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圣堂诗话



大洼诗佛著


  解题

  大洼行,字天民,诗佛、瘦梅、诗圣堂、江山翁,皆其别号,通称柳太郎,因又号柳坨居士。常陆人而住于江户。入市川宽斋江湖社,与柏木如亭、菊地五山交友,诗名噪于海内。后师事山本北山。天保八年殁,寿七十一。

  此书鼓吹宋诗,录江湖社同人及知友风调绝佳之作,尤富佳话。与《五山堂诗话》[1]相伯仲。



诗圣堂诗话序

  诗佛之诗话者,业镜也。一高挂,善恶皆见焉。遂教人知惊人诗今现在,而发真诗心,然这里不免有三途业报,何也?欲以降伏恶诗,大广宣清新,此是贪,使俗诗家殆气死,此是瞋,吟易官,咏易禄,翰墨以易财利,苦心以易乐意,岂不亦痴乎!佛而堕泥犁,大方便,大神通,凡夫固不得知也。嗟呼!罪诗佛者,其唯诗话乎?知诗佛者,其唯诗话乎?余搔首问青天耳。诗佛者,天民又字也。

己未岁涅槃後一日 奚疑主人 题 柳坨居士 著

  咏樱者,以平城御制为始云:“昔在幽岩下,光华照四方。忽逢攀折客,含笑宜三阳。送气时多少,垂阴後短长。如何此一物,擅美九春场。”次之者,为僧圆旨。圆旨历应年间人,曾入元学道,有七排一首云:“名压群花颜色稀,梅惭太瘦海棠肥。淡红微上玉人颊,洁白妆成羽客衣。遥认雪残犹未尽,近看云簇不曾飞。预愁夜雨洗将去,又怕春风吹得归。游赏纷纷倾合国,访寻剥剥扣幽扉。当时若使吴王见,西施应须出禁闱。”及宽永中,石川丈山有《垂樱》诗云:“一树千丝二丈长,繁英袅娜发幽香。此花若在唐园里,何使杨妃比海棠。”後阅明《宋景濂集》,有绝句云:“赏樱日本盛於唐,如彼牡丹兼海棠。恐是赵昌所难画,春风才起雪吹香。”近世闽僧道本来住我长崎,亦有作云:“东来初见此花奇,无限春丛让白眉。的皪蠙珠三百斛,玲珑玉树万千枝。何妨穠李先春艳,不与寒梅逊雪姿。若使姮娥宫里种,清光多似桂开时。”此外无闻。故中野素堂有句云:“吟人何事尤疏漏,如许名花久欠诗。”如源栲亭、太田玩鸥诸人,各有其诗,亦未足称。唯柏舒亭绝句独佳云:“芳根不许传西土,留作东方第一花。”大抵咏樱,并言梅花之清,海棠之艳,牡丹之富贵,三者而後,可以尽其神也。余亦有七律五首。如其联云:“千重积雪无知暖,一样轻云易得风。”“地虽西土应无异,天在东方似有私。”“天质还宜当晓看,风姿不必隔流评。”“九锡不加因至贵,五宜何敌此真香。”“水第川庄微雨後,山龛野庙淡烟中。”自以为不愧古人矣。

  又有彼岸樱者,花不甚大,开以彼岸节,因以得名。(本邦谓春秋分前后各七日为彼岸节)丈山诗云:“樱称彼岸遍山村,恨不入名园所尊。子细看来有三绝,早开无叶著花繁。”辻山松亦有五律二首,联云:“细看如异品,更觉胜真樱。颜色残霞晚,精神新月晴。”山松名崧,自幼游奚疑塾,与余同门,诗则从余而学。

