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菊池桐孙，字无弦，五山、娱庵、小钓舍皆其别号，称左大夫。赞岐人。出至江户，学于市川宽斋之门，遂止住，下帏教授，特以诗鸣。文政中，高松侯擢为儒官。安政二年六月十七日殁，年八十四。

  自山本北山排击伪唐诗，海内靡然向宋诗，然其所谓宋诗，非真宋诗。故五山入市川宽斋江湖诗社，又排击伪宋诗。此书多录同时作家及社中诸子杰作，因此书而得以传世之人及诗亦不少，就古人诗中之典故熟语等亦时有所考证，然非其所长。

五山堂诗话序

  话桑麻者，农夫乐事也；话利市者，商贾乐事也；话诗赋者，诗人乐事也。话也者，非论、非议、非辩、非弹也，平常说话也。有是话，而人闻之、喜之、快之、笑之、记之、忘之，一任旁人所取，是话者之心也；有是话，而人闻之、恶之、忌之、厌之、嗛之、咈之，只触旁人所怀，非话者之心也。农商之话皆此心也，况于温厚诗人之心乎！当开口说话之时，暂有是话；及闭口说完之后，曾无是话。话之为话，如是而已。今话而笔之，此果何心哉？农商不识文字，故其话止于口头，终于一场，仅及对面数人；诗人则识文字，故把口头之话化作笔端之话，把一场之话化作千万场之话，把对面数人化作不对面千万人，唯恐闻之、喜之、快之、笑之、记之、忘之者之不多，是诗人之心，而诗人之神通力也。诗人之心既如是，诗话之作岂苟且也哉？吾友池无弦作《五山堂诗话》，质受而读之，既无可恶、可忌、可厌、可嗛、可咈之话，又有可喜、可快、可笑、可记之笔，虽无论议辩弹之圭角，自具春夏秋冬之气象。不欲以自己才识，压倒人才艺；又不以他人才艺，漫灭自己才识。温温乎闻其说话，凛凛乎见其才识。自云：“此客岁之业也。今刻梓以传之世。今兹之业，且待来年传之来年之业，且待其又来年传之，年年如是，且待积年之久，而成一部若干卷诗话，唯子为我序之。”质因谓：“此一卷是开宗之首撰，窃以读《易》之法读之：此一卷其乾坤二卦欤？自今以往，年年续成，变者年年变，而不变者竟存焉，将见其一索而得震巽，再索而得坎离，三索而得艮兑，三男三女，交互相配，六十四卦，无之不变，而吾知乾坤二体，确然颓然，未尝失其本领；吾又以观水之法读之：此一卷其黄河发足之昆仑欤？混混不已，千里一曲，或右或左，其高在龙门，悬泻千仞，其播为九河，其同为逆河，皆可料想，而吾知平准格物之性，未尝失其本领；吾又以候花信之法读之：此一卷其梅花初绽之时欤？嗣后陆续，风信不差，其高杏、桃、梨、李、海棠、木兰，其低水仙、兰菜、棠棣、牡丹；白如缟素，红如胭脂，小如棋子，大如盂盆，百般精神，百般姿态，皆可料想，而吾知向阳背阴之性未尝失其本领。吾读《五山堂诗话》至此境，不亦一乐事乎！作者得读者至如此，不亦一乐事乎！话之笔之者在吾友池无弦，读之序之者在其友葛休文，不亦一乐事乎！今刻而传之千千万万之人，其为乐事竟无穷尽矣。

  文化四年二月十五日

五山堂诗话 卷一

  古今题锺馗诗，率皆长句，近体绝少，惟明蒋主孝云：“虎口虬鬚真可怪，如何不解缚人妖？偷花窃笛浑闲事，忍看三郎万里桥。”尝见备后诗人菅礼卿题图云：“于腮睅目突其冠，相见腥风送笔端。别有夔魖君识否？沈香亭北倚阑干。”按：相，想讹；送，迸讹。见第五卷意趣极与蒋相似，结全用李句，殊觉警拔，只第二落笔颇粗，疑其不类，后逢礼卿，话偶及之，乃云：“此原七古，一时截书，以应人需耳。”余自喜见之不误。

  人动轻近体截句，而重长句累韵，不知雄作大篇，只须学力，满腔书卷，矢口发露，譬如富贵家供张有余，然后数十百客不难措辨。求诗妙处，全不在此。弦外有音，味外有味，会到此境，二十八字即摩尼宝珠，何必造八万四千塔方始为至哉？故作诗者不可卖博以啼吓看诗者，不可眩多以夸奖也。唐人句云：“药灵丸不大，棋妙子无多。”真上乘之言。

  诗弟子高暹，持后赤壁图索题，余仿坡公《归去来集字》体题二律云：“良夜如何得，复登赤壁舟。细鳞鱼已有，斗酒妇相谋。月影巉岩起，水声断岸幽。江山无几日，识我昔游不？”“四顾舟中寂，横江一鹤孤。放流将半夜，就睡亦须臾。梦有来过者，笑言游乐乎？玄裳我知子，开户起相呼。”

  山本北山先生昌言排击世之伪唐诗，云雾一扫，荡涤殆尽，都鄙才子，翕然知向宋诗，其功伟矣。余谓先生曰：“伪唐诗巳鏖矣，更有伪宋诗，可谓又生一秦也，何如？”先生莞然。盖今日之诗，虞山所谓邪气结轖，大承气下之，输写大利，元气受伤，则别症生之时也。谁居瘳之者，必当有任。按：“任”疑“在”之讹。

  乙丑，余再归江户，河宽斋先生见赠云：“寥落江湖旧社盟，相逢重作不平鸣。世人久被法华转，后辈谁教俗骨清。薄幸杜郎年未老，衰残白傅目几盲。张军今已属君手，肯许成他竖子名？”余虽不敢当，私心窃向之。

  余名节不俭，尝在伊势题一酒楼云：“百壶醽醁碧于油，月逗楼心兴尚遒。粉黛有缘通一笑，襟怀无地贮些愁。红弦珠唱偏宜夜，风槛露帘平浸秋。薄幸自知如小杜，直将此际做扬州[1]。”滕粲堂遂镌“扬州小杜”印见贻，先生诗中仍用此语也，后海蠖斋为余尽言，自此断然不复以小杜自期，印亦捐而不用。

  蠖斋瑗，字君玉，余受知最深，二十年殆如一日，虽不任为之裘牧，而窃推为吾党献子。蠖斋当路无闲，犹且以诗画自娱，数年诸作，殆满纸囊，囊腹彭亨然，就中拔数十首，使余加墨，因得窥其腴。《立秋》云：“大火西流雪改容，向来炎气欲无踪。西风能有拔山力，忽地吹崩千万峰。”《夜泛》云：“舟过柳港入芦坪，两岸鸣虫和月明。北岸如悲南岸乐，细听南北一家声。”《村夜》云：“榾柮炉头暖夜烟，团栾酌酒话丰年。今秋行闰输租早，不似去秋犹在田。”

  粲堂，名博，与余交好，其诗务要出色，或嫌其过尖巧，然亦有极佳者。《蓼花》云：“沙村水驿自成丛，满目秋容处处同。半老垂来犹未老，小红蔟得乍多红。香牵宿鹭眠鸥外，影动冷烟斜日中。芦絮应嫌颜色少，娇妆输汝一家风。”又《秋夜》云：“蕉败月窗秋有影，虫寒草砌夜无音。”《村庄》云：“旨蓄一株留橘子，远谋满坞种松苗。”皆可传也。

  清程羽文作《诗本事》，因诗摘出事典，大洼诗佛作《续诗本事》，辑至二百余条，可谓博矣。偶阅《岛田达音集》云：“昔在昌龄成帝号，不言诗上玉屏风。”自注：“玄宗立王昌龄为诗帝。”此典二家所未载，书以补逸。按《唐才子传》，王昌龄称“诗家天子”，与此小异。

  诗佛长于七律，短于七绝；余长于七绝，短于七律。虽是世人所口，其实诗佛七绝未必短，而余何肯有其长？今摘《诗圣堂集》中尤者，骈出二体以示不容轩轾。律则《病起》云：“病起茅斋坐晚晴，竹梢微动见风行。试操笔处不如意，新换衣时聊惬情。酒作沈疴余后患，诗思往事隔前生。犹知神气未全复，欲整架书无力擎。”《咏愁》云：“鬓边抽出数茎苗，牢似长城来似潮。三日苦吟无句稳，半宵残梦觉魂消。帘垂深院伴幽独，雨滴空阶送寂寥。争得望仙台上酒，心中万斛一时浇。”《渔蓑》云：“谁采嫩莎衣样制，短篷相伴钓沧浪。芦边露重蒙茸湿，苹末风生独速凉。当酒又愁明日雨，眠花犹带昨宵香。可怜渭上封侯日，初把渠侬博冕裳。”绝则《春夜》云：“残雪不消如待伴，衾冷透睡醒初。夜深知是寒威重，滴月簷声听渐疎。”《春寒》云：“寒食自今无几日，梅花零落杏花开。春寒酿雪力不足，却向黄香作雨来。”《晚步》云：“园底扶筇步晚霞，春风轻软弄巾纱。蜘蛛何事太早计，密网先缄欲发花。”《偶作》云：“世间无限事纷纷，耳冷如今百厌闻。自笑懒慵苏学士，总将家政付朝云。”尝与宽斋先生言：“诗佛能于淡处著力，是其所以树一帜也。”

  今年丙寅，余三十八岁，头虽未见二毛，鬚已生白，为诗佛所揶揄，故赠余有“七载江湖漫游客，相逢今日白鬚生”之句。偶阅《剑南集》云：“绍兴壬午，予年三十八，与查元章、王嘉叟，同出端拱殿门，二君指予问曰：‘子亦有白发耶？’相太息。”事极相类，因戏示云：“休嗤今日白须生，老陆当初蚤已惊。八十五龄君试算，乘来犹得九年赢。”以放翁八十五而卒也，诗佛看诗大笑。

  谷麓谷，名本修。年垂八十，作诗靡靡不绝，可谓当今小放翁也。唯放翁初年诗太精细，晚年稍流颓唐。麓谷初年首首疎率，至晚年后间有简拣者，此与放翁异。今录其似者。《杂咏》云：“百事相忘意久休，虽无可乐又无忧。小园梨栗今皆熟，孙稚能为采拾谋。”《初夏》云：“我虽已衰[2]犹及麦，年还有闰未迎梅。”《晚秋》云：“水冷已难随钓伴，夜长不厌对棋雠。”

  剑南诗，动说穷薄，多伤心语，然其中有可笑者：“处处乞浆俱得酒，杖头何恨一钱无？”大似乞儿诗。

  余贫不能贮书，偶有购得，早巳羽化去。箧中留集五部：一白香山，一李义山，一王半山，一曾茶山，一元遗山，外此无有，因以五山名堂。有句云：“家徒四壁立，书仅五山存。”

  客途凄酸，一经说破，异时读之，不堪情景。余《早发远州》云：“行李萧然早上程，客途恶极若为情。数村行尽天犹夜，枭语松梢三五声。”《岐嶒道中》云：“老树云埋天未晨，竹舆摇梦认嶙峋。耳边乍听扛夫语，昨夜前村狼食人。”此中消息，非尝旅况者恐不及知。

  宽斋先生《浴塔泽温泉》绝句云：“迅湍危石响如雷，彻夜孤灯梦未催。可怪东窗红已抹，不听鸦子报晨来。”自注：“山中鸦皆无声”。余尝以《九月宿山中晓窗梦回忽听哑哑因有作》云：“梦清山驿起来迟，屡被寒鸦报晓知。怪得渠侬舌尚在，一生只信半江诗。”半江，先生别号也。

  先生《上尾道中》云：“泥涂夜暝雨悠悠，斗折林间听水流。怪底月光偏布地，荞花烂熳野田秋。”近读李松圃《晓行》云：“朦胧曙色噪啼鸦，风撼疎林一径斜。满地白云吹不起，野田荞麦乱开花。”两诗不谋相同，工力亦敌，皆以诚斋“雪白一川荞麦花”为蓝本。

  蜀成王《宫词》云：“君王翌日宴长春，霖雨迷漫泞土尘。特令满宫来压止，一时悬挂扫晴人。”王次回《上元竹枝》云：“风雨元宵意倍伤，画檐低拜扫晴娘。若教扫得天边雨，为扫离人泪两行。”二诗见《列朝诗》。按，《帝京景物略》云：“凡雨久，以白纸作妇人首，剪红绿纸衣之，以苕帚苗缚小帚，令携之竿，悬檐际，曰“扫晴娘”。此方女儿亦自有此事，故柏如亭《吉原词》用扫晴娘亦纪其实也。

  余尝作《续吉原词》，稿己散失，偶有人录，乃追抄之。诗云：“孔尾交金缃帙堆，铜瓶满插牡丹开。多情倚柱寻思久，忽报仙郎入院来。”“忆昔垂髫始见收，月明花落不知愁。如今专得兰房宠，羞被人推居上头。”“欢喜心中诉暗盟，今生何必要来生。彩灯新献慈云座，照出青楼第一名。”“锦宇裁成漏已阑，起看炉火小星残。无端阿妹和衣睡，为覆轻衾护夜寒。”“十年不识巫山村，却算归期欲断魂。今晓娘来苦相嘱，细心莫负主家恩。”“雨僽风僝易损春，两行玉筋独怆神。重楼一夜仙梯绝，可忍箫郎是路人。”

  人生聚散亦复难常，二十年间江湖社，一离一合，吟席殆无暖日。乙己，余归江户，如亭见赠云：“叶水心初出宦途，四灵复聚旧江湖。”盖以余当水心也。后宽斋先生祗役越中，如亭去赴信中，余亦出关，独诗佛留在江户。如亭寄诗云：“结社都门相唱者，半江翁北五山西。竹埋深雪无生意，只有梅花照旧溪。”如亭一号瘦竹，诗佛一号瘦梅故也。余再归则如亭犹在信中，每一聚首，未尝无车公之叹也。

  信中诗学，如亭实开坛坫，所得人才，不下数人，而以木百年、高圣诞二子为翘楚。高则余未及识，木名寿，近日出都始相遇于诗佛席间。风貌伟然，诗笔最高，佳句云：“心冷句中因说水，脚劳梦里为登山”、“一生好事皆儿戏，数卷吟诗半酒媒”、“寻常莺啭朝噋外，一半花开夜雨中”、“别后故人频入梦，春来燕子己归家。”五言如《秋日》云：“云气生危石，风声聚急泷”，《山中》云：“树冷新秋雨，峰高太古云”，皆趣。其社号晚晴吟社，晚晴者，如亭信中读书堂名也。

  如亭《晚晴堂集》诗极精细，美不胜收。仅录其吉光片羽者：七古如《荞麦歌》云：“荏城人世极乐国，口腹何求不可得。时新鱼菜尚奢靡，燕席争供如奉敕。升平士女不知愁，食鱼方丈拟公侯。信山荞麦无物敌，相鱼骏茄逊百筹。”七律如《新泻》云：“八千八水归新泻，七十四桥成六街。海口波平容凑舶，沙头路软受游鞋。花颜柳态令人艳，鱼脍蟹螯开酒怀。莫道三年留一笑，此间何恨骨长埋。”七绝如《春昼》云：“风微日暖懒游丝，初觉午园晴景奇。花影重重无寸地，多于昨夜月明时。”《夏日杂题》云：“云峰半日不曾移，檐外无风柳线垂。阁住晚凉天更热，一边斜照在疎篱。”“斜阳光里响轻雷，泼墨油云竟不开。地上松筠阴忽失，急风和雨一时来。”《废园》云：“草合幽蹊绝往还，空看花石作孱颜。千金费尽人何在，亦是人间万岁山。”《访金生》云：“远访山家偶独来，枯藤穿破晓云堆。怪来童手相迎早，定是灯花昨夜开。”皆绝尘之作也，其他警句云：“蜗涎现篆朝暾壁，蛛网留珠夜雨墙”、“燕子花生犹敛袱，蒲公英老始擎毬”、“懒是猫哉长爱睡，拙于僧矣惯居贫”、“有风有雪夜还夜，无柳无梅春岂春”、“云于老树多边宿，人向清溪浅处行”，又“得意诗从失意来”七字亦妙。

  余东归后，伊势人有讹传余死者，至差书相问，因《口号》二绝云：“抛却浮名好是闲，只消杯酒洗愁颜。人间今尚尔游戏，未许端明归道山。”“历尽畏途心铄磨，对人不说奈穷何。往逢阴吏犹知早，三百瓮虀禄料多。”

  人或谓余曰：“陆秀夫当祥兴乱离之日，负幼主播越海滨，犹日书大学章句以劝讲，近迂而愚矣，方今明七子之徒弃甲崩角，余喘无几，而老生宿儒，犹有抱《济南诗选》、《绝句解》以教子弟者，得无非诗中陆秀失乎？余曰：“然。唯秀夫虽迂犹知奉正统，七子非伪僭乎？吾恐诸老先生不能为陆秀夫而为莽大夫也。”其人大称善。

  世之称唐明者，取材有限，规模巳定，譬如栋梁栭楣毕备，然后营宫室，虽拙工，结构原自不难。至宋元则不然，譬如造凌云之台，架空构虚，出人意表，精巧自非输般，安能得措手？宜矣伪唐诗之多，而真宋诗之少也。

  均之伪也。唯作伪唐诗者，刻鹄类骛，其言虽笨，犹且不失君子体统；宋诗失真，则画虎类狗，其言庸俗浅陋，与诽歌谚谣又何择焉？竟使耳食者谓宋元诸诗率皆如此，而并薄之也。乃嘐然自称宋诗，妄不亦甚乎！其病坐不才无识而已。故学宋诗，必须权衡，唯有才识可以揣度，不然，则鄙俚公行，几亡大雅，不如作伪唐诗之为犹愈也。

  六如禅师，诗名笼罩一世，人以钵盂中陆务观称之。余诵其诗，景仰非一日，或传师为人矜情作态，见便可憎，余不欲觌面，恐回慕悦之心也。庚申入京，皆川淇园先生劝余往见，时师避疾在一条里宅，因一造之，门下以病见辞，至今以不见为幸矣。

  余十年以前作诗，开口便落婉丽，绝不能作硬语，尝有“画帘半卷读西厢”之句，为人所诵，冈伯和讥为女郎诗。尔后欲矫其弊，枕藉韩苏，方且有年，始得脱窠臼。余之有今日，实因伯和之激也。伯和喜余《竹枝》，自为誊写，且摘疵累一二以见寄，亦可谓知音矣。今归九原，每一怀之，凄然泪下。

  余《深川竹枝》，实出一时游戏，初无意传之，奈流播巳远，驷不可追。近日轻薄子弟，效颦余作，动曰“某竹枝”“某竹枝”，猥亵鄙陋，无所不至，何其靦也，亦自悔为之商鞅矣。

  独爱《岛梅外两国竹枝》云：“酒楼高下艇西东，无数凉棚架水中。清景最宜无月夜，无楼无艇不灯笼。”“千丈照波烟火红，宛如佛力现神通。宝铃八万放光彩，塔影一时涌水中。”“茶店灯光五六点，酒楼帘影二三人。纳凉舟尽渔舟在，潮落月昏看跳鳞。”

