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日本汉诗对于李白诗歌之受容


  日本江户时期著名汉诗人兼汉诗评论家江村北海(1707—1782)《青莲榭》(《北海诗钞》二编卷四)诗云:

采石沉明月,

浮云遗恨长。

谁知东海外,

复此仰清光。

  此诗接过了李白《哭晁卿衡》的深情诗句“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亦将传说于采石矶醉后捉月影而沉水之李白比之为明月,表达了日本人民对李白无限缅怀敬仰之情。

  日本人民之所以对李白如此热爱,固然与他和朝衡(即晁衡,本名阿倍仲麻吕)间堪传千古的友谊有关,但更为重要的则是日本汉诗曾深得李白诗歌的沾溉与滋养。李白诗歌与日本汉诗之间影响与受容关系之研究,对于传统的李白研究来说,是一个全新的视角,具有开拓意义。鉴于国内外迄今尚无专论,本文拟就此课题做一点初步的基础的考察探索。

一、关于受容史之考察

  日本贞观十七年(875),京都御所之冷泉院失火,院藏汉文典籍尽焚。为完善管理,敕命编纂了《日本国见在书目录》。卷首题云:“正五位下行陆奥守兼上野权介藤原佐世奉敕撰。”按,藤原佐世任陆奥守,是在宽平三年(891)至九年(897),故目录之编定当在此数年间。此目录共著录典籍一千五百七十九部,计一万六千七百九十卷,其中有《李白歌行集》三卷。这是李白诗集为日本所收藏之最早记载。李白诗集之传人日本自当比此著录时间更早。

  稍后,在日本学者大江维时(888—963)编撰之《千载佳句》(金子彦二郎《平安时代文学和白氏文集——句题和歌·千载佳句研究篇》第671674页)中收入了李白如下诗句:

[天象部·雪]

玉阶一夜留明月,

金殿三春满落花。

——《瑞雪》

[地理部·山水]

三山半落青天外,

二水中分白鹭洲。

  ——《题凤台亭子》(按,《全唐诗》题作《登金陵凤凰台》)

  那时,正值日本汉诗发展第一阶段王朝时期(646—1192)之中期,汉诗坛“白乐天风”炽盛,与杜甫诗一样,李白诗虽已传人,但尚未得到重视。即以《千载佳句》为例,在入选诗联之数量上李杜不仅远不能与白居易的507联、元稹的65联相比,而且落在许浑的34联、章孝标的30联、杜荀鹤的20联、刘禹锡的19联、杨巨源的18联、方干、温庭筠的各16联、赵嘏的13联、何玄、贺兰遂的各12联、王维的11联等许多诗人之后。此外,从所选李白的二联来看,前联平平无可称说,后联虽俊爽明快,堪称佳句,但编选者远未探得太白诗豪放飘逸之骊珠。假乐天之尺度太白之诗固已不可,况其时于乐天之诗亦未得三昧乎!

  到日本汉诗发展之第二阶段五山时期(1192—1602),在著名禅僧虎关师炼(1278—1346)所著日本第一部以“诗话”命名的论诗著作《济北诗话》中,关于李白有以下四则引人注目的论述(《日本诗话丛书》卷六):

  (1)《玉屑集》“句豪畔理”者,以石敏若“冰柱悬檐一千丈”与李白“白发三千丈”之句并按,予谓不然。李诗曰:“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盖白发生愁里,人有愁也,天地不能容之者有矣,若许缘愁,三千丈犹为短焉。翰林措意极其妙也,岂比敏若之无当玉卮乎!

  (2)李白《送贺宾客》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又,《王右军》云:“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按,《右军传》写《道德经》换鹅,不写《黄庭经》也。白虽能记事,先时偶忘耶?

  (3)李白进《清平调》三诗,眷遇尤渥,而高力士以靴怨谮妃子,依之见黜。嗟乎,玄宗之不养才者多矣!昏于知人乎?

  (4)杨诚斋曰:“李杜之集无牵率之句,而元白有和韵之作。诗至和韵而诗始大坏矣。”……李杜无和韵,元白有和韵而诗坏者非也。夫人有上才焉,有下才焉。李杜者上才也,李杜若有和韵,其诗又必善矣。李杜世无和韵,故赓和之美恶不见矣。元白下才也,始作和韵,不必和韵而诗坏矣,只其下才之所为也,故其集中虽兴感之作皆不及李杜,何特至赓和责之乎!