  舒亭名昶,字永日,有《木工集》行于世,最长绝句,尝作《吉原词》三十首,今节数首云:“舞阁歌楼连翠甍,夜阑无处不春情。谁知户外秋风满,明月桥头捣纸声。”“相思欲寄恨重重,永夜裁书和泪封。影暗银釭玉虫冷,风传浅草寺中钟。”“绸缪几日雨留郎,占尽鸳鸯被里香。小妹不知离别苦,帘前故挂扫晴娘。”又《洗竹》云:“阶前减翠延风月,且喜渔竿剩几枝。记得去年端午后,扶君醉向晚凉移。”《访人》云:“桃花三月趁莺啼,不访桃花访柳栖。风送潮头波漾漾,夕阳楼在橹声西。”七言佳句云:“往年句少今年句,近日愁多昔日愁。还因索句难抛枕,且为留香不卷帘。”五言云:“雨自江为脚,云还石作根。孤舟一蓑雨,匹马四蹄花。”近日人传《山村》一绝云:“霜落山村树欲空,朝寒煮菜坐炉红。绀珠已摘残茄尽,一尺琅玕剪早葱。”奇峭殊太甚。

  素堂,名正兴,字子兴,伊势人。诗喜放翁。《秋日山行》云:“缓步唯随幽意加,山中不管日西斜。林边叶坠看无路,谷口鸡鸣知有家。水入澄潭涧初静,云归远岫岭犹赊。烟岚在在浓兼淡,蒸出长天一抹霞。”《富士川》云:“天下急流横岳阳,时时怒涨绝舟航。才消八顶寸余雪,水长洪川一丈强。”他如:“人海风波何日定?世途陵谷暂时移。”“园中锄草香袭袖,林畔伐薪花满头。”“烟升树杪家何在?鸟下篷窗人定无。”皆佳。余乙卯之岁到伊势,素堂携余游一乘山寺。寺在神山之巅,屈曲盘折而上者数百步,中间有岩石刻东厓先生之诗,以拟磨崖碑。又上数十步而望之,复道重阁,参差乎松树之间,信一场净域,无半点俗尘之气。既而入门,则箒痕满庭,不见一屐之迹,院院闲寂,若无人然。素堂行且诵曰:“院静似无僧。”余偶然和之曰:“门开如有客”。素堂甚善余句,曰:胜“夜深有雨”之对也远矣,余亦窃以为得僧院庄严之象矣。归後足之为一律以纪其事,载在集中,今不赘焉。又导余诣太神宫。余有诗云:“欲知神统长无极,开辟以来唯一王。”素堂亦有七律一首,联云:“尧宫自古茅茨窄,禹食於今粗粝传。”茅茨粗粝,记其实事,能用古典者也。余每与素堂谈诗,必及亡友天水天水姓山中,名恕之,亦伊势人。来江户,从北山先生而学,年三十三而卒。有《晴霞亭遗稿》。五言云:“月落花无影,夜深水有声。”“疏帘垂夜月,颓户锁春霞。”七言云:“柴门暮早重重树,渔舸归迟曲曲溪。”“一蹊花落鸟啼少,三面山高月上迟。”皆佳句。又有“角巾著得林中去,人道七贤欠六图”之句,以故世多毁其险奇过当。余尝有言曰:“亡友天水之诗,有佳句而无佳诗。柏舒亭之诗,有佳诗而无佳句。然佳句易得,而佳诗难得,岂不以舒亭为胜乎?”

  山本北山先生,文章博学,为海内一人。尝《题关云长千里独行图》云:“卷云千里青龙动,啸月重关赤兔驰。”又《题舒亭所居》云:“因洗遮风竹,得添煎茗薪。”《次韵大场玉泉登富士山》云:“开辟之前造化工,贮云留雪四时同。要知富士山奇绝,都在玉泉诗句中。”元享年间,伪诗之徒流毒一世,及先生出,首唱中郎之清新,排击李王之腐调,盖所谓用大承气汤也。近日诗风大改,先生之功居多,然诗非其所自任,故出其门者,如雨森牙卿、太田锦城、鹰野鲁屋、坂井子衷辈,非谓不能诗也,难以诗人目也。以诗人自许者,独素堂与余耳。

