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秀句文化渊源考论


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秀句意识

  1、“秀句”语词考略

  “秀句”一语最早见于南朝齐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

  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凡文集胜篇,不盈十一,篇章秀句,裁可百二。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课也。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朱绿染缯,深而繁鲜;英华曜树,浅而炜烨。隐篇所以照文苑,秀句所以侈翰林,盖以此也。

  在这段话里,“秀句”一语出现了两次。所谓秀句,概而言之,其特质,一曰“篇中独拔”,二曰“卓绝为巧”,三曰“裁可百二”;其生成,应为“思合自逢”,“自然会妙”,而忌“雕削取巧”、“润色取美”。这段关于“秀句”的最早论述,奠定了我国秀句文化的基壤,其精神越千年而不废。

  “秀句”一语继而见于钟嵘《诗品》,其卷中[齐吏部谢朓]条云:

其源出于谢混,微伤细密,颇在不伦。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至为后进士子之所嗟慕。朓极与余论诗,感激顿挫过其文。

  “奇章秀句,往往警遒”二句,进一步阐释了“秀句”的文化特征。

  《全唐诗》中“秀句”一语凡六出:李白《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云:

秀句满江国,

高才掞天庭。

  杜甫《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诗云:

题诗得秀句,

札翰时相投。

  《解闷十二首》其八云:

最传秀句寰区满,

未绝风流相国能。

  《哭李尚书芳》诗云:

史阁行人在,

诗家秀句传。

  韩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诗云:

向来吟秀句,

不觉已鸣鸦。

  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诗云:

文场供秀句,

乐府待新词。

  唐人——特别恰恰是李、杜、白这样的大家——对于“秀句”一语的关注与使用,表现了对于缘起于南朝的“秀句”意识的继承。“秀句”一语唐后亦沿用不绝。如宋苏轼云:“诗人例穷蹇,秀句出寒哦。”(《病中大雪数日未尝起观虢令赵荐以诗相属戏用其韵答之》)、明杨慎云:“‘一庭疏雨湿春愁’,秀句也”(《词品》卷二)、清蒋敦复云:“秀句满城争赏”(《芬陀利室词话》)等。

历代还使用过许多“秀句”的同义或近义语。《全唐诗》中,“佳句”76例,如李白:“何日睹清光,相欢咏佳句”(《早过漆林渡寄万巨》)等;“丽句”31例,如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戏为六绝句》)等;“好句”10例,如齐己:“闲搜好句题红叶,静敛霜眉对白莲”(《寄怀东林寺匡白监寺》)等;“清句”5例,如罗邺:“笙歌厌听吟清句,京洛思归展画图”(《赠东川梓桐县韦德孙长官》)等;“嘉句”3例,如颜真卿:“卷翠幕,吟嘉句”(《三言喜皇甫曾侍御见过南楼玩月》)等;“警句”1例:如司空图:“千载几人搜警句,补方金字爱晴霞”(《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

  值得注意的是,现今使用频率最高的“名句”一语,反而较“秀句”等为晚出。“名句”首见于唐玄奘所译《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三九八:“名句文词善巧”;在非佛经著作中,则所见者以宋洪迈《容斋续笔》卷一二所云:“触类而索之,得相传名句数端,亦有经前人纪载者,聊疏于此,以广多闻”为早。其实,“名句”与“秀句”等应当是有差异的:是否为“名句”,不能不考虑古今公论这样的客观评价,而是否为“秀句”等,则可仅依凭鉴赏者自己的主观感觉。唐人多用后者,良有以也。当然,诗句之“秀”否,也不能完全脱离客观标准,故后世将“名句”与“秀句”等混用的情况也很普遍。为行文方便,本文统一使用出现最早的“秀句”一语为代表。

  2、我国秀句文化的缘起与发展

  宋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方有佳句。”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亦云:“汉魏诗只是一气转旋,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汉魏古诗,非无佳制,其所以“难以句摘”者,当因其“气象混沌”、“一气旋转”,诗家本无意于“独拔”之故。

