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虎关师炼《济北诗话》陶渊明“傲吏说”


  虎关师炼(1278-1346),日本临济宗禅僧,京都人,名师炼,号虎关,日本五山文学先驱。10岁受戒,30岁入渡日元僧一山一宁之门,37岁入居白河济北庵,专事著述。虎关对内外典均有广泛教养,著有《聚文韵略》5卷、《元亨释书》30卷、《佛语心论》8卷及诗文集《济北集》20卷等。虎关《济北诗话》(1346)收于其《济北集》中,是日本第一部以“诗话”命名的诗话,也是五山时期惟一的一部诗话。日本诗话按写作所使用的语言,分为汉文诗话与和文诗话两类,《济北诗话》属于汉文诗话。

  《济北诗话》第六则专论陶渊明,全文如下:

  或问:陶渊明为诗人之宗,实诸?曰:尔。尽善尽美乎?曰:未也。其事若何?曰:诗格万端,陶诗只长冲澹而已,岂尽美哉!盖文辞,施于野旅穷寒者易,敷于官阁富盛者难。元亮者,衰晋之介士也,故其诗清淡朴质,只为长一格也,不可言全才矣。

  又,元亮之行,吾犹有议焉。为彭泽令,才数十日而去,是为傲吏,岂大贤之举乎?何也?东晋之末,朝政颠覆,况僻县乎?其官吏可测矣,元亮宁不先识哉?不受印则已,受则令彭泽民见仁风于已绝,闻德教于久亡,岂不伟乎哉?夫一县清而一郡学焉,一郡学而一国易教焉,何知天下四海不渐于化乎?不思此,而挟其傲狭,区区较人品之崇卑,竞年齿之多寡,俄尔而去,其胸怀可见矣。后世闻道者鲜矣,却以俄去为元亮之高,不充一莞矣。

  若言小县不足为政者,非也。宓子之在单父也,托五弦而致和焉;滕文公之行仁也,

  来陈相于楚矣。七国之时,滕为小国;鲁国之内,单父为僻县。然而大贤之为政也,不言小矣。况孔子为委吏矣,为乘田矣,会计当而已,牛羊遂而已。潜也何不复耶?晋之衰也,为政者易矣,盖渴人易为饮也。我恐元亮善于斯,自一彭泽,推而上于朝者,宁有卯金之篡乎?夫守洁于身者易矣,行和于邦者难矣。潜也,可谓介洁冲朴之士,非大贤矣。

  其诗如其人。先辈之称,于行贵介,于诗贵淡。后学不委,随语而转以为全才也。故我详考行事,合于诗云。

  此则诗话由三部分构成:首先批评渊明之诗非“尽善尽美”,“不可言全才”;其次责备渊明“是为傲吏”、“非大贤”;最后将二者相合,谓“其诗如其人”。全文论陶诗于前,评陶行于后;论诗轻而略,论行重而详,要在立陶渊明为“傲吏”之说。

  虎关立此“傲吏说”,距今已660年,本人囿于视域,多年来除仅见猪口笃志氏于1984年出版的《日本汉文学史》中用一句话否定虎关之“傲吏说”云:“不免有点偏激”,近藤春雄氏于1985年出版的《日本汉文学大事典》[陶渊明与国文学]条目中云:“在镰仓室町时代的五山文学中,虎关曾评渊明为一傲吏”而外,再未闻见有言及者。不过,就二氏之着眼点来看,虎关陶渊明观的重心也确实是在于“傲吏”之说。

  虎关据史立论,正大堂皇,求全责备,凌厉逼人,允之固逆于心,辩之亦颇不易于辞,阅来已近20载,在喉不快,今且试作评析如下。

、虎关论陶诗求全责备之偏颇

  虎关对渊明诗歌进行批评时,连用了三问三答的形式。

  一问:“陶渊明为诗人之宗,实诸?”答曰:“尔。”如此应答,只等于简单回答了一声“是的”——承认有此说法而已,其实未置可否。“诗人之宗”一说,最早见于梁代钟嵘对渊明所作评价“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但是,钟嵘在“诗人之宗”前,还有一个范畴限定语“隐逸”,钟嵘只是说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并未说渊明是古今所有、全部、一切诗人之宗。钟嵘这一评价,因为比较中肯,所以历来为人们所接受。那么,虎关何以要在设问中去掉人们所熟知的“隐逸”这一重要的范畴限定语呢?从其下文可知,他是在用欲抑先扬的手法为第二问预作铺垫。

