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川淇园著
【解题】
皆川愿,字伯恭,号淇园,又号斐斋、筇斋,通称文藏。京师人。年甫十五,见韩客,席上唱和,韩客叹工。后成一家学,弟子上门籍三千人,台阁诸公执弟子礼者甚众,而平户侯也最敬重。文化四年五月十六日殁,年七十四。
此书一以盛唐为标准,而其自言曰:“诗,体裁、格调、精神三者相须始为完璧,而精神又为三者之总要。”以是可推知其书之内容。
淇园诗话序
余嘉时人稍知恶明人王、李七子之轻佻牵强焉,而病其纤弱鄙细日趋於衰晚之气也。夫王、李数人,所得於唐者,独结构字句之间而已,其神韵风情无复所容力,则漫作支离散涣不了之语以当之。时陆梁夸诩,强张气势,以作大欺人,轻薄之徒从而影附风靡,末流之弊,殆至于有不成语者,职七子遗祸也。今既能知恶之,则何不易之以盛唐诸公风神格调沈实优柔者乃可,而又附同闰季颓风倦俗以自喜者何也?世道日降,文章随污,虽则理势所然,亦得莫非指导乖方乎?余性薄劣,其於诗最不嫺,而好时言之,但以出於已者拙陋也,言不足信于世,试间出其一、二,则人皆俯而笑,余亦羞与轻俊子弟衡锱铢於小技,辄不毕其说而止。此岁冬得暇归京,友人皆川伯恭首示诗话一卷,其谈诗特於精神格调缱缱致意,而一以盛唐为标准。钱、刘以下则不屑,其论四唐之品,及明人之失,衡悬度设,不失平量,其他篇章之体裁,与字句之法局,至乃证引解故之细,皆凿凿可据,其于诗道,善亦尽矣,而伯恭诗高古雅健,以领袖后进,其所言,乃其所能,则非如余之取笑比也,则余知此编出,而夫恶王、李而不得门者知方向矣,而向笑余者,亦知其言之不大悖矣。余是以喜伯恭此书非浅浅,故于其属序也不复辞云。
辛卯十二月 东赞 柴邦彦撰
夫诗有体裁,有格调,有精神,而精神为三物之总要。盖精神不缺,而後格调可得高,体裁可得佳。盛唐之诗主兴趣,兴趣亦由此精神而出,要认此所在,须求之冥想中而後得之。冥想者何也?若闻古人之诗而默会其意,若触述作之境而潜理其旨,此默会潜理之间,总名之曰冥想。如何求精神於此中?盖冥想恍惚之间,天地位焉,万物备焉,随感而现,随念而变,主此感念者,即所谓精神也。静察订观其物情状,盖与平生应外之作用有不同。应外之作用者,旋转旋易,动止无常,而无时而不存;如冥想中之精神乃不然,方其感现之时,其人必须继志缉意,念念相续以执持之,以观玩之,而後始得长存。此其异也。作家之诗,字字不离此境,句句不违此界,念念相续,以执持之,以鼓荡之,为歌诗恍兮有象,惚兮有理,于是咏之可听,讽之可发,而拙者一一反此,文理皆失,阴阳皆讹,不可不知也。
凡诗之篇章字句,皆所用以继缉而存存者也,古人动曰:篇章字句,各有其法。以余观之,篇章字句,何尝有别法?亦皆不外此存存之业尔。学者苟能参透此旨,则於谈诗之书,皆可以不复待其求读之矣。
凡诗之所吟,天地万物,大约有四:曰色,曰状,曰物,曰位。在《易》曰“爻等物文”,即亦是物也。而此四者之别,大抵从目感者皆色,依体而别者皆状,因有而玩者皆物,就在为地者皆位也。是故虽秋毫之末,有时皆为位;虽虚空之无物,有时乎皆可言之色状。盖所以分其四物者,其本在我,而初不在彼也。而言之之法,勿搪突,勿重复,勿辟而又开,勿阖而又闭,勿有头而无尾,勿有上而无下,勿俄大俄小,勿言彼未尽而遽及此,勿言外未周而却及内。凡如此类,不遑枚举,但透悟者拈来皆是。
凡学作诗,先欲多诵得古诗。其工夫有三:一要口头朗诵来;二要将其所朗诵得来之诗意景象,及篇章辟阖之法,而默存在心;三要就心头所记景象及意思,而别与之拟议一遍,不必把笔书出,而但要在心头运思拟议一遍。每诵一诗,必下此三段工夫,至积多篇,而後始自去作自己之诗,仍是宛然古人之声口。
凡诗中所言之景象意思,其别大约有二:其一,参飘忽变动之象者是也,其一,参永久固定之境者是也。参飘忽之象者,其风云雪月,倏来旋灭,其色眩烂,使视听者意想为之不安,骤见可喜,而久之生厌心;参永久固定之境者,其山川草木,取象深远,其情优柔,置辞不促急,使视听者三复致思不已。此是立象动静之别,不可不审择也。
