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桃花源记》(以下简称《记》)中“外人”一词三度出现,依次如下:
(1)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2)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为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
(3)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文中第二、三两处“外人”出现在桃源人“自云”和“此中人语云”的语脉中,是桃源人眼中之“外人”,其义为桃源外面的人。对此历来并无异议,问题在于对第一处“外人”即“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的解读。与第二、三两处“外人”不同,第一处“外人”出现在叙述武陵渔人探访桃源的语脉之中,是渔人眼中之“外人”,而非桃源人眼中之外人。让我们依据故事情节,以平常心境,对此“外人”作自然解读如下:
桃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则其男女之衣著,必不可能随着桃源外汉、魏、晋各代衣著之变化而变化。如此,当渔人进入闭塞五六百年之久的桃源时,对桃源人的衣著感到奇异应当是很自然的事。故此处“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必不应指“桃源外面的人”,而当是泛指武陵渔人所不熟悉的,非常陌生的,异样的、异域的、异族的、异类的、异文化的人,也就是说,此处之“外人”,当是“外国人”或“方外人”的略称。
关于桃源人的衣著,在与《桃花源记》互为表里的《桃花源诗》(以下简称《诗》)中有云:“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无新制,没有新的样式也。与《记》可互为注脚。王维《桃源行》诗云:“居人未改秦衣服”,亦可谓深得渊明旨意。
按说,《记》所叙故事虽虚而若实,语言风格又特别质朴自然,文中“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一句,既无僻典,亦不佶曲,若待之以平常心,作自然解读,其义本不难明,岂料多年来误读迭出,还因此而牵连出对《诗》的误读,甚至成为构建“纪实说”、“虚构说”的重要依据,影响到对作品的整体评价。
一、误读举隅
历来的误读,大致可以归纳为由简单到复杂的四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比较简单,只是单纯将“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中之“外人”误读为桃源外的人。如唐满先《陶渊明诗文选注》中《桃花源诗并记》[注14]云:“这几句说:人们在桃花源中来来往往,耕田劳动,男男女女穿的衣服,都和外边的人一样”;甫之、涂光社《魏晋南北朝文学作品译注讲析》中《桃花源记并诗》[注8]云:“其中五句:这里的人,来往耕作,有男有女,穿戴打扮全和洞外人一样,……外人:指洞外之人,即现实社会的人。”
误读的第二种情况稍为复杂:对“外人”的误读造成了《记》与《诗》的解读矛盾。如林俊荣《魏晋南北朝文学作品选》中之《桃花源诗并记》里的《记》之[注21]云:“悉如外人——都同外边人一样”。而在《诗》之[注12]中又云:“新制——新的样式。‘俎豆’两句是说,礼法衣裳都还保持先秦古风”。如此,既云桃源人衣著“都同外边人一样”,又云“还保持先秦古风”,岂非矛盾?再如渭卿《陶渊明诗选》中之《桃花源诗并记》[注21]云:“悉如外人:都和桃花源外的世人一样”;[注61]又云:“此二句言祭祀礼法和衣裳的款式还是先秦的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同样发生矛盾。类似的还有李华《陶渊明诗文选》中之《桃花源诗并记》[注17]云:“‘其中’三句:是说山里人往来耕作的情况和男女的穿戴,完全和外边的人一样。”而[注50]又云:“‘俎豆’二句:祭祀大典仍用先秦的礼法,衣裳也没有新奇的样式,意思是仍保留着三代淳朴的古风”;孙钧锡《陶渊明集校注》中之《桃花源诗并记》[注20]解“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云:“外人:桃源之外的人,指世上人。这里说桃源人不是仙人打扮,和诗中所说‘衣裳无新制’并不矛盾”;[注57]解《诗》又云:“俎豆:都是古代祭祀用的器具,这里指祭祀。古法:古时的礼法。新制:新的样式。这两句说:祭礼、服饰都还是上古的老样子,没有新的变化。”作者似乎已经感觉到了矛盾,想用“桃源人不是仙人打扮”来调和,然终觉勉强;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卷六中之《桃花源记并诗》,[笺注9]云:“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意谓桃花源中往来耕种之情形以及男女之衣著,完全与桃花源以外之人相同。‘悉如外人’指种作与衣著等各方面之生产生活习俗,犹此诗所谓‘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製’”;[笺注35]又云:“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製:意谓礼制与穿著均保持古风。”
