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濑旭庄（1807―1863），江户时代后期丰后（今大分县）日田人。名谦，字吉甫，梅墩、旭庄皆其号。

  清末学者俞樾（182l―1906）应日本友人岸田吟香居士（1833―1905）之请，于光绪九年（1883）撰成《东瀛诗选》四十卷并补遗四卷，共收入日本汉诗五百五十家诗5000馀首，其中入选梅墩诗175首，数量最多，独占两卷。卷首给予梅墩极高评价云：

  吉甫诗才气横溢，变幻百出，长篇大作极五花八阵之奇，而片语单词又隽永可味。铁砚学人齐藤谦，称其构思若泉涌，若潮泻，及其发口吻，上笔端，若马之注坡，若云翻空而风卷叶，虽多不滥，虽长不冗。洵知吉甫之诗者矣。吉甫摆脱尘务，不入仕途，所亲则墨客骚人，所好则江山风月，宜其为东国诗人之冠也。

  虽然俞樾在《东瀛诗选·例言》中，说明自己选诗是“止就余性之所近录而存之”，似乎颇带主观性，但是以上评语却大都源于《梅墩诗钞》的序文或跋文。如安积艮斋云：“吉甫……笔力雄鸷，才华横飞，长篇大作，迅如风雨”（二编序），铃木尚云：“长篇最劲拔，泓浑无斧痕。阵间又容阵，五花与八门”  （二编跋），林炜《弁言》云：“吉甫平生，摆脱尘务，不趋仕途，所接则骚人墨客，所视则江山风月，此皆寰宇自然之诗境也”（三编序）， 而俞樾所引铁砚学人齐藤谦之评语，其有关原文是：“吉甫诗才纵横。方其构思，若泉涌，若潮泻，及其发口吻，上笔端，若丸之走阪，若马之注坡，若云翻空而风卷叶也。……以余观之，吉甫之诗，篇篇精炼，虽多不滥矣；吉甫之篇，句句警拔，虽长不冗矣”（四编序），即此．可知俞樾作评浯之时，对于诗人本国诗家学者的意见，是非常尊重并尽量采纳的。至于“篇篇精炼”、”句句警拔”之类友人之间溢美之辞，俞樾删而不录，亦可见其态度之严谨。

  然而，“东国诗人之冠”的评语，毕竟是始出于俞樾的笔下。而此评语一出，即在日本引起共鸣，屡被称引，迄今不绝。例如，作为《梅墩遗稿》编辑人之一的龟谷省轩（1838―1913），就曾在该集[例言]中云：“清儒俞曲园，推先生为东国诗人之冠。乃录其评于卷末，使人知市有定价。”从“市有定价”四字，可以看出龟谷省轩对于俞樾评语的重视。近年，近藤春雄在其《日本汉文学大事典》[广濑旭庄]条云：“最长于诗，其诗为清俞曲园《东瀛诗选》所收，并评价为‘东国诗人之冠’。”此外，富士川英郎在其与松下忠、佐野正巳合编的《诗集日本汉诗》第十一卷[解题]中，亦云：“旭庄诗中，多才气横溢、奇智闪烁之作，曾于俞曲园《东瀛诗选》中被推称为‘东国诗人之冠’云：‘吉甫诗才气横溢，变幻百出，长篇大作极五花八阵之奇，而片语单词又隽永可味。’”因此，可以说，“东国诗人之冠”，是中日诗人、学者对梅墩的共同称许。

  那么，受到人们如此喜爱和推重的梅墩诗歌的最重要的艺术特质是什幺?关于此问题，从上述诸多引文中，只要稍一留意，就不难发现大致的倾向，是对梅墩“长篇大作”的雄奇奔放艺术风格的一致激赏和赞美。所谓“长篇大作”，是指五七言古诗还是指五七言排律?最能代表梅墩诗歌艺术特色的诗歌体裁是什么？梅墩怎样用这种诗体表现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这就是拙文拟探讨的主要内容。为此，让我们首先对梅墩诗的体裁结构做一个基本的考察。