精神亦有动静之别。昔人称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自有是语以来,世人效颦,每见人诗句巧写景致者,辄赞之以如画,而作诗者亦当其锻句炼字之时,务要使己所言如画,殊不知王维佳处本不止於曰如画,且曰如画,未如曰逼真也。盖如画,则其佳处,乃未过布景点色之美,而逼真,则更无天趣。如画,即其布置结构,自然有限於边幅之患;而逼真,即其布置结构,自然有隽永之味,有无穷之思,有活动之机,是故定象莫善尚静,寓精神莫善尚动。
锻炼句字,人往往善言之,而及叩之以其所以锻炼之故,则茫然莫辨。殊不知其所以必用锻炼者,亦唯象与精神之故也。盖凡作诗,未成一语之先,必立以象,象立则精神寓焉。而其为物也,窈然,冥然,倏然,忽然,於是心为之生哀感,情为之发永叹,於是文辞以明之物象,和声以平其所听,诗盖於是乎始成。是故其语未切物象者,必改造之,务以使凯切;其文未当物象者,必换易之,务以使允当。此古人锻句炼字之要旨也。然学者晚进或不能审此义,篇章字句不论权衡,妄改妄换,一取绮丽,不知其却以累全篇也,而犹自谓善锻炼矣。我不知其尝点几黄金以为瓦砾也,可叹甚矣。
诗家用字贵平常,而不贵奇僻;押韵贵平易,而不贵艰险;使事贵用熟故,而不贵出新异。此三者何以然乎?亦不欲以累象及精神也。立象寓神,譬之内气血也,用字押韵使事,譬之外肌肤也。肌肤无所病於外,而气血旺於内,外有所牵滞,内必为昏惯,是故字之奇僻,韵之艰险,事之新异,譬犹美疢,愈美愈害。
连熟字面,或有宜用於五言,而不宜用於七言。其辞意颇促急者,宜用於五言,不宜用於七言。大抵五言语短,用字不妨意急节促;而七言稍长,语势动苦弛散,若杂意急节促之字面,一句之间,一曼一促,调之甚难,不可不辨也。同是七言,而古、律、绝已异其体,则其调之之法,亦各有其所宜。律句要浑圆而有力,古诗句要流畅而宕,绝句要含蓄有余响,五言仿此。
明锺伯敬《诗归》批评,击节於奇谲,而不比於正雅,初学读之,贻害不小。盖古人之作,间亦有奇谲者,然并皆其正雅之余,十仅出一二而已,固非以新奇为标的也。《诗归》之所选,乃聚鹬而冠,头头是邪路,尤当戒之迷陷者也。
绮丽之弊,必之纤弱,昔贤往往论之,而近时人士,虽或知其弊,而不肯迁弃,譬犹牵恋声色之人不复顾其身也。闻其所言,乃云诗寄兴而足,何必论体格之高卑?余曰:此故遁辞,盖其人已事绮靡,岂寄兴而足者哉?杜甫尝有言:“多见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据此,少陵未以绮丽为当行也。夫古今诗人,未有不宗少陵者,虽以元轻白俗,亦靡有异论,则“何必论体格之高卑”之言,余恐虽元、白亦耻作此语。盖格力不高者,未足以“掣鲸鱼於碧海”也。
初、盛、中、晚四唐之别,其风格各异,本不得相同。近有人欲混而一之,可谓不能辨菽麦者矣。明一代诗人,务模拟於盛唐,而优孟竟与真叔敖不相近,盖风度虽类,而精神大远。明人志气轻佻,而语皆促迫;盛唐之人志气安舒,而语皆优柔。虽言时风不同,而要之明人於唐诗,失之皮相故也。
唐人声律未甚严,而宋人已降拘束日甚,殊不知古韵多三声相通用。如宋礼部韵,本非唐人之旧也。後世乃奉之,殆如金科玉条,岂非可笑之甚?诗话载:宋秦少游诗律极严,当时讥其入小石调。据此,则宋人声律,尚未甚极其严,至明李攀龙辈,苛刻严急,不容细过,其意盖恐人或指摘之也,殊不知诗本吟咏性情,略调声律可歌则可矣,人或指摘其余,要之彼人未达之故尔,本非己[1]所伤也。李攀龙辈不知其当作如是观,而拘拘束束,殆如小禅缚律,是以其诗不唯声律严急,而辞气亦促迫,此皆未究其本之过也。
凡学作诗,当先从七言始。七言长,五言短,作长已熟,则短自在其中矣。其於体,当先从绝句始,绝句用辞不多,篇法易,习之已熟,则虽古诗律体篇法,既亦皆成於其中矣。
学作绝句,始先作三、四,既因其三、四,而学作之起承,务令其意旨前後接应,可以连续成篇,及稍熟而後,乃始作从一、二起。初学必须从三、四作起者,譬犹棋先置势子,势子已定,而後开阖离合,始可论其法也。不则漫然作去,虽累数千篇,而终不能长进,徒枉费岁月而已。
相如三月,枚皋一日,文思迟速,自古有不同。然余性迟钝,诗思甚困,因尝学捷作,数月始得其法。盖始先作七言绝,每首限以线香一寸,初作之甚难,而有或殆不能成语者,然强作之,渐久熟,乃复换以五言律,既复换以七言律,亦初皆不能成语,及稍熟,则必至从容有余思,而虽走笔疾书,间复出佳语,乃其艺之已成也。而其要诀,乃在韵脚,韵脚定则句亦速成。故一转念间,能忆各韵之字七、八字,乃至九、十字,则诗莫不速就也。然而此捷作之诗本唯所逐字逐韵而成,所谓逐景生情之类,视之经思锻炼者,究竞有间矣。但初学之人,学此捷作,而笔头得文字三昧,则作诗可兔於造语之艰苦,于是始去入於锻炼,则一思一念,有数百文字随之而转,虽一思一念无虚想头,其所益亦甚多矣。此亦不可不以学也,但捷作之诗,虽佳者,意思浅晚唐盖多捷作者。