  余初作诗,独立无倚,後因高蒙士,得入宽斋先生江湖社,与舒亭、梅外、蠖斋、娱庵、伯美诸人交。又及中野素堂之将刻《晴霞亭遗稿》也,引余谒北山先生,余之受知於先生,职诗之由,距今十余年,有《卜居集》二卷,皆前是所作,癸丑之岁因人劝上梓,至今噬脐不及也。

  鹰野鲁屋,名贯,字忠人。尝序余《刻诗募疏》云:“柳坨,诗中之如来也,将济度一切众生尽至佛向上地也。其所著《卜居集》二卷欲上梓久矣,诸檀越若出若干金,以助剞劂之费,公之于天下,则其为功德也必大矣云云。”余笑曰:“如来不得济度众生,却济度於众生。”

  三弦之盛于今日,教坊分派,月出新谱,愈出愈淫,其陷溺人心,不啻桑间濮上之音也。余尝有《咏三弦》七律云:“风翻意海春波乱,雨卷心云秋月阴。”言其惑人心也。甚矣世人之好淫乐也,都下工商固无论,至于士人大夫,凡生女者则必教之以三弦,习以为常,不知钻穴踰墙之患,皆自此中生。宽斋先生亦有《三弦弹》一首,摘句云:“君不见鲁国君相受女乐,宣尼拂衣去不还。”“何使阴阳爕理权,移在女儿手口间。”盖伤其坏风俗也。篇章甚长,此不具录。

  河宽斋先生为一代诗匠,与其盟者,如舒亭、梅外、伯美、娱庵辈,皆各成一家。海蠖斋序先生百绝云:“江湖诗社得人,於斯为盛。如先生《题东坡游赤壁图》云:‘孤舟月上水云长,崖树秋寒古战场。一自风流属坡老,功名不复画周郎。’可谓绝调。”又余瘦梅庵小集赋《新燕》云:“衔泥燕子非生面,底事窥人未到巢。果尔去年秋社後,南头架屋插新茅。”《秋日》云:“风冷多癯身早感,水寒将落齿先知。”《秋夜》云:“月沈高树鸦初睡,菓落闲庭虫息声。”

  宽斋先生尝论诗云:“诗本风情,不求之风趣而求之格调,抑远矣哉!且格犹人品,品分上下,士农工商,各有身分,有品格,臣而为君,农而为士,谓之不知分。故应制试帖,吾所不为,何则?身在江湖也;从军塞下,吾所不作,何则?时际升平也。夫教自修身始,而充之天下,学诗亦尔。言其身分之中,无所不能,然後应制、从军从所遇而皆不出於吾身分之外,故学诗一求之目前,不必求之远。”先生此言痛中今人之病,故录于此。

  明和之末,蘐园余焰未尽,诗人动率以格调。宽斋先生作《北里歌》三十首,以见性灵之诗莫不可言者。舒亭《古原词》,娱庵《深川竹枝》皆是其所权舆也。而先生隐其名不著。余谓:“孔子删诗,而存郑卫,虽是艳词,亦足以记风俗耳。”其词云:“画壁当中燃烛龙,红彩罗列玉芙蓉。银壶才点二更漏,早报东山半夜钟。”“桃花不敢隔天台,前度刘郎今复来。阿监锦儿齐劝酒,金鳌捧出小蓬莱。”“日出三竿卷翠帷,宿妆残粉亦多姿。娇鬟未敛朝云影,一响金铃报午时。”“晓云窗外雪漫漫,留得郎君归思宽。拨却红泥炉底火,更温卯酒护朝寒。”

