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事理·情理·禅理——试论中国古诗与日本汉诗中的造理表现

  何谓“造理”?“造”者,往也,去也,及於也。“造理”即是入理,及於理。大千世界,万事万物,无不有其各自内在的规律。这种规律,即是“理”。诗人在作品中通过一定的艺术手法表现出了这个“理”,即是诗的“造理”。

  诗的造理早在《诗经》中就已经出现。如:“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召南·行露),是以自然之理推之;“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王风·采葛),是写人间之情理。

  唐·释皎然《诗式》云:“诗有七德:一、识理,……”

  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三[唐入句法]一项,有条目曰:“造理”,下列唐诗十联以示例;卷三[句法]一项,又有条目曰:“句豪而不畔于理”,其下自解云:“吟诗喜作豪句,须不畔于理方善”;卷十一[碍理]一项,还有条目曰:“害理”、“句好而理不通”;卷十六[白香山]一项中,亦有条目曰:“造理”。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

  元·杨载《诗法家数》云:“诗之为难有十:曰造理,……”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又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又云:“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

  袁枚《随园诗话》亦曰:“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下举《文选》及唐人诗句为例,云:“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

  以上,所谓“识理”、“造理”、“畔於理”、“碍理”、“害理”、  “理不通”、“理高妙”、“理趣”、“以理语成诗”、“时得禅理”等等,都关涉到诗词造理的问题。

  作为中国古代诗歌最早表现手法之一的“造理”,也被日本汉诗所受容。拙文拟就中国古诗与日本汉诗中造理表现的基本分类、主要方式及诗歌造理的特色与意义等问题,试作初步探索。

造理的基本分类

  诗歌造理,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物理、事理、情理、禅理四类。

  1、物理

  “比兴深者通物理。”(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引王直方语)万物自然之理,谓之物理。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又云:“缘情体物,自有天然之妙。”此所谓“缘情体物”、“有天然之妙”者,即是“通物理”。

  “通物理”的诗例,如:

风度蝉声远,

云开雁路长。

——隋·王胄《雨晴》

  秋蝉雨中藏身叶底,敛翅而默,一旦雨霁,即嘒然长鸣,其声又得清风相送而远传;雨时云浓,即使有过雁,谁得而见?待雨收云开,雁字度天,也似乎有了无限的空间。全联写雨后清风微送、蝉声远度,乌云散退、旅雁行空之景而含物理之趣。

草不谢荣於春风,

木不怨落於秋天。

——李白《日出入行》

  无春暖,草亦自荣;无秋寒,木仍自落。万物兴衰有时,乃天地宇宙至理。由此二句,亦可推知太白胸襟之旷达、诗情之飘逸,与这种对于自然之理的透思深悟不无关系。

白云回望合,

青霭入看无。

——王维《终南山》

草枯鹰眼疾,

雪尽马蹄轻。

——王维《观猎》

  此二联皆得物理之趣。前联上下两句为互文。白云青霭,如幻似梦,最易逗人遐想奇思,谁不欲一入其内,睹其真形?然入得去云霭便无。待回望时,却又见其悄然合拢于身后。此情此景,王维仅以两句写出,既得物理之妙,亦见游山之趣。后联写冬日观猎事。猎鹰之眼因草枯叶落目光不受阻隔而更加迅疾,猎马之蹄亦因雪尽地硬便于驰骋而更加轻捷。本系常理,一经入诗,便觉有味。

此外,如:

雾卷晴山出,

风恬晚浪收。

——唐·李峤《初霁》

雉雊麦苗秀,

蚕眠桑叶稀。

——王维《渭川田家》

潭清疑水浅,

荷动知鱼散。

——储光羲《钓鱼湾》

砌冷虫喧座,

帘疏月到床。

——岑参《送郑侍御》

鸟归沙有迹,

帆过浪无痕。

——贾岛《江亭晚望》

瓶花力尽无风堕,

炉火灰深到晓温。

——宋·陆游《晓坐》

无斋鸽看僧。

——姚武功《某寺》

香篆舞来檐际断,

水痕圆到岸边无。

——清·方子云句

鸟啼知月上,

犬吠报村来。

——顾韫玉《舟行》

瘦花早发肥花晚,

归雁高飞来雁低。

——[日]石川丈山《野望》

水冷龟依岸,

日暄蜂集楼。

——石川丈山《小春即事》

绿暗禽声小,

红空蝶影闲。

——江村北海《首夏江村即事》

风收木末莺将语,

暖到陂心冰有声。

——菅茶山《丁屋路上》

  皆巧写物理,耐人深味者。诗歌之“通物理”,於此可见一斑。

  1、事理

  理关乎人事而又非关情者,谓之事理。

  《全唐诗话》云:“(曹)松有诗云:‘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谓谙世故也。”

  《随园诗话》卷四云:“‘当路莫栽荆棘树,他年免挂儿孙衣。’言可风世。”

  所谓“谙世故”、“可风世”,即是通事理。

  《红楼梦》有一联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所谓“世事洞明”,也即是通晓事理。

  关乎事理的诗句也很多,如:

欲穷千里目,

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鹊楼》

等闲之事,

一经入理,

竟成千古名句。

读书破万卷,

下笔如有神。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自道甘苦,

前因后果,

事理甚明。

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题西林壁》

本写一时一地之感受,

而世间万事莫不如此。

世上岂无千里马,

人间难得九方皋。

——黄庭坚《过平舆怀李子先时在并州》

  两句诗道出报国无门的志士仁人们共有的悲慨。此乃不应有的事理,却延续了数千年之久。

  此外,如:

人事有代谢,

往来成古今。

——唐·孟浩然《与诸子登岘首》

肥男有母送

,瘦男独伶俜。

——杜甫《新安吏》

地远心难达,

天高谤易成。

——刘长卿《按覆后归睦州赠苗甙侍御》

牛马因风远,

鸡豚过社稀。

——白居易《村行》

道直去官早,

家贫为客多。

——许浑《送前緱氏韦明府南游》

意态由来画不成,

当时枉杀毛延寿。

——宋·王安石《明妃曲二首》(其一)

偶亡塞马宁非福,

太察渊鱼恐不祥。

——陆游《高枕》

万事不如公论久,

诸贤莫与众心违。

——陆游《送芮国器司业》

共说文章原有价,

若论侥悻岂无人。

——清·香亭《落第》

入市碎琴易,

依人弹铗难。

——许乾学《北征》

家国不幸诗人幸,

赋到沧桑句便工。

——赵翼《题元遗山集》

凶头易割,

佞头难断。

——[日]清田儋叟《独漉篇》

医过再世奇方富,

诗到三思妙境存。

——广濑淡窗《寄怀儿有台》

千秋事业蜉摇树,

万卷图书鼠饮河。

——广濑旭庄《将辞廉塾北条》

性非酷烈难为吏,

术用深文始奏能。

——山本木斋《读酷吏传》

  皆洞明事理,发人深省者。诗词之关乎事理,于此可见一斑。

  1、情理

  人情之理、世情之理,谓之情理。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云:

每逢佳节倍思亲。

  铸人间真情至理于七字中。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诗云:

海内存知已,

天涯若比邻。

  少年豪气刚肠,感人至深,后世引此联以相勉者,岂可胜数哉!

  《诗人玉屑》中[诚斋论警句]条云:“士大夫间有口传一两联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如:‘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饱谙世事慵开眼,会尽人情只点头。’……竟不知何人诗也。”二诗亦涉情理。

  此外,如:

独有宦游人,

偏惊物候新。

——唐·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杜甫《春望》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白居易《琵琶行》

长因送人处,

忆得别家时。

——《冷斋夜话》卷五引唐人句

尘世难逢开口笑,

菊花须插满头归。

——杜牧《九日齐山登高》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宋·秦观《鹊桥仙》

多情自古伤离别,

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柳永《雨霖铃》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欧阳修《玉楼春》

就令有使即寄书,

岂如无事长相见。

——陆游《寄酬杨齐伯少卿》

惜春长怕花开早,

何况落红无数。

——辛弃疾《摸鱼儿》

秋风先瘦异乡人。

——清·葛鹤句

马後桃花马前雪,

出关争得不回头!