  后人言及“难以句摘”的汉魏古诗,也就往往或仅揭其题,或举首句以代全章,若举句,则多举四句,鲜有如后世举秀句仅举二句者。仅揭其题者,如钟嵘《诗品》卷上评班婕妤诗云:“《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宋陈岩肖《庚溪诗话》云:“汉高祖《大风歌》,不事华藻,而气概远大,真英主也”;举首句以代全章者,如《诗品》卷上论“古诗”云:“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客从远方来’、‘桔柚垂华实’,亦为警绝矣”;举四句者,如明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二论两汉五言诗云:“东西京兴象浑沦,本无佳句可摘,然天工神力,时有独至。搜其绝到,亦略可陈。如:‘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共举诗18首,皆摘四句。所谓“难于句摘”,正说明汉魏诗人的“秀句”意识尚处于混沌未凿状态。

  “晋以还方有佳句”,“晋以下始有佳句可摘”。正是在六朝时期文学觉醒的大氛围中,第一批受同时代人推崇,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秀句应运而生,其中最为历代诗话所乐道者约数十联,而尤为脍炙人口者如:

池塘生春草,

园柳变鸣禽。

——宋谢灵运《登池上楼诗》

明月照积雪,

朔风劲且哀。

——谢灵运《岁暮诗》

余霞散成绮,

澄江静如练。

——齐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

天际识归舟,

云中辨江树。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

日暮碧云合,

佳人殊未来。

——梁江淹《休上人怨别》

亭皋木叶下,

陇首秋云飞。

——柳恽《捣衣诗》

露湿寒塘草,

月映清淮流。

——何逊《与胡兴安夜别诗》

夜雨滴空阶,

晓灯暗离室。

——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

蝉噪林逾静,

鸟鸣山更幽。

——王籍《入若耶溪》

雁与云俱阵,

沙将蓬共惊。

——庾肩吾《经陈思王墓诗》

残虹收宿雨,

缺岸上新流。

——庾肩吾《后湖泛舟诗》

芙蓉露下落,

杨柳月中疏。

——北齐萧慤《秋思诗》

莺随入户树,

花逐下山风。

——陈阴铿《开善寺诗》

露浸山扉月,

霜开石路烟。

——江总《赠洗马袁郎别诗》)

  不难发现,除江淹“日暮”一联涉及人事外,馀皆为写景之句。

  唐代诗歌在对六朝文化的扬弃与创新中臻于鼎盛,其中不遗余力而成就卓荦者首先当推杜甫。元稹《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云: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其中“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二句,明言杜甫对六朝诗的成功借鉴。杜甫亦曾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熟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又曾赞美李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而杜甫在这些诗句中所心仪的谢灵运、谢朓、何逊、阴铿等南朝诗人正是我国秀句文化滥觞期的佼佼者。

  六朝秀句对于唐代诗坛的影响以谢灵运“池塘生春草”、谢朓“澄江静如练”两联为最。

  “池塘生春草”。如:

梦得池塘生春草,

使我长价登楼诗。

——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其一

梦得春草句,

将非惠连谁。

——李白《感时留别从兄徐王延年从弟延陵》

他日相思一梦君,

应得池塘生春草。

——李白《送舍弟》

谢公池塘上,

春草飒已生。

——李白《游谢氏山亭》)

春草东江外,

翩翩北路归。

官齐魏公子,

身逐谢玄晖。

——韩翃《送李侍御归宣州使幕》

若倾家酿招来客,

何必池塘春草生。

——刘禹锡《裴侍郎大尹雪中遗酒一壶兼示喜眼疾平…斐然仰酬》

池塘草绿无佳句,

虚卧春窗梦阿怜。

——白居易《梦行简》

昨日池塘春草生,

阿连新有好诗成。

——白居易《和敏中洛下即事》

池塘无复见,

春草野中生。

——姚合《送李传秀才归宣州》

到日池塘春草绿,

谢公应梦惠连来。

——李群玉《送唐侍御福建省兄》

一夜韶姿著水光,

谢家春草满池塘。

——皮日休《闻鲁望游颜家林园病中有寄》

随梦入池塘,

无心在金谷。

——唐彦谦《春草》

池塘春草在,

风烛故人亡。

——韦庄《哭同舍崔员外》

金声乃是古诗流,

况有池塘春草俦。

莫遣宣城独垂号,

云山彼此谢公游。

——黄滔《经慈州感谢郎中》

不独满池塘,

梦中佳句香。

——曹松《春草》

谢公遗咏处,

池水夹通津。

古往人何在,

年来草自春。

——陈陶《赋得池塘生春草》

春发池塘得佳句。

——皎然《述祖德赠湖上诸沈》)