  池娱庵,名桐孙,字无弦,有《深川竹枝词》三十首。余阅《带经堂诗话》,王渔洋曰:“《柳枝》专咏柳,《竹枝》泛咏风土。《竹枝词》古人有专咏竹枝,乃引柳枝之例,然偶一见耳,非原旨也。”又读袁仓山《随园诗话》有《虎邱竹枝》、《西湖竹枝》、《泰准竹枝》、《珠江竹枝》、《虹桥竹枝》、《潮州竹枝》、《江上竹枝》、《元夜竹枝》等,皆纪其风俗也。娱庵尝住深川,故有此撰。其词云:“一队新妆上画楼,大娘押尾小前头。只因座客多生面,相并无言自似羞。”“繁弦娇曲送仙舟,不信人间自有愁。却到回时转惆怅,子规啼过海云稠。”“一带暮江烟色浓,来舟时与去舟逢。隔帘仿佛难看面,才认语声轻唤侬。”“转午粉楼妆未勾,前宵殢酒翠娥颦。外头忽唤侬家出,试问生人是熟人。”“银盘解下绿鬟头,一朵娇[2]云碎不收。为是儿郎催得紧,淡妆漫绾急登楼。”“风紧芦边凉似秋,小姑学钓在船头。玉纤末惯抬竿速,只道痴鱼不上钩。”“良辰神会正中秋,户户珠帘尽上钩。闲却清光今夜月,星球万点照街头。”“重屏隔断几鸳鸯,楼锁春云梦一场。别有秋情卿不解,渔篝月冷满天霜。”“额画浓娥髻绾乌,红妆纨绮逐欢娱。相逢总道青春好,孰识罗敷自有夫。”“命薄新从北里移,红衰只自向鸾知。眉心鬟样妆成是,犹恐人看认旧时。”“江上人家重女儿,苎萝自解出西施。垂髫先巳教歌曲,等候登场初试时。”

  我邦有称卯花者,开以四月初灌佛前日。都下之俗,卖此花及新茗为其供佛也。娱庵《首夏》云:“春事阑珊不住些,雨余浓叶护窗纱。两竿红日眠初醒,听取门前卖卯花。”卯花入诗,娱庵为始。

  岛梅外,名筠,字稚节。《所见》云“低细筝声弹软风,小庭烟淡月朦胧。青帘半卷灯不点,人在海棠花影中。”《夜景》云:“无数凫鸥泊月明,柔橹咿軋夜渔行。惊飞不远一齐去,过个芦丛落水声。”可谓流丽矣。梅外作诗,每出新裁,然性疏放,动有平仄失粘者。余每读梅外诗,必先正其失声,故梅外苦余严酷。余岂严酷乎哉?梅外之疏漏也。

  陈简斋《柳絮》诗云:“颠狂还作高千尺,风力微时稳下来。”梅外效其意,《咏蒲公英》云:“欲落还扬二三尺,风微缓渡野流来。”能得点化之妙。余亦尝反唐人鹭诗“一树梨花落晚风”之意,以咏棣棠花云:“几双黄蝶落风前。”

  咏物之体最难,切则泥,离则粗,不泥不粗,方初称妙。辻山松《咏芭蕉》云:“半天残雨雷初罢,满扇骤凉风乍来。”若林伯节《咏海棠》云:“月下多情春有睡,风前遗恨旧无香。”皆得其妙。

  《二老堂杂志》云:“阁皂山馆,有天福四年孙偓、李洞、宋齐邱、沈彬、孟宾于、徐铉、陶渊诗碑,是诗碑之始也。”又有诗冢之目,见《宋景濂集》云:“番有奇男子曰鲁修,学诗李存先生。先生以文雄江东,独才修,修有诗朋十人,皆缘情善赋。番数罹[3]兵燹,修惧其诗失传,埏埴为甓,刻瘗之芝山中。”我邦未闻有此等事。菅伯美尝立诗碑於003 止平林寺中,又刻《般若心经》瘗之,名曰“瘗心经”,其好尚可想。伯美名清成,高崎世臣,有《松梦轩集》八卷,诗专学香山,故其所言多涉平淡。《谪居》云:“一水淙淙绕屋流,通宵彻枕惹闲愁。思如忙蝶狂来倦,身似饥蚕食罢休。林外听钟知寺近,窗前闻鹿觉乡幽。关情此际都抛却,欲学无生息所求。”《秋怀》云:“月依堪赏深侵夜,日为易消偏爱秋。”五言云:“不觉来游寺,无端又出林。”“山僧总无事,迁客屡来游。”