——徐兰《出关》

无言便是别时泪,

小坐强于去後书。

——任大椿《别友》

清话浓时尺还短,

安禅倦处寸犹长。

——[日]元政《线香》

苦中饮酒酒如药,

病里迎春春似秋。

——冈仓天心《偶感》

  诗词之关乎情理,于此可见一斑。

  1、禅理

  参悟人生、演绎佛理禅趣之诗,谓之有禅理。

  《随园诗话》卷一曰:“嵩亭上人《题活埋庵》云:‘谁把庵名号活埋?令人千古费疑猜。我今岂是轻生者,只为从前死过来。’周道士鹤雏有句云:‘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两诗於禅理俱有所得。”两诗虽“於禅理俱有所得”,但离开了形象思惟,缺少诗味,难称佳作。

  宋代重理学,也影响到诗。刘克庄为吴恕斋所作《诗序》云:“近世贵理学而贱诗赋,间有篇章,不过押韵之语录讲章耳。”批评允当。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辩]篇亦云:

  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古人未尝不读书、不穷理。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矣。

  这里所说的“非关理也”、“不涉理路”之“理”,不是本文中“物理”、“事理”、“情理”之理,而是指宋代所贵的“理学”之“理”。严羽强调“诗有别才”、“诗有别趣”。认为并非应当“不读书、不穷理”,关键在于“不涉理路、不落言筌”。

  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即如《说诗晬语》所谓:“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之意。王维《终南别业》诗云:

中岁颇好道,

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

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

谈笑滞还期。

  近人俞陛云《诗境浅说》评云:“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王维诗中之禅理,完全融於写景、抒情、叙事之中,只可於无意中得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可视为“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之例。

  有时则直接用理语写禅理。袁枚在《随园诗话》卷三说了“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之后,又说:“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下举《文选》中“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沽名具,高宜近物情”等诗句为例,说:“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应当说,用这种方法要写出好诗是相当不易的。《诗人玉屑》引《藜藿野人诗话》云:“‘三过门中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句法清健,天生对也。”此诗之成功,正在于“清健”二字,而句法之清健,又谈何容易。故此类诗句,颇不易得。试再举数例如下:

荣枯事过都成梦,

忧喜心忘便是禅。

——白居易《寄李相公崔侍郎钱舍人》

有念尽为烦恼相,

无私方称水晶宫。

——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

身闲始觉隳名是,

心了方知苦行非。

——皎然《山归示灵澈上人》

要除烦恼须成佛,

各有来因莫羡人。

——润州僧壁对联(《随园诗话》卷八引)

非名山不留仙住,

是真佛只说家常。

——九华寺对联,(《随园诗话》卷八引)

风铎响空知梦静,

雨花随水悟生浮。

——[日]荻生徂徕《次大潮尊者送惠通师韵却寄》

万事旁观多幻影,

一身何怪等浮沤。

——松谷野鸥《秋兴》

  皆句法清健、禅理至深、言近意远、耐人寻味者。

二、造理的主要方式

  从形式方面看,诗歌造理的方式主要有以下三种:

  1、通首造理

  诗歌造理,往往通过一联、一句,如上所举;通首造理的诗歌并不多。试举数例,如朱熹《观书有感二首》云: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

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

此日中流自在行。

  第一首以方塘喻心境,言其因书中理识的清泉源源注入而永远清莹如镜。第二首以行舟喻学,说明经长期刻苦努力有时会突然彻悟。

苏轼《蜗牛》诗云:

腥涎不满壳,

聊足以自濡。

升高不知疲,

竟作粘壁枯。

  这是一首寓言诗,取喻于物以比事理,讽喻贪得无厌者。

  又,辛弃疾《丑奴儿》词云: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却道天凉好个秋。

  此则是通首直说情理。少小未谙世事时的浪漫天真,老大谙尽世味时的深自感伤,都被词人生动写出。词人之意或只在说他自己,但因感受真切、思想深刻,无意中却道出了人间常理。

  唐僧寒山诗云:

欲识生死譬,

且将冰水比。

水结即成冰,

冰消返成水。

已死必应生,

出生还复死。

冰水不相伤,

生死还双美。

  又云:

高高峰顶上,

四顾极无边。

独坐无人知,

孤月照寒泉。

泉中且无月,

月自在青天。

吟此一曲歌,

歌中不是禅?