  二问:“尽善尽美乎?”答曰:“未也。”尽管历来评家并无渊明诗“尽善尽美”之论,但是,既然在前问中渊明已经被虎关戴上了“诗人之宗”的桂冠,则在此要求其“尽善尽美”,似乎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而“未也”的笼统答对又导引出第三组问答。

  三问:“其事若何?”这是对前面“未也”这个笼统回答的追问。至此,虎关对渊明诗歌的批评终于在经过充分铺垫之后,作为答辞一泻而出。对这段批评文字,有两点须作进一步解读。其一,一般而言,评价某诗人之诗格为“冲澹”,或“清淡朴质”,原系褒誉之辞,并无贬损之义,但是因为已经被虎关置于求全责备的语境之中,前面又加上一个限定词“只”,于是乎“只长冲澹而已”、“只为长一格”,就变成了贬损之评。其二,虎关云:“诗格万端,陶诗只长冲澹而已,岂尽美哉!” 又云:“只为长一格也,不可言全才”。诗格诚然“万端”,但诗至李杜,尚且“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算不得“全才”,做不到“尽善尽美”,更遑论他人!如此道理虎关岂能不知,盖先肇此论,欲渲染出一个渊明之诗非“尽美”非“全才”的求全责备的语境,为下文对“元亮之行”的批评造势耳。

、虎关“傲吏说”之失当

  紧接着对陶诗的批评,虎关提出“傲吏说”云元亮之行,吾犹有议焉。为彭泽令,才数十日而去,是为傲吏,岂大贤之举乎?”虎关在论述其“傲吏说”时,语气峻急而文脉交紊,经整理大略有三层意思,兹试为辨析如下:

  第一层意思:“衰世为政者易”。虎关云:“晋之衰也,为政者易矣,盖渴人易为饮也”;“东晋之末,朝政颠覆,况僻县乎?其官吏可测矣,元亮宁不先识哉”;“不受印则已,受则令彭泽民见仁风于已绝,闻德教于久亡,岂不伟乎哉?夫一县清而一郡学焉,一郡学而一国易教焉,何知天下四海不渐于化乎”;“我恐元亮善于斯,自一彭泽,推而上于朝者,宁有卯金之篡乎?”

  “衰世为政者易”,是虎关立论的基础。所谓“晋之衰”,在虎关笔下,已是呈现出“仁风已绝”、“德教久亡”、“朝政颠覆”的一派社会乱象,则此所谓“衰世”,实际上已是乱世,或云衰乱之世;所谓“晋之衰也,为政者易”,等于说士最宜出仕于衰乱之世,而此说与中国儒家的出处进退观大相径庭。

  《论语》中记载孔子如是云:

  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论语·泰伯》)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

  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论语·卫灵公》)

  孔子态度很明确,士在出处进退问题上,应注重区别治世与乱世。“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所以,“达”是有原则的。渊明身居东晋末“仁风已绝”、“德教久亡”“朝政颠覆”的衰乱之世,“达”即是“耻”。我们看渊明受印为彭泽令后,“违己交病”,“怅然慷慨”,痛感“深愧平生之志”,不久即高歌“归去来”,其言其行完全符合儒家出处进退观,符合儒家道德观。

  《孟子·万章章句下》记载孟子如是云: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

  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

  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

  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

  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

  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这里,孟子对“治则进,乱则退的伯夷,“治亦进,乱亦进”的伊尹,“不羞污君,不辞小官”的柳下惠,“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的孔子进行了对比。可以看出,四者在治则进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所不同者在于对乱世的态度:伯夷是乱则退,伊尹是乱亦进,二者绝然不同。此外,柳下惠的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是无条件的仕,近于伊尹的乱亦进”;而孔子的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参考前引《论语》数语,其隐在的潜台词应当是不可以处则不处,不可以仕则不仕,也属于有条件的仕,则近于伯夷的乱则退