  余在伊势时，忽有投刺者曰：“江户诗人某。”余窃意海内虽广，作者屈指不过数人。是何等人，而为此冲撞。既而相见，乃旧识辻崧，字山松者也，彼此冁然。山松近就《宋诗钞》中，特拔诚斋，校付之梓，其所作亦稍似诚斋。《夜归》云：“村前夜雨染乌煤，踸踔才能取路回。怪底伞檐声乍断，不知身入树间来。”风趣如此，真不愧诗人之目矣。

  伊势中野素堂，近始邂逅于江户，戴石屏所谓“一片云间不相识，三千里外却逢君”者。见示其近作，《闻虫》云：“几种草虫鸣素秋，满庭明月夜方修。露华一滴应须足，底事啾啾诉不休。”《秋风》云：“一夕秋风凉顿生，扫空残暑称人情。如何吹到清霜夜，作许无边萧瑟声。”皆合作也。素堂，名正兴。

  江湖晚进才子极多，其尤者吾录二人焉。一，松则武，字乃侯，《秋海棠》云：“翠罗衣袖淡红唇，自试娇妆八月春。石竹后芳何得比，木莲虽艳恐非伦。烟中肠断秋寒夕，露下头垂雨冷晨。幽姿生怕西风暴，墙阴相倚护贞身。”一，宫泽邦达，字上侯，《铫子》二绝云：“满江明月满江风，渔唱商歌西复东。别有游人趁凉去，弦声近在画船中。”“危楼当面晓噋红，宿酒醒时坐受风。知否海天奇绝处，征帆影落蘸金中。”

  上侯，余未识面，其在总中《书怀》云：“只追风月欲狂颠，自笑诗仙又酒仙。不用相逢问名姓，江湖社里小无弦。”河米庵偶出此诗见示，读之笑倒，乃寄与云：“锦城歌吹在何边？夜雨闻知已七年。今日风情休见拟，江湖非复旧无舷。”

  米庵书名倾动一时，索字者杂然麇至，殆无虚日，犹能拨忙作诗，诗日清警，骎骎欲度骅骝前矣。诵其《病中》二律云：“病窗乱闪一孤灯，振树狂风势似崩。电矢射檐光歼磹，雷车辗屋响輷輘。痛侵头脑神将死，羸到形骸气不腾。过后只闻踈滴落，清凉夜色五更澄。”“病卧柴荆半月过，逢晴自觉体微和。莺盟久废缘花尽，蛙市比开知水多。强欲书诗腕生鬼，闷来繙帙睡成魔。蒲觞艾粽未须进，明日端阳当奈何。”其游崎岙所得诗曰《西征小稿》，未脱草。

  宽斋先生壬戍岁重赴越中，时患臂痛，乞暇浴南山，有《南山纪游》一卷。其中《穷妇叹》七古，悲词痛语，令读者动色。叙云：“路过小羽村，九月十二日神通岸崩数百步，坏农民家，有妇人泣诉者，其言凄惋不忍听，因纪其实。诗云：“神通川头岸崩边，响及平地陷良田。坼势横入民人宅，屋倾壁坏殆欲颠。门有农妇抱子哭，自陈夫壻本薄福。山田赢余菜与蔬，不满父子六个腹。前年水旱田荒芜，岁终犹有未输租。计尽假贷买牛犊，鬻盐远度飞山途。飞山石路二百里，大如踏刃小如齿。不但人疲牛亦劳，官租未输牛先死。官租假贷负一身，怨诉号天无处陈。其与投渊宁自卖，为奴离家已几春。妾为孤独守空室，儿子在背女绕膝。昼为人傭夜辟纑，光阴空度一日日。何计天变又归我，一夜觏此颠覆祸。儿号女泣缠妾身，嗟是何因又何果。吾婿平生不作恶，妾亦艰苦助耕获。身死何厌奈女儿，语毕双泪如丝络。一行听者皆伤愁，为作喻辞慰沉忧。悠悠苍天不为尔，明明皇天尔勿尤。天高人语不易响，中有冥吏不忠傥。所恃皇天好生生，岂无雨露湿枯壤。”未几，诗达其君，诘问官吏，遽周恤之。尔后封内无告之民及孝子力田，皆得闻，以赐钱物，实由先生之力也。诗裨风教，盖乃如此，世之以诗为弄具者，读之能无警乎？

  周伯弜《三体诗》，撷唐诗之英，极为粹然，比之《济南诗选》更觉万万。唯坊本讹杂，坐之被废，江湖社校本现在，他日将梓行。世伯弜，宋嘉定进士，有《端平集》十二卷。李龏又选而序之，曰《端平诗隽》，《宋诗存》亦已收之，俨然为一名家，而徕翁与子和书云：“周伯弜一无名男子。”何其冤也，人言徕翁假鬼而以吓人，信哉。余近梓《端平诗隽》以行世，将洗其冤，且醒世之吓死者。

  孟迟《闺情》诗：“蘼芜亦是王孙草，莫送春香入客衣。”六如云：“蘼芜本有当归之名，今为王孙眼中草，亦为有不归之义，所以不愿其香入衣。”是解‘莫’为禁止也。余则以为‘莫’犹岂无，‘莫将孤月对猿愁’同法，谓蘼芜亦是王孙草中一种，岂无香入郎衣乎？宜或替我说知当归之意耳，是凭仗之词，然后痴情益见。果依师说，则当归义轻，极为无味，唯《续诗话》作在师寂后，则说出他臆亦未可知。

  钱珝《江行花蕊》宫词幸而传者也，罗虬《比红儿》、胡曾《咏史》不幸而传者也，近人诗集不幸而传者亦多矣。

  岛归德作《秋兴八首》，服子迁与书规之，载在集中，其所论与宋林贞讥郑少谷曰“时非天宝，官非拾遗，徒托于悲哀激越之音，可谓无病而呻”者，暗相吻合，可知此老亦有见解。

  老杜谥“文贞”，见张伯雨跋语，人多不知，故表出之。

  《诗烬》曰：“古人诗用地名，皆其大且显者，今考之地志，历历可知。此方地名，多不雅驯，近世作家，漫以意变易其字，如使君滩、承华渡，当时犹难的知其所，何况百年之后？令人疑且惑，不啻禹贡九河哉？余按，诚斋有句云：”里名只道新名好，不道新名误后人。“

余诗见屡变。少时例趋时好，奉崇李、王，小变为谢茂秦。亦皆弃去，既学温、李、冬郎，年垂三十，始窥韩苏门户，颇有所悟，一切谢纤弱者；后又获《诚斋集》，深喜其超脱，然方皋相马不必相似，今日所主在吸诸家之精英而出之，未知后来意见果能几变也。董玄宰跋自书云：“以不自立家，故数数迁业。如此得在此，失亦在此。”与余诗正相同。

  袁子才不喜黄山谷，而喜杨诚斋，与余天性若有暗合，然不特余也，喜黄者绝少，喜杨者常多。盖黄诗奥峭耳[原文及训读文，耳皆连下，为“耳苦艰涩”，显误，改之]，苦艰涩，杨诗尖新，易入心脾故也。人但知学黄者堕魔障，而不知学杨者亦堕魔障矣。不善学之祸，杨恐过于黄。余常戒子弟莫轻读诚斋集者为此故也。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人多不会此意。

  “竹风秋九夏，溪月昼三更。”自是倒语，虽类奇巧，字法乃尔。六如仿之云：“歌吹暖热冬三伏，雪月清妍昼二更。”一倒一顺，余所未解。

  《随园诗话》曰：“毛西河诋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鶻突矣。”然诗话又曰：“东坡‘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银海玉楼不过言雪色之白，注苏者必以为道家肩目之称，则当下雪时，专飞道士家，不到别人家耶？鹘突[3]更出西河之上矣。”按，《侯鲭录》载坡诗云云，王荆公曰：“道家以两肩为玉楼，眼为银海。”坡曰：“惟荆公知之。”则坡公实用此典，子方亦何不深考？

  郭晖远寄家信，误封白纸，妻答曰：“碧纱窗下启缄封，尺纸从头彻尾空。应是仙郎怀别恨，忆人全在不言中。”此吴仁叔妻诗。江西太守将伐古树，有客题云：“遥知此去栋梁才，无复清阴护绿苔。只恐月明秋夜冷，误他千岁鹤归来。”此维琳禅师诗。而子才皆以为今话，可谓食三日祭肉矣。

  董九如君，名迹，风流一时，为画名所掩。余始相见，特蒙推挹，无几，余西游，君亦捐馆舍，至今感其言。宽斋先生尝赠君以四绝句云：“胸中山岳写天真，舐笔春园坐晚烟。一种清香茶鼎熟，梅花落处汲幽泉。”“高怀不逐世间尘，闲炷炉沉自写真。一叶扁舟一瓮酒，芦花洲里一渔人。”“老来兴味总空濛，寄在水烟山霭中。翠鸟红花如锦笔，附他年少弄春风。”“一卷辋川图始成，三春谢客亦幽情。传家好做儿孙宝，不比他人遗满赢。”皆纪其实也，可作君小传读。

  牧澹斋君，讳成杰，余辱知遇有年矣。君自辛西出尹骏府，有“有脚阳春”之誉。今岁丙寅，超迁京职，余献诗云：“白社君收丁卯集，青云我笑甲辰雌。”以余与君同庚也。君于书尤遒，所建三保碑，出其手迹，诗则尝以余备顾问。

  竹所君，讳成文，澹斋君同族。诗情蕰藉，在公之暇，屡开文讌。与其社者，如谷麓谷、滕粲堂、源波响、野醉石、山蕉窗诸人，俱为一时之选。近因粲堂致意，引余相见，殆如平生欢。读其《夏日杂咏》三十首，清脆可喜。今录一首云：“家在小桥深巷东，柴门常闭锁幽丛。池头晓过新荷雨，檐角昼生疎竹风。蝶认瓶花来簟上，蜂窥研水入窗中。无端睡起逢茶熟，书课重收半日功。”

  波响，名广年。松前公族。尤工画，诗则学于六如，殊有渊源。《题画》云：“山抱清溪溪抱村，桑麻鸡犬小桃源。滃云界断人间路，不许徵租来叩门。”《闻鹃》云：“纤月磨镰夜四更，乱云堆里影微明。杜鹃彷佛惊眠过，认得新声第二声。”醉石，名宁恒。才最高，《春尽》云：“雨送残红委砌苔，树头树底绿成堆。园丁已献拳来蕨，穉子能收豆样梅。”《园中》云：“篱角蔷薇香一丛，枝头花褪雨前红。夏初题目如斯耳，翠树成澜日午风。”蕉窗，名宽。《舟行》云：“芦荻抽针蒲立锥，一齐寸绿退潮时。水乡闻说鲤鱼美，要访渔郎订钓期。”《咏燕》云：“社雨初晴春已中，乌衣轻飏一帘风。海棠庭院花狼藉，满口新泥半是红。”

  博求寿诗，此弊今犹不已。庸人俗子以是为孝，不知累粪堆瓦，原自不堪侑爵，纵令有佳作，不过祝嘏浮辞耳。余一切却之，然亦有为不恭者，因生一策，预作题画祝词，贵贱耆艾皆可应用，不得止，则倩人作画，自题以贻，庶可免责矣。近有一老衲，来需己寿，余不觉绝倒。夫四大色身视为寄寓，固无相寿之理，何况自图其寿乎！昧者为事，愚乃至是。

  寿诗犹可恕也，又有募哭诗者。夫七情中，哀重于喜。东坡云：“不言歌则不哭”，两者有间可以见已。今取其重者，求之行路人，不通之甚。岂欲使人人为刘豫州乎？某家少年死，其友相会作哭诗，其父泣曰：“贱息短命，不料今日为诸君嘲具。”此言沉痛，可以醒世。

  毛圣民直道，夙以铁笔著，近选今人诗为集，人诋其越俎。余阅所选，正变具录，虽小乏鉴裁，一读亦足以观各州之风尚矣，有古人采歌谣于民间之遗意，因名曰《采风集》。盖选诗者，门户须宽，捃摭须博，若使宫角不相容，则公道废矣。余作诗话，犹自愧局狭，自非泛交如圣民，安能得司此选？圣民作诗，世多不知，其《寄内》一绝云：“幽竹留丛在故山，三秋无主护柴关。愁风苦雨知多少，惭愧清阴待我还。”殊为清婉。

  菅伯美清成，诗慕白太傅，作宰003 █ 止十五年，颇著风绩。《祷雨》、《孝妇》诸作，古藻淋漓，其事其诗，俱足千古，惜篇太长，不能备录。又极有风情者，如“林下春芳不暂驻，一丛红药独情多”、“红芳未褪无香洩，早已今朝摧一枝”诸句，一往情深语，令人想出白家故事。《拟古》云：“桃花衫子杏花裙，送欢归来袄犹温。晓风鬒发乱如云，乱如云，犹可束；枕上泪，不可掬。”

  松涛女史，名瑢瑢，字玉声，为吾友土井徳人之妻。性娴雅，好吟咏，德人为写数首见寄，仅录二首，《折菊》云：“小园折取最繁枝，插得瓶中看也宜。痴蝶定知无著处，飞来依旧绕东篱。”《冬景》云：“一径萧条霜后天，老筠护绿小桥边。寒流水浅二三尺，双鸭尚依枯荻眠。

  余尝题《红叶仕女图》云：“掌书玉殿是前身，香骨云衣不惹尘。流水依然红叶在，外家知己恐无人。”梦有人谓曰：“‘知己’二字不腻，若作‘鸾匹’则佳。”余大悦，遂改用之。然亦未见其确，后阅《流红记》，韩嫁佑后有诗云：“今日却成鸾凤匹，方知红叶是良媒。”的有此来处，岂冥冥中有来通者乎？余奇以屡语人。

  燕用云兜，六如云：“盖云栋、云梁之类。”蕉中以为当是燕巢，如肩舆称兜子。按，王谢抵乌衣国归，王命取双飞云轩，至乃乌毡兜子，事见《摭遗》，原非僻典，二师失之目睫。

  五言对仗，极有佳者，天机一到，固不待椎凿而定，仅仅十字，精神百出，若通全首，却欠浑成。如宽斋先生：“云低山失半，林尽水看全。”粲堂“夜市桥头月，归渔柳底灯。”诗佛“松声一枕雨，竹影满窗云”、“晚色先侵柳，夕阳犹在花”诸句是也。顷读中岛潜夫《湖中》诗云：“浦云遥敛雨，岸苇忽生波”、“佛刹分林出，市楼临水多”、“岛屿千帆雨，渔人一笛风”，皆可称警句。又《田家》云：“鸟衔遗穗去，人迹逸牛来。”用诗书语成对，殊觉老练，惜亦复全首不相称。

【校点记】

[1]“扬州”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为“杨州”，下同。

[2]“我虽已衰”原文为“我已虽衰”，据训读文改。

[3]原文“鹘”后缺“突”字，据训读文补。

五山堂诗话 卷二

  白香山以诗为说话，杨诚斋以诗为谐谑，二公才力，故当不减少陵，只欲新变代雄，故别出此机杼以取胜耳。后人轻诋二公者，固不知二公之心，其摸仿二公者，亦未免懵懵也。鄙语曰：“咬人屎橛，不是好狗。”今之为白为杨者，率皆此类。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浩然斋《雅谈》载：“诚斋自语人曰：‘工夫只在一捉字上。’”按，白诗云：“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诚斋所本盖此，《雅谈》所说却似可疑。

  竹所牧君，屡分诗题以课同社，一时咏十梅。蠖斋《未开梅》云：“香玉枝头未坼时，蓬蒿丛里自仙姿。多情杜牧吾相似，等候湖州十岁期。”诗佛《梅实》云：“叶间的皪满枝垂，无复当时冰雪姿。一段酸心谁会得？多情小杜重来时。”同用一典，而调度各有宜，此诗境之所以为妙也。

  丙寅灾后，诗佛重构一楼，题一联云：“翠柳青天，发挥西岭千秋雪。清风明月，占断南楼一夜凉。”上用杜句，下用黄句真妙对也。

  诗虽嫌陈腐，亦无妄自捏造字面之理。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古人郑重乃如此。后生妄以己意，种种制作，所谓愚而好自用者。偶有人问来处，亦自知其非，乃诡曰出某集。吾谁欺，欺天乎？且所谓新变者，一换意思极令斩新之谓，其胜人处不必在用生字也，犹之善治庖人其料不过寻常鱼肉，一经调剂便作珍羞殊品。今之诗流，烹蛇享客者多矣。

  诗用生字者，六如之癖也。其人淹博该通，虽不无凿据，然亦古人所无，古人以意胜，不以字胜。六如则挟字斗胜，仅可以悦中人，而不可以牢笼上智也。盖渠一生读诗，如阅灯市觅奇物，故其所著诗话，只算一部骨董簿，殊失诗话之体也。

  东坡与鲁直书云：“凡人文字当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怪奇，盖出于不得已也。”余谓诗亦然，作者能知怪奇出于不得已，则始可与言已。

  元范德机诗：“蛮语酬人翻自苦，好山不敢问何州。”今岁丁卯，余游奥中，方悟此语之妙。奥虽僻壤，山水秀丽，花木极多，余不欲错过，拟把笔纪游，一路上问山诘水，奈舁夫渡丁所答，言语讹杂，多致不通，懊恼三四日，投笔不复留意，但众花之发无复节信，葛因是有句云：“梅桃杏梨无次第，二十四番一时风。”信然。余行适值三月末，人家篱落桃李缤纷，令人应接不暇，《口号》云：“高低路向乱山东，身落荒陬蛮语中。只有不言桃李妙，吹薰尽日马头风。”松岛平泉诸作，另载在集中。

  余于仙台得三诗人焉：一松井辅，字长民，号梅屋；一奥田美，字厚卿，号橘园；一入江清，字廉卿，号栎庵。屡会饮其家，皆以诗属余评定。梅屋《春寒》云：“宝鸭无烟香篆冷，闭门坐睡不看春。软寒酿雨从渠恶，留住梅花也可人。”《首夏》云：“绿阴匝地影团栾，褪絮裌衣还未安。嗤杀山妻太早计，麦时不道有兹寒。”《纸鸢》云：“日暮江头帘幕寂，霄间乍作步[1]虚声。”橘园《晒书》云：“饱受骄阳乱曝时，就中支卷最相知：无端忆得垂髦日，风雪怀经叩塾师。”《雪意》云：“寒逼肌肤觉粟生，满园雪意不如清。冻云黯澹低三尺，坠叶无风忧有声。”栎庵《秋日杂题》云：“风摇簷马伴虫鸣，搅得愁人梦数惊。不辨无情还有意，都来耳底作秋声。”《春晓》云：“枕上新晴也，莺声残梦耶？”《夏日》云：“登麦香摇忽过雨，早秧绿软不禁风。”又有远藤庸，字伯谨者，《春深》云：“春深疎雨淡烟中，新卖桃花小市东。最是清明好时节，青钱换得数枝红。”