登高能赋,自古称之,盖人一到景物夷旷之境,平日之文思,顿减一半,无他,乃情为景夺故耳。余有一法,可以得护我文思,使不随境而转也。每到景物夷旷之境,或欲有所赋,我先闭精敛神,尽收其景物,归之冥想,而就冥想中,择情所惬会,继以文字写之景象,则虽以万里之寥旷,吾或可一言以领略之也。而此法亦非自余始有之,而人苟有赋咏,篇篇首首,总皆以此法,但人独能知心设虚象文字实之,而未知实景又当归之虚象耳。
凡学作诗,须先多诵古人之诗,又须将其所诵之诗,一一皆领解透彻其意旨,盖诵以参其调,领解以参其格。格调既习,而後可得以参其法。未得参其法,则虽欲扬搉之,亦将何以乎?轻俊子弟,耳食相和,猥品千古,汉、唐必佳之,宋、元鄙之,以“佳”“鄙”二字,概而论之,不复究求其故,是以妄称妄举,权衡皆失矣。若此,何以进步?学者不可不以自戒也。
学诗须先多知诗家熟用文字,当须每字搜集古人用例,以精辨其义。字义已熟,而後以广解古人之诗,既得解了,则其目中必已能辨之巧拙佳否,诗盖至是始可与商论矣。而所谓锻炼之手段,至是始亦可以点化瓦砾作黄金矣。
严沧浪云:“刘公幹《赠五官中郎将》诗:‘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云:‘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操也。又曰:‘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是欲效伊尹负鼎干汤以伐夏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一曰元后,一曰圣君,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按:此论甚正,二子固无所逃其罪矣。然而後世词人文尚褒溢,辞务侈大,则其於名号称谓之类,往往滥妄,过其等阶,此等之弊,皆不可不痛改也。
盛唐诸人之诗,规模皆宏远,而意思皆著实,譬犹庙廷宫悬金声玉振,而余韵无穷。如杜甫《秋兴》:“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高楼坐翠微。”日日字,固虽为下言“信宿渔人”作地者,然非规模宏远决不能下此二字。如贾至《早朝》:“银烛朝天紫陌长。”长字乃见银烛众多。如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直将黄鹤楼头一千年来云物景象,仅以七言四句模写尽。其规模宏远,率皆此类也。意思著实,乃前所谓参永久固定之境者即是也。如“千家山郭”句,骤读只谓此唯泛然写山郭朝景,不知作者苦心,特添以千家二字,然後以见望中民舍如织,街衢如棋,朝光正满,却自静阒,稀见车马人物往来走动之景状者也。如贾至句,言“银烛朝天”,即陪写紫陌,然後以得想见众多银烛照耀如星成行列焉。如崔颢诗,即其“已”字“空“字,先捉定寥落千古,却更借言云物,以点其中间日日之景象,其意思著实,率皆此类也。余韵无穷,譬如沈宋同赋昆明池诗,上宫昭容定之优劣,必以沈为上,可见虽初唐,风尚已然,而当时诗人,亦皆有意作之,而莫不求其诗有余韵也矣。
精神,譬偃师木偶也;文字,譬偃师木偶机丝机轮也。机丝能长短相顺应,机轮能大小相推转,则木偶起舞,自中节奏矣。人或务施釆於机丝,而雕画於机轮,而木偶乃手拘足碍,或乃节节颠仆,而犹不能知其当改,可笑。
盛唐诸人作乐府诗,皆欲其入於歌咏,是以规模务宏远,意思务著实,收结务有余韵。虽其应酬、赠送、闲适、游览之作,未必入歌咏者,亦皆总带此意思,而其乐府佳者,果亦皆入於歌咏。小说所载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为丽妓所歌;李白《清平调》直入内宴檀板之类,不遑枚举。中唐此风尚盛,至白居易更欲其惬於俗听。每作一诗,必先令家中老妪听之,而其所难解者辙改之。於是诗体一变,鄙俚满篇,而雅响正音扫地而尽矣。然晚唐李贺七言歌行,尚入筚栗平调,则可见唐一代诗人,皆亦莫不以其入歌咏为主矣。宋元以来诗歌分行,而诗竟如哑钟,徒供观览耳。降至明人,竞巧於饰辞,夸博於用事,调峻辞急,意短气佻,殆所谓五降之後不容弹者矣。