以上五例,都是因为将《记》中“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中“外人”一语误读为“桃源外面的人”,从而与对《诗》的解读发生了矛盾。
在此还想顺便一提的是,“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一句的读法,应当是说:其中往来种作之男男女女,其衣著如何如何。正如前引唐满先所云:“人们在桃花源中来来往往,耕田劳动,男男女女穿的衣服,都如何如何” 、甫之、涂光社所云:“这里的人,来往耕作,有男有女,穿戴打扮全如何如何”等等,而李华读为“是说山里人往来耕作的情况和男女的穿戴,完全如何如何”;袁行霈读为:“山里人往来耕作的情况和男女的穿戴,完全如何如何”、“桃花源中往来耕种之情形以及男女之衣著,完全如何如何”。这种将“往来种作”与“男女衣着”并列起来的读法,当亦属一种误读。
误读的第三种情况,对“外人”的误读使文章出现逻辑混乱。收进《汉魏六朝诗歌鉴赏集》一书中的李华的《〈桃花源诗〉赏析》一文云:
“俎豆犹古法”两句,是说桃源人的衣着、祭祀都很简朴,保留着古风。按,祭祀营葬之事属于礼法问题。……自从有了君臣士庶、尊卑上下以后,礼法变得越来越繁缛,等级也更明显而森严了。衣着也是一样。鲍敬言说:“古之为屋,足以蔽风雨,而今则被以朱紫,饰以金玉。古之为衣,足以掩身形,而今则玄黄黼黻,锦绮罗纨。”古今衣着发生很大变化,而且越来越反映出等级的差别。鲍生反对有等级的差别,认为应该遵古,崇尚简朴。这种说法遭到葛洪的反对,……看来陶渊明同意鲍敬言的意见,所以他所说的“衣裳无新制”就是反对衣裳有新的样式,主张一仍古制,没有等级的差别。这当然反映了他的平等思想。王维《桃源行》写桃源仙境,说“居人未改秦衣服”,似太凿,未能得渊明微旨。不过,诗里说桃源人衣裳简古,岂不和《记》里的“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发生矛盾?我想,就渔人的眼光看,桃源人的简朴衣着和山外的平民百姓相比,恐怕是没有多大差异的。而且即使桃源人的衣服样式与山外的不同,因而《诗》和《记》的说法显然矛盾的话,我觉得也无大碍。因为《记》是写传闻,《诗》是写感想和体会,不必强求一律。近来很多人讨论“悉如外人”,对“外人”一词的含义争论不休,就是想把《诗》和《记》的说法统一起来。其实“外人”一词,在《记》里用了三次,意思都相同,本不应产生什么歧义。以《记》就《诗》,强解“外人”为“世外之人”,则“悉如”二字就没有了着落,未免胶柱鼓瑟了。
首先,作者云:“‘外人’在《记》里用了三次,意思都相同”,等于说“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是指桃源外面的人。而这种解读与作者前面所云“古今衣着发生很大变化” 的说法显然相左。其实作者自己也感觉到了这样解读必然与《诗》发生冲突:“诗里说桃源人衣裳简古,岂不和《记》里的‘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发生矛盾?”问题在于面对此矛盾,作者不反思对“外人”的解读是否有误,反以揣测口吻自作解脱云:“我想,就渔人的眼光看,桃源人的简朴衣着和山外的平民百姓相比,恐怕是没有多大差异的”,并进一步解脱云:“即使桃源人的衣服样式与山外的不同,因而《诗》和《记》的说法显然矛盾的话,我觉得也无大碍。因为《记》是写传闻,《诗》是写感想和体会,不必强求一律。”我们知道,《记》与《诗》因文体不同,在语言、结构、风格等诸方面确实是“不必强求一律”的,而且渊明也未令二者一律;但是,在《记》与《诗》之间,关于桃源人的衣著如何,渊明没有任何理由故意制造令读者困惑不解的显而易见的矛盾,因为这个桃源故事毕竟是以真实可信的语气讲述的。
其次,作者云:“看来陶渊明同意鲍敬言的意见,所以他所说的‘衣裳无新制’就是反对衣裳有新的样式,主张一仍古制,没有等级的差别。这当然反映了他的平等思想。”我们说,渊明确实有平等思想,但《诗》中“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两句,是配合《记》中故事,说明桃源闭塞五六百年之后自然会出现的情况,并非藉此以“反对衣裳有新的样式,主张一仍古制”。
误读的第四种情况,是在对“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误读的基础上,构建“纪实说”或“虚构说”。
关于“纪实说”。