  在前引文字之后,接云: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

  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可知在孟子眼里,尽管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的出处进退观有所不同,但他们都是“圣人”,都是“百世之师”。而且,孟子在此还特别举出“治则进,乱则退”的伯夷和“不羞污君,不辞小官”的柳下惠这两位对于乱世采取截然相反态度的代表性人物,指出他们都是“奋乎百世之上”,而令“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的圣人。正因为如此,中国历史上那些勇于乱亦进“杀身成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如文天祥《正气歌》中所歌颂的那些以身殉国的历代忠烈之士们,他们得到了人民千秋万世的缅怀与敬仰;而那些“出淤泥而不染”、逃禄归耕坚持“固穷节”的隐者们,也同样得到了人民千秋万世的缅怀与敬仰。

  由“不受印则已,受则……”看来,虎关大约是以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章句上》)为立论依据的,认为渊明既受印为县令,就是“达”,既已“达”,就应“兼善天下”。孟子此二句虽然集中体现了儒家的积极进取精神,但是,因其只言及士之穷达,而未涉及世之治乱,不仅不能与前引孔子的出处进退观完全吻合,也不能代表孟子完整的出处进退观,所以不能说此二句全面概括了儒家的出处进退观。不过,儒家的出处进退观是辨证统一的,而且是有所发展的,可以说孟子的态度较孔子更为积极,更为包容,更能容许“人各有志”,也更能够适应复杂的客观环境。然而,即使是伊尹的乱亦进、柳下惠的不羞污君,不辞小官,也只是表示以积极态度入世,丝毫不意味着衰世为政者易”。

  虎关不仅不理解渊明“固穷节”的无奈与痛苦,抉择与追求,反而以“衰世为政者易”为理由云:“不受印则已,受则令彭泽民见仁风于已绝,闻德教于久亡,岂不伟乎哉?夫一县清而一郡学焉,一郡学而一国易教焉,何知天下四海不渐于化乎”,甚至说:“我恐元亮善于斯,自一彭泽,推而上于朝者,宁有卯金之篡乎”等等,这就是偏激的苛责了。前引猪口笃志氏言及虎关此则诗话时云“不免有点偏激”,看来也颇有同感。

  第二层意思。虎关云:“大贤之为政也,不言小矣”,“若言小县不足为政者,非也。”古有宓子、滕文公、孔子,“潜也何不复耶?”

  所有熟悉渊明生平及其作品的人,都会感到这一指责完全不符合实际。事实是渊明的去职与彭泽县之大小全然无关,与彭泽县令官阶之高低亦全然无关。但是,既然虎关提出了宓子、滕文公、孔子为例,我们还是有必要略作辨析。

  首先,关于宓子。虎关云:“宓子之在单父也,托五弦而致和焉”,“鲁国之内,单父为僻县。”按,宓不齐(前521—?),春秋末鲁国人。字子贱,孔门弟子。孔子曾称赞他:“君子哉若人”(《论语·公冶长》);《吕氏春秋·察贤》载:“宓子贱治单父,弹鸣琴,身不下堂,而单父治。”关于宓子贱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掣肘”。宓子贱以其智慧使鲁君感悟到自己不该派人“掣肘”远赴僻地单父任职的宓子贱,从而给予宓子贱放手施政的机会。宓子贱任僻地而有政绩固然值得称赞,但其所遇到的鲁君至少也是有过则改的明君,陶的处境与之不可同日而语。

  其次,关于滕文公。虎关云:“滕文公之行仁也,来陈相于楚矣。七国之时,滕为小国”。

  按,《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载滕文公为太子时,“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请益,孟子勉之。及滕定公薨,滕文公即位,行仁政,竟至使“远方之人……愿受一廛而为氓。”问题是滕文公身为一国之君,其国虽小,却根本不存在出处进退问题,与渊明几乎没有可类比之处,此可谓举例失当。