盛唐诗人用事,不过欲自明其情,援旧事与相类者以言之尔。明人用事,先自有意於夸己[2]博览,一言一语必由典故,虽不相类者亦以情迁就,轻薄莫甚焉。古人亦有一言一语必由典故者,五言排律间见之,而至以情迁就者,断无有斯法矣。
盛唐人喜用地名,而其地,皆世所著闻者,而至僻远者,名称虽佳,亦罕入诗料,盖亦不欲以累象及精神也。近时诗人不问地之著否,而字稍不俗,即辄充釆用,甚者乃至擅自换易其名以用之,而读者必再三诘问之,然後始得知是言其地者也。可笑甚矣。
有一士人作诗,辞皆尚典实。尝作《春日仁和寺赏花》诗曰:“青帷半褰映毡红,钿榼朱杯落日中。莫怪三弦调偏苦,樱花如雪点春风。”或难之云:“今所用酒器,是盏非杯也。仁和寺花,乃汉土所无,谓之樱者亦误矣。”士人不能答,即裂其诗而弃之。亦可笑。
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明月二字,殊似无著落。明王世贞读之,不能得其解。即云:“诗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夫世岂有以不可解而为诗者邪?然此言一出,後进皆惑,务出可解不可解之言,是以当时诗篇,大率皆是醉人呓语矣。而殊不知龙标此语,乃本於杨炯“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者也。
李白《清平调》三首,不唯其调,而其诗所命意,乃亦专言清平。盖瑶台月下等语,皆为清字写其神者也。第三首专言平,乃“解释春风无限恨[3]”之句,为平字写其情者也。第二首乃欲调停两首之意,以使相贯承,故於其中间又添置此一首者耳。则不止其辞绝妙,而全篇结撰奇拔更甚。惜前人说此诗者,尚未论及是旨也。
诗有不易解者,如王维《鸟鸣涧》诗:“人间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桂花落,即是晚秋;言春山,又何以重言春涧也?如杨烱《夜送赵纵》诗:“赵氏连城璧,由来天下传。送君归旧府,明月满前川。”赵氏壁,虽是因姓用事,二句毕竟不知何以有此语,结末殊不见其意相接应之处。且“明月满前川”,亦将何解?如孟浩然《送朱大之秦》诗:“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何以言平生?何以心又言一片?如李白《独坐敬亭山》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夫目送飞鸿,心玩闲云,自是韵事,何以忽有厌不厌之言也?此特举五言绝句,而其他此类难解者甚多,试思此等解,亦是一适。
盛唐诸公体格各别。少陵状物,情态皆切,而语皆有力,如撑巨岳於将崩,回洪流於方涨。青莲置思於天地之外,而望物於杳眇之际,如怜归鸿於云表,惜落日於海垠。王维如望烟雨於青嶂,瞰霞彩於澄[4]江。李颀如行过绛岭月下,杳闻笙声鹤唳云霄之际。崔颢如金龙迎日而动,体已矫健,而遍身鳞甲无所不见光怪矣。余别有律罫之书,精辨诸家体格之别,今略摘其一、二云。
晚唐之人,气象衰飒,其诗率多只在文字上设架子。譬如赵嘏《江楼书感》诗:“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连天。同来玩月人何处?风景依稀似去年。”江楼风景,即“月光如水水连天”句也,独上字与同来字相反应,而去年“同来玩月人何处”,即起句思渺然是也。此等诗,全篇二十八字,意思皆吐露,此外无甚除蕴,只仅配列其文字平仄,以为一首之诗耳。盛唐决无此等诗。如思渺然字,赵嘏只是不能此外道著一语,若使盛唐诸公代作此诗,必能在此三字上更下一段工夫,而以成一篇绝妙佳诗,此乃盛唐晚唐之别也。