二

  梅墩诗歌体裁基本情况表如下：（见附表四）

  关于此表，有以下两点须作说明：

  其一，梅墩一生勤敏，不辍笔耕，诗作甚富。大槻磐溪曰：“……其诗益多，今未满强仕，筐中所贮，殆一万首，可谓富矣。”(三编序) 齐藤谦亦云：“年才过强仕．得诗万馀首。”(四编序)  龟谷省轩《旭庄广濑先生传》云：“（先生）著有《梅墩诗钞》十五卷。”(《梅墩遣稿》) 并在[例言]中说明：“遗稿尚有三卷，……今抄其三分之二。”坪井教（梅墩的门生，曾参与初、二、三编抄校）云：“（先生）原稿繁富，不易悉写，仅抄七之一，而得九卷，序以甲子，分为三编。”（初编序）以上可知，行世之《梅墩诗钞》（十二卷）、《梅墩遣稿》（二卷），实际上皆非全璧，仅是选本而已。今拙文亦仅以此行世之本作为考察对象。

  其二，五七言古诗中，有时出现三、九字句，七古中亦间或出现五字句，而为数皆甚少，拙文中为统计方便，五古则每句均以五字计，七古则每句均以七字计。又，五七古中，偶尔也出现单数句的情况，为了方便，也一律按偶数句计算字数。

  [附表四]

  从上表可知，梅墩诗除五七言绝句和五七言律诗外，还有五排、五古、七古和六言二韵诗。六言二韵诗每首仅24字，自为短章；而五言排律只有区区6首。则前人所谓梅敦之“长篇大作”者，必是指其五七言古诗无疑。

  在梅墩行世之作全部147l首中，拟古乐府一首也没有。而拟古之作，在当时仍是一种时尚，诗人往往将拟古诗列在集子最前面。拟古之作并非无一佳篇，但总的看来，摹拟太甚，几无生气。江村北海（1713—1788）《日本诗史》[凡例]云：

  是编所论载诗，大率近体，绝不及古诗者，中古朝绅咏言，近体间有可录，至古诗殊失其旨。元和（1615—1624）以后，作者辈出，近体诗实欲追步中土作者，但五言古诗未得其面目。蘐园诸子文集，其首必多载乐府拟古诸篇，然以余论之，尚有可议者。

  这段话，一是认为在日本汉诗中，近体己较成熟，而古诗佳作尚少；二是对当时乐府拟古的风习表示异议。关于拟古之作，俞樾《东瀛诗选》[例言]亦云：

  拟古之诗，大家所有，东国诗人多喜为之。盖学诗之初，先摹仿各家，然后乃能自成一家也。刻集之时，往往置之卷首，以壮观瞻。余则谓：此言人之言而非自言其言也。诗主性情，似不在此。故拟古之诗，入选者十之二、三而已。

  梅墩态度如何?其《读盛明百家诗》 云：

诗者人精神，

何必立父祖。

舍艺他家田，

吾诗我为主。

莫倩古人来，

逆旅于我肚。

宁创新翻词，

休拟古乐府。

  因此，梅墩集中无拟古乐府之作是很自然的事。

  在梅墩行世之诗集中，排律也极少。七言排律无，五言排律仅6首．其五排《余滞大熊氏二旬主人遇待极厚将别赋此以谢三十韵》诗后有刘石舟评语云：“明而不冗，奇而不涩，排律上乘。”其五排《贺麻生翁六十》诗后， 又有加峰长卿评语云：“兄才思横逸，不欲束于格律声病，故不屑多作排律。偶作之，无不完善，盖才大无所不办。”验之此诗，验之全卷，此言可以令人信服。

  不但是排律，对于五七言绝句和五七言律诗，梅墩虽然写得很好，也写了不少，但也不如对五七言古诗那么看重。可以说，梅墩自己最爱重的诗体就是五七言古诗。其《题大槻磐溪诗集》云：