  二篇皆为通首造禅理之诗。

  通首造理之诗,亦须通首吟玩其味而难以句摘。

  2、造理与写景、抒情、叙事的配合

  在非通首造理的诗中,造理与写景、抒情、叙事往往是相互配合的;只是在这样的配合中,造理之句常常居於举足轻重的地位,成为诗中“亮点”。如李清照《如梦令》词云: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应是”乃推理之词,“应是绿肥红瘦”这一“通物理”的句子在全词中份量最重,堪称点睛。经此一点,前面的叙事才有了着落,有了趣味,整首词也因此句而显得神完气足。

  王之涣《登鹳鹊楼》诗,前两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写景,后两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于叙事中蕴事理;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诗,通篇抒情,而於中间置一联理句:“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这两首诗,造理与写景、叙事、抒情配合照应得很密切。前诗得理句后意境愈加雄浑开阔,后诗的理句则不但在全诗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而且奏响了全诗的主旋律。此类情况很普遍,兹不赘举。

  3、物理、事理、情理、禅理之句的相互配合

  物理、事理、情理、禅理之句虽然常常单独出现,如上所举,但在具体作品中也往往相互交错配合使用,多姿多态,有时甚至难于区分确指其所造为何种理。

  如李白《白头吟》中“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再回”两句,是以上句物理比喻下句情理;《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诗云:“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上句物理而兼事理,下句事理而兼情理,上句虚拟,下句实说,以上句比喻下句;王建《原上新居十三首》:“ 邻富鸡常去,庄贫客渐稀”,上句物理,下句事理兼情理;杜甫《又呈吴郎》:“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上句事理,下句情理;李昌符《塞上行》:“树尽禽栖草,冰坚路在河”,上句物理,下句兼含物理、事理、情理;刘禹锡《秋日书怀寄白宾客》:“性情逢酒在,筋力上楼知”,上句物理兼情理,下句物理而兼事理;白居易《放言五首》中:“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两句均为物理,却暗喻事理;元稹《卢头陀诗》:“卢师深话出家由,剃尽心花始剃头”,事理而兼情理;孟郊《游子吟》云:“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两句说物理,而喻事理、情理;司空图《退栖》:“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 二句情理,而上句亦关乎事理;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引句:“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上句物理,后句事理;苏轼《水调歌头》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则是以物理、事理、情理相为映衬。清谢际昌《送邑宰李少鹤》:“官贫归棹易,民爱出城难”,上句事理,下句情理而兼事理;顾韫玉《舟行》:“鸟啼知月上,犬吠报村来”,据物理而作事理判断;卢雅雨《塞外接家书》:“料来狼狈原应尔,便说平安那当真”,据事理作情理推测;日本汉诗中,如岛田忠臣《病后闲坐偶吟所怀》:“物理是非闲里得,人情疏密病中知”,说“物理”,说“人情”,而其实皆为事理;菅茶山《元日雨》:“雨中元日如常日,醉里高年似少年”,事理兼情理;广濑旭庄《牵牛花》:“待时先後荣相继,与物推移道亦长”,写物理而喻事理,入禅理;《淡窗》:“得异书时愁客至,移嘉卉後恐天晴”,前句情理兼事理,后句事理兼物理;龙草庐《秋怀二首》其二:“帝里风尘常满眼,故乡草木转关心”,由事理而及于情理,等等。