  诗穷而后工，亦即孟子所谓先苦其心志者。我辈平生得力于“穷”一字不少，世间纨袴子作诗，广购诸集，无有不备，曾不半年，束之高阁，通习皆然。近日脱此窠者，特岛梅外一人，始终不变，诗亦益工，然岛初作都不甚佳，一旦落魄，客游奥中，归都之后，方始不凡。益信古人之言果不我欺也。

  梅外著作甚富，其《岁暮纵笔》七古，洒洒千言，语涉讥刺，故不抄录。最工七绝，《春日》云：“雨余轻暖凭栏坐，处处柳梢新绿。只恨梅花风数尺，楼高不送落葩来。”《夜景》云：“星照中流灿有光，暗潮未退蘸前塘。渔丹去远橹痕定，又现垂杨影一行。”《村居秋霖》云：“浊流汩汩涨溪隈，云密黄昏犹未开。人声时自芦花里，知是罾船趁雨来。”《梦后》云：“轻寒脉脉袭春衣，纸帐雪清梅一围。梦中得句忘还好，免被人间说是非。”《咏灯》云：“帘间分影过三更，相伴书窗夜雨情。半生文字无人见，只有孤灯照得明。”

  如亭以去冬归自信中，留都数月，将复西赴京畿，时余亦有游奥之行，《见别》云：“东西两路欲分时，共订后来相会期。若较风霜多少苦，输赢自在一囊诗。”余归都后，闻如亭在伊势寄示云：“风雪空添几白须，奚囊争得斗赢输？归来诗本全然尽，君肯分多贷我无？”

  如亭《题木母寺》云：“隔水香罗杂沓过，醒人来哭醉人歌。黄昏一片蘼芜雨，偏傍王孙墓上多。”绝类晚唐名家。

  国府碧，字秋水，诗才高迈，绝近诚斋，不幸早亡，如俾永年，则我辈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其遗稿，诗佛、梅外已为刊刻矣，兹再录其逸者，令无遗珠之憾。《岁暮》云：“光阴何倏忽，恰似箭离弦。腊剩两三日，龄过十八年。亲衰堪洒泪，弟长欲骈肩。可叹居新换，又遭穷鬼迁。”《冬晓》云：“重衾犹怯冷，寒意晓逾加。窗破半无纸，灯残才有花。门前人卖炭，厨下婢煎茶。日出方初起，宛如脱壳蜗。” 《午热》云：“一掬微风无处寻，不堪暑困卧槐阴。蝉声却是殊人意，赤日炎天得意吟。”《骤雨》云：“掩尽残阳不漏红，浓云如墨刷青空。蝉声不与雨为地，默在庭槐一霎中。”《残暑》云：“残热甚于三伏时，更无凉意与人宜。火云却似嫌秋色，遮断西风不许吹。”《秋夜》云：“竹簟纱幮凉有余，芭蕉先报雨来初。一灯分付两般事，妻制袂衣儿读书。”佳句云：“露冷蛩声咽，月清梧影癯”、“烟横迷渡口，灯细认渔家”、“卯时先命酒，亥日早开炉”。人或斥秋水诗为怪为妄，余谓此其人胸中书太少，于宋元诸集不梦见之故，逢此种诗遽相骇耳，认骆驼谓马肿背，寡见之人，往往如此。

  津轻书生工藤元龙，名犹八。远来入昌平学，性孤介，自比祢衡。诗有明七子气魄。宽斋先生时为员长，怜其戆而有才，独善遇之。后激变生事，其侯怒拘下之狱。时先生辞职在矢仓，闻事出不意，为致书有司，诉其冤状，遂得免。生有《出狱口占赠先生》一律云：“缧绁衔冤亦一奇，有人济我义何涯。海阔吞舟初漏网，林深枯木再生枝。仍旧乾坤须独往，依然山岳为谁欹？无那男儿暌夙志，瓦全今日愧君知。”后居驹笼，落拓以死。呜呼，此宽政已酉事也，至今二十年，人亦罕知者，追录以存奇士。

  人有都鄙之分，诗亦有都鄙之分。闻见已广，琢磨已精，然后下笔，绰有余裕，自然不与时背者，谓之都诗；管天蠡海，矜矜自大，剿窃敷衍，死守旧套者，谓之鄙诗。人鄙而诗都，可以登于都也；人都而诗鄙，不可以齿于都也。然尚为当局自效者，一种有傍观袖手妄诋诃人者，亦太可憎。袁子才《答王梦楼书》引《山海经》曰：“山膏如豚，厥性好骂。”直是人禽之辨。然则如此等辈，宜屏诸四裔，不与同中国者。

  “沈香亭畔千株石，散与人家作假山。”张芸叟句也；“谁怜磊磊河中石，曾上君王万岁山。”范石湖句也。二作极相类，皆有黍离之遗意。

  木芸亭，名雄飞。作《黠鼠诗》尤为尖新，词曰：“群鼠何太恶，来穿北墉中。稊米将耗尽，猖獗本无穷。众猫怒须起，逐捕互競雄。鼠辈忽窜迹，未闻策奇功。寄言老猫子，重责在汝躬。平生毡与肉，恩养非不丰。此时不竭力，争报主人翁？”余时在南部，封寄此诗，实某年某月某日也。

  明妃诗多出於假托。“当时卫霍兵犹在，未必君王弃妾身。”叹边备之衰也。“人生不用如花貌，只把黄金买画师。”刺苞苴之盛也。“早知身被丹青误，但嫁寻常百姓家。”喻躁进之悔也。

  余十五六时题《范蠡图》云：“归去五湖烟水春，扁舟独伴像花人。破吴第一功掩世，不省巫臣是后身。”自觉唐突，不出示人。后读东坡诗云：“谁将射御教吴儿，长笑申公为夏姬。却遣姑苏有糜鹿，更怜夫子得西施。”议论更进一层，为之爽然自失。

  又尝题《访戴图》云：“水浸玻璃峰削银，扁舟冻杀苦吟身。原来缘爱剡中好，兴在溪山不在人。”偶读元人诗云：“月照梅花雪点春，小舟危坐醉中身。一时为爱溪山去，本是无心见故人。”立意用韵皆相吻合，所谓闭门造车，出门同辙者。

  讥刺之诗以讽托不露为妙，余最爱明虞克用《题赵松雪画》云：“王孙今代玉堂仙，自画苕溪似辋川。如此青山红树底，可无十亩种瓜田。”何言之优游而有味也。

  眼前所经之景，一时不及拾收，偶然被人说出，不堪欢喜。余在南部山中望见炭烟，误认云生，后读原清字公渊者《山村》一绝云:“烧炭深林三两处，淡烟和月绕溪隈。半生不解山中事，只道轻云出岫来。”真实况也。

  又山中尝逢雾，偶读米庵绝句，情景最真，实获我心。诗云：“行行山色渐迷离，白雾如冲又似驰。收取晓星残月去，忽成混沌未分时。”“细细沾衣湿如雨，蒙濛遮面重于烟。同行咫尺看还失，只认人声知后先。”“齾尽溪山扑地冥，只闻流水响泠泠[2]。无端乍被轻风拨,现出前峰牛角青。”“旋旋将收有也无，山还滃淡树模糊。真成罨画将谁比？好个虎儿清晓图。”“心知浓雾作牢晴，恰是行人似解酲。比到津头天更碧，前山早已挂铜钲。”

  宽斋先生主持风雅，爱才如命，其在门墙者，如原长卿、田德郎、胜善长，皆少年能诗，德郎诗情最佳，余亦深喜后起有人。长卿《晓意》云：“无复人来消受凉，独乘清晓步池塘。星河半落风才定，占断荷花自在香。”善长《苦热》云：“午热如焚汗似浆，北窗困睡到斜阳。雷声雨涩两三点，不送人间一掬凉。”德郎《春晓》云：“晓光漠漠暗窗纱，料峭轻寒一段加。残梦无端被莺唤，半庭残月在梅花。”《晚春》云：“无数清愁付枕边，春痕况又到啼鹃。下帘不忍看花落，睡过风风雨雨天。”先生尝有诗云：“白首耽吟咏，才知脱旧习。后辈多作者，曾言未三十。”

  上侯《田园杂兴》云：“门迳迹稀苔色加，午槐阴密野人家。懒鸡寂寞犬贪睡，无复行商来卖茶。”原生《夏日杂题》云：“午热熇熇坐甑如，才休挥扇汗流珠。微风莫把鸣蝉罪，纵不渠餐本自无。”两诗翻案极佳。原名静胜，号迪斋，学诗于余者。

  文有大家、名家之别，余谓如今日大家多是粗才，名家间有精才，尽大家专事展张，不屑缜僧藕益之注佛典,正文之间嵌填衬字,令意义焕发。徂徕解《明绝句》,蕉中注《唐诗选》，皆袭此法。余谓此法孟子已有之，其释《蒸民》之诗曰：“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即是先声。

  诗文二途，固相背驰，偏胜独得，罕有兼者，柳子厚论之详矣。韩诗排奡，柳诗隽逸，亦俱在古诗上论之已。欧公孱弱，荆公险幽，迥不及其文。唯能两得而足相衡者，在宋独苏东坡，在明独王弇州耳，其他则两者不无轩轾。此方诸贤亦复如此。著述比兴兼并之难，自古而然。

  自来诗密，务在网罗一时，故成名太速。名家则不然，呕心镂骨，揉磨太细，只要自慊，而不喜强聒人，故名不浪传。昔人云：“显处视月，牖中窥日。”此虽论学之语，可以喻大家、名家之别也。

  余论作文，独心折于因是，至诗，则趋向小异。因是专宗唐诗，大要本金圣叹法，而间有出入者。一日酒间论诗，亹亹生风，余始尚不应，既而相迫曰：“果首肯否？”余徐答曰：“第俟五里雾霁矣。”大笑而止。因是《题牧牛图》云：“哥哥南亩戴星归，姐姐燃灯不下机。爷娘谩道儿无赖，养得孤牛如许肥。”颇有古乐府遗音。

  唐人如杜韩诸公，皆精熟文选。东坡不喜昭明，然其文字亦有从此出者。此方昔贤亦极崇重此书，《著闻集》载劝学院学生会饮，相议曰：“今日须不论齿爵，以才品为序。”有藤原隆赖者，直进居上首，诸人纷争，隆赖曰：“文选三十卷，四声切韵坐中，更有暗诵者否？”虽类迂阔，其精难得。近日诸人多不熟《文选》。亦何谬也。

  祗南海《一夜百首》，为人作俑，今时白面书生，才知缀诗，乃曰我能一夜作几首。此最可丑。夫南海才敏，不过一时借此以逞神通耳，犹之武人试射也。伎俩已熟，然后一日千箭，一夜万箭，皆无不可。伎俩未熟，而妄贪多，弓反肘战，丑态百出，一无上垛，要之费精损神，不徒无益，若在聪明才子，则敲铜刻烛，何为不可？然才子嫌随人后，必不屑为此等事也。

  南海戏作一文，略云：有客游冥府，见有大狱，数鬼拿一人至，青衿乌帽，似一秀才，王问何囚？丞对曰：某县学生某，平生好剽窃他人诗句，修文郎发其事送台法究。王怒曰：穷措大，真钝贼，何处鼎镬能堪烹汝！乃操觚作判，其词太长，如词中所云：“全章负去，夜半有力，断句剽窃，月攘一鸡，潜踰曹刘之垣，擅凿李杜之垒，驴上吟客，即是梁上君子；社中骚人，不异月中仙娥。绿杨遂成绿林，红桃变作红巾”诸句，其言虽涉谐谑，其诮世亦深矣。

  竹枝之盛，昉自余三十首。南海先已有《江南杂咏》序云：“仿竹枝体，但觉未超脱，今传其三云：‘十三女儿不解愁，夜随女伴拜女牛。针线乞得如许巧，裁人嫁衣秋又秋。’‘孟婆贯月万丈长，蜑户占风何渺茫。贾舶渔艇争入浦。市南商旅夜春粮。’‘自是江南橘柚乡，耕渔同利满山霜。千筐万筐年年绿，笑杀蟠桃千岁香。”末一首却似是橘枝词。

  滕芝山先生《宫词一百首》，虽已经刊，世不甚传，识者惜焉。今检其诗，吐属典雅，几不在元宫词下。特录数首，再以问世。词云：‘夜来积雪深盈尺，重叠殿前玉作峰。海日初红瑞烟丽，外头时望小芙蓉。’‘诸方花树贡来新，内苑韶光分外春。等侯皇家游一赏，朝朝洒扫著绯人。’‘羽林骑士競飞蹄，红绿两行装得齐。赭白连钱疾如电，绝尘一去不闻嘶。’‘轻罗一样舞衣裳，少府均颁内教坊。准备传宣不时唤，薰笼常爇水沉香。’‘锦衣亲卫奏严更，独倚阑干按玉笙。深夜霜风飘律吕，人间听得凤皇鸣。’‘残腊宫中排法筵，佛名唱遍万三千。内人帘下催宣赐，如雪新绵被衲肩。’先生名世钧，字守中，余幼时学字师也。

  狭贯人物，以滕漆谷苟简、张竹石徽为最。二人种种相反，而交道殊厚。滕性温藉，张性磊落。滕以书胜，张以画胜。滕有茶癖，张有酒癖。至诗则滕迥出张之上，滕诗极富。姑录数首。《冬初偶作》云：“风霜犹未紧，日色丽清晨。睡与蒲团稳，暖于火阁亲。衰蝇点窗纸，残菓落苔茵。短晷虽如走，晴暄自小春。”《秋熟》云：“秋熟村场新筑泥，家家打稻日将西。老馋别有流涎处，荞麦花开雪一畦。”《溪行》云：“行弄潺湲不道赊，苍苔白石一溪斜。松篁缺处柴门出，杵臼声幽制纸家。”《六言》云：“幽砌千竿绿竹，明窗一卷黄庭。客来谈与茶熟，雨过眠同酒醒。”“盆池水浅鱼冷，香碗灰深火温。终日不闻车马，半生似住山村。”俱不减作者。张诗不抄存。仅记《新秋》一首云：“秋浅桂花犹未香，碧梧叶落夜初长。满庭风露吟怀爽，占得闲窗一味凉。”张亡，滕以诗哭云：“同社结交三十年，溘然何计向黄泉？知音隔世人琴失，遗墨留神姓字传。酒癖知君多作祟，诗痴愧我尚成颠。恍然一梦身如觉，又被昨游来现前。”

  竹石以癸亥出都，画名大起，明年归乡，未几没矣。其在都日最受知于诗佛。诗佛赠七古云：“竹石道人酒中仙，醉后挥毫妙到神。人人相见唯惊愕，知者才是两三人。世人所见以形似，道人所贵在神理。世间无复九方皋，谁识青骢与绿耳。千里来游关东州。怜君与世风马牛。磊磊落落性所赋，风流之师俗人雠。莫愁海内无知者，我唯知君君知我。二人相知已有余，相得人间醉因果。醉乡有地万顷宽，亦无礼法亦无官。尽日陶陶有何碍？不比世间行路难。世间岂无能画士？谁居相忘醉乡里？醉乡之里可相忘，潇洒谁如竹石子？”呜呼！诗中所言二人相知者，亦已阴阳界判。余甲子岁尚寓伊势，竹石归途见访客居。自此一别，遂成永诀。今日每与诗佛酒间语及，彼此怆然，衔杯无欢。

  庭濑森冈松荫，名璋，字伯珪，即蠖斋之昆也。风调和雅，真不愧为士衡矣。余不相见殆十年余，顷读诗册，如重接眉宇[3]。《早发松井田》云：“出驿滂沱歇，乱云多在山。溪喧松桧外，路滑薜萝间。囊湿奚肩重，舆寒客梦悭。晓鸡时一叫，早已近前关。”《梅雨偶作》云：“梅实离离黄熟时，无朝无夕雨如丝。蒲团坐底醒还睡，书帙牀头掩又披。锄圃空过栽竹日，凿池恰及种鱼期。酒朋棋敌绝来往，销遣闲愁惟是诗。”二子长为足庵，次为柯亭，兄弟俱耽吟咏，又善书画，一门清雅如此，真美事也。蠖斋无子，以柯亭继后。

  足庵名玠，字介玉。《夜坐》云：“恼人春色好，夜坐兴逾添。罩柳烟侵院，描花月上帘。书聊临禊帖，诗偶效香奁。不睡耽清课，轻寒又底嫌。”《春晚道中》云：“篮舆兀兀不成眠，最是黯然欲暮天。野寺钟声遥出树，溪桥人影薄笼烟。客程已落飞花后，离恨偏添芳草前。春晚如秋凄更甚，又投荒驿听啼鹃。”《春夜》云：“淡月轻烟夜色奇，梅边觅句立多时。隔篱小犬休惊吠，不是吾侬偷一枝。”

  柯亭名珊，字贡父。《暮春》云：“游丝白日静帘栊，暖气醺人袅袅风。燕影飞回新树外，莺声啼老落花中。诗情似水吟还淡，睡思如云梦乍空。节物何时不堪惜，独于春晚恨忽忽。”《睡起》云：“唤梦春鸠谷谷啼，几重花影掩幽栖。起来还讶黄昏早，犹是门前日未西。”《渔家竹枝》云：“家家隔柳住回塘，轻縠波纹映夕阳。女自垂纶郎荡桨，相见笑指两鸳鸯。”

  戊午四月，蠖斋借某家小梅别墅，招邀同社，一时游者为宽斋先生父子、梅外及余等数人，各有题诗。先生云：“林池碧浸暮天澄，影暗栏干有客凭。拢岸小舟知底事，黄昏欲点水心灯。”蠖斋云：“林庄相伴惜春晖，雨后无花绿四围。蛱蝶有情勾引我，香风篱外遇蔷薇”。余云：“绿压林园断送红，阶头一种蔟芳丛。紫云朵朵香铺地，粉蝶低飞三寸风。”皆实况也。梅外诗偶不省记。追忆尔时光景，宛然在目，园今归他姓，同社者虽曰无恙，未必无俯仰之叹也。

  井敬义伯直，书宗董文敏，自号董堂，人但知书法妍妙，而不知诗才故自清警。《中秋无月》云：“几日祈晴赏月期，无如风雨许来痴。腹藁今宵不中用，又是诗人失意时。”《苦吟》云：“佳句耽来抵死寻，凉窗不睡意沉沉。庭虫声调苦于我，风露多边彻夜吟。”《暮秋》云：“炊烟缕缕两三家，晚树风寒噪宿鸦。寂寞园墙枯蔓底，栝楼自把老红夸。”

  糸井翼，字君凤，号榕斋。诗有元人风味，《惜春》云：“昨日雨天今日风，无情春色去匆匆。闭门元是非因病，只怕人来蹈落红。”《卯花》云：“绿阴深处白成丛，占得春梢夏首风。一夜前村月如水，野人家在渺茫中。”《病中书怀》云：“不识此生何恶缘，十年半被病魔缠。秋风一夜睡难稳，梦断云山烟水边。”

  朝川鼎，字五鼎，号善菴。其人穷经，而诗非本色，然亦有佳者。《村居书喜》云：“数间茆屋占林丘，地僻山村心自幽。三口尝同猿鹤住，一经谁为子孙谋？麦秋已有终身饱，蚕熟都无卒岁忧。消受清平闲富贵，生涯此外复何求？”尤为淡雅。