等。

“澄江静如练”。如:

解道澄江净如练,

令人长忆谢玄晖。

——李白《金陵城西楼月下吟》

汉水旧如练,

霜江夜清澄。

——李白《秋夜板桥浦泛月独酌怀谢朓》

崩口江如练,

蚕崖雪似银。

——杜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

远水澄如练,

孤鸿迥带霜。

——张正一《和武相公中秋锦楼玩月得苍字》

天白水如练,

甲丝双串断。

——李贺《摩多楼子》

正是澄江如练处,

玄晖应喜见诗人。

——李商隐《和韦潘前辈七月十二日夜泊池州城下先寄上李使君》

秋来江上澄如练。

——徐玄之《采莲》

千门望成锦,

八水明如练。

——许景先《奉和御制春台望》

等。

  在对“池塘”、“澄江”两联秀句的空前倾倒中,显示了唐人对六朝秀句文化自觉接受的深广程度。唐诗鼎盛有诸多因素,对于六朝秀句文化意识的承绪与光大,当亦为要因之一。

  无庸讳言,六朝文学因其对形式美的过分执着追求,曾受到当时及后世长达千馀年的非难。本文于此想特别说明的是,在以往对六朝文学的整体非难之中,六朝秀句往往难辞其咎地成为重要靶的。宋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

  潘陆以後,专意咏物,雕镌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谢康乐“池塘生春草”,颜延之“明月照积雪”,(“明月照积雪”乃谢灵运诗,此误。——原注)谢玄晖“澄江静如练”,江文通“日暮碧云合”,王籍“鸟鸣山更幽”,谢真“风定花犹落”,柳恽“亭皋木叶下”,何逊“夜雨滴空阶”,就其一篇之中,稍免雕镌,粗足意味,便称佳句,然比之陶阮以前苏李古诗、曹刘之作,九牛一毛也。大抵句中若无意味,譬之山无烟云,春无草树,岂复可观?

  此论即是以南朝秀句为例批评六朝文学的,颇具代表性。六朝之中,尤以齐、梁、陈三朝受批评最多。明陆时雍《诗镜总论》云:

江总自梁入陈,其诗犹有梁人馀气。至陈之末,纤磨极矣。孔范《赋得白云抱幽石》:“阵结香炉隐,罗成玉女微”,巧则巧矣,而纤极矣。王褒庾信佳句不乏,蒙气亦多,以是知此道之将终也。

  清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云:

  萧梁之代,君臣赠答,亦工艳情,风格日卑矣。隐侯(沈约)短章,略存古体;文通(江淹)、仲言(何逊),辞藻斐然,虽非出群之雄,亦称一时能手。陈之视梁,抑又降焉。子坚(阴铿)、孝穆(徐陵),略具体裁,专求佳句,差强人意云尔。

  又批评云:“梁、陈、隋间,专尚琢句。”应当说,这些议论基本正确地批评了集中表现于秀句的整个六朝文学的缺点。

  3、秀句的基本特征及主要体式

  虽然不同的秀句体裁与风格各异,但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仍具有如下最基本的共性特征:

  其一、独立性。

  秀句一般都能大致表述一个完整的意思,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因此可以将其从原作中抽取出来单独进行鉴赏。以白居易《琵琶行》为例,“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及“大珠小珠落玉盘”、“此时无声胜有声”等,都是千余年来脍炙人口的秀句;而同诗中的其他诗句,如“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等,则皆因缺少独立性而未能单独传播。

