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 非


太宰春台

  【解题】

  太宰纯,字德夫,号春台,又号紫芝园,通称弥右卫门。信野饭田人。本姓平手,其祖言亲,仕于加贺侯大夫横田氏,其父言辰,出嗣姻族太宰谦翁,因冒姓太宰氏。谦翁为饭田侯之臣。春台初修程朱学,及见徂徕[1],大悦,弃其旧学,而讲古学。然晚年甚有所不满于徂徕[1],于诗文痛斥李王,著《文论》《诗论》,纵横论之。延享四年殁,年六十八。

  此书,举以指责我邦学者使用文字之误,及姓名、字号、官职等书式之差错。此书版本有二种:江户刻本与浪华刻本.今揭于此者为江户刻本,浪华本原尚贤序所谓盗刻本。浪华本中有林义卿序今特将此序揭于原氏序文之后,此本世传甚稀。今二本对比,即使每章顺序相同,而字句之异同也甚多,因思浪华本可能是据初稿上梓,而江户本是据他日之定本。浪华本署为《斥非编》,其名称亦不同。浪华本系延享元年八月菅生堂河内屋宗兵卫所上梓,比江户本约早一年。江户本中作为[附录],载有春台的《孟子论》(上、下)《封建论》《对客论文》等九篇,以与诗学无涉,今省之。

  延享二年六月新刻,明和四年五月再刻,江户书肆文英阁青竹楼

刻斥非序

  夫是非无定体,人之是而我以为非,我之是而人以为非,是非之争,虽历千载,孰能辨之?予闻诸春台先生曰:“今之学者,苟学孔子之道,则当以孔子之言为断。为文辞者,苟效华人,则当以华人为法。此辨是非之公案也。”盖先生尝观世之学者所行,不忍见其非,因一二斥之,以示小子辈,遂笔之。积以日月,而其事亦弥多,至三十余条,名曰《斥非》。未及梓行,时我二三兄弟者,人写一本,而藏之二十年于兹矣,迨乎流传渐广,外人亦稍稍得窥而见之,遂大行于四方。顷岁,人自关西来者皆言《斥非》流传甚广,京师儒生皆得之以为帷中之秘云。先生闻之,恐狡猾贾人盗刻误本以牟其利,因谓其徒曰:“不如吾刊之以止其误传。”遂使稻垣长章与尚贤谋绣梓之事。缮写裁卒,而未及校正,闻浪华贾人果盗刻而鬻之,索得而视之,长门林义卿周助者为之序。义卿前在浪华窃徂徕[2]先生《译文筌蹄》,题言《构造国字牍》以诬先贤,以欺海内之人,但识周南先生而谬言受业于其门,诈伪大矣。今又妄序盗刻《斥非》而蔑如我先生,其狡猾过贾人,谓之何哉?于是我二人者,黾勉从事,趣命工绣梓,及先生他杂文九篇,吾曹尝受而藏之箧笥,今请附录于后,以示同志,庶几好古之土因之有以释疑网云尔。

  延享乙丑夏四月辛酉 东都 原尚贤 序

  斥非编序 浪华刻本之序

  操觚,华之业也,不可不取式于彼也。岂徒古也哉?因之又因,所损益可知也。必古亦非礼耳。若夫辞则华而古乎?辞之古今,固不以礼也非礼也。论之不能修者当耻矣,故惟式,虽我古文者流不必古也,必华人焉。而世于式,严之国文,而宽之华文,然有意以宽者哉?式与非式,素未之知也。未之知,太宰氏所以有《斥非》也。而其《斥非》也,但其斥非哉?示式者多矣。

  延享改元春三月 林义卿

  凡文字,前后署姓名者,上无所书即已,有所书必书乡里。如有官者,先书官,次书乡里。若书号,则书于乡里之下。倭儒乃有但书号,不书乡里者。非式也,华人弗为也。

  凡姓名之上书乡里者,必书其大名,不书闾里小名。如朱仲晦,徽州婺源县人,而书新安,新安是其地之本名,世人所共知也。

  凡署姓名者,若书乡里于其上,但书某处某甲而已。或有著人字,曰:“某处人某甲。”华人如此。倭儒乃有著产字、住字,曰:“某处产某甲”,曰:“某处住某甲”,皆非法也。《孟子》云:“陈良,楚产也。”特言其人生于楚耳,非署姓名之法也。