  竹庵，姓福田，名务廉。余昔日僦居极近，屡蒙庇荫。其人平生做作不喜追队，每曰那个使不得，这个亦不是。始作诗，今遁而归国歌。特折服于平春海翁，近又受《易》于善庵。余翻阅旧簏，得《梦后》一首云：“檐竹萧萧风也生，残灯欲灭乍微明。五更梦觉瞢腾坐，时闻杜鹃和雨声。”冷峭却可喜。

  桐生佐羽芳，字兰卿，号淡斋。家道甚丰，而性好吟咏。余再四相逢，未知其诗。顷诗佛见投其一册，因撷读之，亦能得宋元风趣者。《春日》云：“闲中情味淡生涯，午睡醒来到日斜。春社清明落梅后，东风一半属梨花。”《夜泛》云：“潮于淡月上时生，舟向碧芦深处行。戛戛睡禽惊起去，是鸥是鹭不分明。”《村夜》云：“连枷声里夜方长，秋老村村打稻忙。月满平田冷如水，寒光结作五更霜。”《晚秋足尾山中》云：“羊肠细路几横斜，松上女萝红似花。一线炊烟隔溪起，知于山背有人家。”《熊谷道中》云：“急唤村篘浇客愁，酒家楼上雨初收。青山无数长不老，怪底芙蓉独白头。”

  秋艇，字荷隐。有《香奁体诗》一卷。《夜泛》云：“探借清秋月满空，扁舟占尽芰荷风。芳心一点君知否，欲伴鸳鸯一梦中。”《别后》云：“别后鸾衾睡未成，子规忽得妾心惊。归舟下水今何处，啼到郎边第几声？”

  《宋诗纪事》载杨后《宫词》云：“凉秋结束斗清新，宣入毬场尚未明，一朵红云黄盖底，千官下马起居身。”庚真相通，古诗尽有，唐宋诸家近体出韵者多置之首句，此诗独在第二句，系所罕见。余谓明字作晨，本门妥贴，不知何苦乃如此。

  少陵云：“李杜齐名真忝窃”。李杜之并称。至今炳如日月。诚斋云：“谁把尤杨语同日，不教李杜独齐名。”杨诗今孤行，而尤则残缺无传。诗人有幸不幸如此，岂非天乎！

  偶阅书肆，见《古今二鸣编》一本，系安永丙申年刻，合集惟忠、万庵二僧诗者。忠与义堂绝海同时，《咏鸥》云：“世上风波险于海，莫随鹓鹭到朝班。”与宋人绝句“寄语沙边鸥鹭群，也须从此断知闻。诸公有意除钩党，甲乙推排恐到君”用意相近。万诗世有《江陵集》，全蹈袭明七子。此编所载，绝不相类，如五言云：“细雨抽兰叶，微风绽杏花”、“茶鼎鸣还息,竹窗晴忽阴”、“古庙驯狐出，寒枝怪枭啼”。七言云：“村烟笼树市声远，野水拍堤山影寒”、“岩罅月明松鼠出，墙阴风度木犀香”、“松影布云知月上，簟纹凝水觉凉生”、“雁云蛩雨秋将老，白发青灯意未平”、“枕上有时排句律，灯前无事检医方”、“功名强醉猩猩酒，禄位争营燕燕窠”，皆有放翁风味。盖万晚年归依宋诗，自云：“深惭往见之谬。”此与王弇州临终犹手握苏子瞻集一般见解，亦几乎朝闻夕死之意矣。世尚有宿儒皓首迷而不复者，不已騃乎。

  近今关东诗，僧天华名最著。余想见其诗鸿富，顷托因是索读其集，华辞以不存稿。因思比来缁流，自刊其诗以求售者亦多，而华独悠然付之。镜花水月，其高致可尚。因是为余僅诵其《咏棋》一联云：“西楚重瞳犹有败，湘东一目竟无成。”且云是其得意句。余曰：“已探此骊珠矣。纵有他作，亦不必须。”按，钱虞山《棋诗》有“重瞳尚有乌江败，莫笑湘东一目人”之句，方知聪明才思自然有此暗合，世或目以惠崇，谬矣。

  又有玄晖者，晖住持山王成就院，初受业于源琴台，而诗特为出蓝。《雨晴至园中》云：“村园十日雨和风，春尽阴阴漠漠中。笋挺短长绷脱锦，梅肥浓淡脸潮红。莺声燕语新晴景，蝶意蜂情嫩绿丛。诗思今朝尤快活，小吟闲立竹篱东。”《晚晴即事》云：“雨过水声喧小塘，虹销云罅漏斜阳。苦心寻句真多事，兀坐看莲占晚凉。”晖每月为诗会，余一趋之，名流满坐，都不及省记，只记田秀实字世华者，年甫十五六，自云为日比东湖门人，诵其《江村秋晚》一绝云：“萧疏残柳衬余霞，七八渔家杂酒家。浅水系船人去尽，一双白鹭立芦花。”

  余每逢闺秀诗，必抄存以广流传。东湖有女弟子林氏文凤者，年未及笄，颇善吟咏，平生读书有儒素风，又学书法于东洲老人，殊为秀媚。《春晚》云：“野杏山桃乱晚风，一年春水太忽忽。痴心却爱蜘蛛巧，更吐纤丝缄坠红。”其最可喜者，有人持扇索题清杨次也《西湖竹枝》者，文凤以诗拒之曰：“扇头求字愧君知，欲写还嫌多艳词。瓜李由来人所慎，懒书次也竹枝诗。”真清操女子也。

  《列朝诗》载海陵生《集沧溟语戏作漫兴一律》，有一先生，诗尚株守沧溟，余亦仿海陵生所为，赋示云：“摇落高秋色，交游好更论。江湖仍睥睨，风雨自乾坤。白雪文章在，青云意气存。君才元矍铄，万里动中原。”其人拜谢，只道“高调高调”，不复辨其为戏也。

  元宝以后作者极多，余流览诸集，特拾收世所吐弃绝句若干首，以示羊枣之嗜。其作者姓名概不录出，令读者猜是何人之作。其诗云“昨日公门偿债归，菜花满眼杏花稀。阳坡曝背软莎稳，不信人间有锦衣。”“古墓无人识姓名，玉鱼何处锁佳城。只余一片看碑路，春草年年避不生。”“不向江边泛羽觞，雨中闭户日偏长。松煤磨出桃花露，临得兰亭字几行。”“亭在荷花深处头，满襟诗思爽于秋。沙禽毕竟苦何热，浴向波心不暂休。”“深宫轻袭紫罗裙，睡后浴前春未分。自是君王贪昼寝，绿鬟终日不为云。”“绿压纱窗冷透衣，黄鹂无语雨霏微。湿红也解留春住，粘著枝头未肯飞。”“荳花篱落早凉生，柹叶园林积雨晴。衮衮人从尘里老，沉沉诗向静中成。”“金栗花开月满枝，风来特地弄香吹。夜深人静栏干上，独有涪翁鼻孔知。”“竹浦暮寒鶄飞，炊烟一綫隔林微。龙王祠上大星见，浣妇独穿芦荻归。”“高树乱蝉过雨余，归云独鸟夕阳初。山斋六月不知暑，修竹阴浓学草书。”“凉意宜人秋乍回，晚云分雨带轻雷。珊珊洒向池庭上，倾出明珠数斛来。”“岁月何殊下坂丸，一年只有一宵残。痴呆于我全无用，卖与他人亦不安。”“应是子规啼不眠，声声听到五更天。如今纵断妾肠尽，莫破良人归梦圆。”“景入朱明积雨余，熟梅三五落阶除。绿阴更喜薰风转，开遍南窗晒架书。”“河影微微残月斜，林梢随处起栖鸦。梦回马背天初白，村店鸡鸣隔杏花。”“东菑遗饷坐桑阴，梅子如弹秧似针。双鹭联拳窥水浅，孤牛浮鼻怯溪深。”“豆陇承风稠叶乱，茄畦经雨晚花开。讲帷人散南堂静，坐见秋蜂度竹来。”“雁声唤梦晓过楼，屏背残缸照未收。露满中庭人独立，墙阴绽出白牵牛。”“乌合原头黄鸟飞，荒山春老草初肥。穆公一去秦良尽，无限丘坟知者稀。”“御香欲袭翠云裘，长卷衣裳侍殿头。随例朝朝傅粉黛，十年谙尽汉宫秋。”“彻夜船窗足雨声，一灯遥认是州城。依稀半记还家梦，梦觉时闻栅锁鸣。”“铁檠纸帐坐更阑，雪意将成特地寒。闻得窗前声簌簌，唤童急问竹平安。”“秋水菱花前殿开，昭阳歌舞夜阑回。深宫浴罢才看月，阿监已过重阁来。”

【校点记】

[1]“步”原文为“止”，据训读文改。

[2] “泠泠”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为“冷冷”。

[3]“宇” 原文为“字”，据训读文改。

五山堂诗话 卷三

  柴粟山先生经术文章为一代泰斗，海内学者趋之如鹜。余于先生为三世通家，在京之日追随绛帐，日得仰瞻风釆。先生虽不专诗，音节天然，自不可掩。长篇大作，多在初年，排奡则《赠韩客》百八十韵，沈郁则《天台山》百韵，皆可谓巨刃摩天之手矣。迨幕府登庸之后，诗风亦变，多庄重雄大之作。今特抄余所记其中年诗《嵯峨夜归》云：“酒气花香满面蒸，暮钟催客别山僧。妙心寺畔烟初暗，如意峰头月未升。野竹韵遥风势细，村桥影暗水声崩。郭门夜市应非远，点点隔林见数灯。”《画景》云：“清江一曲抱林流，林外小村禾未收。细径人归夕阳赤，群鸦乱噪野风秋。”《梅花雌鸡图》云：“穀穀相呼钻破篱，羁栖恋侣落梅时。秦关一别无消息，不记当年炊扊扅。”清丽却可喜，晚年不为此种诗，亦不屑为也。

  先生尝作《坛浦怀古》云：“黑鼠餐牛丹水乾，六龙西幸海漫漫。簪缨满地当时恨，独有陶真曲里弹。”以示淇园，淇园忆“黑鼠丹水”出处不得，沉吟数会。先生哂曰：“淇园大才，目穷万卷，一椿小故事如何不晓得？”淇园曰：“老夫实不知。”先生曰：“不是秘书，出于《野马台诗》。二人拍掌大笑。余方弱龄，窃自屏后窥之，当时以为天仙之会。

  余曩过远州，旅壁有先生题云：“凤历天明第八年，维正月吉涉龙川，东风挟雨川云黑，知是天龙飞上天。”盖奉檄赴召之日所口号也。后十年，余再经此，见题一诗于后云：“天龙川上天龙跃，龙已升天云不从。至竟天龙成底事，江湖只合作潜龙。”不知何人所作，尾署“君梅”二字，似是作者之字。

  先生东下后寄淇园一绝云：“成斋仙去赤松归，洛汭风流今伴谁？谁识簿书期会外，此心别与白云期。”淇园答云：“成斋仙去赤松归，不识风流今伴谁？唯有北山猿鹤侣，十年空望白云期。”西依成斋，赤松沧洲，共二先生旧友也。

  壬子冬，先生奉使入大和，行经神武陵，一律云：“遗陵才向里民求，半死孤松数亩丘。非有圣神开帝统，谁教品庶脱夷流。廐王像设专金阁，藤相坟茔层玉楼。百代本支丽不亿，几人来此一回头。”其怀古伤废，深情如揭矣。

  浪华有祖仙者，善画弥猴，先生有《赠画生祖仙歌》云：“祖仙所祖抑何仙,猿狙描法谁处传?扬州中管嫌尚粗,手缚秋毫更尖圆。日日扫来百数幅，突目嗛口愁胡颧。长绢矮纸无不可，大类蹲兔小类拳。千态生动欲脱纸，如闻清啸落耳边。君不见众狙昔被狙公怜，朝三暮四呆眴然。独有老黠不受欺，别服灵砂飞上天。长风吹落瀛海东，浪华城外受一廛。记得昔日游侣态，写向市人戏换钱。自愧虫质非人类。托言祖系出偓佺。有识致疑时相诘，逃形遁辞玄又玄。栗翁双眼烂如电，一睨睨破缪系缠。祖仙抵赖讳不得，承认狙仙非祖仙。”谐语烂熳，可以当一部《西游记》。

  先生《题卢生图》云：“一熟黄粱五十年，几场荣耀枕中天。满城富贵功名客，不识真身何处眠。”未三月，先生竟归道山，方知一时偶作未尝非谶。

  南涯户川君讳安悌，好文爱客，余屡蒙款接，辱吐茵之爱。君有《中川舟行》十绝，兹录其五，云：“蓝水浸秋潮欲回，汀洲一望尽诗材。飒然芦荻无风动，忽有轻舟移棹来。”“竹坞柳桥通野堤，渔家三两架清溪。昏钟断后何听取，处处秋蝉尽意啼。”“黯淡痴云乍又晴，垂纶不觉夕阳倾。渡头老树临江暗，时听鹁鸠呼侣声。”“风急平沙噪雁群，钓丝卷得欲无勋。秋晴忽变秋阴，南浦云交北渚云。”“月黑江边白鹭飞，天凉风露湿蓑衣。还从贾舶乞灯火，笭箵有鱼分与归。”风流潇洒，可以摡其为人矣。

  余《竹枝》之作在十年前，好事胠草，一时抄传，遂至有灾梨以行者。刊本有二，其一为京椠，附以淇园、栲亭二跋。其一为伊势纪某所资刊，去冬病疟有间，偶取追读，瑕疵百出，随笔加窜，自觉比初差胜。，今录改本以洗前陋。词云：“江口连樯矗似麻，夕阳红歇送归鸦。佳期别在水云里，一叶扁舟荡猪牙。”“结队红妆入画楼，大娘押尾小当头。对筵并坐娇无语，偏为生人要学羞。”“凌晨姊妹两相携，社下烧香鬟髻低。小步阶阴闲处立，手抛玉粒喂神鸡。”“红桥翠陌蔟香尘，帘幙家家管领春。旧日门前调马地，珊鞭遗却属今人。”“轻寒轻暖暮春风，开遍山园尽踏红。多半游人归较晚，画船未拢彩舆空。”“芳蹊宛转傍池通，士女游嬉约略同。芍药丛边相见笑，海棠花下笑相逢。”“水光潋滟景初颓，酒散旗亭人未回。还是黄昏门早掩，钟声催得出山来。”“细草新裙相映宜，妙音宫畔踏青时。芦芽一寸巧堪管，玉指摘来从口吹。”“骈阗挝鼓赛江神，船上氍毺展取春。众里抬头成一笑，侬家认是比邻人。”“穿过湾桥曲曲通，来舟斗与去舟逢。隔帘香雾难明了，才认语声轻唤侬。”“浅水芦边凉似秋，小姑学钓在船头。玉纤未惯抬竿速，只道痴鱼不上钩。”“新秋露气湿凉阶，云淡玻璃净似揩。拜月人归四更后，莎庭拾得小金钗。”“社头赛会值中秋，户户珠帘夜不收。闲却清光一天月，满街红映万星毬。”“月华灯彩斗玲珑，楼阁重重红雾中。著得霓裳人似玉，居然身入广寒宫。”“青尊烛下晚嬉俱，罗縠衣裳薄欲无。两把心情相说与，傍人难道不模糊。”“要听当筵歌一场，就中品第略相量。笑他儿女看年少，不付何戡付顺郎。”“月落江头半夜潮，船家舣艇候归桡。女奴扶得醉人上，先点毬灯照栈桥。”“繁弦急曲送仙舟，不信人间自有愁。却到回时转惆怅，子规啼过夜云稠。”“欢去春寒恻五更，鸾衾独自睡难成。招同姊姊闲相语，早到山钟第一声。”“香鬟新洗翠如流，雨后巫山云未收。底事儿郎传唤急，累人谩绾去登楼。”“各对菱花卸晚妆，盈盈衣带趁春香。阿侬病酒无凭在，蹙损眉山独闭房。”“陌头杨柳袅轻丝，东惹西牵风競吹。有约不来春日晚，从他偷得折闲枝。”“趁著东风看牡丹，绛罗人已护春寒。纵饶乞得能来伴，香雨一过无奈残。”“夜深两两宿鸳鸯，屏掩春云梦正香。知否眼前秋冷淡，渔篝月白满天霜。”“江上人家重女儿，苎萝自解出西施。垂髫学曲饶娇贵，留待明珠酬价时。”“本是西来卖锦人，一年城里度红尘。自从误识萧娘面，只爱春风不爱身。”“浅画蛾眉绾髻乌，红妆纨绮趁欢娱。相逢总说青春好，不道罗敷自有夫。”或云《竹枝》虽曰纪风俗，恐不免淫靡之诮。余曰：“赠芍采兰，圣人何以不删？”其人无以答。

  今岁戊辰宽斋先生六旬生辰，举觞之日，会者如云，宴罢各颁诗扇一柄，诗写《福》《禄》《寿》三绝，，福》云：“三男五女二孙儿，婿妇相将劝寿巵。一饮须倾十数酒，健肠恐不易支持。”《禄》云：“不养蚕丝不荷鉏，一家衣食有赢余。君恩许大无由报，又为儿孙添买书。”《寿》云：“六十人生足自多，龟龄鹤算奈顽何？心情未老身犹健，花则狂颠月则哦。”一时贺章亦裒然陇集，今不及备载。独爱岛梅外一联云：“才容小杜今僧孺，诗补全唐后女娲。”僧孺、女娲，真活对也。先生尝捃唐诗逸存于我者，编成三卷，淇园目为全唐诗女娲氏，岛语本此，小杜盖指余而言。

  先生初不甚嗜酒，余相随二十年余，末尝见其倒一蕉叶。近日便能轰饮，引满数次，玉山不颓，此亦奇矣。先生有诗云：“人间富贵似云浮，唯我荣华别有谋。开国醉乡三万户，年过六十始封侯。”一日先生醉倒，诸人尚且相强不置，余曰：“今日先生封除矣，明日须更待自效而复之。”一座大笑。

  先生学精金石，加以耽古癖，家藏古镜数十枚，庋阁陈几，摩玩度日，令人吃吃欲笑。余草堂例以月望为诗会，今兹九月，当夜月蚀，即以月蚀为题，诗佛诗先成，云：“月如古镜看朦胧，铜色才存隐隐中。青绿朱砂谁辨得？座无好事半江翁。”诸人绝倒，为之搁笔。

  宇庞卿，名嘉充，旧称江湖社作者。宽斋先生尝与如亭书云：“秋水似足下，庞卿似无弦。”意深希二子之成立也。今秋水逝矣，庞卿又困于风尘，天之厄诗人如此，可胜叹哉[1]！偶得庞卿旧稿，摘出一二。《梅雨》云：“十日梅天只睡过，懒穷更懒可如何？芭蕉新展窗前叶，近枕雨声听渐多。”《郊行》云：“青帘小飏午风轻，绿拥人家霁色明。步屧沿流城外路，树初高处著蝉声。”《警句》云：“潮来桥脚短，木落塔头长。秋老风还力，雨休云尚忙。”又，“月新题ノ字”五字亦佳。