  其二、典型性。

  秀句在咏物、写景、叙事、抒情、议论诸方面个性描写的成功,往往使其具有更强的典型性。(此部分全用清代诸诗话所引清诗秀句为例,一则可以避熟,二则可藉此一窥我国秀句文化之流长。)咏物者,如袁枚《题蜡嘴鸟》云:“世味嚼来浑似蜡,莫教开口向人啼”,杨搢《咏棉花》云:“谁知姹紫嫣红外,衣被苍生别有花”,沈周《咏钱》云:“有堪使鬼原非谬,无即呼兄也不来”,龚自珍《闽中海物杂咏七首·珠贝》云:“取祸自有胎,不在深闭口”等,可谓咏蜡嘴鸟、棉花、钱、珠贝等诸物的绝唱,又,庄容可《咏蚕》云:“经纶犹有待,吐属已非凡”,吴履泰《蚕》云:“萦裹真何益,缠绵适见烹”,虽皆为咏蚕,因发想寄托不同,而能各臻极致;写景者,如岑霁《韬光寺》云:“带雨秋潮归海静,盘空山势到江平”,黄之隽《鄱阳湖水大发自木樨湾瑞洪至赵家汇田庐浸没舟过感赋》云:“浪花自拍无人屋,树杪皆萦有蒂萍”等;叙事者,如谢际昌《送邑宰李少鹤》云:“官贫归棹易,民爱出城难”,程鱼门《咏落第》云:“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徐坛长《安居》云:“入坐半为求字客,敲门都是送花人”,龚鼎孳《留别彦远》云:“名重尔偏藏著述,路穷吾转讳饥寒”,吴伟业《梅村》云:“不好诣人贪客过,惯迟作答爱书来”,钱谦益《丁家水亭再别枥园》云:“人于患难心知少,事值间关眉语多”等;抒情者,如任大椿《别友》云:“无言便是别时泪,小坐强于去后书”,李昉《赠妓》云:“便牵魂梦从今日,再睹婵娟是几时”,悼亡如邵长蘅《哭亡儿士騄》云:“过爱翻成薄,求全屡受笞”等;议论者,如李柏《山中》云:“青白随人怜阮眼,行藏由我养陶腰”,王九龄《题旅店》云:“世上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张道渥《咏七夕》云:“待无天地缘方尽,修到神仙会也难”,查初白句云:“座中放论归长悔,醉里题诗醒自嫌”,黄煊《有昏夜献金者题其函》云:“感君厚意还君赠,不畏人知畏己知”等,皆具有某种典型化的意义。

  其三、特出性。

  所谓特出性,首先是“秀”,就是刘勰所谓“卓绝为巧”、钟嵘所谓“奇(章)秀(句)”,这是凡堪称秀句皆应有的基本品质。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中之“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柳宗元《渔翁》中之“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李贺《雁门太守行》中之“黑云压城城欲摧”、《秦王饮酒》中之“曦和敲日玻璃声”等。其次,还有相当多的秀句,不仅具备“秀”的特质,还是全诗精神之闪光点,亦即刘勰所谓“独拔”、钟嵘所谓“警遒”。如高适《燕歌行》中之“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李商隐《无题二首》中之“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等。

  其四、创新性。

  所谓创新,不外两条途径:一曰自造妙境,二曰翻案标异。自造妙境者,如清冯怀朴云:“饥年憎闰月,病叟厌余生。”上句发想甚奇崛,道前人所未曾道。清真山民《咏杜鹃》云:“归心千古终难白,啼血万山都是红。”乍看以红白二色相对,红是色,“白”却是道白之白,借对手法的使用也很新颖。翻案标异者,如清许宗彦《明妃曲》云:“大臣妙得安边计,那为君王惜美人。”昭君事,千古咏叹,不断翻新,此诗亦然。清张廷璐《南归》四首其三云:“门为看山宁用杜?车还驾鹿不须悬。”“杜门”、“悬车”,本乃熟词,将其各拆用于句子首尾,遂翻出新意。