  诗贵平淡。平淡,诗之上乘也。然平淡不经奇险中来,则徒是村妪絮谈耳,全无气力焉。故学诗先觅奇险,而後温雅,而後平淡。诗到平淡,而诗之能事毕矣。东坡云:“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周少隐云:“不但为文,作诗者亦当取法於此。”

  海蠖斋,名瑗,字君玉。《睡起》云:“暗窗醒讶日将暮,不识春云酿雨催。烟断竹炉灰未冷,睡间犹是半时来。”《夏日田园》云:“郊村十里与山连,野雉声声碎暮烟。低处秧田高处麦,绿黄划破小潺湲。”又有:“爱转床头养苔石,宠衰窗外过花盆”之联尤佳。蠖斋有兄曰森冈世璋,字伯珪。伯珪有子,长曰展,字绿天;次曰珊,字贡父。皆善诗。蠖斋养贡父,以为己子。丁巳之冬,余归自伊势,蠖斋亦携贡父自备中还,不图相遇萨埵岭上,余乃有诗云:“奇景何图得奇伴?与山并作一双奇。”蠖斋风流好事,家多藏奇书。

  世有《增注联珠诗格》,不载作者姓名,或疑五山僧徒之所作也。顷日得朝鲜本《联珠诗格》,末有弘治二年竹溪安琛字子珍者跋云:“成化乙巳年间,达城徐公居正增为注解,後七年,我成宗大王,命臣琛及成伣、蔡寿、权健、申从濩,将徐注重加补削,既献用铸字印颁云云。”今本无此跋文,故致人疑,为录告世。(徐居正、申从濩、成伣三人,见朱竹坨《明诗综》。)

  余自伊势归寓山本泛居绿阴茶寮,庭前有红梅一树,比已结实,叶间更发两三点白花,余有诗云:“虢国夫人玉作肌,误随时世竞妍媸。又猜新样不相称,偷卸红妆试旧姿。”诗成以似北山先生,先生曰:“虢国淫行女子,不可以比梅花清白。”余退而告泛居曰:“先生起一大议论以论诗,此则先生之所以为先生也。”

  泛居,名谨,字公行,北山先生适嗣也。少余十岁,交最相亲,其《闻蛙》有“断续声中种种声”之句,奇警可喜。又《晚秋》云:“天气惨凄霜下紧,众林染尽到秋过。小斋帘卷轻风入,午睡枕边红叶多。”泛居每月集北皋、樱宇、延年、天来、董堂、山松、显臣、共懿诸人,分韵赋诗,必推余执牛耳。泛居固多诗材,我望其愈老愈熟[4]愈到其妙。

  樱宇《春日晏起》有“暖被醒来初转枕,满窗花影午鸡声”之句,七言《移居》云:“从移闲地诗多瘦,自买好山家倍贫。”五言云:“斜日孤村雨,残虹半野晴。”《看梅》云:“雪暗初晴后,月奇将曙前。”皆佳句也,樱宇姓山田,名直大,字伯方。

  延年,姓松井,名寿。《梨花》云:“梦中相遇林之下,玉骨美人云作裳。洗尽娇颜雨晴夕,更临月镜试新妆。”

  天来,姓与住,名时雨。《秋晚》云:“半庭斜日雨初晴,雨後秋风骤冷生。白帝明朝欲回驾,赤衣使者启前行。”《秋日》云:“昨来知道微霜下,染得枫梢第一枝。只恐金鱼不堪冷,取来破笠覆盆池。”天来学诗未一年,已有此手段,所谓近於诗者也。