  余于西骏得知己二人焉。一，藤枝冢荷溪碧，字风晓，才调独绝，工画能诗，戊午秋余流落将西，始过其居，欣然款接，延留半月，临去亦蒙周济。七八年后重访，则余当时诗文装潢成卷，著在座右。见爱如此，不觉感叹。荷溪于诗，意期上乘，是以生平，所作多不慊己意，撕毁摧烧，留者无几，余无从觅得。宽斋先生亦尝宿其家，余从先生得其《郊行》一绝云：“烟淡风恬放午晴，春衫适得一身轻。半堤野烧痕如墨，早有笔头追步生。”清新可喜。

  其二，岛田桑苾堂瑞，字公圭。书法娴雅，兼通音律。其人温厚谦恪，一望而知为君子。余屡主其家，极尽东道之谊。又以诗见问，余赏其《昼睡》云：“树暗村园梅子黄，午时成例睡山房。采桑儿女归来聒，梦破西窗无夕阳。”《风雪夜归》云：“蹒跚醉屐碎银沙，风雪前头势更加。夜半归家人已寝，户前自扫一身花。”一日拉余游白岩寺，家人携酒踵至，山上藉草同饮，醉后吹笛，声振林木。是日朗晴，头上富士，宛然似向我一笑。今日追忆，形神欲往。游山有诗，今全忘之。

如亭游富士山，半腹值雨，遂宿山中石室。雨连三日，粮尽饥惫，比霁，不能复攀绝巅，怅然而返。余调以三绝句云：“昌黎诗句昔开云，雨閟名山今有君。不解老天何意思，却教通塞判然分。”“昨向销金窝里宿，不知衣上污胭肢。无端忽被瑶妃妬，肯许攀来近雪肌。”“短视先生凭几时，荧荧三寸纸相离，而今误用看书法，不道看山远自宜。”

余久客伊势，前后入社者殆数十人，归都之后，杳无消息，独迪斋原生吟筒往来至今不绝。近日，如亭游其地，重结诗社，所交者皆青年辈，余未曾及见其能诗者。如亭就中举尤者三人，吉雉字凤奴，杜鞠字佳友，宇芊字草池，为抄数章寄余求入诗话中。因摘其佳者各一。吉《扫庭》云：“一番扫去一番翻，手把青鸾不惮烦。也是颠风来作恶，坠红如雨扑黄昏。”杜《冬夜》云：“深夜残灯缀玉虫，冻云酿雪月朦胧。布衾如铁肌如水，卧听篱头觱篥风。”宇《新秋》云：“清晨风露饱牵牛，娇花柔蔓一篱秋。应怕红暾来迫杀。自将碧伞覆梢头。”余答如亭札尾署七字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迪斋诗笔最隽，余尝为其序绝句集津津道之。今录近艺中可观者，如《秋夜》云：“疎雨过时欲二更，松窗月白骤凉生。纱灯一点人无寐，满院清风蚯蚓声。”《新寒》云：“恻恻霜威入薄丛，柳枯蕉败不禁风。小枫解作防寒计，满脸今朝潮醉红。”《冬日杂题》云：“八尺身材曲似弓，怯寒侧卧小斋中。怪生簌簌隔窗响，一树棕榈簸雪风。”皆不愧才人吐属。

  如亭近日学画，极为超脱。有诗云：“行路读书吾辈事，风裁何必减前贤。老来学画君休笑，若较金翁少十年。”盖以清金寿门年五十余始从事于画也。其题画诗极多。今录三绝云：“岩头草阁幽人宅，一局残棋坐晚晴。窗外斜阳无限好，复招邻叟决输赢。”“山上阴云向晚开，寒霖渐作暖风回。皂罗忽破青盘现托出黄绵袄子来。”“无限征途信一鞭，马蹄尘里过年年。谁家醉后身无事，山雨溪风闭户眠。”清丽绵芊，杂之唐解元诸作中恐未易辨也。

  如亭入京，岁晚《题侨居壁》二律云：“侨居远向帝城留，邈矣山河隔十州。一缕炊烟新买婢，三间败屋旧随裘。暂同灯影相言笑，更与瓶梅作献酬。不叹萧然岁云暮，待春醉遍有花楼。”“人人见说春游好，济胜无忧我必先。扫地焚香权且坐，掩扉就枕复何眠。思驰梅谷吴绫里，神往桃山蜀锦边。历尾看看余半纸，一双办屐送残年。”其尤可怜者，旅[2]寓绝句云自笑身似筝上雁往来只是信人移恰似勾栏典身人之语。

  带鱼,一名刀鱼,形如刀,见《八闽通志》，此际俗亦称大刀鱼。如亭有诗云：“呐喊声销天日丽，波涛海静太平初。折刀百万沉沙去，一夜东风尽作鱼。”尖新殊极。

  海青陵皋鹤，诗文宗韩，尝为余诵其《秋夕》一联云：“细视星成字，静听虫诵书。”只此十字的是昌黎。

  京人岛棕轩者，《咏秋后竹夫人》云：“北窗曾是侍羲皇，风月空余旧嫁装。清节息交应倍冷，虚心受妬也何妨。经年别若双星约，末路叹因一味凉。不独这般悲薄命，前身泣露立潇湘。”可谓空前绝后矣。有才如此，而不知流落何所，亦可惜也。

  宽斋先生《题赤壁图》云：“孤舟月上水云长，崖树秋寒古战扬。一自风流属坡老，功名不复画周郎。”此作尤脍炙人口，偶读文待诏诗云：“秋清山水夜苍苍，月出波平断岸长。千古高情苏子赋，东风谁更说周郎？”抑何相似之甚。余道，文诗虽佳，烹炼之功却不如先生之至也，孰谓今人不如古人耶？

  待诏有《乞猫诗》云：“珍重从君乞小狸，女郎先已办[3]氍毹。自缘夜榻思高枕，端要山房护旧书。遗聘自将盐裹篛，策勋莫道食无鱼。花阴满地春堪戏，正是蚕眠二月初。”余尝作《嫁猫诗》云：“女奴稍长太娇柔，早被东家恳聘求。红索当缡亲自结，金铃为佩任他搂。入厨莫慕鱼腥美，守室须防鼠窃忧。想料明年将子日，薄荷香酽绿阴稠。”虽风趣太逊，以类骈书，亦自觉倚玉之丑。

  古称：随陆无武，绛灌无文。如此间战国时信谦二公，皆能临阵赋诗，殆有曹孟德之风。国初则仙台黄门贞山公，英武之资，兼及词藻，“马上少年”一绝，胸襟气象今尚可想。片仓氏应运佐公，勋业巍巍，子孙世为柱石，治白石城，官比之国高之守，今白石嗣君景贞，字子元，号醉月，韬钤之余，讽咏自娱。余从松井长民得诵其诗。《郊行》云：“清和时节雨晴天，新绿家家浓似烟。听得村民多吉语，蚕麰今岁小丰年。”《晚兴》云：“雠书课辍到斜阳，闲趁微凉步小廊。满腹经纶吾爱汝，独看蛛子补丝忙。”其家人能诗者亦多，为抄以传世。柏贞宜，字叔通，号梦江，《早秋》云：“秋浅莎蛩未解鸣，孤牀只觉睡思轻。窗风何敢惊幽梦，激触檐铃细细声。”《夜意》云：“一味新凉雨后天，二更人定月方妍。不知孤影成山耸，早有诗思上半肩。”高成然，字俊民，号月庭，《春雨》云：“廉纤细雨湿帘栊，妆点春光这个中。看到墙桃偏著力，今朝打出上番红。”《村居杂咏》云：“场圃泥乾下种迟，甜瓜萝卜恐违时。明朝有雨须看事，蠛蠓一团春水湄。”野乙朝，字惪甫，《春草》云：“又值春风魂见招，漫山连荡绿迢迢。只将消长换人眼，不似从前野火烧。”佐义近，字恭夫，《晚秋舟行》云：“湾头一带暮烟交，水落短篙分苇梢。无数蠏儿沙上聚，波摇惊走入寒巢。”

  非唯家人能之也，治下诗流亦复不少。道士，则有清商，号筝湖，才尤超著，《首夏》云：“茅斋无事昼如年，正是清和御裌天。芍药花残初褪粉，芭蕉叶长渐舒笺。诗篇和睡曾无味，棋手关心犹未圆。早见莼丝来上担，馋肠对此口流涎。”释子，则有大疑，住莲藏寺，《晚步》云：“疏钟声里夕阳收，步出山门暮色幽。松影模糊看在地，一痕眉月逗峰头。”闺媛，则有桥氏春琴，为高俊民妻，《昼倦》云：“春阴黯淡锁窗栊，烟袅沉炉细细风。倦倚綉牀无藉在，桃梢数尽落残红。”又有布衣乾子节者，年已耆矣，《春日杂咏》云：“蛛丝欲扫还停手，看渠得失忽关情。妨碍小虫元不分，网罗落蕊可怜生。”皆不凡也。

  金鸡道人，卖药为业，忽而大厦重茵，忽而穷巷飧粝，亦奇士也。生平好作诙谐俚文，人多藐之。然其《秋初》诗云：“枕上风凉团扇休，虫音微奏竹窗幽。短檠影透纱橱里，检历今宵是立秋。”殊为清雅，后竟落魄，已而病亡。其妇雾鬟风鬓，春秋未老，乃能自负骨函，间关数程，归葬上毛，余感其烈操，作诗云：“杞妇哭夫城便崩，闻风千载几人兴。素颜犹是存桃李，清操还能凌雪冰。踏地山河身跼蹐，号天风雨意鬅004 █ 。骨函在背何辞重，扶起纲常力自胜。”

  木芙蓉，谷文晁，俱以画名今代。谷从无题咏，木名雍，字文熙，《题赤壁图》云：“山风江月壬戌秋，壶觞与客醉扁舟，黄州赤壁高千仞，不及坡公赋此游。”颇似锺谭。其子恭，字远耻，以父别号老莲，故自号小莲，俊迈不群，自幼耽文墨，癸亥夏，甫二十五，病麻疹而亡，惜哉。小莲《残香集》二卷，稍足不朽。偶得集外诗，书以补逸，《夜溯淀水》云：“寓摄已三月，欲去嗟我穷，盈盈淀川水，一身寄短篷。舟人争挽005 █ ，鱼贯夜烟中。孤村灯隐隐，远郭鼓逢逢。岸暗枯蒲里，磷火灭还红。布衾寒似铁，沽酒薄无功。鳏鳏不能寐，万感集心胸。明朝皇京近，坐待初日曈。”《梅溪探春》云：“一溪梅树未全春，点点疎花自可人。绵帽冲寒吾得计，才过几日不堪尘。”

  淡斋绝句，近已经刊，人尽服其清妍，不知律诗亦自深造。今特录数首，以示该通。《咏蝶》云：“一生心事著何忙，粉翅翩翩自在狂。对舞有时追柳絮，双栖那处宿花房。池塘低度东风急，帘幙轻扬白日长。似共黄蜂作双使，争传天诏督群芳。”《燕》云：“故国飘零不作家，羁栖半岁在天涯。难逢十二度圆月，偏管三千里外花。画阁语稀春欲尽，雕粱睡足日初斜。轻盈如汝应无比，舞雪佳人莫谩夸。”《初夏村居》云：“映门山色属啼鹃，轻暖今朝已卸绵。春尽诗犹负清债，日长眠尽得闲权。贮风舍北千竿竹，敛雨溪南十亩田。别有吾家新富贵，满池荷叶万青钱。”《新造游舫》云：“新造扁舟轻似梭，茶厨渔具不须多。芦花水浅穿将去，杨柳桥低撑得过。迎月杯尊三李白，照波衣帽百东坡。清闲且与沙鸥伍，一丈红尘奈我何。”

  奥山眘，号寄亭，与淡斋同里，顷托榕斋见投其诗，余尤爱其《冬景》云：“黯淡寒云粘地低，冻禽求食眼将迷。篱边忽认南天竺，含得红珠磔磔啼。”《山村》云：“山村吹叶五更风，埋尽寒溪乱石中。一道潺湲流不转，水车亦自有穷通。”

  有一士子，禄仕不遂，将还乡以糊口于医，因是赠以一绝云：“米囊花落客东归，身向人间事尽非。采药故山今得计，一村鸡犬自依依。”颇寓醒世之意。

  阮光禄云：“正索解人亦不得”，所谓解人者，另具一种天分聪颖，一指便悟。今日余所得者，其独平春海翁乎。翁病中，余屡至床前论诗，翁亦以余言作陈琳之檄。翁已以国歌为一代宗工，而兼深文墨，此所以其徒一不能云梯仰攻也。顷见示《偶题》一绝云：“篇似髯苏元博大，词如老陆自豪雄。近人学宋成何语，病妇嚅言气力空。”语虽率易，亦可以当今诗顶上一针矣。

  相传平城朝，有一采女，容色都丽，人莫不属意。帝一召幸，寻不复问。采女夜潜出宫，赴水而死。帝闻感怆，明日抵池上吊之。事载大和物语。余尝作《采女怨》云：“蓬山路远更难通，月坠珠沈夜色空。回辇明朝如有问，君恩妾命叶相同。”夜梦严装女子来见，曰：“妾以贱躯，谬奉枕席，圣恩巳过重，但惓惓之情，须臾不忘，所以不自惜者，窃望有一动宸襟，追悼遗踪，则犹如再睹天日也，岂敢以君恩为薄哉？”余惊而寤，遂改二句云：“纵使明朝回辇问，太阳那得照幽官。”

  越后馆机，字枢卿，号柳湾；卷大任，字致远，号弘斋，一号菱湖。二人同宗中晚而小异其趣。柳湾仕为小吏，半世为风尘所累，然吟咏不绝，和雅酝藉，诗似其人。《读农书》云：“归田赋未成，代耕愧微禄。年年为农吏，时把农书读。湖乡论葑田，林野说樵牧。徒将种艺术，缘饰案头牍。安得脱尘鞅，故丘营茆屋。腰间一双刀，可换牛与犊。”《雨夜宿小坂驿》云：“冲雨过山桥，投宿小坂口。萧萧驿舍中，愁坐与谁偶。寒灯抱孤影，呻吟夜已久。明朝渚村津，舟楫得渡否？归心炯不眠，溪声涨如吼。”《咏手炉》云：“炭堑无烟红未残，温炉种火度更阑。应同耽古摩钟鼎，不说学仙烧玉丹。吟坐三冬因汝热，客居十岁笑吾寒。先春漏暖梅花孔，储得阳和气一团。”《山村》云：“松棚草舍两三椽，002 █ 木编栏护稗田。橡栗秋收无水旱，山村长占小丰年。”《高山竹枝》云：“牙梳月样制来新，云鬓当中出半轮。清光刚道东山好，何似月梳能照人。”

  弘斋于书，六书八体无所不该，殊为有识所推赏。诗自清隽，优入作者之域。《栗熟》云：“霜风入小园，卧闻木叶脱。蔌蔌细听取，吹坠新罅栗。晓来篱落间，果然拾七八。轻轻摩眉上，炮之灰频拨。黄玉色堪怜，松脆香欲咽。独颗胜孪生，孪尚胜于楔。野味适野性，自甘谋生拙。一笑今年穷，穷犹未透骨。”《秋柳》云：“弱质争禁霜露清，一株憔悴已堪惊。几曾眉怃遭人学，近日腰肢难自撑。芳草飞花犹入梦，疎烟残照最关情。不须往事频回首，肠断风前暮笛声。”《题画》云：“ 新绿阴浓云不开，纱窗乍冷梦魂回。残阳才照前山顶，又被鸣鸠唤雨来。”其同乡吴榕堂其远，为穆翁浚明之孙，余未识其诗，仅得《送弘斋》一绝云：“江碧又山青，尽且堪终老。如何清高客，不住家山好。”极为雅健。

  七月中元日为盂兰盆节，前后悬灯连夕，儿女袨服结队，舞踏以达旦，京几以下诸州皆然。弘斋夜自宝珠津归柳原，村途中即目云：“几队花灯挂半空，歌声笑语月明中。塍头古墓无人祭，一点秋荧照露丛。”余读之击节不已。或云未觉其佳，余云：“且闭目一想。”

  余与诗佛、绿阴诸人同结吟社，往来不绝。绿阴《春游》六言云：“吟身去领年华，踏遍山阿水涯，纻影隔桥酒市，涛声出竹茶家。”“多情远趁狂蝶，出意还逢好花。归路云昏头上，前村催雨啼蛙。”人争诵之。时有京客索余题扇者，余偶然书此诗以赠之。一日余家诗会，京客亦至，忽语余曰：“昨所见书扇上题诗，风趣绝佳，定是唐宋名家之作。”余座间指绿阴示曰：“此即涛声出竹茶家先生矣！”其人愕然。绿阴名谨，字公行，北山先生之子也。

  醉石袖近作一册来见示，余读之，不衣自暖。《春日游日暮里》云：“春服巳成后，出游逢好晴。看花百忧散，趁蝶一身轻。酒气旗亭近，茶香竹院清。离城才十里，村落午鸡声。”《观莲》云：“荷气薰蒸拂晓风，小桥恰自叶间通。栏干四面层层碧，人在瑠璃世界中。”“稍辨荷花映碧漪，晓云衔月色初微。一声清磬湖心寺。早有双双水燕飞。”“云锦平铺镜里天，红浓素澹不堪妍。一年两度到湖上，寒即梅花暑即莲。”又“山收白雨头还佛，人入清秋体欲仙”一联极佳。

  近日三州文事，吉田为盛，轮直，字秋筠，才学自佳；纪臣，字国辅，颇善书法。俱秀出班行，二人皆以诗质余。轮《七夕》云：“妙思人间自有余，时新刺綉费工夫。竿头五彩云笺字，更就天孙乞巧书。”《新凉》云：“雨洗清秋晚始收，新凉先自入书楼。恩深灯火能知谢，拜杀西风不肯休。”纪《晓坐池亭》云：“小亭晓景自清奇，凉动荷汀淡雾开。潋潋方池如镜面，蜻廷照影去还来。”此外有高暹、龟逊诸人，余未得其诗。

  奥平升，字秀士，信州人。以诗来见，《秋日道上》云：“一溪如玉泻寒流，红树云遮野寺楼。马上欲描无纸笔，满胸贮得眼前秋。”《山村暮归》云：“风吹短帽弄昏黄，几个寒鸦投暝忙。犹有夕阳收不了，丹枫一树照前冈。”颇得晚唐风味。

  《随园诗话》云：“偶见晚唐人七律，前四句云：‘去违知己住违亲，欲策羸驂屡逡巡。万里家山归养志，十年门馆受恩身。’读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惜不能记其全首与其姓名。”余检《全唐诗》，此黄滔《下第东归留辞刑部郑郎中》诗也。后四句云：“莺声历历秦城晚，柳色依依灞水春。明日蓝田关外路，连天风雨一行人。”按滔初场不第，乾宁中始擢进士，后遂为节度推官，史称，王审知据有全闽，而终身为节将者，滔规正有功焉。随园所谓有至性者，信矣。