  关于秀句的体式,大体说来,字数,以五、七言为主,唐前多五言,唐后多七言。句数,有二句式、单句式、多句式,绝大多数是二句式,本文所举基本上均为二句式。单句式往往是因另一句不相称,或者舍去后更精辟,故仅以单句传者,如杜甫《曲江二首》其二云:“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世传其下句而舍其上句;还有借诗话得以传世者,而诗话中仅载单句,如邵大业之“老来儿女费周旋”、葛鹤之“秋风先瘦异乡人”。多句式主要为词中秀句,如秦观《满庭芳》:“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秀句还有对偶、非对偶之分,而以对偶式为多,这与律体中二联为对偶句有关。综上,可知秀句以七言二句对偶式为主要体式。鉴于秀句主要体式这一问题几近常识,故于兹不予展开。

  4、我国的秀句集文本

  因了欣赏和借鉴的需要,后来便有秀句集的编纂。在日本僧空海(774—835)所著《文镜秘府论》(820)之[南卷]中,记载着有关我国秀句集最初编纂的重要资料。该卷所收唐人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云:

  晚代铨文者多矣。至梁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自谓毕乎天地,悬诸日月。然于取舍,非无舛谬。方因秀句,且以五言论之。至如王中书“霜气下孟津”及“游禽暮知返”,前篇则使气飞动,后篇则缘情宛密,可谓五言之警策,六义之眉首。弃而不纪,未见其得。及乎徐陵《玉台》,僻而不雅;丘迟《抄集》,略而无当。此乃详择全文,勒成一部者。比夫秀句,措意异焉。似秀句者,抑有其例。皇朝学士褚亮,贞观中,奉敕与诸学士撰《古文章巧言语》,以为一卷。至如王粲《灞岸》,陆机《尸乡》,潘岳《悼亡》,徐干《室思》,并有巧句,互称奇作,咸所不录,他皆效此。诸如此类,难以胜言。借如谢吏部《冬序羁怀》,褚乃选其“风草不留霜”、“冰池共明月”,遗其“寒灯耻宵梦,清镜悲晓发”。若悟此旨,而言于文,每思“寒灯耻宵梦”,令人中夜安寝,不觉惊魂;若见“清镜悲晓发”,每暑月郁陶,不觉霜雪入鬓。而乃舍此取彼,何不通之甚哉!褚公,文章之士也,虽未连衡两谢,实所结驷二虞,岂于此篇,咫步千里?良以箕毕殊好,风雨异宜者耳。

  余以龙朔元年,为周王府参军,与文学刘桢之、典签范履冰书,东阁已建,斯竟撰成此录。王家书既多缺,私室集更难求。所以遂历十年,未终两卷。今剪《芳林要览》,讨论诸集,人欲天从,果谐宿志。常与诸学士览小谢诗,见《和宋记室省中》,铨其秀句,诸人咸以谢“竹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为最。余曰:“诸君之议非也。何则?‘竹树澄远阴,云霞成异色’,诚为得矣,抑绝唱也?夫夕望者莫不熔想烟霞,炼情林岫,然后畅其清调,发以绮词。俯行树之远阴,瞰云霞之异色,中人已下,偶可得之,但未若‘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之妙者也。观夫‘落日飞鸟还,忧来不可极’,谓扪心罕属,而举目增思;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落日低照,即随望断;暮禽还集,则忧共飞来。美哉玄晖,何思之若是也!诸君所言,窃所未取。”于是咸服,恣余所详。余于是以情绪为先,直置为本;以物色留后,绮错为末;助之以质气,润之以流华,穷之以形似,开之以振跃,或事理俱惬,词调双举,有一于此,罔或孑遗。时历十代,人将四百,自古诗为始,至上官仪为终。刊定已详,缮写斯毕,实欲传之好事,冀知音若斯而已,若斯而已矣!(《日本诗话丛书》卷七,第362-365页)