  董堂,名敬义,字伯直。以书名世,书学董玄宰,因以为号。其《送中野素堂》,有“今日送君犹未别,已从今日待君还”之语,最为婉丽。又《病中花迟》云:“二月中旬犹有雪,石炉添火下重帷。春寒不恨约花住,一日开迟落亦迟。”《酒店》云:“和风暖日雪消时,遥过溪桥访酒旗。壁上新题殷点检,春来某某看梅诗。”《夏日田园》云:“杜宇声中欲雨天,村村麦熟小丰年。腰镰农叟归来处,一朵黄云担在肩。”余最爱其“山近知秋早,池深得月多”之一联。

  岛梅外《红叶》句云:“三日不来秋色老,前回好处已空枝。”董堂乃云:“前回来此未旬日,岸畔青枫太半丹。”语意相同,而不妨各佳。

  河孔阳,名三亥,宽斋先生之长子也。自七、八岁学米海岳书,及长,益极其妙。余常言:“方今都下能书者二人。老人则柴栗山,少年则河孔阳。”孔阳诗有家风,《夏日》云:“五更过雨晓来晴,夏木如衾村景清。一寸青秧三寸水,田田浸得闹蛙声。”

  作诗之人固少也,观诗之人亦不多也。余每得一诗,则必示之增田堇斋,堇斋必解颐首肯焉。如堇斋,谓能观诗之友而可也。堇斋,名涛,字万顷。善篆刻,後学诗,诗甚新奇,故宽斋先生赠云:“风情更转雕虫手,裁出江湖新样诗。”其《看梅》云:“晴溪流浅可三尺,小艇探春次第移。一树梅花乍横水,短篙无处避琼枝。”又,《四月》云:“山雨晴时繁嫩绿,海云破处过新鹃。渔郎恰报松鱼信,便是镰仓四月天。”松鱼以出镰仓者为第一,都下赏之,犹如华人之赏蟹螯也。其初出也,至或卖剑典衣以争之,柏舒亭所谓“欲解新衣当新味,朝暾窗外卖松鱼。”亦谓此也。

  十日之苦心,要在得一字半句矣。当其已得之,知古作某字某语之初,若为其句其诗而作者。譬如疏影暗香字一落林君复之手,而千载咏梅者不可复侵也,是谓辞有主。我党作诗,宜相为避之。

  诗莫不可解也,而其有不可解,则非天下至公之不可解,唯我一己之不可解也。世人动以妙处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之一语率之,误矣。余《咏樱草》七律有“惜将五色染云手,却换千枝戴雪姿”之语,麓谷老人观曰:“此句不可解。”余默然,尔後遇人,必举此问之,众皆曰可解,而後心初安。

  麓谷,姓谷,名本修。画家文晁之父也。性好诗,年七十余,闻有诗会,则必造之。分韵赋诗,下笔立成,不必待八叉,作诗之速,余未见如斯者也。麓谷常自云:“我有速作之病,是以诗多属粗硬。”然如其云:“半夏夏初草,长春春后花。”不可谓不巧。

  滕粲堂,名博,《春雨》云:“吟社探梅期在近,旗亭问柳约何违。”又云:“润花霑柳功非一,浑在霏霏漠漠中。”又有“花溪鸟浴红边水,草径人冲绿处烟”“夕摘畦蔬和雪煮,晨收林叶带霜烧”之句皆佳也。粲堂之妇曰:“舜英,麓谷老人之女,文晁之妹也。与其嫂干干同工於画云。”