  再次,关于孔子。虎关云:“孔子为委吏矣,为乘田矣,会计当而已,牛羊遂而已。”虎关的依据显然是《孟子·万章章句下》所云:“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即使是卑下的官职,孔子既然担当了,也努力做好。《史记·孔子世家》亦载:“及长,为委吏,料量平;为司职吏,畜蕃息。”虎关在此是以孔子的行为为准则责求渊明,不过,孔子后来对自己少时曾经担任过的卑职也已经视之为“君子不多”的“鄙事”:“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孔子自己既已如此,怎么好再以他为榜样来责求渊明?更不用说渊明的去职本与职卑职高无关。

  第三层意思。虎关云:渊明“挟其傲狭,区区较人品之崇卑,竞年齿之多寡,俄尔而去,其胸怀可见矣”,“为彭泽令,才数十日而去,是为傲吏,岂大贤之举乎?”

  这里,虎关指责渊明不该“竞年齿之多寡”,显系针对史传中“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发,而此“乡里小儿”的含义,虽然不排除包含着年令的因素,但主要是指那种无知识教养、无道德操守的“沐猴而冠”之辈。虎关认为渊明是因为嫌督邮年龄小于自己而不愿“束带见之”,应当说是一种误解。

  其次,虎关指责渊明不该“为彭泽令,才数十日而去”,不该“俄尔而去”。其实,如果是被困于一个“道不偶物”之处,那么,“才数十日而去”,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反而感到何其决绝痛快!中国人正是喜爱和敬慕这样一位爱恶强烈、性格率真的渊明!

  最后,虎关得出结论:“是为傲吏,岂大贤之举乎”。虎关说渊明是“傲吏”,其实并没有说错,关键在于对“傲吏”是褒还是贬。虎关说:“是为傲吏,岂大贤之举乎”,显然是贬;而千百年来,中国人对“傲吏”的态度却恰恰相反。虎关云:“后世闻道者鲜,却以俄去为元亮之高”,所谓“后世闻道者鲜”不妨一笑置之,而“以俄去为元亮之高”却是实实在在的。

中国传统的“傲吏”观

  首先,“傲吏”一语,始见于郭璞《游仙诗》第一首:

京华游侠窟,

山林隐遁栖。

朱门何足荣,

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

陵冈掇丹荑。

灵溪可潜盘,

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

莱氏有逸妻。

进则保龙见,

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

长揖谢夷齐。

  郭璞,字景纯,主要生活于西晋,早于渊明近百年。诗中“傲吏”指庄子,与著名隐士老莱子并提。《史记·老庄申韩列传》云:“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后人将郭璞诗句“漆园有傲吏”,约作“漆园傲吏”,作为庄子的代称。

  在郭璞诗中,“傲吏”一语非但毫无损贬之义,而且是一种歌颂与赞美,后世作为庄子代称的“漆园傲吏”也同样。《南齐书·文学传论》云:“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文选》卷二十一郭璞《游仙诗》李善注云:“凡游仙之篇,皆所以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飡霞倒景,饵玉玄都。”《艺概·诗概》云:“刘越石诗定乱扶衰之志,郭景纯诗除残去秽之情,第以‘清刚’‘儁上’目之,殆犹未觇厥蕴。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游仙诗》假栖遯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等,都可为“傲吏”一语作注脚。