这篇序文的作者元兢,睥睨前人,自视甚高。序文前部分首先就“比夫秀句,措意异焉”之“详择全文,勒成一部者”,批评《文选》“于取舍,非无舛谬”,《玉台新咏》“僻而不雅”,《抄集》“略而无当”;继而于“似秀句者,抑有其例”句后,论及褚亮与诸学士所撰《古文章巧言语》,指摘其亦有“舍此取彼”之失,并斥之曰“不通之甚”。今《古文章巧言语》已佚,仅从其名尚难断定是诗的秀句集,还是文的秀句集,抑或二者兼具,但根据元兢所指摘的应“取”而被“舍”之例全为诗句,可知《古文章巧言语》即使不是完全的诗的秀句集,也当包括诗的秀句在内。序文后部分自叙其《古今诗人秀句》的编纂事由及“时历十代,人将四百,自古诗为始,至上官仪为终”的概况。

  综上可知,我国最早的秀句集当为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49)学士褚亮奉旨与诸学士所撰《古文章巧言语》一卷,第二部,即为高宗总章年间(668―669)元兢所撰《古今诗人秀句》二卷。

  唐代的秀句集,除这两部外,还有王起(贞元14年进士)《文场秀句》一卷、张为《诗人主客图》一卷、李洞《贾岛秀句》一卷、倪宥《诗图》一卷、僧定雅《寡和图》三卷、惟凤《风雅拾翠图》一卷等。此外,齐己《风骚旨格》一卷,实际上也是一部秀句集。

  宋代秀句集,有吕居仁《宗派图》、高似孙《文选句图》、僧元鉴《续古今诗人秀句》二卷、林逋《句图》三卷、蔡希蒢《古今名贤警句图》一卷、强行父《唐杜荀鹤警句图》一卷,此外,宋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九云:“余尝见惠崇自撰句图凡一百联,皆平生所得于心而可者。”

  明代秀句集,有杨慎《群书丽句》、《寰中秀句》,其《升庵诗话》卷一[刘禹锡诗]条还云:“刘全集今多不传,予旧选之为句图。”

清代秀句集,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 [史梅溪摘句图] 条云:“史达祖梅溪词最为白石所赏,炼句清新,得未曾有,不独《双双燕》一阕也。余读其全集,爱不释手,间书佳句,汇为摘句图。”此则为词的秀句集也。

  以上所举历代秀句集,因未闻有专门的通代的统计,限于闻见,不免疏漏,但仅就所举,亦可知秀句文化传统在我国其源也远,其流也长。

  5、秀句与诗话

  秀句与诗话,二者之间有着不解之缘。一方面,品鉴古今秀句,是历代诗话的重要内容之一;另一方面,许多秀句甚至连带其作者又是借诗话而得以知名传世。

  我国第一部狭义诗话——欧阳修《六一诗话》,就有不少品鉴秀句的内容,如云:“如周朴者,……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等。此外,在不足三十则的《六一诗话》中,“绝唱”出现 2 次,“警绝”出现 2 次,“佳句”出现 7 次,这些评语的频繁使用,已足以说明作者对秀句品鉴的重视,更何况其品鉴秀句时,许多处并未使用这样的词语。

  此后历代的诗话,传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云:“刘长卿诗曰:‘千峰共夕阳’,佳句也。近时僧癞可用之云:‘乱山争落日’。虽工而窘,不迨本句。” 按:长卿之秀,正在于其乃刘勰所谓“自然会妙”;癞可之窘,亦正失之于刘勰所谓“雕削取巧”。又,清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云:“(贾岛)《秦州杂诗》:‘长江风送客,孤馆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门风落木,客舍雨连山’,则留人送客不待言矣。”

  在我国历代汗牛充栋的诗话中,诸如此类,俯拾即是。可以说,没有诗话,秀句鉴赏就失去了沙龙;没有秀句鉴赏,诗话就失去了趣味与灵性。

  6、秀句文化意识的普及

  由于历代诗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努力和历代诗话的推波助澜,秀句意识逐渐得到了广泛深入的普及。正是因了这种普及,历代诗人多有因秀句而得名者。如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所云:

  张祜诗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杜牧赏之,作诗云:“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故郑谷云:“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诸贤品题如是,祜之诗名安得不重乎?……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祜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东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