  凡文字与人,示人,及书画为人者,必书姓名,或但书名,虽贵者于贱者亦然,礼也。若姓名之上书号,亦可也。倭人乃有但书号,不书姓名者,非礼也,华人弗为也。

  凡人有名有字,名者所自称,字者人所称也。名者父之所命也,故自称之。字者人之所与,所以表德也,故人称之。凡自称者,除天子称朕,称予一人,诸侯称孤寡不谷外,虽尊长于卑幼,贵者于残者,师于弟子,皆称名,无称字也。呼人者,唯父名子,若君于臣,有名之有不名,师于弟子亦然。惟古之师严,名其弟子,如孔子之于七十子可见矣。后世师道不严,不敢名弟子。他如尊长于卑幼,贵者于贱者,亦不敢轻名之,必度其高下,宁过于恭,勿失于倨,是谓有礼。夫称呼者,礼之大节也,敬慢系焉,故君子慎之。倭儒乃忽之,言语书札,往往误称呼。常见末学书生作书札,及赠人诗若文,或题所与之名,或自书其字,皆为失礼,华人弗为也。

  凡搨印章、书札,及诗文赠人者,皆当印名。若有二印者,其一必是名,其二则字、号、古语,或诸般印皆可。但印字号而不印名,是为不恭。倭儒往往有此过,华人无之。如非与人者,不必然也。

  华人自唐以前无号,唐人相呼以行次,如王大、王二、沈三、沈四、张五之类,诗题亦多称此。有号者,如白乐天号香山居士,卢仝[3]号玉川子,仅仅可数。宋以后,人多以号相呼,如濂溪、伊川、横渠、紫阳、东莱之类,皆以其所居地名为号。此皆他人之所号,非当人自号也。又有居室之号,如致堂、南轩、晦庵、止斋、潜室、东窗、草庐、定宇、菊庄之类,此皆其人自号也。自此风行世,而人不复称行次,历元明二代,到今犹然。倭儒亦多以居室之号为号,如闇斋、仁斋、顺庵、损轩是也。他或以所居地名为号,或以祖宗乡贯为号,皆无不可也。其地名,或偶与中国同者,非其人所自命,则亦无可讥也。唯近时人有以中国地名此方所无者为号者,是何所谓?吾所未解也。又如业曲艺者之号,鄙俚无义,不足道已。

  此方人,大抵皆复姓,虽有单字者,则百中一二耳。至有连三字四字者,乃夷狄之俗也。今之操觚者流,称人自称,丑其复姓,不拘上下,摘其一字以为称,是学中国而私拟其风俗,则其意固不恶也。然此事于文词中为之犹可,如题姓名,而单其复姓,则相乱者甚多。当时尚不可的知其人,况数十百年之后乎?如是足以惑人,尤非所以为实录而示后人也。夫名与字者,人之所独也,宜择佳者。姓氏者,宗族所同也,不可得而改也。虽中国,复姓如百里、端木、石作、新垣、高堂、东方、赤草、诸葛、古野,何异于我复姓也?汉魏以来有夷人进于中国者,犹不敢改其本姓。如鲜于、斛律、斛斯、贺兰、贺若、宇文、耶律之类可见矣。今我复姓虽可厌,而系乎国俗,传自祖宗,则吾末如之何,当因其素所称为直。先儒有山崎闇斋、伊藤仁斋二先生,皆书复姓,其徒亦如之。予初未知其是,且仿世之操觚者流,时单人之复姓,近日乃觉其非,遂左袒夫二先生云。又按:人有姓,有氏。姓者,统祖宗之所自出者也,氏即族也;族者,别子孙之所由分者也。天子诸侯,言姓不言族,其下必有氏族,则称其族,古之道也。虽我日本人,亦皆有姓、族,既立之族,则当称其族。称族者,所以的知其人也。今人乃有舍族而称姓者,姓之所被甚广,且非常所行,则非徒难知其人,将恐有同姓名相犯者,故不可为也。