  中国历代对于“傲吏”一语的态度,可以从唐诗中窥其一斑。如李白《与南陵常赞府游五松山》云:“安石泛溟渤,独啸长风还。逸韵动海上,高情出人间。灵异可并迹,澹然与世闲。我来五松下,置酒穷跻攀。征古绝遗老,因名五松山。五松何清幽,胜境美沃州。剪竹扫天花,且从傲吏游。龙堂若可憩,吾欲归精修。”是以“傲吏”喻友人常赞府,并寄托自己“澹然与世闲”的情怀;刘禹锡《和令狐相公言怀寄河中杨少尹》诗云:“章句惭非第一流,世间才子昔陪游。吴宫已叹芙蓉死,边月空悲芦管秋。任向洛阳称傲吏,苦教河上领诸侯。石渠甘对图书老,关外杨公安稳不?”《全唐诗》卷360于此诗“任向洛阳称傲吏”句下,有注云:“分司白宾客”,也就是说称挚友乐天为“傲吏”。此外还有“满城怜傲吏,终日赋新诗。请报淮阴客,春帆浪作期”(韦应物《和李二主簿寄淮上綦毋三》)、“胜迹不在远,爱君池馆幽。素怀岩中诺,宛得尘外游。何必到清溪,忽来见沧洲。潜移岷山石,暗引巴江流。树密昼先夜,竹深夏已秋。沙鸟上笔床,溪花彗帘钩。夫子贱簪冕,注心向林丘。落日出公堂,垂纶乘钓舟。赋诗忆楚老,载酒随江鸥。翛然一傲吏,独在西津头”(岑参《过王判官西津所居》)、“可怜真傲吏,尘事到山稀”(岑参《送梁判官归女几旧庐》)、“傲吏身闲笑五侯,西江取竹起高楼。南风不用蒲葵扇,纱帽闲眠对水鸥”( 李嘉佑《寄王舍人竹楼》)、“抱琴为傲吏,孤棹复南行。几度秋江水,皆添白雪声。 佳期来客梦,幽思缓王程。佐牧无劳问,心和政自平(钱起《送弹琴李长史往洪州》)、万重云树下,数亩子平居。野院罗泉石,荆扉背里闾。早冬耕凿暇,弋雁复烹鱼。静扫寒花径,唯邀傲吏车。晚来留客好,小雪下山初”(钱起《东溪杜野人致酒》)、“裴子尘表物,薛侯席上珍。寄书二傲吏,何日同车茵。讵肯使空名,终然羁此身。他年解桎梏,长作海上人。”(独孤及《三月三日自京到华阴于水亭独酌寄裴六薛八》)、“已知成傲吏,复见解朝衣。应向丹阳郭,秋山独掩扉”(郎士元《送元诜还丹阳别业》)等等,以上可知唐诗中“傲吏”一语多用在赠给友人的诗中,将友人喻为“傲吏”以称美其高情逸韵。

  与“傲吏”相类的词语是“征士”,敬称“征君”。征士,不就朝廷征聘之士也;傲吏,任官职而自行离去者也。《后汉书》五三《黄宪传》:“友人劝其仕,宪亦不拒之,暂到京师而还,竟无所就。年四十八终,天下号曰‘征君’”。张观《过衡山赠廖处士》云:“未向漆园为傲吏,定应明代作徵君。”渊明则既是傲吏,亦是征君。称渊明为“征君”、“征士”,最早有江淹《陶征君潜田居》诗、颜延之《陶征士诔》。至唐,有孟浩然《仲夏归汉南园寄京邑旧游》诗云:“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白居易《郊陶潜体诗十六首》其十五云:“吾闻浔阳郡,昔有陶征君。爱酒不爱名,忧醒不忧贫。尝为彭泽令,在官才八旬。愀然忽不乐,挂印著公门。口吟归去来,头戴漉酒巾。人吏留不得,直入故山云。归来五柳下,还以酒养真。人间荣与利,摆落如泥尘”、 崔涂《过陶征君隐居》诗云:“陶令昔居此,弄琴遗世荣。田园三亩绿,轩冕一铢轻。衰柳自无主,白云犹可耕。不随陵谷变,应只有高名”等,字里行间,皆流露出对这位“陶征君”的仰慕。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强烈感受到人们对“傲吏”的敬仰。敬仰什么?《孟子·公孙丑章句上》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人们就是敬仰那份蔑视权贵,自重自尊的傲气。这“傲气”,亦即孟子所云之“浩气”,文天祥所云之“正气”。渊明亦可谓善养其傲然之气。所谓傲,傲于君,傲于官长,傲于“乡里小儿”;而决不傲于百姓,不傲于田夫田妇。不仅不傲,还友之爱之:“时复墟里人,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五首》其二),甚至呵之护之:“为彭泽令,不以家累自随,送一力给其子,书曰:‘……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萧统《陶渊明传》)