盛唐诸家七绝,辞皆浑成,意皆圆足,是以得全体活动,而天机有余。中唐钱刘七绝,稍乏浑成之力,其篇法,率皆至中间则略一顿,却分出以为结煞,是以其语气至末则差细,竟与所起语势,难复接应。故一篇已完,尚须著数语以补其意。如刘《送裴郎中》《送李判官》诗,及钱《归雁》诗皆是也。韦应物、皇甫冉辈,率亦多用此法,而其稍异者,又乃其起或漫然布景,至结语急生意思,韩翃是也。其他如张继《枫桥夜泊》诗,言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此殆非他乡客里语,是篇腹已溃裂矣。顾况、戴叔伦辈,亦总皆同一症候。李益语稍浑成,而情乏含蓄,至如“碛里征人三十万”,是七言歌行语气。刘禹锡亦以歌行语作绝句,至结往往难收束。其他诸人,率亦皆此类也。
张仲素《汉苑行》:“回雁高飞太液池,新花低发上林枝。年光到处皆堪赏,春色人间总未知。”是太液上林乃以第三句中到处二字小束,回雁高飞,新花低发,乃以第三年光二字小束,而皆堪赏三字,乃并二小束,而又大缴结之者也。盛唐无此法,其似结束者,亦唯是照前一提者。譬如贾至《送李侍御》诗:“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此今日字非结束,乃一提雪晴云散之句者也;明朝字亦非结束,乃一提楚水吴山者也。如李白“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及“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人郯中”之类,亦皆是此法。盖缴结,则前言皆死;只提破,则前言犹活。七言绝句才是四句,盛唐人每句存之,以为反应回映之地;中唐人每句缴之,欲以便後之收煞,此亦盛中作法所以相异之一端。
盛唐人作绝句,每其首,所命意往往堪取以为一个绝妙佳题。譬如王昌龄《春宫曲》,所命意乃是隔帘望月色;如王维《崔处士林亭》,乃是万绿中间一双白;如李白《秋下荆门》诗,乃是溪口树空望剡中;如《蛾眉山月歌》乃是身在三峡舟,思悬平羗月;如王昌龄《送别魏三》,乃是雨航坐想遥天月。此类甚多。
王昌龄集中《长信秋词》五首,第五首乃合前四首之意以为一首者。盖其第一首金井梧桐,乃咏其第五首起句“长信宫中秋月明”之诗也;其第二首高殿秋砧,乃咏其第五首承句“昭阳殿下捣衣声”之诗也;第三首奉箒平明,乃咏其转句“白露堂中细草色”之诗也;第四首真成簿命,乃咏其合句“红罗帐里不胜情”之诗也。《采莲曲》二首,荷叶罗裙,乃咏其第一首第三句“来时浦口花迎入”之诗也,意此外尚当有咏其第二四句之诗,盖逸之也。
本邦释空海所著《文镜秘府论》,所引昌龄句,率多今集中所无,《寄驩洲》诗“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又《见谴至伊水》诗:“得罪由已招,本性易然诺。”又《题上人房》诗:“通经彼上人,无迹任勤苦。”又《送别》诸诗云:“春江愁送客,蕙草生氛氲。”又云“河口饯南客,进帆清江水。”此外尚甚多,而皆今集所不有,乃知今所传诸家集,阙脱亡逸者固多矣。
昌龄集中《殿前曲》二首,殊浅浅,恐非龙标所作也。以《春官曲》唐人绝句中题,作《殿前曲》思之,盖此二首本作於他人之手,而与昨夜风开诗当时乐府采而合之,以《殿前曲》命其名者,而後人不知,第见其中有昌龄之诗,因并其二诗,亦编入於集中者也。其如《驾出长安》五律,本是宋之问诗,亦误窜入者也。
少陵七言律,解者往往未能到作者之意。如《曲江对酒》诗,三四:“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胭脂、翠带二语,并皆为结言“暂醉佳人锦瑟傍”作引者。如“江亭晚色静年芳”句,盖言曲江晚春,是为一年芳菲最盛之会,而此日满苑细雨,游玩者无一人至也。如《即事》诗:“暮春三月巫峡长,晶晶行云浮日光。雷声忽送千峰雨,花气浑如百和香。”巫峡长,乃为第三句千峰字作伏也。“晶晶行云浮日光”,乃为第三句忽字作反衬者也,而解者不知矣。如《题张氏隐居》诗:“乘兴杳然迷出处。”出处二字,乃本《易》:“君子之道,或出或处。”盖谓仕与隐者,而解者以为出路,而不知如此解,则殆不成语也。如《城西陂泛舟》诗:“青娥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解者以为悲远天,哀吟於空濶之地也。不知其言横笛短箫悲嘹飞响,而自远闻其声,却若在云霄之表也。如《赠献纳起居田舍人》诗:“献纳司存雨露边,地分清切任才贤。”分字,本分际之义,盖亦三声通转也。如《赠田九判官》诗:“宛马总肥春苜蓿。”春,古本作秦,盖字误,而解者不知此类。不遑枚举矣。