  这是迄今所知日本关于李白及其诗歌的最早评论文字。这四则诗话,或在诗艺上代为李白争曲直,或在际遇上为李白鸣不平,或指出其诗句中偶尔失考之处,或议论其与元白本有上才下才之辨。其执论之是否尽当姑不论,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诗话,我们得以知道李白在五山时期的日本汉诗坛上已有了相当影响,尤其是第四则,推尊李杜而轻觑元白,与王朝时期已大异其趣矣。

  不过,因五山诗人之主体乃是受幕府政权控制和庇护的镰仓五山及京都五山等远离社会高高在上的禅僧们,其诗以崇尚宋元为主,且诗偈并作,故李杜在华之盛名虽势所必然地影响及日本,但在五山诗人创作中仍未表现出明显的受容,今检其时诗集,多见对于李白个别诗句的化用踏袭而已,如别源圆旨“秋风白发三千丈,夜雨青灯五十年”(《夜坐》)之上句等。

  这里特别想强调的是,在日本,对于李杜,一开始就是并称的,且并称之“李杜”一开始就是作为“元白”——其诗风在王朝时期曾盛行三百余年之久——的对立面而提出的。李杜并称,如果说在五山时期不过是初有影响的话,那么,在进入日本汉诗发展第三阶段江户时期(1603—1868)之后的诗风大转捩中就充分显示出其聚为合力,冲决“元白”及宋元壁障,重振唐诗雄风,使日本汉诗从此走向大盛的重要意义。

  对李白诗自觉的本格的受容,是从江户时期开始的。江户初,首先顺应潮流站出来鼓吹盛唐、高揭李杜大纛的是当时被朝鲜使臣汉诗人权菊轩推称为“日东李杜”的石川丈山(1583—1672)。松永尺五在批评五山诗人“不贵杜甫之神圣,何仰谪仙之高格”之后,曾盛赞丈山“昼坐诗仙堂,摘李杜之精英而入毫端;暮登啸月楼,漱陶谢之芳润而充绣肠”。(《凹凸窠先生诗集序》)石克子复则更进一步明确肯定了石川丈山开一代风气之先的功绩:“本朝之学者久效元白之轻俗,而未闻有闯李杜樊篱者,以至于今泯泯也。先生首倡唐诗,开元大历之体制遂明于一时。”(《新编覆酱集后序》)

  诚然,若细检丈山之诗,可知其一生之精思,主要在声韵格律及文字巧拙间,谓其受益于少陵,尚有迹象可求;谓其得力于太白,则终难指陈矣。但这并不重要,性有所近,情有偏钟,原很自然,重要的是倡导之功。自此而后,尽管日本汉诗坛风起云涌有过这样那样的流派之争,但终整个江户时期,乃至日本汉诗发展之最后阶段——明治(1868)以后,李白杜甫在日本汉诗坛至尊至圣的地位一直未曾动摇过。

  以上,以日本汉诗发展之四个时期为线索,初步考察了其对于李白诗歌的受容史,而日本汉诗受容李白诗歌的实迹,则有待于下文的继续考察探讨。

关于受容形式之考察

  江村北海《日本诗史》卷四云:“夫诗,汉土声音也。我邦人不学诗则已,苟学之也,不能不承顺汉土也。”这段话,可以说是日本汉诗人的共识。日本汉诗最初是学习模仿六朝及初唐诗,而后是学白乐天,学苏黄。进人江户时期之后,如前所述,李杜之风始大倡。“万古奇才李青莲”(冈本黄石《半谪仙人歌赠古梅》),“豪情应似青莲李”(伊藤东涯《南山词伯抱病退隐于洛市顷和拙韵见寄再和谢之》),从这样的诗句里,我们看到了日本汉诗人着意学习李白的意识与激情。

  至若受容的形式,则非常灵活多变,归纳起来,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类:

(一)诗语的受容。

  诗语的受容,通常是最为初级的受容形式。应该说,一般的习见的诗语的受容,如盐之溶于水,是很难再区分它们的所属了。我们这里所说的“诗语”,是指人们普遍首肯其“专利”的烙上了作者印记的特殊的诗语——或一个比喻,或一个夸张,或一个联想;或一句景语,或一句情语,或一句理语;少只一字一词,多至一句两句,并无什么定式。但一个好的诗语,往往折射出诗人的独特风格,正因为如此,对一位诗人个性化诗语的受容,有时也反映出对这位诗人个性化风格的向往。

  在日本汉诗对李白诗语的受容中,最引人注目的要数“白发三千丈”了。村上醒石(1819—1868)《题醉李白图》《宜园百家咏》卷七诗云:

仙乐飘扬骊宫开,

不知渔阳起尘埃。

哲妇倾国岂忍见,

终日颓然举酒杯。

文章无人得比偶,

未审少陵相敌否?

巍巍高冠谪仙人,

唯有明月堪其友。

何羡紫绶与金章,

大醉如泥是君乡。

  请看此中未肯忘社稷——白发缘愁如箇长!

  诗的结尾能突然从“颓然”、“大醉如泥”中挽回,何等笔力!而依凭的正是李白自己“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的名句。

  释六如(1737—1801)《李太白观瀑图》(《六如庵诗钞》卷五)诗云:

才卧匡庐又夜郎,

尘颜洗尽奈愁肠。

银河空挂三千尺,

十倍输他白发长!

  银河三千尺,白发三千丈,不恰是输他十倍么?将李白两首诗中的名句比并起来,不仅数字奇,而且寓意深刻----尘颜易洗,愁肠难涤。这实在是一个出人意外又在理中的奇妙联想。

  此外,如茂吕源藏之“日晷半沉林园暗,海神捧出白玉盘”(《正月十四夜看月寄友人》),化用李白的“少小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古朗月行》);广濑旭庄(1807—1863)之“如此厚情何以谢?汪伦许送别时舟”(《访甲原玄寿》),踏袭李白《赠汪伦》诗等,不胜枚举。

(二)诗题的受容。

  诗题的受容对我国乐府诗而言是常见的现象。汉代乐府诗本是入乐的,后世发展为徒诗之后仍常沿用乐府古题。与诗语的受容相比,诗题受容带有整体受容意识,可以说是更深了一层。诗题的受容除沿用了旧题外,一般只是追求旨趣的相关(相同、相近或相反),在音数律(造句法)、音位律(押韵法)、音性律(平仄法)等外在律方面并无特别的要求。如《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收《春江花月夜》共7首,其中五绝体3首,五言六句2首,而张若虚的一首为七言歌行,36句,最长,温庭筠的一首为七古,20句。

  在日本汉诗中以《将进酒》为题者,有大田南亩(1749—1823)的一首,森槐南(1863—1911)的一首。大田南亩诗如下:

君不见扶桑白日出海天,惊风倏忽没虞渊。

人生虽寿必有待,

莫将大年笑小年。

不知何物解纷纷,

唯有清樽动微醺。

樽中竹叶绿堪拾,

何可一日无此君?

为君沽取十千酒,

一饮应须倾数斗。

已当玉杯入手来,

胸中复有垒块否?

世人汲汲名利间,

欢乐未极骨先朽。

千金子,万户侯,

于我如蜉蝣。

与君乐今夕,

一醉陶然泻百忧。

满酌劝君君满饮,

有酒如海肉如丘!

  《乐府诗集》共收入四首《将进酒》,分别为梁昭明太子、李白、元稹、李贺所作。昭明太子的一首为五绝,与南亩此诗无关,元稹的一首以“某人妾”之口叙说其以计阻止主母毒酒杀夫之事,李贺的一首体制短小,风调秾艳,均与南亩此首无关。无论旨趣情怀还是词语风格,显然唯李白的《将进酒》才是南亩沿袭的对象。

  在日本汉诗中,以《静夜思》为题者有平南台的一首:

独卧空床上,

其如长夜何。

群鸿鸣不断,

向晓度银河。

  又有永原纪的一首:

昨夜秋风至,

窗前木叶飞。

故园千里外,

无日不思归。

  李白的《静夜思》收在《乐府诗集》卷九十[新乐府辞一]中,且唯此一首,后人无沿用此题者,故上引日本汉诗中的二首必是沿用李白诗题无疑。而且,可以看到,在受容诗题的同时,二诗在秋夜与思乡的主题上也显然与李白原诗保持着一致。

  此外,菊池溪琴有《仿青莲体》五首(《溪琴山房诗》卷二),今录二首如下:

(其一)

灯火微,人影稀。

月露看犹滴,

流萤落又飞。

碧梧枝上银河转,

秋风吹入越罗衣。

(其二)

白露生,蟋蟀鸣。

却恨楼头月,

照妾千里情。

孤鸾影寒窗外竹,

萧瑟一夜作雨声。

  由这两首诗,我们可以知道题中所谓“青莲体”,是指李白的《三五七言》诗。李白原诗如下: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正因为这里所谓“青莲体”等于是说《三五七言》体,所以我将此诗亦归人了诗题受容一类。再者,李白的《三五七言》诗与其七言古诗豪放飘逸的风格不同,是属于其“清水出芙蓉”的一种,而溪琴的受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仁科白谷曾评溪琴此五首曰:“远韵远神,篇篇如玉。”

(三)韵调的受容。

  菅茶山(1748—1827)《江月泛舟图》(《黄叶夕阳村舍诗》后编卷五)诗云:

半空峰影半轮秋,

谁棹金波数曲流。

想昔青莲李供奉,

思人思月下渝州。

  这是一首题画诗,对于李白的《峨眉山月歌》来说,它不但受容了诗语,而且受容了韵调,韵脚也完全相同,属于唱和诗中的“次韵”。

斋藤竹堂(1815—1852)《代月答李白用其见问之韵》(《竹堂诗钞》卷上)诗云:

为天为地已几时?

天地且不自知之。

月亦其间一世界,

中有山河自相随。

似盈非盈阙非阙,

此论始被蕃人发。

白兔捣药说荒唐,

今日杵声都没没。

宁容更有女怀春,

休信嫦娥四无邻。

名之曰月月不识,

月中别有无数人。

嗟呼人生世间犹如鱼在水,

君与月中之人皆如此。

唯看君怀豪不羁,

诗卷长留天地里。

  李白《把酒问月》诗韵脚依次为“时”、“之”、“随”、“发”、“没”、“邻”、“人”、“此”、“里”,竹堂诗与之完全相同,且明言是代月而答,故可以说是真正的次韵唱和诗了。

  此外,如森槐南《四月七日惺堂皎亭招邀墨水泛舟观樱即用太白江上吟韵以鼓诗兴》诗,虽韵脚与李白《江上吟》诗完全相同,但内容了无关涉,故只可称其为“次韵”,不可谓之为“唱和”。像这样的纯韵调之受容,常作为习作或诗友竞技时的一种方式,故槐南此诗题中云“以鼓诗兴”也。

(四)风格的受容。

  风格受容是受容的最高境界。

  后人之于前人,受容者之于被受容者,大则因了岁月之流迁、社会之变易,小则因了学殖阅历之不同、秉性修养之各异,欲求风格之相近相似,何其难也。何况日本汉诗人多不谙汉语,其欲求风格之相近相似,难必倍矣!试举数例考察之。

  藤森弘庵(1799—1862)《金龟换酒处歌》(《春雨楼诗钞》卷二)云:

衣冠缚身若拘囚,

一朝失足踏危患。

不知称意谁最多,

取彼易此意如何?

以心问口口不答,

有酒当醉醉当歌。

不可留者昨日之日如流水,

犹可追者今日之日尚在此。

  斋藤拙堂批云:“逼谪仙之真”。诚然,此诗颇似李白口吻,但沿袭李白诗语太露,如上引部分之末二句即直接由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诗的首二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化出。

  梁田蜕岩(1672—1757)《野中清水歌》(《蜕岩集》卷一)云:

赤城春色入酒家,

千饔如冈贮流霞。

新酿汲引印南水,

樽中十月涨桃花。

白云楼壁神仙画,

清风道垆尚书车。

阿堵万贯不暇数,

笑杀夜市挑灯夸。

吾尝闻天之美禄扶衰老,

帝觞余沥雨润草。

矧又播阳第一泉,

麴蘖不减酆都稻。

蓬莱盏,海山螺,

坐来未饮已欲倒。

安得酣畅风流李青莲,

醉后挥毫掞词藻!