我闻文章经国之大业、

不朽之盛事，

然而作者寥寥如晨星 ，

若遇西人逡巡三舍避。

百馀年来豪杰徒，

扼腕仰栋殚神思。

欲逐陶谢李杜参翱翔，

汗流走僵难得遂。

千古遗憾莫大焉，

吁嗟吾知病所自。

田舍之人寡见闻，

腹乏书卷欠炼致。

都会之人半售文，

唯愿少劳而多利。

是故二十八言四十言，

此外难复加一字。

  其《题佩川诗集后》亦云：

诗跻万首者谁一放翁，

汗流无人追往踪。

邦人毕竟小家数，

唯趋律绝舍古风。

  明确表白自己重古风、轻律绝的态度。即此可知，梅墩诗集中五七古之作多达364首，占到全集诗歌总数的四分之一，绝非偶然。

  梅墩早年所作五古长篇《论诗》云：

风雅无人续，

六义唯空存。

苏李河梁别，

乃为五言源。

时犹近三代，

情长言亦敦。

天女衣无缝，

新月弓无弦。

清水可为酒，

洼地可为樽。

寂寥三百岁，

七子起建安。

精巧含华丽，

渐见斧斤痕。

譬之春月夜，

徙倚观花园。

梦香禽自睡，

影艳花相怜。

周时制礼节，

虽文未失全。

六朝区以别，

各成一家言。

最高陶元亮，

无诗不自然。

风岸春草绿，

云溪霜叶丹。

不假朱蓝染，

千里列画笺。

笙筝鸟弄舌，

绮縠水生涟。

丽似机中茧，

清于瑟上絃。

次者谢康乐，

炼句皆新鲜，

水底见鲂鲤，

锦鳞闪碧澜。

池塘五字梦，

平淡谁解尊。

无声又无臭，

天工企及难。

宣城是才子，

潇洒如秋兰。

溪柳风外影，

江梅雪中魂。

积水吐明月，

清光泄薄烟。

俊称鲍明远，

整则颜延年。

江北寡文士，

独推庾子山。

唐初有四杰，

勃兴先著鞭。

格调无变化，

性情少和温。

譬彼豪华子，

幼年纡绮纨。

非有廊庙略，

唯饰冕与冠。

又乏幽清趣，

难居邱壑间。

盛唐又一变，

子美与青莲。

包蓄无不有，

纵横杂泓浑。

春风吹花雨，

香气薰乾坤。

明月照万水，

无处不团圆。

高腾鹏翼上，

幽窜龙宫边。

炳焉麟凤出，

勃如蛟蛇蟠。

健儿笑斫阵，

老将俨倚鞍。

正者庙中尸，

奇者壶底仙。

万古论诗者，

从此归开天。

昌黎继之起，

延臂欲相攀。

豪气压百代，

雄视笔如椽。

劲风袭绝壁，

万木皆倒翻。

似倾江河水，

泻之太行巅。

乐天是长者，

舂容神自坚。

颇类三伏晚，

云颓骤雨前。

奇峰相映耸，

长旆斜卷还。

云本无心物，

从风状多端。

韦柳尚古澹，

王孟主清闲。

贺仝陷奇僻，

温李流软妍。

唐时作者夥，

馀子不悉论。

宋诗少醇者，

数公追唐贤。

突兀眉山老，

一口吸百川。

时自笔端吐，

涌沸如急湍。

当其吐蚌蛤，

珠玉光婵娟。

当其吐鲛鳄，

鳞甲势跳奔。

有时吐蘋藻，

婀娜真可餐。

有时吐骨鲠，

涩硬谁能吞。

涪翁喜聱牙，

语句多雕镌。

水清唯忧浅，

山瘦不胜寒。

放翁起南宋，

牛耳领诗坛。

鷃雀群飞外，

千寻见青鸾。

笑彼杨与范，

纤巧安足观。

妇人长帷幕，

终身饰髻鬟。

元诗不足讥，

遗山独鹏抟。

壮夫骑良马，

少年乘高轩。

明则高季迪，

秀出承露盘。

左提袁白燕，

右压刘青田。

李何皆俊逸，

旗鼓雄中原。

一场尽矮众，

故认长人肩。

王李谩自许：

少陵衣钵传。

不是优孟后，

定为盗跖孙。

摹仿与剽窃，

一时声何喧。

徐袁弄狡狯，

诗源涸欲干。

山鬼啸阴壑，

游魂出破棺。

论诗有时好，

陵谷互变迁。

前时为日月，

回首忽昏昏。

今时无遗蘖，

后日或绵绵。

唐宋本匹敌，

何物立篱藩。

取人不拘代，

巧收拙则捐。

取诗不拘人，

醇选漓则删。

宋诗有名句，

唐人有恶篇。

乃是选人法，

论才不论门。

若唯尊氏族，

贤者不在官。

独怪正享时，

唐宋分天渊。

宋元常入地，

唐明常坐毡。

朝廷有许史，

陋巷忘原颜。

岂无苏陆卷，

爱惜印空刓。

却使王李舌，