  凡文字,识年月日者,年号之下书几年,次书干支,次书时次,书月日。如曰:“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或有年号之下直书干支,不书几年,如曰:“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或有以太岁所次言,如曰:“龙集甲子”,曰:“岁次阏逢困敦”,或有不书时,如曰:“淳熙己酉二月甲子”,或有以孟、仲、季纪月,或有书日数及朔望等名,不书干支,如曰:“孟春几日”,曰:“某月朔旦”。华人书法大略如此。倭儒乃有年号之下书第几,或唯书数目,不书年字,或书几岁几历几天,或以干支置数目与年字之中间,或分注干支,或以十二律纪月,或以乌字蓂字换日字,曰几乌几蓂,皆非法也,华人弗为也。

  《尔雅》曰:“载,岁也。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继周者沿而不革,历代皆曰年。唐玄宗天宝三年改曰载,肃宗乾元元年复改曰年。后代不复改。我日本亦曰年,开辟以来至今不改。世儒作文字者,乃以私改之。或曰载,或曰祀,尤非。夫奉正朔者,臣民之道也,何得私变之哉?如此者,特以好奇而不自知犯国家典章也已。可不慎乎?

  后生学作书札,先须学属辞,略能属辞,则当学书札礼。书札非一端,各有其式,式者礼也。属辞虽工,而书不如式,简札失其制,则必有不敬无礼之诮。故礼不可不学也。近见少年辈,才知属辞,便作书札,自高其才,不屑讲礼,及其与人书札也,惘不知礼,妄意作之。自简札封筒,至书中措词、称呼、题名,多不如式。其为不敬无礼也大矣。即令文辞可观,识者尚为之不满,况文辞亦未佳乎?是其为书,特一张故纸耳,何足採览哉?此操觚之士所当知也。

  东都有一老先生,赠人诗,署曰:“某号老人拜书。”既自称某号老人,曷为拜乎?拜则不宜称某号老人。对人自称某号老人,倨矣。京师有一儒,手书《古诗十九首》于扇以贻人,署曰:“某号书赠某人。”苟赠人而自称某号,亦为不恭。如此类,皆不知礼之过也。

  先生者,父兄之称也。《论语》“先生馔”是已。如《曲礼》或言先生,或言君子,或言长者。先生谓父兄也,君子谓有爵位者也,长者谓他人之长者也。称他人曰先生者,尊其人而以父兄待之也,不必受业之师也。如仲尼先生程子,子贡先生原宪,孟子先生宋牼是已。若或其年相若,则两相先生。如庄周所记,孔子之与柳下季相先生是已。及战国之时,诸侯封君呼游客处士为先生者多矣,不可枚举。至如燕昭王之于郭隗,则以国君而先生其臣,汉高帝之于陈平,则以天子而先生其臣,唐高宗之于田游岩,则以天子而先生处士,凡此,皆人主自屈其尊,而以父兄待其下也。尚矣哉!今入乃于长者难言先生,非受业之师弗肯先生之,亦异乎古人。夫佛有天人师之号,故称僧曰师,今日吾人呼僧为师者,宁皆其弟子哉?亦尊其人而以天人师待之耳。今人乃不耻师浮屠,而耻先生长者,亦可谓不知类也。

  中华诗人赋岁旦者甚鲜,盖[4]无事弗作也。倭儒乃每岁旦必作,无事而作,所谓无疾呻吟也。观其为言,不鄙猥即怪僻,败风灭雅,可厌可恶,莫此为甚。狡黠市人,梓之以鈎利;寒陋书生,讬之以衔名。虽曰流俗之弊,其实诸老先生之罪也。好古君子,勿仿幸甚。

  中国三代以上,建万国,封诸侯。秦、汉以降,郡县海内,天下之人,不复知古者封建之制为何如也。我日本古亦仿汉、唐之制,郡县海内。挽近扰乱,豪杰崛起,蚕食兼并,寝以成国。及神祖受命,混一海内,因立诸豪杰,归降者为侯,又封子弟功臣,令守藩篱。于是始有诸侯,大似三代封建之制,唯其制不问地之广狭,所食米万石以上乃称侯为异耳。虽无复五等三等之目,而国有大小,爵有尊卑,通谓之侯,犹汉言列侯。然故万石以上之君,皆当称侯,世儒乃以官人视之,及作书札文字,以牧守、刺史称之,此见古而不知今也。往时僧玄光游水户侯园池,作诗题称水户侯,是为得称呼之正,儒者乃不然,何哉?亦不善学之过也。