在《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中收录了陈寅恪《桃花源记旁证》一文,文章开篇即声明:“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亦纪实之文也。其为寓意之文,则古今所共知,不待详论。其为纪实之文,则昔贤及近人虽颇有论者,而所言多误。故别拟新解,以成此篇。止就纪实立说,凡关于寓意者,概不涉及,以明界限。”
此“纪实说”的一个重要观点,是认为《记》中“自云先世避秦时乱”之“秦”,不是“嬴秦”,而是“苻秦”。作者在着意沿着“纪实”方向“别拟新解”的文脉中,对于“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一句的读解十分关键:
由苻生之暴政或苻坚之亡国至宋武之入关,其间相距已逾六十年或三十年之久。故
当时避乱之人虽“问今是何世”,然其“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说桃源人之先世是因避苻生暴政或苻坚亡国之乱而入山的,所以与源外隔绝仅有数十年之久,故桃源中人虽问渔人“今是何世”,但短短数十年间桃源外衣著变化不会太大,所以在渔人眼里,桃源中之“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该文在“总括本篇论证之要点”时又再次强调云:“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
显而易见,该文“纪实说”的构建是以“真实之桃花源居人先世所避之秦乃苻秦,而非嬴秦”这一判断为主要基石的,而这一基石又是建立在误读“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为桃花源外之人的基础之上。
关于“虚构说”。
在宋王质等撰、许逸民校辑的《陶渊明年谱》一书中,附录有赖义辉《陶渊明生平事迹及其岁数新考》一文,其文有云:
《记》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居于此”,则及渔人来访,为时已六百年矣。而《记》犹云“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是则虽隔绝六世纪,内外服装仍皆相同,了无变迁,有是理耶?此可知其为虚构者一。又云“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似晋人虽去秦六百年而语言犹可与秦人后裔交通,殊可怪也。此可知其为虚构者二。据此二者《桃花源》所云有虚构痕迹无疑。
这里首先将“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误读为桃源外之世人,然后又指出这种解读的结果有违常识:“是则虽隔绝六世纪,内外服装仍皆相同,了无变迁,有是理耶?”此时作者其实已经发现将“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解读为桃源外之世人是不合情理的,但是却不因此反思对“外人”的解读是否有误,反而将思路导向他方,得出结论云:“此可知其为虚构者一”。我们由此可以得知,对“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的误读,是赖义辉《桃花源记》“虚构说”的第一依据。
综上,愚意以为,《桃花源记》确实有纪实因素,也不排除有虚构痕迹,但是,二者皆不建立在,也不应建立在对“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一语误读的基础上。
日本学者一海知义《陶渊明——虚构的诗人》一书,亦将“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误读为“从这个桃源乡所看到的外面的人”,其理由之一是古今中国语中之“外人”均无“外国人”含义。这是关乎如何解读“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的关键问题,本文以下拟就“外人”一语在我国古代典籍中是否有“外国人”含义的问题专作考论。
一、“外人”与“外国人”
一海知义在其《陶渊明——虚构的诗人》一书中,通过对陶源明《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形影神》、《读山海经》、《闲情赋》、《挽歌诗》、《自祭文》等作品的研究指出,陶渊明不仅如已有的定评那样,是一位“酒的诗人”、“超俗的诗人”、“田园诗人”、“隐遁诗人”,而且是一位“虚构”的诗人。并于序文中云:“陶渊明撰写理想国故事《桃花源记》,就是他寄兴味于虚构的第一证据。”
该书第一章“《桃花源记》理想国故事”中之“桃源乡的居人们”一节,作者首先引述了《记》中“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一段,然后解读云:
可以看到田间往来及努力从事劳动的男女们,他们的衣著全都与“外人”一样。还看到“黄发垂髫”——茶褐色头发的老人和垂发的幼儿们,都无忧无虑快乐生活着。