谩握生死权。

是故当时作，

阒寂如破村。

白云明月字，

多于鱼卵繁。

关山万里语，

恰如玉条悬。

一诗孕千句，

千诗出一肝。

譬之有力者，

强牵万斛船。

不棹顺流下，

截波而上滩。

俄然猛风起，

相乌忽飘翩。

君看宝历后，

无复一夫牵。

最怪今时好，

甘吮范杨涎。

怜彼无识辈，

胥溺海漫漫。

明诗未尝读，

唐诗亦懒翻。

风骚及汉魏，

如隔铁门关。

路不尚平坦，

蹒跚就险艰。

味不尚甘脆，

颦蹙尝辛酸。

偶得刺荆干，

折来充旃檀。

偶遇死鼠肉，

持归比熊蹯。

或为傀儡戏，

能上百尺竿。

或为老和尚，

长无一点膻。

纤将刻玉楮，

巧能飞木鸢。

蚁王国中住，

蜗牛角上眠。

难逢白日照，

幻学野狐禅。

岂堪秋霜下，

咽仿叶底蝉。

妙谈山出口，

高论舌解环。

尝厌柳叶大，

已期虱心穿。

呜呼真琐尾，

所见一弹丸。

敦厚拂地尽，

六义旨全残。

可叹诗三百，

抛作得鱼筌。

颇似赵宋后，

华夏化戎蛮。

虽有十轮日，

无由照覆盆。

虽有三尺喙，

难化木石顽。

何人志恢复，

不肯安一偏。

疏达雅颂流，

大举洗尘寰。

  长达一百二十韵，论中国历代诗歌流变史而兼及日本汉诗在受容华诗中的偏失，上自风骚．下迄当世，褒贬古今，抑扬千代，收尾处大有欲挽狂澜于既倒之豪情，是其早期重要作品之一。诗后，有龟井昭阳评云：“目贯千古，而笔驱役万象。其取舍中，其议论正，可谓诗教之南鍼也。”草场佩川评云：“抑扬古今，豪才可畏。”加峰长卿评云：“富赡语，以缓和行之，而比兴横出，宛然一部诗话。”中岛米华评云：“爬罗抉摘，如搔痒处，把古今来诗人曲直，判之一笔，岂可不谓奇才乎！”由此诗可知，梅墩倾一生心血热情于古风，不仅仅是因为他“才思横逸，不欲束于格律声病”，更重要的，是为了借五七言古诗以继风雅，矫流习，开一代雄浑刚健诗风。

  除了诗多以外，诗长，是梅墩五七言古诗又一显著特点。其五古共223首，其中100字以上102首，约占五古总数的46％；200字以上29首，约占13％；300字以上15首，约占7％．其中最长者，《论诗》1200字，其次，《送芦村》630字，《远藤生话往年溺水状乞诗》620字，《题坪颜山诗卷》540字，《戒相良生》510字。其七古共141首，其中112字以上96首，约占七古总数的68％；210字以上63首，约占45％；280字以上41首，约占29％。其中最长者，《送桑原子华归天草》1834字，其次，《九月六日与桥井黁亭桂秋香广元格西天臣吹通玄间熹浦发逢坂登船上山遂游角盘山翌日观名和伯州宅址夜归灯下走笔作纪游诗一篇》1008字，《题坂本君鍪笠》602字，《杜蓼洲为予画障赋此以谢》574字等。

关于梅墩古风之长，看来当时还有过争议，见仁见智，毁誉不一。如吉田喜为《梅墩诗钞初编》作跋云：

  余在大坂中岛邸，与吉甫僦居仅隔一桥。讲帷之暇，源源而来。佳言善谑，愈出愈新，譬如河汉之无极也。余偶有所述，吉甫侧视，以为过简，劝余增之。余戏之曰：“不云以短乘长乎?何必河汉其言而后为快?”吉甫辗然而笑，莫逆于怀。居亡何，吉甫东游，余亦西归，睽隔千里，已经五年。今得此集，诵之，浩浩荡荡，殆乎与大海争势，使观者望羊旋面目。吉甫诚长于用长也夫！

  此乃诗友之言，虽长短之趣各异，却相互理解，载入诗集序跋， 自成一段佳话。《广村瀑布歌》后，有筱崎弼评语曰：“势如扑龙捉虎，瀑布恐不足称此诗，然亦往往有患才多处。”大奖小议，亦友人声口。梅墩自己于其《至三木寓冈村氏赋谢主人》诗结末云：“呜呼君情滚滚长，我诗岂可短短止。唯愿微细无所遗，冗长任他观者毁！”可见，讥毁批评之语，他是有所耳闻的，但却不为所动。其实，凫短鹤长，不妨各臻其妙。离开对具体作品的分析，长短孰胜的问题如何说得清楚。

通过本节的考察，可以看到，梅墩成就最高的诗体是五七言古诗。那么，梅墩是怎样运用这一诗体来表现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呢？