  凡赠答诗,书题引或在诗前,或在诗后,皆可。必低一两字为定式。如题中有所赠官号、姓字,必提之,或高于诗,或与诗平头,虽诗中亦然。非唯官号、姓字为然,凡指所赠之词皆提之,礼也。世儒乃有徒知低书题引,而不知提所赠官号、姓字,虽提而低于己诗者,亦不达礼之过也。

  凡赠答诗,所赠所答之人有官,则题引称官。无官,则称字若号。字号惧无,则但称姓,如曰某公,某子,某先生,某处士,某居士之类。居士处士虽非尊称,而不仕者之通称也,故或称之。学者须阅中华古人集,取其可行于今者而用之。若夫古人题中有所赠所答人名者,盖非当时对其人称之书之也,及辑录之日追书之耳。世儒有词宗、词伯之称,虽朝鲜人所行,然于中华罕见,余亦弗肯用之。

  和韵非古,盛唐所无也。严仪卿曰:“和韵最害人诗。古人酬唱不次韵,此风始盛于元、白、皮、陆,本朝诸贤乃以此斗工,遂至往复有八九和者。”所谓本朝者,谓宋也。和韵虽起于唐,而盛于宋,后世承袭其弊,莫敢改之。倭儒亦然。大雅君子苟欲学盛唐者,何不先除此弊?然和韵犹可,世儒乃有与和歌者流酬唱,取和歌尾字以为诗韵者。夫和歌者,倭语也;诗者,中国之语也。如之何相通?可谓违理也。好古君子所宜戒也。

  联句自唐人为之,本有体裁,实诗之属也。虽今人仿古人为之,不失其体,何不可之有?惟倭儒所为联句者,别有一法,大非古制。且其为辞,鄙俚猥琐,去诗远甚。又有一种汉倭联句,以和歌句,间杂诗句,殊方异言,联缀成篇,动五十韵至一百韵,乖戾不伦,令人厌恶。联句至此,可谓风雅扫地,世所谓老先生者乃好之不释。悲夫!告好古君子,勿仿幸甚。

  凡作寿诗,中国人直以贺某人几十为题,更不著题。倭儒则别置题,其法先咏龟、鹤、松、竹等物,而因之以祝其人寿也。寿家子孙乞人诗者,必以是为请,误矣。盖寿人者必有献遗焉,若献以画图及诸宝玩者,就咏其画图宝玩以为祝,是中世已降俗礼也。无所献遗,而假物以为题,无谓也,此特和歌者流所为耳。虽和歌者流,在昔人未之闻,而挽近乃有之。世儒仿之,而不知其非,可谓妄矣。曩者馆林侯弘毅公六十初度,以《竹约岁寒》为题以征诗。余对曰:“寿诗别假物以为题,臣未之闻也,请去题而应教。”遂作七言律诗一首以献,题曰《奉贺馆林侯弘毅越公六十初度》,他日见公,公曰:“我庆诞之日,得诗三百余篇,去题者唯子一人。”对曰:“然。”因为公言,公称善。并书于此。

  世有《潇湘八景》诗,不知何人所作。意者在宋、元之际。其诗极无佳处,倭人慕之,赋《琵琶湖八景》,景皆与潇湘同,特偶然耳。诗乃释氏所作,尤不足观。自是之后,人多效之,所在辄赋数景,或博请于远近词人,令赋诗为文,好名之士往往应求为之,景故不胜,诗焉得佳?纵有海内无双之胜,己未尝一寓目于其间,则焉所措词哉?是其所称徒虚语耳,何风致之足论哉?大抵咏胜景者,大如唐人岳阳、洞庭诸什,小如摩诘《辋川别业》二十绝,皆其人身在其地,看弄其景,久之,境与心会,然后形乎言斯成诗,是以如彼其妙。今则不然,足未尝履其地,目未尝睹其胜,而徒构虚词,以应求塞责,欲以钩名誉。噫!亦鄙哉。若夫言其所未见,如孙兴公赋天台,则考诸地记,征诸地图,然后乃敢立言,其亦异乎今人之所为矣夫。