  闺秀善诗者,近世唯木端人之妻顺姑一人耳。岛梅外将刻其遗稿而收之於《雨余轩丛书》。余就梅外得数首。《午睡》云:“春到梨花日渐长,帘前睡静不添香。轻风吹梦时醒起,云白窗纱未夕阳。”《雪後》云:“碧纱风透搅幽梦,贪暖枕衾将起迟。怪底雨声连打砌,绕檐疏滴雪消时。”《三月尽》云:“残夜惜春眠不成,柔肠断尽远钟声。暗灯闲把金钗剪,一阵轻寒入五更。”《夜景》云:“绿动庭间夜景清,小栏倚遍解残酲。一痕纤月乱云外,听得子规三四声。”《春晓》云:“昨夜庭前风雨过,朝暾红映碧窗纱。黄鹂百啭眠初醒,独对海棠看落花。”

  自古才子少福分。天之赋命,其曷如斯乎?若欲早夺其生,则不如莫始与之才也。若小川笙船之孙藤吉,井金峩之孙富藏,皆称奚疑塾之才子,而早世莫传。悲哉!木侦,字贞人,亦江湖社中一才子也,岁二十二而卒。其《江上即事》云:“岸苇秋深雨後丛,寒烟散处泊孤篷。清风乍起波摇月,百尺银龙浴水中。”又《春晓》云:“双屐余痕半庭藓,夜来知有窃花人。”

  铃木耻,字廉夫,川越人。亦早卒。尝有“有酒逢花君且醉,世间开落暂时中”之句,似是其诗谶。

  中野惕翁,名正明,字诚甫,素堂之父也。《病後试步》云:“试出衡门外,曳笻烟水乡。衰残剑初重,疲瘦带殊长。徐步遭人讶,闲身怜世忙。唯乘轻暖好,随意追梅香。”能模写衰老之状。其《书斋》曰乾乾斋,宽政戊午之春,年六十四,读易有感,有“八卦重成齐我年”之句,後亡何卧病而不起,六十四卦其数有限,可谓诗谶矣。

  六月二十四日为观莲节,我邦未闻有赏此节者。北山先生以此日,为上毛永泽容字幼公,会同社诗人於东叡山下不忍池以“观莲节读幼公遗稿”为题,一时会者四十余人,秋田小野华阳有七律一首,後二联云:“能留身後无穷业,宛遇生前未见人。袭袂幽香拂不去,诗魂莫是作花神。”呜呼!幼公地下而有知,其必禀之矣。比彼礼佛施僧以此为功德菩提者,则其供养几何?

  稻垣君义,名正方,小诸老侯之庶子,为其大夫稻垣伯弓之养子。尝校订幼公遗稿。君义固非有与幼公知,唯惧其诗散佚,为之校订。亡几君义亦即世,而其才无显,余仅记“夕日舂余千万红”之一句。

  饭田共懿、大田文思,为其亡友高丽松溪、伊藤明行,会都下名士於十条村西园精合,余时西游不与焉。北山先生作之序,谷文晁因其境与宋贤集会之地名相暗合,以绀纸金泥,写李伯时西园雅集图赠之,亦一时之盛会云。

  或毁缁流之诗云:“不免蔬笋之气”,余以为不然。缁流之诗之所以可爱者,以其有蔬笋之气也。余譬之於花。海棠花也,牡丹花也,李梅桃杏齐皆花也,虽有黄红紫白之异,要之不过妆点一种之春色耳。缁流之诗求之於花,则梅也。余爱其字瘦句寒,昧淡格清也。如释冷然《闲居杂咏》云:“灵心爱汝移新竹,清格慕君栽早梅。保社刘雷之辈士,谈玄魏晋以间人。小生卜隐能知足,一事於诗犹未廉。”可谓脱俗韵矣。又有“浇花晨汲带春星,漫兴诗篇多断句”之句亦佳也。冷然诗余得之浅井观斋。