三

  梅墩五七言古诗多而且长，不但内容丰富多彩，表现方法也千变万化，刻意求新。今仅就其艺术表现的主要特色作初步探讨如下。

  ㈠追求豪放奇险的艺术风格。

  在梅墩诗里，写山，爱写山的雄壮险峻。如《夜登象头山》诗云：

昼间登山众所好，

夜来登山众所笑。

世人唯知爱繁喧，

吾徒却爱观静妙。

与众俱乐在平生，

幽赏不必避众诮。

白日头上十丈尘，

何如良月一痕照。

月影凄凉水不如，

千家阒似太古初。

遮莫灵运称山贼，

长刀陆离发不梳。

吠狗遮人不肯遣，

举筇叱叱过里闾。

才到阪下云来候，

从此行程成步虚。

阪旁飞流声飒飒，

斗折蛇行千派合。

唯疑异人啸中峰，

前涧后谷铿相答。

老树森列将攫人，

寒藤瘦萝互环匝。

我稍行进坂稍高，

人头屡被树根蹈。

巉岩当路高兀然，

腔中坼如百斛船。

前人已入蛇吞黾，

后人渐没蛛掎蝉。

尖牙利齿势龈齶，

衣裳咬破无一全。

岩根冷苔行触足，

绝惊道是蛟龙涎。

寒风据树树身舞，

零叶坠果多于雨。

栖鸟离巢格磔啼，

状在阴中不可睹。

山鬼彳亍现塔稍，

石狮狞恶倚龛宇。

回廊暗黑月藏光，

一灯深沉认岩户。

神炉香冷有馀馨，

孤心上殿悄然醒。

案上如山堆人髻，

灯光穿发碎青荧。

（  自注：邦俗祈神，断发献之。）

老蠹啾啾叫函底，

一卷祠僧读残经。

拜终又出深院外，

依旧头上杉月青。

  写水，爱写水的急湍飞瀑、惊涛狂澜。如《龙门寺瀑布歌》诗有云：

虹垂霓挂落半空，

雷吼霆怒起常风。

造化将以奇幻惊万物，

饱费思虑施神工。

浪花直飞横散飘霰雹，

势欲挟人趋瀑中。

目迸寒花口生沫，

魂魄悸动耳将聋。

数尺鲤鱼长蓰蓰，

鼓鳍矫鳃眼光红。

寸进寻退清波底，

气虽敢往路难通。

  诗行间有菅茶山评语云：“跌宕排奡，邦人希俦。”又有龟井昭阳评语云：“倜傥横逸，使人辟易。”皆是确论。富士川英郎[解题]云：“旭庄在才气焕发的同时，全身也透溢着霸气，好象是一个常常不辞与人相争的圭角很多的人。”我想，这也许可以说是他雄奇豪放诗风的性格基础。梅敦《论诗》诗论韩愈云：“昌黎继之起，延臂欲相攀。豪气压百代，雄视笔如椽。劲风袭绝壁，万木皆倒翻。似倾江河水，泻之太行巅。”其五七古诗风亦近韩。对梅墩来说，非惊山险水，不足以寄其思，不足以托其志，不足以畅其情，不足以尽其才，不足以发其肺腑之深蕴，不足以散其块垒之郁结。高山险水之外，诸如幽奇的古祠破寺、有厚重沉积感的文物等等不寻常的事物，也常常引发他的兴趣。如《宇佐宿神庙》诗云：

古殿夜静灯青荧，

欲灭未灭小于萤。

硕鼠跳梁如狸跃，

咬栋啮榱千屑落。

饥蚊营营来蜇身，

颇似混沌七窍凿。

  《秋日过黑老祠》诗云：

落叶化为苔，

几年绝洒扫。

……

朽几抽幽菌，

败帷堕癯蚤。

鼠馋及簠簋，

神饿太枯槁。

  还有《秋日游东山憩善光寺》诗云：“废瓶酿腐水，暗室蓄饥蚊。”等。吟咏历史物什的诗多为长篇钜制，如《题坂本君鍪笠》、《观菊池溪琴所藏正平子母刀赋赠》、《观源三位军麾扇》、《大炮引赠高秋帆》等。

  （二）结构严整，脉络清晰，首尾相顾，虽长不乱。

  如《吉备公墓下作》，全诗64句，分为八节，每节八句。首节以“生播声名到赤县，死留邱墓在黄备”起，点题，为序；末节以“千秋公案如何定，青史褒贬多倒置”起，作论，为结。中间六节，前五节每节分咏吉备志业的一方面，分别以“此是贾谊董生志”、“此是刘隗刁协地”、“此是疏广恒荣义”、“此是敬晖彦范事”、“此是娄公狄公位”结之。加峰长卿评曰：“以上八句一解，五‘此是’下得贴确。”第七节则全写景，以“孤坟屹立官道傍，土花苔晕侵碑志”起，以“云归雨尽暮岑青，一痕鹤影点空翠”结。长篇议论中忽出此写景一节，具体描绘墓地情景，以题而言，实在是不可缺的一段，又使前后议论得以自然衔接。故倪玉舟村曰：“中间插景，使全篇活动。”梅增长诗之结构布局，篇篇严谨而各有巧致，此诗仅示其一斑而已。