  也有因秀句而获号者。先是唐时赵嘏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获号‘赵倚楼’,入宋风习相沿,遂有张先之号“‘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宋祁之号“‘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秦观之号“‘山抹微云’秦学士”,贺铸之号“贺梅子”,张炎之号“张孤雁”等。至清,夏敬观《忍古楼词话》中仍有此类记载云:“‘一夕凉飙辞旧暑。飒飒墙蕉,恐是秋来路’,为樨清女士词中名句,当时传诵,称之为‘李墙蕉’云”。

  此外,如韩愈《寄崔二十六立之》诗云:“佳句喧众口,考官敢瑕疵?”贾岛《酬胡遇》诗云:“丽句传人口,科名立可图”等,虽属友朋间戏言,亦可为当时秀句意识广泛普及之一佐证。

二、日本汉诗对于中国秀句文化的受容

  前述日本空海《文镜秘府论·南卷》全文收载唐元兢《古

今诗人秀句序》一事,是日本对于中国秀句文化的最初受容。《古今诗人秀句》成书于唐高宗总章年间(668—669),空海《文镜秘府论》成书于日本弘仁十二年(820),相距约150年。

  日本最早的秀句集《千载佳句》,平安时代大江维时(888—963)撰,该集分为四时、时节、天象、地理、人事、宫省、居处、草木、禽兽、宴喜、游牧、别离、隐逸、释氏、仙道等15部,部下又分为258门。此集的编撰,一则因汉诗朗咏之风已从醍醐(897—930在位)、朱雀天皇(930—946在位)时期兴盛起来,人们普遍需要宜于朗咏的选本;二则也是为了学作汉诗时的借鉴参考。正如空海《文镜秘府论·南卷》所云:“凡作诗之人,皆自抄古今诗语精妙之处为随身卷子,以防苦思。作文兴若不来,即须看随身卷子以发兴也。”可谓直言不讳。此集共收一百四十九家诗句,除个别新罗、高丽人外,全为唐诗人,实际上是日本人所选第一部唐诗秀句集。入选秀句皆为七言二句式,共1083联。其中白居易507联,几占半数,其下依次为元稹65联、许浑34联、章孝标30联、杜甫6联、李白3联等。王朝时期“白乐天风”的盛行于此可见一斑。

  此后,出现了日本最早将唐诗秀句、日本汉诗秀句、和歌秀篇三者兼收并蓄的秀句集《和汉朗咏集》。该集由平安时代藤原公任(966—1041)于1013年编辑而成。全书分作上下二卷。上卷分为春、夏、秋、冬四部,下卷为杂部,又分为天象、植物、人事等项。该书共收中日诗人八十家秀句588联,其中唐诗人三十家中,白居易的135联仍遥居首位,其下依次为元稹11联,许浑10联等;日本汉诗人五十家中,菅原文时的44联居首,其下依次为菅原道真38联,源顺、大江朝纲并为30联等。入选秀句以七言二句式432联为多,亦有五言绝句、赋、乐府及四六文中的对偶句。该书还选入和歌八十家,216首。(塙保己一《群书类从·和汉朗咏集》)从单纯选录中国诗人的秀句,到并选日本汉诗人的秀句,是一个重要进展;从只选录汉诗秀句,到兼收和歌秀篇,是又一个重要进展。《和汉朗咏集》同时有了这两个大的进展,在日本汉诗的唐诗受容史、秀句受容史,乃至整个日本和汉两大文学体系交融与互动的发展史上,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至平安时代末,藤原基俊(1063—1142)仿《和汉朗咏集》体例,又撰成《新撰朗咏集》二卷,按春、夏、秋、冬、杂分类,共收中日汉诗秀句540余联,和歌203首。唐诗中白居易65联仍居首,日本汉诗中大江以言40馀联居首。(塙保己一《群书类从·新撰朗咏集》)从《和汉朗咏集》入选白居易《长恨歌》中“迟迟钟鼓”、“行宫见月”、“春风桃李”、“夕殿萤飞”四联,《新撰朗咏集》又入选“西宫南内”、“梨园弟子”、“鸳鸯瓦冷”、“玉容寂寞”四联,不相重复,可知《新撰朗咏集》有意为《和汉朗咏集》之续集。