四、陶渊明的人生定位及耿介性格与其“是为傲吏”之关系

  渊明之所以能成为“傲吏”,自有民族的、文化的、社会的、历史的原因,本文要探讨的,是渊明自身“固穷节”的人生定位及其耿介傲然的性格特质与其“是为傲吏”之关系。

  首先,关于“固穷节”的人生定位。陶的思想根基是孔孟儒学,前已论过,而儒家的出处进退观并不单一,既有“圣之清者”伯夷的“治则进,乱则退”,亦有“圣之任者”伊尹的“治亦进,乱亦进”。渊明的态度虽然有过痛苦的反复的彷徨与抉择,但更倾向于“治则进,乱则退”的一途,因为其所处之东晋末既为乱世,则其惟有“退”而已矣。《论语·卫灵公》:“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身处乱世,渊明之志重在“固穷节”,即在贫困中固守节操。在渊明诗文中,常常可以看到其对“固穷节”的追求。如《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诗云:“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饮酒诗二十首》其二云:“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其十六云:“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有会而作》云:“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感士不遇赋》云:“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縕袍之为耻?……拥孤襟以卒岁,谢良价于朝市”等,不难看出,在任何情况下,其“固穷”的气节毅然不可动摇。

  坚持“固穷节”的志向与回归田园的愿望是一致的,在渊明心灵深处,隐然有一个魂牵梦绕的归隐情结。从渊明诗赋中频频出现的归鸟意象,可以窥见其归隐情结之一斑:“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远游,见林情依……;翼翼归鸟,循林徘徊,岂思天路?欣反旧栖……;翼翼归鸟,戢羽寒条……矰缴奚施,已卷安劳”(《归鸟》)、“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其一)、“向夕长风起,纷纷飞鸟还。民生鲜长在,矧伊愁苦缠”(《岁暮和张常侍》)、“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二十首》其五)、“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二十首》其七)、“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咏贫士七首》其一)、“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感士不遇赋》)、“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试问古今诗人中,还有谁如此钟情于自喻式归鸟意象的叙写?在这里,诗人已经与那些或倦飞思巢、或久羁樊笼、或惊逃矰缴宏罗的翼翼归鸟们化为一体,正是通过“翻翮求心”,“见林情依”,渴望“复得返自然”的归鸟意象,隐隐暗示出诗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言,明白点出“逃禄而归耕”、“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等“固穷节”的人生追求。

  其次,耿介傲然的性格也是其走向“傲吏”的重要原因。渊明对自己的性格是了解的,《劝农》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与子俨等疏》云:“性刚才拙,与物多忤。”《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云:“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耿介傲然的性格,不仅激化他与“乡里小儿”辈的对立,甚至也不能与“规规”者混同:《饮酒二十首》其十三云:“有客常同止,趣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其“兀傲”的必然结果便是“禀气寡所谐”(《饮酒二十首》其九)。不谐的结果便是离开,便是“归去来”:“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颜延之《陶征士诔》[8]1,而又因其“性刚”、“孤介”、“贞刚”、“兀傲”的性格,这个官就弃的淋漓痛快,毫不拖泥带水。不仅辞彭泽令是“俄尔而去”,此前还曾“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沈约《宋书·陶潜传》,甚至在佚名的《莲社高贤传》中也还记载着一件渊明“俄尔而去”的逸事:“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忽攒眉而去。” 然而,这些在外人他人看似“俄尔”的草率的举动,其实是建立在长期思索判断基础上的必然的抉择。在他的全部作品中,关涉到士的出处进退的诗文几近半数,历代文人中,大约只有屈原可以与之相比,在这些“抚卷踌躇”,“染翰慷慨,屡申而不能已”的诗文中,我们可以清楚窥见渊明的愧疚与挣扎,苦思与抉择,……当我们真正刻骨铭心感同身受地体味了他的心理历程的时候,我们懂得了他是一位十分理智而慎重的思考者。