  世俗好名者,每有吉凶之事,辄求人之诗文以庆吊之。毋论知与不知,见能者而求焉。因人以求人,动至二三转。末学之士,往往应求。余甚恶之。盖人有嘉事而喜之,有凶事而悯之,皆由与其人若其子孙有情故也。未尝识其人及其子孙,则是路人耳。路人我何与其喜戚乎?无与而喜戚之,非诈则谄也,有识君子岂为之哉?余常以此拒人之请,虽不悦于人,要不自欺耳。

  倭儒说经,先注而后经。余以为过矣。经之有传注,为解其义也。本文得注而明,本文既明,则注徒筌蹄耳。故说者但会注意以明经文而足矣,何须更说注文乎?今先说注文一二详之,则由注文别生支节,烦杂冗长,未足明本经而先令听者惑,外本内末,贻学者害,岂不谬哉?

凡为王公大人说经,与为书生不同。为书生者,务在明章句,详训故,辨疑惑;为王公大人者,务在达大旨,明大义,使其优游乎仁义礼让之涂。盖大人之学与书生不同,其所宜闻者,自孝弟忠信仁义礼让之外,君人之道而已。章句训故,非其所急也。故为大人说者,须举本经中词义明白,有益于其人者一二条,而委曲解说,或譬喻,或旁引圣贤格言以通其义,或援古今事迹以实其言,令听者心悦而忘倦,斯之谓善说经。今儒师乃以其所为书生而施诸王公大人,徒令人睡而不听,又安能令其进于学哉?

  昔之所谓讲者,论议也。我日本亦然。今之所谓讲者,说也。自赵宋以还乃尔。佛家有讲法,有说法,自为二途。是犹不失古名。

  先王建学,天子曰太学,诸侯曰国学,下至乡党州闾,无不有学。春秋祭先圣先师,及有勋劳于国,有功德于民,而宜祀者焉。后世虽郡县之制,而建学修祀,仍率旧典,人家无祭先圣先师。倭儒乃有祭孔子于私家者,可谓渎祀也。又有为朱氏学者,祭仲晦于家,所谓非其鬼而祭之谓之淫祀,不智之甚也。是何异于世俗奉佛教者,安弥陀观音等佛像及其道祖师之像于家而旦暮供养哉?彼自有其道,有为而然,儒者岂宜效之乎?古称神不歆非类,民不祭非族。先王祭法具在,祀典不可不知也。

  自生民以来,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君子者,所以治小人也。小人者,所以食君子也。是故君子有君子之道,小人有小人之道。君子小人各尽其道,而天下治。君子而行小人之道固不可,若小人而行君子之道亦失其所以为小人也。其不可以为国也均矣。故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先王之于民,如斯而已矣。故教民者惟喻之孝弟忠信勤俭畏法耳,为之说经,非其所宜也。世儒乃有欲使天下之人咸知君子之道者,构说经之堂于街衢,而日说经,令行路之人留而听之,此徒知教民而不知民亦各有其道也。先王导民,岂有夫人而说之以君子之道乎?况小人而好君子之道者,不犯上作乱,必失身破家。何则?君子之道者,为人上之道,而小人之道者,为人下之道也。且古者有圭璧金璋,命服命车,宗庙之器,皆不粥于市,以尊物非民所宜有故也,先王之制也。今说经于衢路,岂不亦粥尊物于市之类乎?

  汉儒之学,皆专门也。是故五经皆有其传,传云者,先师所传也,观《儒林传》所载可见矣。东汉以降,专门废,然后诸儒自为论,于是古传遂亡,且如《易》之一经,辞义多不详,及筮法、占法,多不可考,余经从可知矣。倭儒乃有授《易》于人者,自称得其传,问之,未详其所自来,观其所传,特揲蓍一法,若纳甲等法耳。夫揲蓍法朱氏书详焉,纳甲者京房所传,而其法详于后世卜筮之书。取其书而读之,则可以知其法也。今者鄙儒不能读书,此等小事亦必一一受之于师,遂秘之不轻以传人,因亦用是欺后生以求重糈。夫子所谓小人儒,其若人之徒欤?