  又,冈本黄石(1811—1898)《草书歌送牧野天岭东归》(《黄石斋集》一集卷下)诗云:

大唐颠张醉素死后一千年,

后代谁能继其醉与颠?

继之者我菱翁乎?

翁之狂笔自通天。

一饮百杯神转王,

风雨忽从毫端旋。

有时一字两字大如斗,

长蛇郁律横林薮。

有时纵横挥尽数千张,

群松偃蹇连冈阜。

排拶崩腾势益雄,

状与神龙战野同。

更有一种之情趣,

飞花散雪乱春空。

菱翁绝艺难再视,

人间又见天岭子。

廿岁随翁授妙诀,

笔锋劲利干莫似。

八月天凉白雁横,

远水遥山带秋清。

野堂会客客云集,

送子东归万里情。

蜀素与吴笺,

歙州一大砚。

醉来提笔睨乾坤,

为我一扫作龙变。

风云阵发愁魑魅,

唯为霹雳声中飞闪电。

砉然掷笔连声号,

逸气尚压秋旻高。

满堂词客皆叹赏,

持比菱翁有余豪。

嗟哉天岭墨狂有如此,

他日卷起东海万丈黑云涛!

  前诗如江河起浪,一路穿青崖秀嶂蜿蜒而东,于结束处点出“酣畅风流李青莲”仙号,已透露受容消息;后诗体制更加莽阔,若溟渤澎湃摇荡,时闻海啸,结束处呼唤“天岭墨狂”于“他日卷起东海万丈黑云涛”,而其诗之风调先已近之。二诗胸襟怀抱、涵蕴吞吐,较之太白,固不胜蓝,而其出自于蓝的诗脉则显如也。

  拙论结束处,不禁又思及李白与朝衡的友情。朝衡也是日本汉诗人,其《衔命使本国》诗末二联云:“西望怀恩日,东归感义辰。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不知此剑赠与了何人,惜哉史无记载。后世汉诗人于此似有抱憾,薮孤山(1735—1802)《拟晁卿赠李白日本裘歌》(《孤山先生遗稿》卷二)云:

天蚕降扶桑,

结茧何煌煌。

玉女三盆手,

丝丝吐宝光。

机声札札银河傍,

织出云锦五色章。

裁作仙人裘,

云气纷未收。

轻如三花飘阆苑,

烂似九霞映丹丘。

世人懵懵苦尘网,

安得被服游天壤。

六铢仙衣或不如,

何况狐白与鹤氅。

我求神仙无所见,

远至中州之赤县。

东京西京屹相望,

五岳如指河如线。

君不见岁星失躔落上清,

化为汉代东方生。

又不见酒星思酒逃帝席,

谪为本朝李太白。

大白何住太白峰,

手提玉杖扣九重。

九重天子开笑容,

满廷谁不仰清丰。

片言不肯容易吐,

才逢酒杯口蓬蓬。

百篇千篇飞咳唾,

大珠小珠走盘中。

长安城中酒肆春,

胡姬垆上醉眠新。

长揖笑谢天子使,

口称酒仙不称臣。

忽思天姥驾天风,

梦魂飞度镜湖东。

百僚留君君不驻,

纷纷饯祖倾城中。

我今送别无尺璧,

唯以仙裘赠仙客。

仙裘仙客一何宜,

醉舞跹跹拂绮席。

昂藏七尺出风尘,

已如脱笼之野鹤。

从是云车任所至,

弱水蓬莱同尺地。

西过瑶池逢王母,

云是日本晁卿之所寄。

  于李晁交谊千年之后,这位日本江户时期著名汉诗人作了这首颇有李白《梦游天姥吟》风采的情浓义重的奇篇,李白与日本汉诗之关系可谓遥而深矣。

  (本文原发表于《淮阴师范学院学报》[社科版] 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