  三、诗歌造理的特色与意义

  1、高度的概括性

  人的认识,一般要经过概念一一判断一一推理的过程,推理是思维的高级阶段。正因为如此,与概念、判断相比,推理具有更高的概括性。诗歌造理亦如此,它往往超出一时一地一人一事一物,而具有某种普遍性。

  如崔涂《别故人》诗云:“病知新事少,老别故交难。”两句说尽事理人情,久病居家、老别故交者,大概莫不有如此感触。

  柳永《雨霖铃》词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概括性也很强,使人不禁连想起诸如《诗经·采葛》篇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江淹《别赋》中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等名句。

  此外,上文所举诸多造理之句,无论物理、事理、情理、禅理,得之于提炼浓缩,多不囿于一物、一事、一情、一禅。

  诗歌造理以其高度概括性而增强了感染力,特别当读者的遭遇与诗中境界一旦相通时,更能激发起强烈共鸣。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云:“余读许浑诗,独爱‘道直去官早,家贫为客多’之句。非亲尝者,不知其味也。”正因为葛立方自己是一位“亲尝者”,所以“独爱”此造理之句。

  2、使人思而得之

  大凡造理之句,吟读时不易随便滑过,其所蕴涵之理往往使读者稍作思维的逗留,然后含而味之,思而得之。

  《诗人玉屑》卷六云:“唐人尝咏十日菊:‘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世以为工,盖不随物而尽。”

  姜夔《白石道人诗说》云:“碍而实通,曰理高妙。”

  所谓“不随物而尽”者,即言有馀味,耐人咀嚼;所谓“碍而实通”者,即读时似有滞碍,难以滑过,而一旦妙悟,即成大通。

  欧阳修《六一诗话》尝举梅尧臣之言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是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梅尧臣这段议论确实很有见地,故欧阳修首肯曰:“语之工者固如是”。但何以以第三首为工,则诗话并未作解释。愚意以为,其所以工于前两首者,一是立意高,格调高。第一首仅止於山果、石泉,饮食而已,虽不无野趣,毕竟境界甚狭;第二首亦不过写饲鸡牧马的琐事;第三首则不然,上句“县古槐根出”,已有岁月历史的份量在,不容轻觑,下句“官清马骨高”,又言及官员的清廉,更非一般闲话头可比。二是以造理胜。一、二两首,不过一般写景叙事,一览无余,第三首则为造理之句,“槐根出”与“县古”有何关系?“马骨高”与“官清”又有何关系?读者须思而后得。而读者对于诗句的理解,亦因这停顿思考而得以深化。

  3、须得有理趣方妙

  理趣是诗词造理的最高境界,造理之诗须得有理趣方妙。无理趣,则不免如“押韵之语录讲章”,使人读之味同嚼蜡。

  《随园诗话》卷六云:“五言如‘落花随棹转,隔树看山移’、 ‘蚁闲缘水过,蜂健负花归’、‘山远云平过,天空月直来’……皆可传也。”这三联诗既通物理,又雅趣盎然,初读清淡可喜,思之妙趣横生,而尤以第二联为最,诚为“可传”。

  卷七云:“李崆峒诗:‘荷因有暑先擎盖,柳为无寒渐脱绵’,……俱有风味,不似平时阔落。”此诗以拟人手法写荷写柳而有理趣,诚为“有风味”。

  卷二云:“唐人有‘南宫歌管北宫愁’之句,盖赋体也。不如方子云《晚坐》云:‘西下夕阳东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温’,以比兴体出之,更妙。”愚意以为,此诗之所以“更妙”于前诗者,除“以比兴体出之”而外,还因其富于理趣。日影温,月影寒,故云“一般花影有寒温”也,此前人所未尝道者。诗人体物深细,得物理之精微以巧喻人情,可谓妙语天成。

  (本文初稿1989年10月作为大会审定发言,发表于在京都大谷大学召开的日本中国学会第四十一届年会,后经整理正式发表于《福井大学教育学部纪要》[人文科学]第38号[1990],又被日本《中国关系论说资料》[人文科学]第33号[1991]全文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