曾占春语余云：“秋雨亦可称梅雨。”按，《全唐诗》温庭筠诗：“三秋梅雨愁枫叶，一夜篷舟宿苇花。”罗隐诗：“村店酒旗沽竹叶，野桥梅雨泊芦花。”此皆其证。

  近今之诗，盖有七病焉。道学自居，妄意尊大，以诗为小道，然亦不能割情于钓名，顾其所作，只是修饰理语，以掩己拙，一病也；略古喜新，自炫其奇，挽近诸集，紊然过眼，捃险摭僻，错出淆陈，博则博矣，毫无意致，二病也；名利心躁，急张门户，皮里无诗，自愧乖谬，故昌言诋诃以恐吓人，一二有古人执拗之论，驾以立己说，不知其间意义矛盾，贻笑大方，三病也；诗名稍立，人亦扇焰，应酬无间，苟且为计，瑕疵非不知，弃而不顾，以为欺群瞽是亦足矣，曾无列古作者之志，四病也；才学浅謭，强拟名手，才下一笔，蕴底毕露，无字不哑，无句不谜，破碎灭裂，不成文理，五病也；虚而为盈，才实非才，帐中有秘，以供蚕食，识日卑而胆日张，嘐然曰：‘天下无诗’，诳人欺己，靦不知耻，六病也；鄙情俚语，率易成篇，满口咳唾，纷然吐出，人称之才敏，自亦谓手滑，楮生何罪，日受其污，七病也。外此七者，欲求真诗，吁亦难矣。

  余已收白石诸人之作，尚有所遗。筝湖重寄其诗求余摘录，故追录于此。藤员慎，字子进，《村景》云：“篱落黄葵经雨凋，村沟数尺仅通桥。漉鱼童子无缠缕，不怯如饴泥到腰。”岛敬胜，字子礼，《山居雪后》云：“雪后松梢日脚通，忽然颤落不因风。寒鸦三五争何事，堆白看看蹴欲空。”池乙鹭，字久好，《醉归图》云：“买醉归来扶小童，芭蕉衫袖舞春风。村西野竹斜斜路，残照先偷满面红。”呜呼！有人彬彬如此，余东游之日，往还经其处，而无一人会面，宝山空手，为之怅然。

【校点记】

[1]“哉”原文作裁”，据训读文改。

[2]“旅”原文作於”，据训读文改。

[3]“办”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为“辨”。

五山堂诗话 卷四

  杜、韩、苏，诗之如来也；范、杨、陆，诗之菩萨也；李近天仙，白近地仙，黄则称落魔道矣。

  生平思诗，或只句未妥，二三字未贴，困至此际，意趣消亡，百炼无成，自谓三鼓才竭矣，迨明早，偶然落想殆如自天外来。盖平旦清爽之气，自然所发乃尔。释贯休有句云：“乾坤有清气，散入诗人脾。”信矣。

  大田覃，字子耜，称南亩先生。为人淳朴古淡，而傲岸处不可磨灭。醉后诙谐百出，一本于天真。对客挥毫，文不加点，但构思不能有加于速成，亦捷才也。余访其杏花园，出诗稿见示，携归为加批圈，又抄其粹者。《三月小尽偶感》云：“半百过八年，艳阳少一日。今春犹是健，明春未可必。日昃府中归，二孙来就膝。解衣且偃床，开樽又繙帙。篱竹未抽笋，园杏已结实。良时多愆期，佳会无真率。但使酒钱足，此生志愿毕。”《夏日闲咏》云：“邻寺蝉声送夕阳，风摇高树未回凉。抚床偃蹇南窗下，恰有奇峰起一方。”《苦热》云：“蒸气困人如执炊，徒看东北黑云垂。西郊不度分龙雨，果否天公亦有私。”《郊行瞩目》云：“水浸黄云垂稻穗，园残白雪老荞花。村人跨马过桥去，仄径潜通三两家。”《梅花胡孙图》云：“脱却人间羁絏忧，野梅花下暖风柔。赐绯何羡孙供奉，作赋从他柳柳州。”《绝句》云：“茅舍千竿竹，茶梅一树花。阴云将雨过，山脚夕阳斜。”

  鲤村名俶，字子载，南亩之子，朴诚过父，亦有诗酒癖。《客去》云：“客去桥边月，空堂夜二更。灯花初缀粟，炉火已残萤。稚子啼才止，吟身睡未成。林风吹坠栗，时听打檐声。”《村景》云：“竹坞松邱日欲斜，竦篱曲曲绕人家。小渠三尺水清浅，一片丝瓜流出花。”他如“蝉噪槐花落，蛙跳荷叶开”、“村舂穿竹响，野烧隔林明”、“塔危双鹘下，廊寂一僧归”，皆佳句也。

  南亩长崎于役之日，有人赠寄居虫者，南亩谢以一绝云：“客携寄居虫，寄我寄君中。拥剑时出入，似类主人翁。”雅谑殊可喜。或云拥剑是蟹属，与寄居虫别，不宜混用。余云：“梁何逊诗‘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况寄居虫自有小螯，不必相碍。

  此方之俗，岁除家家舂饼以迎新年，都下佣作者，相结为伙，釜甑杵臼，悉昔搬载，了一家到一家，谓之赁舂。南亩《岁暮书怀》云：“家家粢饼夜舂声，佣作移来杵臼轻。相约此邻因热釜，童鸿灭灶是何情。”亦纪小俗也。

  人问诗文称首何义？余曰：史《田儋传赞》：“蒯通善为长短说，论战国之权变为八十一首”。首名始于此，盖标首之义。分段之辞，犹言件也。扬雄曰“读赋千首，乃能为之。”后世诗文遂以首称。按《陈书宣纪》：“锦被裘各二百首”，后世衣服，亦有以件称者，件首同义可见。

  老杜《寄河南韦尹诗》：“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注称：河南尹为河尹，殊可笑。按，后汉蔡邕《光武济阳宫碑》云：“小臣河尹玮来在济阳”。河尹之语久矣。岑参诗又云：“河尹天明坐莫辞”，不独杜诗袭之也。

  联璧[1]有二典，一则《晋书》岳湛故事，一则《北史》韦孝宽除浙阳太守时，独孤信为新野太守，政术俱美，吏人号为“联璧”，杜诗“能吏逢联璧”。此全用《北史》，注引岳湛，误矣。

  王维诗注谬误极多，今举一二。《送封太守》诗，“忽解羊头削”，注：“羊头，车名；削，鞞也，骑鼓也。”按，削销古字通用，生铁也。《淮南子》苗山之铤，羊头之销，水断龙髯，陆剸兕甲”，则羊头亦非车名明矣。《不遇咏》“百人会中身不预”，此用伏滔事。《晋书》:孝武尝会于西堂，滔预坐，还下车呼其子，谓曰：“百人高会，天子先问伏滔在坐不？此故未易得，为人作父如此定何如?”注乃引《传灯录》卢行者事，与不遇无涉。《贺员外药园》诗，“香草为君子，名花是长卿”，长卿是徐长卿，药草名，萧子云赋有“长卿晚翠，蕳子秋红”之句。注乃云：借司马长卿以比花美，何谬！至注“金椀酒家胡”，谓椀状如胡人者，殊可嗤也。

  李贺《塞上》诗：“天远席箕愁”，刘会孟注：席箕，如箕踞。杨升庵驳之云：“秦韬玉诗：‘席萁风紧马燹豪’，此岂箕踞之义乎？恐塞上地名。”按，段成式续集：“席萁，一名塞芦，生北胡地。”引《古诗》“千里席萁草”为证。然则，箕萁字讹。刘以为箕踞，升庵以为地名，竝失之矣。唐人此外尚用席萁者，张籍诗：“席萁侵路暗”，王建集有“席萁帘”，元稹集有“席萁筹”，席萁之状，亦可想见。升庵博大，不引此数者何也？

  尝读韩偓诗：“高视黑鞘翁，遥吞白骑贼”。黑鞘翁，不知何所指。后读《北史》，方知用于栗磾黑鞘将军之事。古人曰：“读诗者，不可不读史。”信矣！但换将军为翁字，竟不免人疑猜。

  梁高祖不读谢眺诗三日，便觉口臭，余读近人诗，便觉三日口臭。

  陆放翁诗云：“得米还忧无束薪，今年真欲甑生尘。椎奴跣婢皆辞去，始觉卢仝未苦贫。”近读如亭《贫居》云：“贫居除却吟哦外，一瀹清泉学老卢。吹火添薪劳赤脚，无如远汲欠长须。”余哂曰：“如亭之贫，可谓在季孟之间矣。”

  信人高鲁圣诞，与木百年齐名，二人诗皆有根柢，亦山林中之麟凤也。余巳深知百年，今与圣诞把晤，可谓一恨不余矣。圣诞来投一诗册，且撷二首。《过岩暗泽》云：“古木萧森天似低，行人到此意凄迷。山深一路烟岚暗，猿狖声中日已西。”《夏夜》云：“池畔轩窗待月开，十分凉气沁灵台。微风坐久方才定，一点流荧度水来。”颇近放翁小品。

  百年客都已四岁，今秋其妻深井氏讣至，远托如亭为其撰墓文，盖以如亭尝在信最久，相识之熟也。又自作诗十章悼之。兹抄其四云：“命薄于云只自怜，别离已在四年前。如今君逝吾犹客，双泪无由滴九泉。”“征衣不见寄清秋，无奈新寒透弊袭。闻尽四邻砧杵急，坐来明月下西楼。”“孤眠不著意纷如，心计百般今负初。半夜楼前闻雁过，吹灯起读去年书。”“双燕呢喃近社期，羁人犹自滞天涯。故山纵是今归得，客里穷愁话向谁？”清微委婉，极写性灵。百年壮气勃勃，势欲搏虎，而深于性情，乃能如此，诗人敦厚，亦可以见。

  麓谷初集、二集，文晁先已入梓，翁以今秋没矣，近读其二集，觉更胜初集，皆有骀宕之致。余尤爱其《自咏》云：“心游浮世外，龄出众人先。一榼如江海，三杯到圣贤。漫吟虽得句，拗体不成联。究竟求何事，秪应称醉仙。”《信步近村》云：“稻田戽水水盈沟，沟水流边水马浮。水马浮游能似我，几回来去几回留。”他如“鸠呼三四处，麦秀百千茎”、“胡蝶多寻露，蔷薇半压墙”、“山似开颜笑，人宜鼓腹歌”、“柯阴蚁王国，窗下羲皇人”、“老自无三惑，餐聊有五辛”，诸句亦老成之典刑。

  粲堂见示其病间诸作云：“邪降今晓气聊匀，闲极窗间似度春。学插细评花媵妾，问方漫记药君臣。颜才生喜同梅解，腰稍遭摩与柳伸。不似生平吾爱洁，案头乱点鼠行尘。”“瘦骨最嫌霜信紧，蒙头绵被只严防。自嗤爱物还成累，茉莉建兰分半床。”《除夜》云：“药债全还尽，酒钱犹未偿。二毛来得得，百稔去堂堂。祀竈穷须送，买梅贫讵妨。明朝初四十，投老是诗乡。”《人日》云：“腊雪涉春犹七尺，寒威人日异常年。菜羹今晓随时俗，一把青菘值百钱。”

  墨菊诗最佳者，如诗佛云：“典午园陵无一抔，篱花不复旧时秋。堪嗤黄绮出山去，陶令归来犹黑头。”榕斋云：“冷淡一枝篱落头，匹如陶令始归休。人间金紫无心慕，占断荒园风雨秋。”皆为出色。余亦题云：“缁衣独立瘦何胜，不愿黄金塔结层。只向陶家来一笑，前身知是六朝僧。”

  岛梅外赋《雪味》云：“雪压梅花无点尘，卸来煮茗最清真。一杯已沁诗脾著，风味方知是苦辛。”岛弟子参樱所赋《雪势》云：“雪阵张皇势欲摧，东驰两突合还开。酒城已被渠侬夺，风助寒锋当面来。”樱所，名龙，越水原人。

  同乡又有小翠坞者，名星，诗才尤健。《夏云》云：“忽攒忽叠忽逶迤，翻手云峰即便移。独有真山闲似我，依然峭碧不争奇。”《早起》云：“昨夜频闻叶下来，也无一个点莓苔。家童未起知谁管，风约墙阴红作堆。”二人之诗，余得之梅外北游行李中。

  绿阴，一日诗会，题是《春草》，弘斋赋云：“芊芊漠漠又离离，春遍池塘惹梦思。怅望王孙归未得，更堪南浦送君时。”盖此时毛圣民将赴北越，钏仲孚尚滞彼方，弘斋兼寓此意，就以送毛寄钏也。余曰：“谚云：‘一脔炙享三客’，殆谓此诗也。”一座冁然。

  弘斋《题吴必成墨竹》云：“可惜吴生磊落才，酒怀诗思向谁开？且将三斗胸中墨，卷起湘江暮雨来。”必成名其正，俊明之孙其远之昆也，书画俱逸，又善诗，《题画》云：“朦胧山色欲无痕，汩汩溪流半已浑。小艇人撑鸥鹭外，一蓑烟雨正黄昏。”“涧水迸流喷白沙，阴阴翠竹路欹斜。一竿钓得霜鳞美，可缓村西叩酒家。”二绝真是诗中之画，如此清才亦复难得，不料今已赴玉楼也。

  柳湾、弘斋《秋夜同读亡友中野子徵遗稿联句》云：“客舍萧萧落木愁，满城风雨暗深秋。柳湾对床漫说故山梦，篝灯挑尽夜悠悠。弘斋忆得同游长招集，风中吹笛月中楼。柳湾故人零落谁最是，可怜东野号诗囚。弘斋家无白水田二顷，诗成自比千户侯。柳湾兴来狂歌惊满座，醉墨纵横走逸虬。弘斋箪瓢屡空晏如也，曾无半语涉怨尤。柳湾一旦穷死人不识，茫茫江水空白流。弘斋归来耦耕青山底，此约堪嗟今则休。柳湾为把遗编仔细读，半是昔游半唱酬。弘斋眼明认取寄我句，满江夜月打鱼舟。柳湾数行哀雁时叫过，唤作讴鵶橹声柔。弘斋”子徵名穆，有《寄柳湾》一绝云：“强支病骨独凭楼，芦苇寒生水国秋。人远天长月如画，满江柔橹夜渔舟。”即联中所言及者，风格类晚唐，真不愧为二子之友矣。

  诗错一字，意味索然，遂使作者地下衔冤。余自幼读《三体诗》，熊孺登《祗役遇风》云：“水生风熟布帆新，只见公程不见春。应被百花撩乱笑，比来天地一闲人。”漫然读过，殊不觉佳。顷阅《读书乐趣》，作“比来天地少闲人”，方觉精神全出，风旨动人。凡古人诗，此类极多，举以洗冤，不亦一大功德乎。

  因是自负读唐诗当今一人，诵其近作云：“寒食清明风雨频，多情空为惜青春。长堤十里新晴好，叶底残花羞见人。”题云《新晴墨田堤看花花已摧残》，且曰：“今人无此等题样。”余谓：“此非夸语。旧称张祜善题目佳境，此为才子之最也，古人重题如此。近日粗才家轻易措题，亦异于因是。

  鞠坞道人，于白鬚左侧，买某氏废园，浚池篑山，新开生面，又种梅花三百余株，自称梅屋。每到春初花放，游人来往不绝，今春其母八十生日，广聘名流，遍徵寿词，余赠以一绝云：“不效寻常天保祝，梅花偕隐旧知贤。只须三百梅花树，一树梅花筹一年。”偕隐用左氏字面。春海翁尝有赠鞠坞长句，中六句云：“兀然驴首新衲衣，称隐忽逃编户籍。四民有业汝无营，东走西奔任自适。朝伴豪家金玉馔，暮趁倡门桃李陌。”可谓善概鞠坞生平。

  上侯流落北总，读书于净国寺中，寺主即为昙华上人。华初居灵岩，称“吾党远公”，移住之后，不闻消息。顷上侯传其近诗，方知钵帽无恙。《偶成》云：“寒村淡味有余清，不似城中日困酲。麦饭疗饥茶破睡，梅花树下坐春晴。”上侯又督课后生，新结诗社，名曰烟波吟社。录二人诗见示。佐伯宁，字子咸，《夏夜》云：“一庭凉月自如铺，且喜炎威入夜无。散步归来灯下坐，初知衣上露痕濡。”宫内笃，字竹马，《新秋》云：“独下凉阶觅句时，月明如水欲沾肌。新来秋气无人觉，早已莎鸡圣得知。”二诗风调颇相似。

  上侯将刻其绝句，求余删定，未及交付，先为存几章。《春雨》云：“三日东园雨和风，斜斜细细又濛濛。柳丝窣地苔钱叠，春在金黄铜绿中。”《山中初秋》云：“山馆新秋似暮秋，蕉窗夜雨滴诗愁。只言孤寂无人伴，我正吟时蛩正酬。”《寄妓》云：“章台当日绿杨枝，可是青青似旧垂？攀折也应属他手，韩郎今已误归期。”《偶感》云：“青钱转眼已成空，坐送春光古寺中。双鬓未丝情已老，茶烟禅榻落花风。”

  宽斋先生《傲具五十诗》，自叙略云：“余周旋高人韵士之际几三十年，知友所赠，俸余所购，月获岁敛，金玉瓦石今已杂陈几案之间，而幽忧之解，病苦之消，莫非得助于此物也。乙丑冬杪，笔研无聊，因自焚香，每一物系以一绝，以报多年随侍之劳，有赋，有调，有比兴，有感慨，但取之一时兴趣，不必拘拘咏物也。”诗亦不及备载，仅抄八首：一，《宝泓砚》云：“书窗紫玉久相俱，温润常教点画腴。平素交游君独健，毛生秃尽陈生癯。”紫石作筒瓦样，坚润发墨，盖用铁梨，金漆题曰宝泓。一，《汉青鸾六乳鉴》云：“百炼精铜铸月光，瑶台曾伴美人妆。如今却喜深青绿，免照衰翁两鬓霜。”背作青鸾六乳，制作精致，花纹匀净，铜色莹润，青绿彻骨，信千百年外之物。一，《明神宗宸翰妙沙经》云：“一卷绀金寸大字，难医明季乱如麻。可怜四海兆民主，不写典谟写妙沙。”绀纸金字，粲烂如新，凡二百三十八字，末题曰：“大明万历辛丑年三月吉日，当今皇帝谨发诚心，书写金字佛说《妙沙经》，以此功德，专祈天下安宁，雨暘时若，忏愆解厄，永寿消灾。”一，《文明古量》云：“稻税粱租随小吏，生民辛苦玉堆堆。不知三百年之上，量得几多膏血来。”南都般若寺旧物，用柏版造，口稜以紫竹，缘边刻字曰：“般若寺年预方文明八丙申十一月廿日。”一，《饕餮壶》云：“饕餮缠腰呈鬼工，摩挲须与鼎彛同。观来漆古教人远，思在夏廷周庙中。”高七寸许，腰腹饰以饕餮及卦文，匀净可玩。一，《茶笼》云：“山游到处自提携，筠笼烟浓绕杖藜。不买杏花村里醉，松边取石汲清溪。”一，《菊枕》云：“东篱幽味不胜清，一枕秋香缝落英。自愧故山归未得，寒宵雨细梦渊明。”一，《鹿卢灯》云：“万卷堆中寄此身，吾伊相伴夜垂晨。分明看破古今事，俯仰悠悠只任人。”