  梅墩长诗不但整体结构整饬不乱，有法度可循，而且在其一节一段之中亦语有序次。如《六月十二日与本田村朝野诸子游箕岛》一诗，共66句，其间有乡人自夸故乡之辞曰：

竹美渭川煨晚笋，

泉甘盘谷试新茶。

夜月絺衣挂萝薜，

午风蒲帆出蒹葭。

秋获拥仓堆黍稷，

春渔满箦晒鲿鲨。

冬圃呼奴有南橘，

夏畦缀玉是西瓜。

稻粱不用肥肠胃，

果实自堪供吻牙。

一日四时长足乐，

自生至死不知奢。

  关于此段结构，盐田松园评曰：“一联结收，极见笔力。晚、晨、夜、午，一日也；秋、春、冬、夏，四时也；肠胃、吻牙，自生至死也。巧密如是，何冗之有?”

  梅墩诗中喜用排句。如《银杏树歌》诗46句，其间有整齐的排句云：

世有寒士苦无屋，

安得裁汝作栋椽?

世有征人劳负担，

安得刳汝作舟船?

世有贫家不举火，

安得薪汝作焰烟?

  《送芦村》诗，126句，是其五古中第二长诗，诗后有刘石舟评云：“冒头有照应，有起伏，有波澜。段落截然，序次不乱，虽散文赠序，恐不能如是。韩碑柳雅后，一大手笔。”梅墩的长篇大作既豪放奇险，又整然有序，散中有整，奇而不乱。

  （三）多发议论，善发议论。

  梅墩诗有纯乎以发议论为主的，其中《萩邸诸子邀余饮席上分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为韵余得水赋三百言》为最典型。此诗首先以前八句为一节，云：

济济龙虎姿，

卫国多君子。

贱子侗无能，

辱侍一堂里。

谬叨蒙乞言，

聊以报知己。

今时侯国政，

其弊亦多矣。

  诗至此，已作好了发议论的准备。以后四句为一节：“一曰充库仓，横敛浚民髓。又括富家金，极违损益理。”其下九节，格式完全相同。各节首句为：“二曰举顺良”，“三曰修学校”……“十曰速成功。”接下，以四句作归束云：“凡此十弊者，其名岂不美？讲名不论实，天下滔滔是。”最后，与前第一节相照应，又以八句为一节作结云：

诸君救世才，

革之反手似。

却来一得愚，

方将自隗始。

若得源源来，

献芹或忘耻。

今宵更已深，

后期偻指俟。

  其论之是非且不论，只看其即席作此完全议论之长诗，指斥时弊，辞厉言激，即可知梅墩情志卓荦，诗思敏捷。弘化四年(1847)秋，浪华筱崎弼为《梅墩诗钞》作序云：

  二十年前，吉甫自其乡寄示其诗三卷。时龄未弱冠，而长篇大作波澜老成，叙景抒情之间议论错出，予既心知其非徒诗人也。后来游浪华，周旋多年，略尽其为人矣：魁梧而恭逊，博闻而知要，经义不主一家而特精于史学。内自心性，外及家国之经济，各有成说。

  大槻磐溪于嘉永戊申（1848）秋为《梅墩诗钞》作序亦云：“虽然，吉甫岂特以一诗人争名于时流者哉？其平生之志，盖存乎经世有用焉。”梅墩于席上分韵之际，仓促间能成此“十曰”，与其说成之于才敏，莫如说成之于思熟。家国之事、经济之策，萦心绕肠，常欲一吐为快，席上对友，借酒发之，遂有此议论之章。梅墩一则关心国是，二则豪气横溢，三则才思敏捷，四则诗艺娴熟，四者相合，故其诗多议论且善议论。除此篇外，《坛浦行》、《吉备公墓下作》、《送芦村》诸诗亦多论国是。梅墩以议论为主的古诗，还有论自己、友人、古人诗文的诗篇，除早年所作《论诗》诗外，长篇的还有《读盛明百家诗》、《题稻垣木公文稿》、《题溪琴山房诗后》，《题樱伯兰诗卷后》、《题坪颜山诗卷》、《除夜祭诗》、《丙午元日》、《大槻磐溪诗集》、《题佩川诗集后》等篇，多有卓见。