明谭宗公《近体秋阳》论诗疵病,而切中肯綮。曰:“诗有篇病,有联病,有句病,有字病。亡情强作,见韵率尔为之,奋兴而踬末,无比兴之趣,前後不相属,辄相矛盾,无层折,无次第,先构中联而以首尾衬帖成之,此篇病也。两联对法略同,读之取厌,如李群玉:“滩恶黄牛吼,城孤白帝秋。水寒巴字急,歌廻竹枝愁。”四句一法;又上联以甲乙分对,而下联单承甲,或单承乙,偏发其一,以虚对实,以客对主,千必偶万,似必匹如,如罗隐“时来天地虽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时来运去,騃俗到不了,此联病也。语拙意庸俗,结撰平直,本无意思,而邂逅成言,过取切近,使风情垫堕,用古而为古所拘牵,不能化裁斡运,此句病也。双字单用,如“燥燥”“逢逢”“霏霏”“萋萋”等字,不可折取之类,白居易:“鹦为能言常剪翅”,李嘉祐:“登舻一望倍含悽”,折用“鹦鹉”、“舳舻”字,大为疚病;单句犯曲韵,如卢纶:“玉壶倾菊酒,一顾一淹留。彩笔徵枚叟,花筵舞莫愁”之类;本非连用成语字,而句尾两字同韵,如韩翃:“人家旧在白鸥洲”之类;若香山:“共赊黄叟酒,同上莫愁楼。”则二病齐犯之矣;五言七言,二五字同韵,如高适:“诸生曰万盈”,杜甫:“风棱瘦骨成”之类,即七言五七字同韵,亦不好读;又一字之筋力,恒生一句之色,凡炼句皆然,此法少陵最工,即此一字不佳,一句索然矣,此字病也。学诗者尤不可不知此等四病也。
王绩《野望》诗,句句字字,皆伤时将乱之语。孟浩然《临洞庭》诗,句句字字皆伤权臣蔽君之语。唐诗固多此比喻借言以述己意之作,而近时解诗者,务其说平易,乃不敢言及此,亦一概之见,非公论也。
高适诗:“东路云山合,南天瘴疠和。”“和”字,前人解皆为融和之义,误矣。当为和兼之义。盖言南方风土多瘴气,兼有疠风也。“思深常带别”,“常”字是“当”字误,“思深”二字,本於延陵季子听乐之语者。“山空木叶乾”,山空者,谓摇落候早,林已空虚,而委地陨箨,又皆成槁乾也。杜甫诗:“范蠡舟偏小,王乔鹤不群。”言其所携资装不必求多,故比他舟更偏小也;“鹤不群”,亦谓不事与群类相依也。
岑参《送张子尉南海》:“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暗”“明”二字,自然与结语戒勿行暗污滥之事之意相映。李白《送友人入蜀》:“芳树笼秦栈,春流遶蜀城。升沈应已定,不必问君平。”“芳树”句,与“升”字映;“春流”句,与“沈”字映。綦母潜《送章彝下第》:“黄莺啼就马,白日暗归林。三十名未立,君还惜寸阴。”“日暗”“寸阴”相映,盛唐诗多用此映接法者。
《黄鹤楼》诗,全篇主意,言昔人已去不复返,则此地黄鹤楼,不知余此古迹者,竟成何用乎?徒令吾辈羁旅之人登临以望故乡,却增客愁耳。《凤皇台》诗,全篇立意颇冗杂,不如崔直截痛快,宜矣其尝欲槌碎之也。
岑参:“秦女峰头雪未尽,胡公陂上日初低。愁窥白发羞微禄,悔别青山忆旧溪。”白发与峰头雪亦是映接法。
排律本不得强作,唯视其所赋之事当必用大篇雄辞,繁言缛称,然後始得尽其物状情态者,而後用此体赋之。其起语不宏壮,则其气不足以[5]贯穿其中间数联以成一篇,结语亦然。
排律篇长句多,而其开阖变化之法,虽亦难以一律定,而要之祗亦律绝同法,而不过其重叠之间手法有小异耳。
两汉天质自然,魏稍加笔赡而浑朴尚完,马晋已下,文益胜质,而渐流绮靡。昔贤言古诗,必推汉魏者,论固不可易已,虽然,李唐以後诗体既已一变,人无不习律绝,而其所以吟性咏情之道,辞已不便於法彼,而文亦固宣於守此,则当今之世,欲为汉魏之古诗者,乃亦不达之尤者也。少陵一生不作拟古乐府,岂亦有见乎此者与?明李攀龙云:“唐无五言古诗,而其有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不取也。”乃其集中,自汉铙歌已下,无所不拟,而送别、赠酬,率做汉魏,于是当时诗人慕尚成风,《朱鹭》、《上之回》必列於集中,送别、赠酬,必装汉体。唯论巧拙於诡遇,而不知驰驱无范之可耻。古云:“文章关时运”,则当时士风之轻佻,斯亦可以覩焉矣。