这里,关于“外人”的“衣著”,一般解释为象外国人那样的陌生的服装。但是我不如此想。“外人”,是从这个桃源乡所看到的外面的人,也就是说,是指从外面来的渔师那样的普通中国人。所以,“如外人”的“衣著”,就是与一般的中国人没什么变化的服装。(引文系笔者所译,下同。)
首先,作者认为“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是从这个桃源乡所看到的外面的人,……‘如外人’的‘衣著’,就是与一般的中国人没什么变化的服装”;其次,作者认为“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不应该“解释为象外国人那样的陌生的服装”,在此提出了“外人”与“外国人”的问题。
接下,又云:
这样解释的理由,第一,“外人”这个汉语词语(包括现代中国语),不具有外国人、异人的含义。不象日本语中的“外人”指外国人,作为中国的语言词汇,一般是使用为指从某个地域或社会所看到的外边的人。
理由之二,在《桃花源记》中“外人”一语三度出现,其中无论哪个,都是与“其中”“此绝境”“此中人”等这样特定了内外方位的词语有对应关系的。即是:
⑴其中往来种作……悉如外人。
⑵来此绝境……遂与外人间隔。
⑶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2)与(3),都是指从“桃源乡”立场所看的“外人”(中国人),不应该只有(1)指“外国人”。
关于第三个理由,稍稍说的详细点。
《桃花源》中作为对住民们生活的描写,关于衣、食、住都有记述。
首先,住。如已经看到的那样,不是富丽堂皇的金殿玉楼,而是小小的的普通农家。包围农家的环境也并不特异,无论是桑呀竹呀也好,还是鸡呀犬呀的鸣声也好,都是中国普通的农村风景。
其次,食。这也如后来所见的那样,款待客人的饭菜,不是山珍海味,是普通农家最盛情的接待,按日本风俗的话,就是“鸡素烧”之类的饮食。
在衣、食、住之中,“食”与“住”都是普通中国式的,而不应该只有“衣”是外国人那样的特异样子。这就是第三个理由。孩子们的发型,也是中国古来的样式这一点也是旁证。这里的住民们,如下面所见的那样,原本就是中国的逃遁者,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难民。到这里落脚已经过了五百年了,正如孩子们的发型没有变化一样,也不应该穿着特异的服装。
对于以上三个理由,我想将其顺序颠倒一下分别作以辨析。
首先,关于第三个理由,所谓“食”、“住”既然“都是普通中国式的”,“衣”的方面“也不应该穿着特异的服装”。其实,《记》中所写之“食”,不过“设酒杀鸡作食”六字;所写之“住”,更不过“屋舍俨然”四字,即使将居住环境之“土地平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加上,亦不过笼统数语而已,确实“都是普通中国式的”,不要说从秦到晋,即使从周到清,也大抵不过如此;而“衣”却不同,且不论两晋服饰较汉代有许多变化,只是从秦到汉,就有不少“新制”。中国的服饰制度自古有之,如《易经· 系辞下》所载:“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至东汉始臻完备;而且自《后汉书》起,在正史中就有了专门记述服饰沿革的《舆服志》。《后汉书·舆服志下》载:“秦以战国即天子位,灭去礼学,郊祀之服皆以袀玄。汉承秦故,至世祖践祚,都于土中,始修三雍,正兆七郊。显宗遂就大业,初服旒冕,衣裳文章,赤舄絇屦,以祠天地,养三老五更于三雍,于时致治平矣。”《后汉书·五行志》还记载了汉代民间服饰之变:“延熹中,京都长者皆著木屐”;“献帝建安中,男子之衣,好为长躬而下甚短,女子好为长裙而上甚短。”我国历代服饰之变远较“食”、“住”之变为大,故王维《桃源行》云:“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李白《小桃源》云:“地多灵草木,人尚古衣冠”,皆留意于“衣”之变与不变也。
其次,关于第二个理由,即所谓在《记》中“外人”一语三度出现,其中(2)与(3)都是指从“桃源乡”立场所看的“外人”,不应该只有(1)特殊。此与拙文前已辨误过的“‘外人’一词,在《记》里用了三次,意思都相同,本不应产生什么歧义”等看法相同,此不赘述。
最后,关于第一个理由,即所谓“‘外人’这个汉语词语(包括现代中国语),不具有外国人、异人的含义。”
其实,在《桃花源记》产生的时代,“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外人”是可以泛指当时的“外国人”或“方外人”的。因为我国至晋时,与四方各国交往已相当频繁,仅《晋书·四夷传》所载,其时“凡四夷入贡者,有二十三国。”传中亦多载各国服饰之异,如记东夷诸国之夫余国云:“其居丧,男女皆衣纯白,妇人著布面衣,去玉佩”;记马韩云:“其男子科头露紒,衣布袍,履草蹻”;记倭人云:“其男子衣以横幅,但结束相连,略无缝缀。妇人衣如单被,穿其中央以贯头,而皆被发徒跣”;又载西戎之吐谷浑云:“其男子通服长裙,帽或戴冪 。妇人以金花为首饰,辫发萦后,缀以珠贝”;记大秦国云:“貌类中国人而胡服”等。可以说,外国服饰与中国之不同,在晋时已属常识。武陵渔人初入桃花源,见到与外界隔绝数百年之久的桃源人的衣著样式,顿生“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之感,实在是极自然的事。此“外人”,并不能确指为某某国人,只不过想表示奇异之感而已。