  近时韵镜之书盛行于世,则有反切人名之事。其法于人之二名者,以上字为切母,下字为韵,从韵镜归成一字,因视其字美恶。美则已,恶则改其名。以为所归之美恶,而终身之吉凶祸福系焉。此事不知起于何时,始于何人,毋论中国,虽我大东,自古迨吾国初,实所未有也。盖自宽永间以来也。在今日,则自王公以下,至庶人,未有不反切其名者也。己不学其事,则必仰人。于是问诸能者,糈糒从之。诸知反音者,因言其吉凶,犹卜师也。故儒者若浮屠中,有业此以致富者焉。夫中国人多一名,固无以反切。此方人必二名,虽有一名者,则千万人中一人耳,故可以反切,好事者因制之法以欺愚俗也。此事若巫祝阴阳之徒为之,则固其所也,不足责也;苟为儒而读圣人之书,闻中夏之道者,岂宜不知其非哉?如不知其非,是至愚也;知其非而为之,是诳人也。至愚可羞也,诳人可恶也。有一于此,不可以为儒矣。噫!世之反切人名者,亦何知韵镜之所以为韵镜乎?

  唐诗法,五言第二字第四字异平仄,七言第二字第四字异平仄,第二字第六字同平仄,此不易之法也。后之作诗者,莫不遵守此法,唯五言平起有韵句第一字,与七言仄起有韵句第三字,必须平声。五言,如:“金尊对绮筵”,“晴光转绿蘋”;七言,如:“万古千秋对洛城”,“不似湘江水北流”,“金”“晴”“千”“湘”,字皆平声,此亦唐律一定之法,诗人所慎守也。倭人不知,往往用仄声字在是位。五言,如:“晚霞落赤域”,“鸟啼竹树间”;七言,如:“万户捣衣欲暮秋”,“倾倒百壶夜未央”,句非不佳,“”“鸟”捣”“百”,字皆仄,是为声病。余尝检唐以后诸家诗,五言句犯所云法者未之见也。若其第一字仄声,则第三字必平声者,时有之矣。如:“到来生隐心,主人孤岛中”是也,然亦数十百首中仅有一二句耳。明人王元美《哭李于鳞》排律一百二十韵,凡二百四十句,内平起有韵句六十,而无一句犯所云法者,亦可以证余说也。七言句犯所云法者,在唐人则自崔惠童“一月主人笑几回”之外,未之有睹也。在明人则如李沧溟“黄鸟一声酒一杯”是已,此亦数百千首中仅一二句耳。他若第三字仄声,则第五字必平声者,亦时有之矣。如:“笑问客从何处来”、“明日忽为千里人”、“昨日少年今白头”,亦百中一二耳。如张九龄“欣君震远戎”句,当下“喜“字,而下“欣”字;韩翃“玉辇将迎入汉宫”句,当云送迎而云将迎。为“喜”“送”二字仄声,故皆以平声字换之也。此亦可以见诗人慎病也。此方诗人多不知此法,大儒先生尚犯之,况初学乎?

  句末连下三仄声、三平声字,倭人严禁之。唐诗似不必然,无韵句末连下三仄声字者往往有之。五言对联句如:“云霞出海曙”“征蓬出汉塞”“晴开万井树”“星临万户动”“亲朋尽一哭”“潮平两岸阔”“秋声万户竹”“还家万里梦”“山光悦鸟性”“城池百战后”“明光共待漏”“犹悲堕泪碣”“胡兵战欲尽”“还从避马路”“河津会日月”“声华大国宝”“闻风六郡勇”“浮舟出郡郭”“穷愁但有骨”“清吟可愈疾”“残虹挂陕北”;其起结句如:“东皋薄暮望”“罗衣一此鉴”“须令外国使”“当令外国惧”“谁怜不得意”“别离已昨日”“楚山不可极”“天花落不尽”“城南虏已合”“清晨入古寺”“离亭不可望”“还应雪汉耻”“谁知万里客”“汉皇未息战”“明时独匪报”“从来谢太傅”“亭高出乌外”;七言对句如:“草色全经细雨湿”“秦女峰头雪未尽”;结句如:“谁为含愁独不见”“朝罢须裁五色诏”“闻道神仙不可接”“一去姑苏不复返”“复恐匆匆说不尽”,此皆在唐诗所称绝佳者也,他诗犹多。句末连下三仄声字者,不暇枚举。至于有韵句末连下三平声字者,则唐诗中固不多见。五言如“豁达胡天开”“边月思胡笳”,七言如:“花枝欲动春风寒”“远公遁迹庐山岑”“新林二月孤舟还”“断肠犹系琵琶弦”,可指数耳。盖是唐人亦出于不得已,非谓无妨,肆然为之也。若地名、人名之等,连属一定,不可易者因用之,何不可之有?管见之徒,必拘声律,换以他字,则为陋甚矣。或曰:“琵”字在诗中有读为入声者也。