  （四）语言生动形象，富于表现力、感染力。如《戒相良生》诗，开篇处回忆该生孩提时来自己门下求学的往事云：

乃考兰雪翁，

吾辱忘年友。

有肴引我供，

无酒就我取。

子生甫数年，

翁化无是叟。

乃兄承其裘，

遗业颇善守。

携子入吾门，

尔时子龄九。

脱衣以网鱼，

抛卷而斗狗。

吾往提子回，

系之门前柳。

  此诗以直接对旧日门生谈话口吻写，显得十分亲切家常。末尾四句，无一议论，只如絮絮口语，却将该生小时候的顽劣淘气，以及诗人为不负亡友而严格管教其子的情景，都活画出来了。盐田松园评云：“揭一琐事而倍全篇精神，是龙门史笔。”指出梅墩善于运用细节描写的特点。

  梅墩诗中还常用拟人化手法，如《题春川钓鱼图》诗有描写垂钓的一节云：

长竿袅似微风触，

弱纶摇曳缩又舒。

大鱼见机决然逝，

小鱼见饵忽踟躇。

初则相疑不肯近，

终难自持一口哺。

  以拟人笔法，直写出大小鱼儿心理状态来。此诗虽为题画，画却难得如此微妙。

  《长滨到其顺寓居》诗写诗人突至友人家作客，而友人仓促间难以备宴席的事：“主人未及备，客来奔如电。”如何是好！接下，诗中突然出现了让人感动的场面：

忽见人影伙，

主客互惊眩。

老壮六七人，

秋原方耕田。

闻邻有急难，

奔归遽相援。

一人司拂席，

一人司办膳。

一人提樽来，

村醪聊自荐。

一人方烹鱼，

聚炭急挥扇。

一人已割脍，

清莹碎玉片。

一人在灶阴，

鼓杆制麦面。

一人事奔驰，

力疲心未倦。

谁图仓促间，

得当此盛馔。

  真可谓出奇之事，神来之笔。短短一节，生动再现了仓促间出现的热烈紧张而又井然有序的场面，视之可见，呼之欲出，乡人之淳朴好客，友人之德行人望，已尽在不言中。

  而尤使我珍视的是关于日本特有的民风民俗的生动描写。《八月十五日谒大原神祠》及《捣糕曲》二诗绝佳，今不避其长，尽录于后，以示全璧。

  《八月十五日谒大原神祠》诗云：

秋尝及时虔焄蒿，

灵雨晨降残暑鏖。

东邱之下神所宅，

隔树坎坎闻鼓鼗。

贫家富家老壮稚，

十千竞往水滔滔。

官道五丈坦如砥，

平时人影小秋毫。

今日往者混来者，

势如乱丝不可缫。

其头与头足与足，

前排后推身欲挠。

健夫进兮懦夫仆，

女堕笄珥士堕刀，

黑雾冲天埃气涌，

吼霆轧地屐声豪。

石桥南转祠堂近，

夹路左右卓旟旄。

板扉咿哑神厩辟，

大马屹立白其毛。

不嘶不动金鞍稳，

青刍已飫不屑槽。

敝帷为屋设假店，

村人卖柿市人糕。

杉叶插檐表酒肆，

盘盛殷红陈蟹螯。

剧场新开浪华样，

隔桥南北各别曹。

炫奇夸巧竟相诱，

助以丝管齐嗷嘈。

别见高橹干霄汉，

其中有人捷欺猱。

手持伞柄度绳上，

谁口可少一声褒。

止如枯蝉在蛛网，

走如健鹰脱锦绦，

性命唯将片丝系，

彼不自患我心劳。

多方罗致张奇观，

有翔有泳有咆嗥。

已闻宋国雀生鸇，

又见宗周戎献獒。

列灯如星忘夜至，

人气薰鼻醉酕醄。

不堪久向此中驻，

掉头急急走且逃。

两耳逆风觉步疾，

人声稍远闻松涛。

始悟天有中秋月，

晴光万里一轮高。

  写的是日本过中秋节谒神祠时的盛况。日本是一个节日很多的国家，日本民族是热爱生活、喜欢热闹的民族。明治改历后，用对应的新历月日过旧历节日，使许多传统节日得以保存——唯新历八月十五月不作圆，无奈只好将中秋节割爱。梅墩诗中所记民间节日盛况，至今犹然。此诗点写场景、渲染气氛，文笔流畅生动，又是采用第一人称，便于刻画心理活动，使人读之恍如身临其境。