关于“外人”一语在渊明所处时代是否有“外国人”含义的问题,下面拟就我国古代文献中使用的“外国”、“外国客”、“外国使”、“外国人”、“海外人”以及义为“外国人”之“外人”等,举隅示例如下:
其一,“外国”: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後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
——《史记·大宛列传》
其二,“外国客”: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於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 ——《史记·大宛列传》
第三,“外国使”: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馀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於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
——《史记·大宛列传》
第四,“外国人”:
扶南西去林邑三千余里,在海大湾中,其境广袤三千里,有城邑宫室。……其王本是女子,字叶柳。时有外国人混溃者,先事神,梦神赐之弓,又教载舶入海。
——《晋书·四夷传》
第五,“海外人”:
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第六,语义为“外国人”之“外人”:
上曰:“……天下治乱,在朕一人,……朕既不能远德,故憪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未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而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馀皆以给传置。” ——《史记·孝文本纪》
《魏书·卷一百一》亦载:
其后朝廷以梁益二州控摄险远,乃立巴州以统诸獠,后以巴酋严始欣为刺史。又立隆城镇,所绾獠二十万户,彼谓北獠,岁输租布,又与外人交通贸易。
《魏书》始撰于北齐天保二年(551),完成于天保五年(554),略后于《桃花源记》百余年。补此以示《史记·孝文本纪》中义为“外国人”之“外人”非孤证。
结 语
在前引李华《〈桃花源诗〉赏析》里的一段文中有云:“近来很多人讨论‘悉如外人’,对‘外人’一词的含义争论不休,就是想把《诗》和《记》的说法统一起来。”在前引一海知义《陶渊明——虚构的诗人》里的一段文中,亦有云:“这里,关于“外人”的“衣著”,一般解释为象外国人那样的陌生的服装。”这两段话透漏出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信息: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对于“悉如外人”之“外人”一词的解读,都有相当多的人对于作为学术界主流认识的“三个‘外人’意思都相同”、“男女衣服,都和外边的人一样”的说法持有异议。这是令我感到十分欣慰的。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在龚斌校笺的《陶渊明集校笺》中,《桃花源记并诗》[笺注5] 云:
外人:谓方外或尘外之人。按,“男女衣著”二句多释为“男女衣服,都和外边的人一样。”实不妥。桃源中人虽避秦时乱已历五百余年,然“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製”。
衣著与五百年前无异。桃源外的世人,服饰早经数变,尤其是晋代士大夫,更喜奇装异服。故桃源中人衣著,不可能与五百年后晋人衣著之“新制”悉同。诗云:“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则此二句中之“外人”,应作方外或尘外解。
这段话对“男女衣服,都和外边的人一样”的说法提出了质疑,并提出了自己的解释:“此二句中之‘外人’,应作方外或尘外解”。这里我引用的是2004年3月的第3次印刷本,而此书的初版早在1996年,迄今已经过了十年,而在这期间,如前所引述,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男女衣服,都和外边的人一样”的说法还都照旧风行。这说明龚斌的解读还未能引起中外学界足够的关注,说明如何正确解读《桃花源记》的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深入讨论以求共识,而这也正是拙文撰写的动因。
(本论文原发表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