  余西游之日,途出信浓,宿小诸稻垣伯弓之家三四日,城下人士来求诗者数十人,有僧观禅者亦来见余,称叹余诗不凡。因问曰:“公在都下,知瘦梅先生乎?”余曰:“知之矣。和尚何以独记瘦梅之名?”僧曰:“瘦竹先生曾游此地,我得见之矣。我闻都下有瘦竹、瘦梅二先生以诗鸣一时,余观公诗,非寻常之人,必二先生之徒,我是以问之。”余笑曰:“和尚具一只眼观我,瘦梅是我也。”僧愕然曰:“闻先生之名之久矣,何图得今日相见,岂不一大因缘乎?”乃作诗赠余,有“若无瘦竹吟诗瘦,谁与瘦梅同比肩”之语。余席间次韵答之云:“如今许作诗人否?一个诗囊担在肩。”瘦竹,柏舒亭之别号也。

  余尝与舒亭开诗社於东江精舍,号曰“二瘦诗社”,来与盟者百余人。北山先生作之引,固不受一星之银,半尺之布,痛斥世之为李王者。於是格调之徒,猪怒虎视,议论讻讻不止焉。然由此得人亦不少,世之刺我,非我,於吾乎何有?

  余以五月半过木曾山中,梅花已落,桃李盛开。余欲作诗,忽忆中野素堂“四月犹余二月花”之句,遂止。因谓若改四月为五月,虽是实事,不成诗也。袁子才云:“张若驹《五月九日舟中偶成》诗:‘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风寒正长潮。忽忽梦回忆家事,女儿生日是今朝。’此诗真是天籁,然把女字换一男字,便不成诗。此中消息,口不能言,余深有悟焉。

  陆放翁诗云:“籴米归来午未炊,家人窃悯老翁饥。不知弄笔东窗下,正和渊明乞食诗。”清人魏懋堂《山中积雪》云:“寂莫山涯又水滨,漫天匝地白如银。前村报道溪桥断,可喜难来索债人。”皆极尽贫中之趣者也。夫贫之与病人之所恶,而入诗则佳。如丝井翼,字君凤,《春日》诗亦能言病中之况,云:“花开时节身多病,常负寻红拾翠行。知得春光遍原野,近来连听卖花声。”予亦有绝句云:“病躯曾被寒欺得,不出茅檐半月来。知道江村已春好,门前来卖满开梅。”可以与君凤诗并诵。

  有秋冈游,字赛鱼者。性耽词曲,又颇解诗。尝寓予瘦梅庵,有故亡命,今不知其所在。予记杉田村《观梅》一词云:“梅花白点,山屏看不梦。生客眼青,溪送溪迎,千曲折路似曾经。 此时,呵树垂杨被风吹。一样香,玉兔升,金乌未坠。”真个奇创。

  或为余诵《题画虎》之句云:“想像深山草木风”,沉雄痛快,七字尽之矣。余不复愿观其他,只恨失作者之姓名。

  余常摘近入之句录之,时一出观之,足以慰一日三秋之思矣。联句佳者:今川刚侯云:“酒美因城近,鱼肥为浦丰。”鹰野鲁屋云:“品茗风过面,尝醪春到唇。”北条士伸云:“晚程鸦背日,霜信马头风。”桥本子行云:“拂柳风飞粘屐絮,卷花波送载薪舟。”所柳湾云:“花梢余落日,滩底起轻雷。院暗僧归早,山红日暮迟。”余门人菅中庵云:“柳边风有力,苔上雨无痕。”垣内淡斋云:“熟路皆生景,新知如旧交。”又有结句佳者:岛梅外:“三月易过七八日,明朝雨歇出看花。”吉川子愿云:“病身还怕新凉到,脱却生衣著熟衣。”又有五七字单句佳者:鲁屋之“竹瘦转添神”,星孟乔之“风添潮势海生烟”,冈村养拙之“日永林中野鸟饥”,柏舒亭之“渔网孤村月”“句至穷愁清且新”,皆是也。

校点记

[1] 此处《五山堂诗话》原文误作《五山诗话堂》。

[2]娇”原文作‘矫”,据训读文改。

[3]罹”原文作“罗”,据训读文改。

[4]愈老”下训读文无“愈熟”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