  米庵以书法盛开坛坫，一时从游者如云，其中悟吟诗者仅得三人焉。源晴山《郊行》云：“麦翠菜黄春几畦，人家柳暗小桥西，一声野雉无寻处，遥向晚烟深处啼。”西栎斋《夏日》云：“手临晋帖半时来，雨窗独坐兴悠哉。小红忽映端池上，始认榴花际绿开。”岛成斋《杂兴》云：“柳锁柴门菊绕篱，小斋弄笔自题诗。忽闻邻壁槽声滴，唤作陶家酒熟时。”晴山名谐，栎斋名镜，成斋名亲长。

  栗山先生赠米庵序云：“其于笔札，出入百家，而归宿大米。清雅妍丽，使人一见而慕，不能已焉。其取重于荐绅如此。”余见米庵教人书法，不限一家，唐宋诸家，下至赵董，各从学者所好，人亦因得自竭焉，故其门笔迹多可观者。窃谓此法虽曰始于米庵，其实胚胎宽斋先生教诗之法，但自家局定，游刃有地，而后可为耳。米庵尝有《八法歌》，津筏初学，如“勒法便是圆点横，覆舟首尾要相眄。虚画藏锋妙在兹。请看映日有黑綫”诸句，皆为要诀，篇长故不全录。

  米庵《西征小稿》中，载《艺海遇飓》七古云：“归程已及赤马关，驶风借便差慰颜。片帆吹送三百里，荻渚芦洲夜色闲。晓云黑处风倏变，须臾浪起白如卷。下碇且侯天霁威，三日守尽弧岛面。维时中秋晦半宵，猛风生势驾怒潮。雨脚飞弹天刷墨，一簸一飏舟如飘。樯仆柁折缆又断，面面相向只长叹。如闻暗中舟辗沙，拌命投浪仅身半。舟人肩我上岸行，且拜天地谢再生。淋淋滴滴衣尽湿，急入渔家苦诉情。地炉烧柴把衣燎，一身回阳坐待晓。豪声犹闻大军奔，轰地宛如万马矫。天色微白雨小休，稍衰风伯与阳侯。岸崩舟碎茅屋倒，景象惨淡满目愁。土人殷勤向我说，海立如此真奇怪。居者犹自魂欲消，而况吾子在行迈。噫嘻远客一身单，何图忽逢此艰难。鱼腹之葬吾虽免，回首肌肤粟生寒。千金元自不垂堂，况乃沧海付苇航。远游有方予负圣，此事书绅不敢忘。”善写风涛之险，使人竦然。

  加贺大地文宝，字伯政，号蕙斋。人品高逸，尤耽风雅，名迹奇玩，家藏极多。余所见者:林垍墨竹、郝杰玉印，皆其选也。蕙斋于书太遒，又善画兰，诗亦有风趣者。《上毛道中》云：“布穀声中细雨天，轿间兀坐只贪眠。梦醒最喜明人眼，井字青苗水满田。”《冬日偶作》云：“芭蕉叶破已经霜，贮得硬黄犹满箱。颇喜近来官事少，又临阁帖两三行。”《得古砚》云：“妙姿绝代米家珍，天付吾侬是旧因。月夕花晨情更密，真成将汝当佳人。”《题牧淡山书房》云：“先生无竹亦何俗，种竹先生奇更奇。醉后洒毫鸾凤舞，满窗月影碎金时。”淡山者，蕙斋之僚友也，名忠辅，书画亦超，飘逸爱酒，常带一大骨董袋，笔墨卷轴，悉昔牧入，腰间彭亨然，殆令人失笑。其归国日，余赠一绝云：“腰间括得一囊肥，萧散渊材今始归。李老松煤文老竹，家人不敢认珠玑。”

  月池桂君，讳国瑞，字公鉴，学兼蕃汉，为一代名家。风流好事，自出天资，家所贮书画鼎彛之属，神品绝世者，不一而足，使人流涎不已。余一见之后，蒙其推奖。未一岁竟卧病不起。悲夫！诗多散逸，因是为余传三首，谨载存以酬其知。《书适》云：“萧然水竹居，镇与世尘疎。邻客分家酿，村翁送野蔬。晚餐聊当肉，缓步不须舆。无事谁能似，闲云自卷舒。”《幽居杂咏》云：“半亩小园成趣宜，窗间睡足拽筇枝。新荷出水大如掌，瘦笋穿篱细似锥。”“半榻茶声烟未散，一栏松影日初辞。病来倍觉添疎懒，无意名山伴采芝。”“懒性从来不理家，纹揪绿绮是生涯。数竿修竹真堪画，一脉清泉恰可茶。”“坐爱茅檐添燕垒，行看药圃散蜂衙。学闲还是身多事，扫径浇花业日加。”

  藤堂良道，字子基，号龙山。拢诗袖中见访，余读之，钦为名手。《咏燕》云：“年年春社约无违，旧垒偏能认得归。池上芹泥朝雨湿，帘间柳絮午风微。昭阳殿里人何在？王谢堂前事已非。终日呢喃慰吾寂，不妨污尽读书帏。”《秋夜》云：“银河斜转欲三更，月洗庭园夜色清。怪底奇香来扑鼻，林间蕉树有花生。”其尊人君山先生、其祖巴陵先生诗，毛圣民皆巳收入《采风集》中，升平日久，武弁之家亦得逞才，诗坛真可美也。

  余在伊势，大抵居北，故举其人，多略于南。北势最著者，藏书则高果亭吉，好事则伊箑亭伴，“二亭”皆尝为余皋伯通。果亭有园池之胜，其间起书楼，缃帙万卷，井然伦次，清致殊可喜；箑亭尤爱人物，客之东西上下者来投剌其门，必置纸笔以要其伎，无贤无愚，相对欢然，故其所蓄古今书画殆不胜鸿富。箑亭一儿名秀，距今六七年，尚在髫龀，近日箑亭书来云：“儿已十三矣，颇喜读书吟诗。”见寄示其《山行》一绝云：“山深村远见人稀，一径穿云度翠微。箨叶无风声蔌蔌，搢鞭牧竖出林归。”其名为秀，询不虚也。

  廸斋《春晴出游》云：“村近一牛鸣，春云始放晴。溪莺如案谱，野草不知名。酒旆分林出，茶烟隔竹生。有花何处好？只趁蝶蜂行。”《初冬夜坐》云：“独坐小斋中，竹炉星火红。灯昏窗有月，叶脱树无风。人定寒先动，酒醒愁复攻。苦吟全让我，阶下断鸣虫。”真杨陆也。

  纪国源衡，字襄平，号春川。著作太富，丙寅岁掌教松阪学院，余偶理旧簏，得其手书《朝熊岳》五排云：“伛偻攀跻苦，羊肠记几程。青岑收宿雾，玉洞积寒霙。磴道悬还曲，岩泉滴且鸣。岂无济胜具，聊遂好奇情。老树无知岁，奇花不辨名。风回云脚断，水洗石根清。家倚巑岏险，路因斧凿平。岚滋常欲滴，苔滑故难行。佛坐龙围绕，僧扉犬送迎。金丹寻道士，碧颗拾星精。山亚峰翚企，海环帆鸟征。晴川缭练带，绿野画棋枰。豁达观何极，苍茫句未成。薜萝如可结，吾欲换簪缨。”何等庄雅，顷又见示《春尽新作》云：“东园春事太匆匆，阴雨才晴还暴风，箕敛群芳一时尽，李花糁白杏花红。亦复可爱。

  柴允升，字东霞，号碧海，栗山先生之长子。余始在京，相共笔砚，后碧海徙居阿波，余游历日久，不相见者垂二十年，今年再得会晤，岂非天假之缘耶。一日泛舟牛岛，一路道故，悲喜交至，碧海赋一律云：“去向桥头买小船，轻风嫩日弄清妍。抽身脆管娇弦底，洗眼纷红骇绿边。杯酒笑谈今有日，江湖流落昨非天。窗间绝喜无尘到，昼永偏宜说廿年。”碧海今专攻经史，而罕作韵语，余独爱其《题李白图》云：“放歌宫锦谪仙才，磊落豪情三百杯。一事只留千载恨，匡山头白不归来。”极为清拔。

  丁巳岁，余病疥痁，踰月不起，中村进甫者，居最相近，日来慰问，屡蒙馈赠，余感其意，至今不忘。进甫今为昌平学小吏，颇好吟诗。《骤雨》云：“夕雨跳珠小池上，苹花荇叶水横纵。儿童也是痴呆甚，只怕金鱼化赤龙。”其他句云：“枫叶孤村晚，菊花萧寺秋”、“榴花红照水，蕉叶绿成林”、“溪客烟昏初罢钓，邻翁月上未收棋”，皆佳。

  绿阴告余云：“吾党攻训诂之学，旁能诗者，今得三人：泽景秀，字子有；藤孝谊，字子孝；关忠光，字量平。药笼中亦似不应少此种物。”余为点头。已而三人见投诗章，泽《睡起》云：“睡起家童未送茶，庭阴小立日西斜。翩翾蛱蝶疎篱角，倦眼看来唤作花。”藤《春夜》云：“促漏丁丁夜正中，卧闻春雨滴帘栊。细衾软暖伸双脚，不比寒宵曲似弓。”《暮春山园》云：“午睡初醒欲夕阳，山园曳杖弄风光。昨来积雨添新趣，糁得松花满地黄。”关《夜雨》云：“占尽茅檐点滴声，小窗啜茗不堪清。心头一洗繁华事，始省同参夜雨情。”

  诗令人笑者必佳。子有《咏茹》云：“紫茄味美胜粱肉，九夏三秋日佐餐。他到老成人益赏，兀头恰作耆儒看。”真可捧腹，然宋人《咏茄》诗云：“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如何缁俗偏同嗜，入口元来总一般。”古人谐谑如此，未可独笑子有也。

  黑崎贞孝，字子顺，挟一诗卷，特来见访，自云诗佛同里。余意谓已生佛国，其诗必不凡，读之果然。《松蕈》云：“积雨晴时蕈子新，酥茎入口胜吴莼。莫将真率山家味，分与城中肉食人。”《蟋蟀》云：“忆昨城中为客日，雕笼盛得听虫声。归来更觉田园乐，蟋蟀篱头取次鸣。”

  诗佛索画于第五隆，寄七古云：“南宗画家论妙手，海内唯推第五隆。不知为我许写否？千里寄书远烦公。不愿落墨画花卉，不愿设色画禽虫。只愿淡笔以渲法，收拾江山极精工。鱼庄蟹舍参差接，茅屋柴门屈曲通。夹门疎松五六本，拥屋修竹两三丛。云压山头天欲雪，潮吞浦口波生风。渔艇归炊洲渚外，灯隔蒹葭烟淡笼。此景诗中妄想耳，不知果能入画中？我住城市尘满臆，九转金丹治无功。观画愈病古有例，倩君妙笔一洗空。君且莫惜为我写，写成须速付邮筒。写到断桥梳水处，梅边宜著个诗翁。”偶读《莲坡诗话》，有越僧索画于沈石田一绝云：“寄将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画几层。笔到断崖泉落处，石边添个看云僧。”意正相同，但诗佛则善舞巨矛，越僧则寸铁打人。

  桐生诗人，除淡斋外，有井文房，字颖父，号雨亭。余曩觅其诗，适去在京不可得，今年归故里，抄其京中诸作见寄。《东山晚兴》云：“歌舞东山醉未归，层楼危阁霭余晖。元知胜地真难得，况是佳期动易违。座暝螺钿山色敛，帘明翡翠蜡烟飞。不须诗赋淡生活，玉盏纵横打妓围。”《秋日游高台寺》云：“绳榻哦诗日易斜，秋光一味在僧家。暮风吹乱红璎珞，开遍满庭天竺花。”清新超隽，自然成家。

  岛棕轩《鸭东杂咏》二十首，诗极清婉，虽有继者，竟不能出其右。今录其五云：“陂陀山色翠如流，花气晴薰晚更浮。最是家家绣帘影，引人春梦到楼头。”“不著藕花不受舟，楼楼住在岸东头。只应万斛胭脂水，泻作潺湲一道流。”“春风帘外卖花声，睡起佳人妆未成。笑袖金钱街上去，踉跄漆屐拖来轻。”“新瓜上市入清秋，剩暑殢人犹未收。盘中剖得苍龙卵，几片红冰凝不流。”“楼灯无影水声饶，一片残蟾在柳梢。小女十三能惯客，不辞风露送过桥。”

  老友蓁桃宜报知，棕轩今侨居根津，继为致《寄怀》二律诗云：“自怜落魄老生涯，占得颓茅类鷾鴯。触物易挥怀旧泪，逢人先诵解嘲词。云埋古刹钟来远，雪满疎松月上迟。不恨寒厨鲑菜少，几回下酒读君诗。”“鹤梦空林觉每迟，痴心久已许君知。苦吟徒费残生力，补过深钦一字师。近水幽居须自惬，邻山冷巷颇相宜。若能雪里来乘兴，门扫银沙何敢辞。”前年诗话所收其《竹夫人诗》中，“末路叹”，“叹”字原作“悔”字，余为改之。所谓一字师者，盖指此也。棕轩又尝有见寄一绝云：“忆在江楼赋竹枝，满筵红粉受君知。风流元属王之涣，传得新声更有谁？”亦是知己之言。

  竹庵有婢，字桃面，有慧性，特善女工。余欲赎以为小妻，未谐而亡。乃哭以词云：“板桥霜，怎生见晛便消亡。人世无凭，情多最怕易成伤。往事在目前，旋移针线自商量。不知著甚嗔意，红绒嚼尽唾纱窗。有情无情，把眉儿蹙，只么恼杀人肠。司空曾见惯，浑说菅蒯，却胜姬姜。”“病来晻暧容光，雾鬉松绿，不复理残妆。玉纤瘦，那胜金斗，懒熨衣裳。五更风，蓦地恣得猖狂。无奈李仆桃僵。心难消遣，此恨谁知，惊云归去高唐。”“一面菱花镜，青铜斑点，犹剩脂香。何不留嫦娥影，朦胧无色，向箧中藏。自家一点痴腔，西楼月落，酒醒灯花冷，情之所锺，亦何能已，惆怅，那处去寻芳。心诺空负无由偿，薄幸杜牧，梦也茫茫。云愁海思，许多懊恼，泪落成双。”

  “涌金门外柳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顾嗣立《元诗选》为贡性之诗，钱谦益《列朝诗》以为日本贡使作，未知孰是？味其词意当属性之作。

  谢在杭云：“尝为人作志传矣，一字未褒必祈改焉；尝预修郡志矣，世官不入名贤不已也。”娓娓相嬲不已。余作诗话，亦不能无慨焉。有句云：“弄笔非为侫，著书却近谀。”

【校点记】

[1]“璧” 原文为“壁”，据训读文改。

五山堂诗话 卷五

  近时京中名硕，前有淇园，继有栲亭。淇园虽以经术自任，其说系一家私言，其所长却在文章上，至气局阔大，韵度卓越，则非复今日俗儒之流矣。栲亭淹通博雅，长于考据，亦旷世之才也。二家之诗皆出绪余，然其集已刊，则不容不商榷焉。大抵淇园诗雄大华赡，其流失于笨，其高者，如“过雨湖南草，斜阳越北山”、“林禽听屡换，涧萼雨还芳”、“鱼跃池光动，鹿鸣山色幽”、“落日天边树，炊烟山下村”、“剪灯金错落，颓酒玉傀俄”、“薄酒尝春搾，困棋覆昨围”、“诗书曾思奋，筋力老来微”诸句，皆逼真少陵，而其下者，直率平浅，殊不慊人意。栲亭诗缜密委婉，其流失于滞。下者亦皆可诵，而求其超脱，什无一二，但《雷震近邻》云“银竹千条打草扉，阴云如夜电光飞。霹雳一声天贴地，惊龙欻捧火珠归。”一气呵成，精神流动。《雪意》云：“笕溜乾不响，径竹叩风扉。时听行人语，月阴绣镜飞。”亦为浑成。譬之佳人，淇园诗如千金小姐，自然品高，恨有些呆气；栲亭诗如曲中名姬，虽娇利可爱，不免粧腔做态。偶有齎二家集索品骘者，故提出而并论。

  淇园《紫骝马》云：“朝跨紫骝行踏春，郊花看遍小平津。归来欲及朱城暮，綉鬃风生柳陌尘。”情态如画，自非谙京中况味，难与论此诗之妙。

  诗人不可无正大之气，乃如老杜，忠愤忧国，一字一泪，此则无论已，下至韩苏范杨，义胆所出，词气峻嶒，读之可以敦薄立懦矣。吾人时遭升平，身在草莽，千句万篇，不过嘲弄风月，然一点此气亦不可欠也，岂可轻薄媚妩，与诽歌者流比而不羞哉。

  子厚之于伾文，意在攀附以行己也，所谓枉尺而直寻者也；放翁之于侂胄，身被牵挽以徇人也，所谓同流而合污者也。二公诗文与日月争光，尚自贻兹累，名之不可全者如此。今日文士，有气者趁热求用，无气者苟且雷同，无二公之业，而有二公之累，瓦而不全，吾未见其可也。

  《诚斋集》纪各年诗，以甲子系首篇题上，历历可徵。《宋史本传》曰“开禧元年，召复辞，明年卒，年八十三。”按《荆溪集》，《戊戌下感秋诗》云：“今岁五十二戊戌”，是淳熙五年，推至开禧二年，合年八十。讬胄以三年诛，公卒在诛侂胄之前，则其曰二年卒者不乖，而曰年八十三者误。又书李显忠事，与史不合。大抵《宋史》芜秽，不可凭信，依家乘而得其实者多矣。

  兰庭饭田侯讳[1]燮，字景和。木芙蓉极言公儒雅，延余入谒。公为政之暇，诗出新裁。《春晓闲步》云：“疎钟响断散林鸦，吟杖先移野水涯。残影暂留山上月，暗香时动雾中花。松杉阴合疑无路，鸡犬声幽知有家。衣袖不妨行露湿，一生痼疾在烟霞。”境致清远，有风骚之旨，使读者自忘其贵。

  芙蓉《登富山瞩目》云：“秘景一倾争得悭，龙宫是处隔尘寰。居然下瞰群仙戏，无数浮来鳌背山。”后二句，是一幅松岛传神。《社日》云：“松醪新熟芋魁肥，笑语家家沸竹扉。村犬惯知秋社散，殷勤尾得醉人归。”后二句是一幅自家传神。

  仕宦游山，极又不便，呵殿之声，既杀风景，冠裳之体，复难袒跣，舆人从者惮于远涉，羽士僧众但欲速了，相率导引于常所，经行而止。在杭此言，极合今日宦况。竹所牧君，一年作监使，巡行京畿，余赋三绝句奉别，其一首云：“使节西为一岁留，名山石室日穷搜。椟中若遇兰亭秘，君亦伤廉欲赚不？”如亭亦在京师谒见，献自画山水图奉送其还，系以一绝云：“忽退驺从曳杖行，学来吟客一身轻。仆夫亦惯相公事，收得松间喝道声。”二诗透漏君心事，亦颇觉唐突。

