家。“老夫聊发少年狂”,可谓“狂”得一塌糊涂!

  但是,那里毕竟是“春风吹得游人醉”的天堂,缺少了一缕烟火之气。不瞒您说,也曾在斗室小住过几次,总觉得景过胜,人过稠,直把寸心无处安顿。

  东河就有她无可替代的好:大隐隐于市,“市列珠玑”“风帘翠幕”,可以集游乐与度日为一体,闹中取静,动静只在须臾之间。

  君不见,太平桥一带,超市、医院、银行、学校、菜市、饭店、丝绸街、小商品市场,林林总总星罗棋布,形成了10分钟徒步生活圈。由是,凤起路、庆春路到了这一带格外拥堵,从早到晚,特别是浙大第一附属医院门前,乃至其马路对面。然而,只要从脚步匆匆的人流裹挟中抽身掉头沿菜市桥头顺阶而下,眼前便会陡然一亮:好一个上下两重天!

  西湖是盛宴,东河是家常便饭,盛宴不可顿顿,便饭则“食不厌精”。何况偶览西湖,何难之有?打车不过起步价,用不着舍弃这诸多的方便。

  家住东河,一个可以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的地方。

2016年 杭州

附记:

  两月后,乐孙回杭,正东河“碧云天,黄叶地”,隆冬如秋,微雨有无 ,伴爷爷、奶奶、爸爸同游,持竿网得小鱼数十尾,其乐无穷也。

2018年 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