  拗体非唐诗之正也,唯五言绝句不嫌拗体,以贵高古,故不必声律谐和也。五七言律及七言绝句尤要声调。唐人间作拗体者,亦遇佳境时为之耳,是故拗体必得绝唱而后足采览。若夫失黏者,特谓前后句不交加黏著而已,一句之内平仄自调,不如拗体全不调声律。故唐人亦不甚病之。尝取唐人律绝数百首点检之,其在大历以前诸名家之作,号称绝唱者,颇多失黏。略举数篇。五言律:陈子昂《晚次乐乡县》三、四句,《送别崔著作》三、四句,王维《使至塞上》三、四句 三、四句当作一、二句,排律:宋之问《未央宫应制》七、八句 七、八句当作九、十、十一、十二句,张九龄《和许给事直夜》五、六句 五、六句当作一、二、三、四句,七言律:沈佺期《龙池篇》七、八句 七、八句当作三、四、五、六句,李白《凤皇台》中四句,贾至《早朝》七、八句,王维《和早朝》七、八句,《和温泉寓目》五、六句五、六下脱七、八二字,《酌酒与裴迪》后六句后六句三字当作二、四、七、八,《嵩丘兰若》七、八句,高适《别韦司士》五、六句五、六下脱七、八二字,岑参《西掖省即事》五、六句五、六下脱七、八二字,《九日饯卫中丞》三、四句,《虢州东亭》五、六句,杜甫《宣政殿退朝》五、六句,钱起《赠裴舍人》三、四句三、四当作一、二,韦应物《舟行入黄河》三、四句三、四当作一、二,七言绝:王勃《九日》,佺期《邙山》,刘廷琦《铜雀台》,太白《上皇西巡》“谁道君王”“剑阁重关”二首,摩诘《少年行》《送沉子福》,贾至《西亭春望》《洞庭湖》《岳阳楼》,岑参《封大夫凯歌》《碛中作》,子美《军城早秋》,达夫《九曲词》《塞上闻吹笛》,蔡希寂《洛阳客舍》,自余不必指摘。凡此皆失黏而不失为佳作者也。后人采而入选,而看者亦不觉其为失黏,极佳故也。是知古人作诗,必遇佳境而得佳句,韵既协,句内平仄又调,则如法结撰以成篇而止,及再点检,虽见失黏,不复改作。盖佳境难再遇,奇语难多出,改之则不能复佳也。先儒谓摩诘诗多失点检者,余谓不独摩诘为然,古人皆然。彼岂不点检哉?其实为佳致不二也。今人固守声律者,虽无失于法,而诗亦不能佳,泥也。故法不可不守,而贵通变。是故诗苟及古人,虽拗体,尚可为,况失黏乎?若朴樕不材,初不慎法度,故犯禁戒,而曰吾学古人,则诗家之罪人也已。编者按:此条,拗体句数多误,今特注之。

  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言行大事者,当思其终,不可拘小节以败大事也。此樊子有为言之,达一时机务者也。故古今传以为名言,岂非也哉!若君子之常道则不然。书曰:“不矜细行,终累大德。”此所谓先王之法言也,凡自行与待人,其道不同。待人尚宽,自行尚恭。宽者有容之谓也,恭者不怠慢也。阜陶曰:“御众以宽。”孔子曰:“宽则得众。”是待人之大道也。然谓之众,则不别君子小人之称也。如特待君子,岂徒以宽而已哉?盖亦有其道焉。己苟为君子之徒,而自行无礼,可乎?今之少年辈,为书生而小有才者,率恃才放荡,以礼义为小节,任诞为高致,与人不恭,而怨其不见容焉,是则以待人之道自待也,岂不戾乎?古人负盖世之才者,不谨礼法,尚获罪于名教,况今士乎?此谓不善学古人。

校点记

[1]徕”原文作“来”,据训读文改。

[2]徕”原文作“来”,据训读文改。

[3]“仝”原文作“同”,据训读文改

[4]“盖”原文作“益”,据训读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