李白《拟古乐府》,题虽因古,而机轴由己[6],是以如《乌夜啼》、《乌栖曲》诸作,辞思超拔,贺监钦其天才。其人平生数称谢眺不置,而其诗。句法与谢相类者间亦多见,意其钦慕之至,讽习之久,不自期而致此邪,非摸拟而然者也。至於子美前後《出塞》、《无家别》、《新婚别》等作,辞不离唐,而神气骨格殆与汉魏抗衡者,乃又学古之尤善者矣。
诗之有排律也,犹文之有赋也;有古诗也,犹文之有记序也。故古诗之作,亦不以记事,则以叙事,是故古诗长篇,必专用起伏顿挫,抑扬开阖,然後成篇。排律成篇,亦虽有用此数法,然对偶排联,其体所尚,是以言物贵有分域,成章贵有界段,如军伍部署已定,不容复踰列而立,而古诗乃专以反覆照应成篇,此排律古诗体裁之异也。
《孟浩然集》,今本误字甚多,今摘其一二。《宿桐柏观》诗:“鹤唳清露垂”,今本唳作泪,“鹭涛空浩浩”今本作露涛;《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诗:“停杯问山简,何似习池边。”今本似作以;《岘泽作》:“美人骋金错”,今本骋作聘;《登总持浮屠》诗:“四门开帝宅,阡陌俯人家。”今本俯作附;《宿武阳川》诗:“就枕明灭烛,扣船闻夜渔。”明字疑吹字误;《永嘉浦逢张子容》诗:“蟹宇邻鲛室”,今本蟹作解;《同储十八洛阳道中》,中字误衍者也。此类甚多。
岑参《敦煌太守後庭歌》:“美人红妆色正鲜,倒垂高髻扫金钿。醉坐藏鈎红烛前,不知钩在若个边。为君手把珊瑚鞭,射得半段黄金钱,此中乐事亦已偏。”半段黄金钱,言初所赌金钱堆垛作积,今美人手把珊瑚鞭,射以中之,竟赢得其半段也。段盖分割截断之义。《岑参集》《送李卿赋後孤岛石》诗“绿窠攒剥藓,尖顶坐鸬鹢。”今本项作硕。
《岑参集》中,句多雷同者。“夫人堂上泣罗裙”句再见:一,《与独孤渐道别》七言古诗;一,《送李明府》七言绝句。“暮雨湿行装”,《送怀州吴别驾》诗,而“细雨湿行装”,见《送天平何丞入京》诗;其前句云:“回风醒别酒”,而《送薛播》诗:“雨气醒别酒”,《送刘郎将》:“河东山雨醒别酒”,《崔驸马山池重送宇文明府》诗:“池凉醒别酒”;《虢州西亭陪宴》诗:“红亭出鸟外”,《早秋与诸子登虢州西亭观眺》诗:“亭高出鸟外”,《登嘉州凌云寺作》:“寺出飞鸟外”;《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诗:“细管杂清丝”,《送严河南》七言律:“矫歌急管杂青丝”。若此类,不一而足。至如《送崔全被放》《送薛彦伟》《送蒲秀才》三诗,全篇大半雷同,因知岑参诗多不经思而成故也。
杜甫:“林花著雨胭脂湿”,今本作落,按:王彦辅说云:“此诗题於院壁,湿字为蜗蜒所蚀,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7]僧佛印,因见缺字,各拈一字补之。苏云润,黄云老,秦云嫩,佛印云落。觅集验之,乃湿字也。见《杜诗详注》,前辈虽读古人诗,於其字眼之处,辄用心便尔。
杜甫七言古诗,往往出奇语,以令其格顿高。如《偪侧行》中:“行路难行涩如棘,我贫无乘非无足。”《姜七少府设脍歌》:“河冻味鱼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赵公大食力歌》:“凭轩拔鞘天为高,翻风转日木怒号。”又云:“蜀江如线针如水”,《前苦塞行》:“楚行夹峡水入怀”,又云:“冻埋蛟龙南浦缩”,《晚睛》诗:“赤日照耀从西来,六龙寒急光俳徊。”《惜别行》:“裁缝云雾成御衣”,《久雨期王将军不至》:“异兽如飞星辰落,应弦不碍苍山高。”《送孔巢父》:“钓竿欲拂珊瑚树”,又云:“蓬莱织女回云车,指点虚无是征路。”《丹青引》:“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曹将军画马图歌》:“轻纨细绮相追飞”之类,皆是奇语,而子美出奇,其意唯在以此约冗语,且使无失其神彩生色,譬犹名画用笔,大劈大画,宁失形似,无挫气势。如白乐天七言歌行,乃是俗画,但知模画象形而涂抹丹青耳,至如韩退之、卢仝,尚专尚怪奇,却亦是粗画恶笔,殆所谓里妇而效西施之病颦者矣。
初唐七言古诗,辞虽过繁褥,而作者主意,率亦皆在以此写其神彩生色。盛唐去繁褥,尚雅健,而用笔稍兼有流动之态。中唐乃喜事流动,而不知写神彩生色之为善,然此其所失,亦在其句句求结束以便收煞。