  辛弃疾《最高楼》词云:“暂忘设醴抽身去,未曾得米弃官归。穆先生,陶县令,是吾师”。词中,辛弃疾将汉初鲁穆生与渊明并提,并皆奉之为师。表面看,穆生的“抽身去”是因为王暂忘设醴”这样的“失小礼”,渊明的“俄去”是因为不愿束带见督邮,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但是,穆生抽身去的根本原因,诚如穆生所自言:“先王之所以礼吾三人者,为道之存故也;今而忽之,是忘道也。忘道之人,胡可与久处!岂为区区之礼哉?(《汉书·楚元王传》)同样,渊明辞彭泽令的根本原因,亦诚如渊明所自言: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违己”者,违己“固穷节”之志也。这才是问题的本质。面对“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的东晋末之当世,他已经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了,他此刻已经决意不再“口腹自役”。只是他“犹望一稔”,等到妻子种秔救饥、自己种秫酿酒的愿望稍得实现,到那时再“敛裳宵逝”。至于后来导致他毅然放弃那点儿可怜愿望“俄尔而去”的突发因素,则或如渊明所自言:“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或如史篇所载:“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或二因兼有,但均非根本的决定的原因。就此二因而言,前者恰好是一个脱身的藉口,后者则当是今人所谓之“导火索”。

  尽管虎关的陶渊明“傲吏说”与中国人的陶渊明观大相径庭,但虎关此说不仅在日本只是偶见的一例,即使在虎关品评中国古代诗人及作品的时见精妙的《济北诗话》里,也只是一个特例。渊明高尚峻洁的人格和自然亲切的诗文不仅在中国影响深远,而且早在千余年前就已流传东瀛,深受日本人民喜爱,也曾给予日本汉诗以独特营养。在日本汉诗中,大凡咏菊之作,往往思及渊明,如石川丈山(1583-1672)《修菊思渊明》诗云:“遗爱一篱菊,流芳千载人”;也不乏咏赞渊明诗文及人品的诗作,如摩岛松南(1791-?)《读陶靖节集》诗云:“风流双赤壁,忠诚两出师,君有归去作,一篇以抗之。周子爱莲说,逋仙咏梅诗,君有采菊句,片语不能追。爱菊唯适意,作文不求奇,所以千载下,逸响独自驰”,在与历代名家的相比中,给于渊明诗文以高度评价。国分青崖(1857-1944)《咏史三十六首·陶潜》诗尤为精绝:

板荡山川感慨钟,

拂衣而去欲何从。

英雄韬志田园兴,

天地留名隐逸宗。

霜下琼瑶晨采菊,

风前琴瑟夜听松。

草庐三顾无先主,

寂寞柴桑一卧龙。

  末联深叹渊明之不遇,其意与辛弃疾《贺新郎》词中“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同。

  然而,对于日本汉学者、汉诗人而言,陶潜毕竟是一位外国的诗人,而且首先是一位外国人,因了民族性格、文化底蕴等方面的诸多差异,对渊明其人其诗的体悟,与中国人相比有时终不免有一点儿“隔”。所以虎关偶尔提出陶渊明“傲吏说”也是可以理解的。即以青崖此诗而言,作为日本汉诗史上最后的大家的咏陶之作,已经堪称日本咏陶绝笔,但若与辛弃疾下面这首《水龙吟》相比,还是可以看到距离。我不是说作品的艺术水准,一为诗,一为词,艺术方面可以见仁见智,我是说一种文化的认同与心灵的感发。试读辛词:

  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觉来幽恨,停觞不御,欲歌还止。白发西风,折腰五斗,不应堪此。问北窗高卧,东篱自醉,应别有、归来意。 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吾侪心事,古今长在,高山流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甚东山何事,当时也道,为苍生起。

  肺腑相通,英雄相惜,凌云怀抱,扼腕高歌,别是一般滋味。

  (本文原发表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06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