  《捣糕曲》云：

南邻北里杵声起，

冬冬磔磔不暂已。

釜上有甑中有汤，

蒸气如云掩米扬，

乱杵撞臼臼将裂，

米与杵根相粘结。

以水湿杵举始轻，

臼底唯余一块雪。

乾粱成粉堆大盘，

杵梢悬糕投尚温。

手涂粱粉抚糕面，

团团之月掌中翻。

一臼已经终又一臼，

富家舂多杵声久。

如笑如歌听难明，

一声声如曰太平。

岂劳康衢观谣俗，

此亦当年鼓腹曲。

  这首《捣糕曲》所描写的，是日本往昔常见的制糕劳作。现在日本城市里，捣糕虽然已被机器替代了，但人们仍十分追怀这一传统食品的古老制作方式，在一些节日里，还常常把捣糕作为一个节目，一项活动。人们穿着民族服装，随着号子节奏，翩然若舞。抡木杵者（一般由男性担当）与用手翻动糕团者（一般由女性担当）配合默契，最为精彩，不断赢得阵阵喝彩。梅墩此诗刻画生动，细致入微。

  这样的汉诗之所以珍贵，除了表现技巧而外，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诗中，汉诗形式已经与日本人民的日常生活、风土人情完美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了。汉诗象种子那样由中国传入日本后，经过千百年漫长岁月的移植栽培，已在日本文化的风日雨露滋润下，茁壮生长，盛开出具有日本民族独特风采的花。

  以上，从四个方面，探讨了梅墩五七言古诗艺术表现的主要特色。

  此外，梅墩五七言古诗在用韵方面也颇具工力，或长诗一韵到底，因难见巧，令人叹绝，如《杜蓼洲为予画障赋此以谢》，七古，41韵，一韵到底。诗后有中岛米华评曰：“予未见每句押韵诗如此之长者。”《长滨到其顺寓居》，五古40韵，《银杏树歌》，七古27韵，《观松子登所藏蒙古兜》，七古39韵，《六月十二日与本田中村朝野诸子游箕岛》，七古33韵等，亦皆一韵到底。还有三韵一转、四韵一转者，于整饬中见变化，如《八月八日广村遇田大助》，三韵一转，全诗十节30韵，节节相扣如环；《夜登象头山》与《象头山上作》，皆以七古写登象头山事，却不但内容各自侧重不同，而且用韵手法各异。前诗每四韵一转，共六节24韵；后诗每三韵一转，共四节12韵。

  梅墩五七言古诗豪而不野，巧而不纤，善学前人而志在出新，尽一生精神心力，异军突起于东国诗坛，其律诗绝句又极“隽永可味”，高出时辈，诚“宜其为东国诗人之冠也。”

四

  梅墩汉诗作得如此多而且好，开始我想，其中国语一定也说得很流利。可是，直到我读了他的《赠松春谷三首》其一之后，才惊悉他根本听不懂汉语，更不能讲汉语。诗小序云：“春谷，长崎坊正也，请镇台导余辈观唐馆及兰馆（锁国期间，中国及荷兰设于长崎的商馆”。）诗云：

自幼好文字，

常思晤西人。

因君观唐馆，

素愿一朝伸。

西客自为主，

东人却为宾。

言语虽不接，

肝肺乃相亲。

吴楚与肥筑，

目击成比邻。

席设氍毺软，

酒酌葡萄醇。

熏鸡甘熨舌，

糖蟹腻粘唇。

羹果满笾豆，

无一不奇珍。

  “言语虽不接，肝肺乃相亲”，这是多么感人又多么令人痛惜的话！诗人在《观内海有竹所藏海上送别图》诗中亦云：

昭代严禁海外游，

神州禹土路悠悠。

徒羡金乌与玉兔，

自由东隅到西陬。

  诗人多么向往中国，渴望有生之年能到汉诗的故乡一游。尽管那时诗人已近晚年，可是在他心里，仍梦幻般闪烁着希望的火花：

礼尚往来宜善邻，

会见皇华向异域！

  今日中日两国友好相处，文化交流又谱新章，汉诗研究之交流，尤方兴而未艾，梅墩诗魂有灵，亦将含笑于九霄。

  ‘’（本文原发表于日本《福井大学教育学部纪要》[人文科学]第37号[1989]，后被日本《中国关系论说资料》[人文科学]第32号[1991]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