太白《乌栖曲》,乃为黄云城中将士,写其日暮想像秦川家云里闺合之神象者,故系黄城以其日哺之景。而秦川女,其形神意态,却唯在朦胧彷佛之中。写隔窗语,乃其写朦胧者也;停梭怅然,乃其写彷佛者也。
王维古诗《同崔传答贤弟》诗,气跌荡而语错落,全篇主意,乃结语所云:“遥想风流第一人”者,即是全篇主意。其前十五句,并是遥想中语,或以景逼之,或以时事逼之,或以他人所品题逼想之,而一一皆莫所不以其风流洒落也。人唯知称其佳句“夜火人归富春郭”、“秋风鹤唳石头城”等类,而不知其篇法之妙更倍也。
《酬张諲诗》亦写尽其人物风流,而“时复据梧聊隐几”、“故园高枕度三春”、“永日垂帷绝四邻”等语,作者意思,唯要将其人平日家居风流逸态写出来,而李颀、高适、岑参古诗,率皆如此。中唐人绝无如此意想。贾岛五言律《暮过山邮》诗:“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萧条桑柘外,灯火渐相亲。”此诗备写山村昏行之景况,人家寥落,禽叫日昏,新月忽没,边烽远烧,望远林灯光,不觉趁逐相亲。其摸写非不妙,唯写景虽逼真,而写情如影响,不复见其有身分,竟不免类鬼诗也已。
诗写情,须必有体,有用。体,则未入场前,心本已有蓄之者是也。用,则凡应物而感,触境而生之属皆是也。盖体为内,用为外。如王维:“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不知是体,入是用。然而或因言外,以著其内;或因举内,以见其外者,皆必不可无此法。而但偏言者,内如梦境,外如幻影,则断不可为一语也。
本邦中古,文风太盛,科第铨选,一仿唐制,虽清华枢切,时由诗赋进,於是海内彬彬,贤俊踵兴,盖数百年间,家藏和璧,人握隋珠,殆比其隆於开天矣。其後数次兵燹,名公著作都亡灰烬,前烈典刑荡灭略尽,可惜莫甚焉。盖其遗篇剩什间存者,或见焚余之残简,或传海外之偶录,率皆莫不以竞光於珪璋,争彩於锦绣矣。如安部仲麻吕《街命使本国》五言排律,已脍炙盛唐诸人之口,其诗载於《唐诗品汇》,但其书名胡衡者,乃朝衡之误。仲麻吕在唐留学时,玄宗授以秘书监职,因自改其姓名,称朝衡。朝音近晁,故或又称晁衡。李白有“日本晁卿辞帝都”诗,王维有《送秘书晁监归日本》诗序,皆乃为仲麻吕作者也。
“三百篇”固诗之源也,然孔门之教以诗为先者,其意本非尚夫田畯红女之谣也。诗者,盖圣人采其民所讴歌之辞,因纂缉以次序之,编列以先后之,而於其纂缉编列之间,因以言天下所宜志之志,因以立天下所宜道之道者也。是故所谓温柔敦厚者,亦唯称於夫所立之道,与所言之志,而初非称其辞气文彩也已。後之论作诗者,昧乎斯义,动辄引《礼记》,口风雅而不置。然而彼且连篇累章,月锻日炼,曷尝见有益於其为人也。於乎诬矣!虽然,吟情咏性,哦风弄月,人所必有之事,而其既有辞之,则安得不又文之哉?其既已辞之,则必五言七言;其已文之,则必体裁格调。舍此数者,诗不诗矣。则不以足托情感於吟讽,而寄兴趣於百载也。且吉甫不有清风之颂乎?夫子不有龟山之操乎?盖有暇而学,有感而作,君子未必讥之。抑,又後进小子,速习於文字,莫善学作诗。盖数其用文以迩其情故也。是故余不敢以今歌诗侪之三百篇者,而以吟情咏性,则又未欲其辄废之也。
淇园诗话跋
淇园先生诗话成,命淡园二君及仆校之,今既卒业,以授剞劂。仆尝闻之於先生:夫诗,吟咏性情者尔。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学者曷可无所仰行焉?如夫宋主骨力,明主声调,各偏于一端者也。欲学其文质彬彬者,舍唐奚适?然仆亦窃谓,崔氏二童夙振骚坛之金玉,胡家宿儒其诗不免酒肄行厨之嘲。则天禀所资非邪?要亦在不以资废学以论缚才也欤?此书,先生特为后进示义方者也。学者由是思之,则庶几能骎渐开天佳境云。
明和庚寅春三月 门人 平安 岩垣明谨书
【校点记】
[1]“己”原文作“已”,据训读文改。
[2]“己”原文作“巳,据训读文改。
[3]“无限恨”原文作“无无限”,据训读文改。
[4]“澄”原本作“瞰”,据训读文改。
[5]“不足以”原文作“不以足”,据训读文改。
[6]“己”原文作“已”,据训读文改。
[7]“偕”原文作偖,据训读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