  日本历代编纂汉诗秀句集不少,除《和汉朗咏集》、《新撰朗咏集》外,还有藤原明衡《本朝秀句》五卷、藤原敦光《续本朝秀句》三卷、藤原周光《拾遗佳句抄》三卷、藤原长方《新撰秀句》三卷、藤原基家《续新撰秀句》三卷、释莲禅《一句抄》一卷、《日本佳句二帖》、《续新撰秀句》三卷、《近代丽句》十卷、《古今诗抄》十卷、《当世丽句》二卷等多种。

  日本汉诗中也是秀句频出,令人目不暇接的。试举数联以示例:

  五言如:“雪里忍辱草,春来称意碧”(释元政《试笔》),“雷霆小蝉噪,日月两萤流”(石川丈山《寓怀》),“溪声宽酒渴,秋色役吟魂”(村上冬岭《秋日郊行》),“人生拚潦倒,世路厌婆娑”(高野兰亭《秋日偶作十首》其六),“宿鸦争树杪,归犊认人家”(薮孤山《山居秋晚》),“鸟带余声起,人携残梦行”(广赖旭庄《晓发》),“老蚁攀瓜蔓,新蛩语豆花”(饭冢西湖《初秋》)等。

七言如:“百年壮心曾题柱,万里归心独上楼”(新井白石《重和室直清次春初韵六首》),“千秋事业蜉摇树,万卷图书鼠饮河”(广赖旭庄《将辞廉塾北条道进索余诗道进作赠余诗未成乃赋此以促之》),“要路曾闻钱使鬼,名场真觉墨磨人”(桥本蓉塘《冬日杂感三十首》选一),“英雄末路托仙佛,隐者当年求仕官”(福原公亮《读史有感》),“燕市人犹悬死马,庖丁目不见全牛”(向山黄村《拙著游晃小草谬蒙山田新川以诗见推许次韵惭谢》),“生前只贮三升水,身后徒怀万缕丝”(赖杏坪《戏次韵熊介丝瓜》),“人遇奇才辄欲拔,书逢蠹字勉思填”(赖杏坪《今岁二首》其二),“橱不妨空鱼市近,樽如常满酒家临”(市河宽斋《移居》),“尘世于人长落落,青山与我共如如”(释元政《病中》),“求利者疲奔走路,读书人老是非中”(伊藤东涯《早春书怀》),“性非酷烈难为吏,术用深文始奏能”(山本木斋《读酷吏传》),“人间路向羊肠转,海上云随鹏翼开”(清田儋叟《秋日同诸子登乌龙山》),“纵有定评棺未盖,岂无善贾玉应藏”(成岛柳北《秋怀十首》其二),“名场老矣头将鹤,故国归欤意似鸿”(藤森弘庵《书闷》),“身后荣名悲马骨,人间躁进笑獐头”(冈本黄石《夏日书怀三首》选一),“后生可畏吾老矣,逝者如斯岁又残”(富田鸥波《岁暮感怀》),“庭潦及阶飞水马,砖苔侵壁上蜗牛”(篠崎小竹《梅雨》),“篱边昨下牵牛子,掀土稚苗已作丫”(释六如《暮春雨中》)等等。若将这些秀句置于我国古代秀句集中,孰能辨之?

  清俞樾在编选《东瀛诗选》时,对日本汉诗中的许多秀句不忍弃爱,于[例言]云:“或诗未入选而佳句可传者,亦附录之,总期有美必扬,窥一斑而见全豹之文,尝一脔而识全鼎之旨,区区之心,自谓无负矣。”(俞樾《东瀛诗选》第5页)俞樾对于日本汉诗秀句的“区区之心”,自然流露出世界汉诗故乡的这位诗人与学者对于日本汉诗秀句成就的欣喜与认可。

  (本文原发表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2期,副标题——以唐诗的秀句传承及其域外影响为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