  梅所君，讳成章，竹所之子，诗笔亦清，有《夏日园中十咏》，今录其二：《萱草》云：“嫩绿亭亭夏未深，淡黄鹄觜破芳心。庭萱只道忘忧著，不为吾侬疗苦吟。”《新荷》云：“池头雨过绿萍开，几点荷钱水面堆。似为醉人先作地，凉宵剪取碧筩杯。”君家每夏日池上会饮，必用碧筩杯。

  醉石与三诗友约游梅园，会疾不赴，是日三人彷徨花下，俄有宫娃拥队而至，内一人微吟扇上诗云：“春风澹荡暖烟凝，重到梅边拄杖藤。忆得去年人日雪，寒侵吟帽鬓生冰。”三人倾听，便是醉石旧日重到杉田之作，相共夸艳上美人檀口。余戏赠醉石以一绝云：“梅花绝唱扇头诗，著意爱吟知是谁？却自人间到天上，宫沟亦有倒流时。”

  石川渔，字钓甫，号沧浪，寓昌平黉舍，亦以诗来，余爱其《夏初》一绝云：“暗绿蔫红蝶意撩，满园柳絮雪离条。茶前饭后身无事，闲检牵牛抽稚苗。”

  丙寅舞马之变，北山先生宅亦罹其厄，自春徂夏，侨居于今户桥北，不数月，买得金杉里某氏别墅，徙而居之。墅之所在，地名竹堤。宗祗《纪行》中巳见此名，盖当祗时，只一脉驿路而已，今则松门花径，稻畦藕渠，俨然一名园也。先生通今户金杉，所得《杂咏一百首》，其门生刻以流传。余独爱其一云：“窗下近来何所读？自非花谱是农书。经史尘封君莫怪，闲人急务在耕鉏。”真实际也。

  比来闺秀锺于北山先生一家。先生之室缃桃女史，善画卉翎。女弟子文姬，号小窗，聪慧能诗，摘句云：“梅子欲肥先酿雨，竹孙稍长不禁风”、“瓶花改换经旬水，绵服成褫连夜寒”，皆娴雅可爱。故诗佛赠诗云：“莫把清愁吟向天，人间谪堕有深缘。如今谁怪香薰骨，元是玉皇前殿仙。”又有云章，年才过笄，极爱诵书，不愿适人，亦奇女子也。先生绛帷讲书，此二人每捧册侍侧，殆有南郡家风。

  《竹堤社十才子诗集》今又已入刊，先生序文，大抵取“有妇人九人而巳”之语立意，盖以文姬居其一也。所谓九人者，绳斋石井耕、篁村宫本铉、凉舟山洼鹭、南海稻叶龙、嵓山中尾涛、鹤堂盐谷松、寒谷松井樵、吉梦疋田梓、慥堂斋藤诚是也，篇什太多，拾收不尽，姑摘对句之尤者。鹤堂云：“啼鸶花外寺，乳燕柳边家”；凉舟云：“门径无心扫，莓苔尽意封”；南海云：“檐铎风初定，池莲露尚香”；寒谷云：“虫声秋四壁，松影月三更”；绳斋云：‘雨后青山近，霜前绿橙香”；篁村云：“闲惯诗情淡，贫知道味安”；慥堂云：“风摇嫩柳眠初起，雨洗夭桃醉未醒”；嵓山云：“槐花历乱风前雪，竹影纷披月下云”；古梦云：“帘收竹影知云过，池送荷声判雨来”，声调各佳，读之有丝竹迭奏之想。

  梁卯，字伯兔，美浓人，亦来参竹堤社，青年好诗，才冠等夷，尝有烟花之失，幡然改节，自髡以誓，号曰诗禅。去入京师，诗禅之名稍著，未二年而复东来，出新诗见示。《春寒》云：“雀噪梅园雪欲飞，黄昏酒力醒来微。春寒欺我真无谓，已典还偿一领衣。”《题画》云：“白雨山前洗夕阳，晚风吹散藕花香。谁家楼阁无人倚，闲却阑头一夜凉。”不料别来无几，诗之进境如此。

  诗禅谈，其乡有闺秀细香，名多保，字禄之，书画俱佳，最善墨竹，诗亦清婉，幸见收录，余使诵诗，《晓起》云：“长庚如李一星明，独先啼鸦绕砌行。知道夜来微雨过，芭蕉残滴两三声。”《冬夜》云：“永夜如年对短檠，雠书课了未三更。纸窗移上梅花月，撩得诗愁睡不成。”真乃绝世聪慧，已而扣之，知是江马兰斋之女。余客伊势日，兰斋寄书道意，且贻养老瀑碑本，今尚护藏箧中，书以表两重因缘。

  今年庚午夏，同北山先生、绿阴、榕斋、可庵诸人，过王子金轮寺，寺主欣上人号混外，款接甚殷，请各留题咏。上人诗素湛深，称今寥可，出近作见示云：“藤牀石枕冷难眠，苍雪翠云环槛前。山僧日午肌生粟，便是人间六月天。”余云：“今日亭上景况，已被道破尽，吾辈措语都属添足，不如搁笔。”相欢而罢，他日重以诗草见寄。《晚兴》云：“一声野雉隔烟呼，晚倚轩窗吟兴孤。景暝前林月未上，辛夷开处白模糊。”《夜意》云：“孤灯油尽向残更，趺坐疲时眼尚明，忽听竹丛风雨过，不胜冷气野狐鸣。”清新拔俗，令人更爽然。

  昔人云：“拾人遗编断句，而代为存之者，比之葬暴露之白骨，功德极大。”欣上人寄一诗册曰：“是亡友饭田生之作也。生名忠肃，字共懿，板桥人，受业北山先生，清才不寿，墓木已拱，愿采一首登诗话中。”乃录以发其幽光。《晚秋杂咏》云：“寒烟如海欲沉楼，坐对西风暗结愁。何处远砧天向暮，声声敲老数村秋。”“满眸秋色画图间，驿树无边红已殷。只有清霜收不尽，依然黛碧筑波山。”

  膳所榊方胜，字士善，号毅斋。余屡就其邸舍为诗酒之欢，今夏归国，书至云：“别来无他求，只望见惠新诗话一部。”未二三日，寻得讣云：“马上呕血而亡。”余为黯然者久之。记分手前日，拉占春、诗佛及余等数人赴某家别宴，轰饮酣嬉，傍如无人，席间赋云“明朝应作白云飞”一句，便觉不祥，果成永诀。欲录其生平之作，搜索不可得，顷浅山生至自膳所，诵其《秋夜泛湖》一绝云：“凄然风露欲沾衣，一棹扁舟夜未归。又向荷花深处去，水禽带梦月前飞。”《篁村两国竹枝》云：“琉璃水碧暮风轻，轰鼓繁弦得气行。中有楼船恣豪贵，红灯无数照波明。”“云断晚天雷雨收，水光潋滟冷于秋。挂灯连影桥边宅，争唤行人催上舟。”颇为梅外补逸。

  弘斋《送篁村归潮来》云：“秋城社近燕飞飞，客梦连宵绕钓矶。书剑嗟余经岁滞，江湖羡汝及时归。且看今后兴怀足，休说从前心事违。正好映门霞浦水，一条净碧濯征衣。”通首唐调。又《谢岛梅外饷米》云：“寒釜近来稀作粥，再过几日欲生鱼。惠然一担堪多愧，不俟真卿乞米书。”则隐然以一世鲁公自命其书矣，语气亦稍落宋音。

  爱莲道士，名晃若，字藕孙，上毛人。好诗善铁笔。来寓于岛梅外家，《中秋无月》云：“疎雨梧桐滴有声，今宵点点最关情。痴云自妬娟娟影，每到中秋不放晴。”《夜闻治稻》云：“霜满山村月欲沉，家家打稻隔疎林。床敷和梦听还好，不似寒砧捣客心。”有诗如此，观远人以其所主，信哉。

  越后王诘，字不言，颇好吟咏，从余受业。《湖上》云：“荻芦花发雪成围，雁杂寒鸦带雨飞。青笠绿蓑风又急，钓舟一棹不须归。”余昔在浪华，学诗者有高达，亡友梅崖尝有“歇后唐人在君门”之语，今又得王诘，可谓添一个空心唐人矣。书以为笑柄。

  善庵告余曰：“生平作诗，笔刚而不能柔，易流晦滞。”余谓：“经生诗，另自存气魄，犹是僧家有蔬笋气，女子有脂粉气，秪足见其风格。广平梅花，人人岂可望哉！”诵其《送人赴北边》诗云：“北地承严命，堂堂一胆存。服人宁在力，治狄不须烦。四海原兄弟，群黎况子孙。祁寒良苦极，自爱答君恩。”雄健乃尔，恐非软弱诗人所能矣。又《山樱》一绝云：“落日风前轻似雪，清宵月下白于云。偶然看做云还雪，不道山樱开十分。”清真委婉，极摹樱花之神。我知善庵竟非纯乎刚者，其门吟诗者却得三人焉。

  其一，泉泽充，字始达，号履斋。《冬夜》云：“奇寒如铁五更天，闻彻雪声犹未眠。只把一经供咀嚼，更无诗句到梅边。”履斋[2]刻苦读书，未尝须臾释卷，此或纪实也。

  其二，今井观，字伯孝，号芹亭。近日下帷教授，《春晓》云：“绸衾一幅晓寒轻，听雨酣眠梦亦清。屏掩残灯人未起，门前已卖杏花声。”余未见他作，此首稍有香奁气。

  其三，关达，字成章，号谦斋。《白川道中》云：“稚松青十里，晓雾趁行消。堠立三叉路，沙埋独木桥。微霜犹晒稻，晴日始收荞。秋程风物好，自然不觉遥。”颇为清雅。谦斋今游骏中，读书于严渊大村氏家，其族有允，字让卿者，托谦斋见寄示诗草，《杂兴》云：“满亩春风麦浪齐，花阴敛雨鹁鸠啼。村翁睡起无情思，闲伴儿童摘绿荑。”亦可诵也。

  常陆平山贞，字子亮，号亮斋。孤冷能诗，《纵步近村》云：“珍重脚力未穷穷，步屧寻芳西又东。汀鹭敛翎新水外，村莺哢舌暖烟中。从他白酒勤留我，且喜青春不负公。满朶梅花满囊句，一双担得午时风。”

  诗佛画竹，北原秦里题七古一篇来请跋语，余以画诗两佳，遂留不还，装潢藏之。诗云：“画家自古难墨竹，怪底此翁特擅名。笔法知从书法得，与诗并来天下鸣。醉后临纸时一扫，傍若无人意气倾。自言我竹非有意，一竿两竿随手成。个个点来疎又密，已觉清风戛有声。写罢诗句题其上，五字七字玉峥嵘。墨痕未乾卷且走，恐遭人夺手高擎。世间岂无画竹者，何如一幅三绝并。只道此翁真墨妙，谁知坡老是再生。”秦里名成，字世民，土佐人。又《春社》云：“春社田园是乐乡，鸡豚分肉浊醪香。醉翁起舞郎当极，槌鼓声中笑一场。”抑何风趣。

  秦里乡人箕浦橘，字香橘，号耕雨，忽贻书云：“倾想多年来未得一晤，拙诗一册为赘，幸赐披览。”余感其意，为抄以传。《秋夜宿僧院》云：“夜深山月隐浮图，砌竹庭松影欲无。鬬鼠声中僧入定，长明灯照小文殊。”《山房冬夜》云：“钟湿山房未卜睛，无端四壁峭寒生。料知细雨还成雪，檐竹声收近五更。”《冬晓》云：“北风鸣户晓凄其，被底梦回睡足时。昨夜山中盈尺雪，寒鸦一队出巢迟皆。”集中精华也，其他只句如“一院碁声隔杏花”、“背山一路罢稏村”，皆佳。

  狭贯久家朗，号畅斋，青年能诗，风流自赏，《途中苦雨》云：“无限征途何日穷？松林竹坞雨濛濛。一声杜宇过头上，已落山云滃淡中。”

  诗人无学，学人无诗，是今时通病。余读柴碧海《枕上集》，特怪其不然。如五言云：“江水多于地，青山欲到门”、“野径垂杨外，人家乱水间”、“蹊回方学斗，潭转欲成轮”，七言云：“风前林影藻荇动，露下虫声络纬愁”、“真源在在无非水，觉路头头总是山”、“七十平分仍故我，寻常负债又今春”诸句，极有风味，不似平时勃窣谈理。

  因是《咏史诗》云：“慈云悲雨十方界，玉柄香飘麈尾风。妙法莲花花落后，空留八髻在龙宫。”盖咏稗史所载元杨琏真珈事也。真珈，西蕃僧，世祖时为江南释教总院，说法募缘，穷极土木之侈，密造洞房曲室，多招纳宫嫔，日以肆淫毒，猥亵不可具状，大德三年事破遭刑。与正史差异。

  池晋，字大进，滨田儒员，受业因是，《春日路上》云：“于役逢春心却轻，野桃村杏总多情。香风得得来无尽，马尾相追马首迎。”亦清才也。

  唐人诗不胜学，宋人学不胜诗。唐诗温润，有春水四泽之象；宋诗磊砢，有冬岭孤松之象。唐则满朝诗人，宋则不过数家，只斯数家，优足与全唐诗人抵敌，此宋诗所以称雄也。

  唐宋之辨，人动问及，余亦难言之。近读清蒋心余集，得其《辨诗》五古，论得痛快，极获我心，今抄传以代鼓舌之劳。诗云：“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格调苟沿袭，焉用雷同词。宋人生唐后，开辟实难为。一代只数人，余子故多疵。敦厚旨则同，忠孝无改移。元明不能变，非仅气力衰。能事有止境，极诣难角奇。奈何愚贱子，唐宋分藩篱。哆口崇唐音，羊质冒虎皮。习为廓落语，死气盖伏尸。撑架陈气象，桎梏立威仪。可怜馁败物，欲代郊庙牺。使为苏黄仆，终日当鞭笞。七子推王李，不免贻笑嗤。况设土木形，浪拟神仙姿。李杜若生晚，亦自易矩规。寄言善学者，唐宋皆吾师。”

  鸿巢横田裕，字好问，酿酒家富。好问尝自著《醉乡董史》若干卷，考证不遗，实杜康忠臣矣。性好吟诗，如有宿悟。《初夏晓行》云：“水田漠漠绿生波，湿透蓑衣奈冷何。出尽村庄天未曙，秧鸡啼处雨声多。”《雪夜》云：“雪声簌簌水声乾，月黑窗间夜欲残。唤起吾家麴道士，炉头相对护清寒。”淡雅如此，不似豪富笔墨。

  诗人有眼不识杯铛，而往往说酒者，如乃侯，原非麴蘖之才，而其《独醉》七古云：“胸中磊块苫不平，一瓮芳醪独自倾。案头圣贤书几卷，朗诵聊当龙凤羹。三酌陶然便成醉，浩浩襟怀似太清。独乐却胜与众乐，不觉烂醉过三更。闪闪眼光透纸背，琅琅如发金石声。意气勃兴拍案叫，那管邻人睡梦惊。不知天地为何物，四海之内无弟兄。伯伦王绩今安在？我将唤起共商评。”则真似老于糟邱者语。

  中村信纲，字寿王，号柽窗。诗有奇气，《题赤壁图》云：“一输明月万层滔，千古江山属两豪。烈火张天还不及，洞箫孤鹤得名高。”甲子年余在伊势，一来侨居，索序其《尚书考》，余虽不果，心固记之，今年与乃侯来，名字非旧，又不道有故，余只谓别人，巳而知即前人，可谓前以经而后以诗者。

  偶在路上拾得一扇，扇上蝇头写《人影》五排一首，如“夕阳长且瘦，午景短而偻。暂向花边别，又於月下扶。寒灯相作伴，旅馆未曾孤。照镜何须问，落杯遽欲呼。无臭无声也，不言不笑乎”诸句，可谓巧而不纤矣。令爱而藏之，不复知何人笔也。后知是秋田诗人平泽通文所作。

  余向在南部，山中竟岁，意颇不惬，有客自宫古来者，劝余一游。其地亦濒海小都会。房屋鳞次。民俗太淳。抱册之士，缀北溟、木玄冲、山祯伯以下，每晚必至，习文谈诗，顿忘身在遐陬。临去，诸人相送至十里外，马前环立，依依不舍，余东别西离，每惯割情，独当尔时，实觉难堪，至今束修馈问，岁时不衰。偶得木、山二子诗，特录以示不谖。木《系村道中》云：“几树垂杨夹径斜，隔林香送野蔷花。居人栖在画图里，乱石清流三两家。”山《春草》云：“不受香轮不作茵，东风满意翠茸匀。此中生怪笔头菜，独自书空似恨春。”木名宜盈，山名吉兴。

  仙台滕珉，字子璞，号昆山，年齿巳高，诗兴不衰，每至秋日，辙设诗席，延余及诗佛于其邸舍，霜叶残霞来射窗几，殊觉助诗酒之赏。其《新岁》云：“青帝行时岂有私，今朝星暖袖先知。水浮鸭绿风披冻，柳蘸鹅黄烟弄丝。未必颓龄叹驹隙，却缘新历检花期。全家迎岁传杯酒，一笑屠苏到手迟。”《灯花》云：“苦吟微倦夜方中，灯火无端缀玉虫。一月几回能得笑？不知何喜报衰翁。”皆达者之言，亦自有味。

  会津儿岛翮，字冲夫，号杨皋，余邂逅于谷盘梯许，巳而以诗来见，自云苦吟半生，误走旁蹊，今龄巳过艾，愿收之桑榆。诵《咏蝶》一律云：“轻举褊褼高又低，绿眠红醉梦魂迷。暖烟蕙径多舒翅，细雨花房暂借栖。戏舞自能存旧态，风流先巳入新题。前身只合窃香掾，犹是寻芳近玉闺。”可谓合作矣。杨皋精医理，尝著《千年眼》，痛斥古医方之非，卓立如此，亦可想见其不凡。

  国华，西川瑚，字子琏，淡海人，吐句如屑，累篇不倦。少受业野子贱，东下以后，以诗干诸名硕，所历者，宫子亮、刘文翼、松君修、谷文卿、安文仲数家，皆以敏捷见称，真可谓诗中冯道矣。年垂七十，又来交余社。自云比年所作，巳过万首。自今而後，更千更万不为难也。平素矍铄，又有廉将军之癖，故余赠诗有“吃来一斗饭，吟了万篇诗”之句，其《蓬蒿诗稿》高过尺许，余破数日之程，为之翻撷，仅录其《江村夏雨》一首云：“菰蒲深处雨声喧，新涨看看啮柳根。渔艇相维烟渚外，篝灯数点照黄昏。”此最为清绝。又如“一径通山郭，群峰拥水村”、“蛙鸣残雨外，鹃声乱云前”、“涟漪迎雨细，菡萏受风香”、“暮雨窗前竹，岁寒屋後松”，皆佳句也。

  僧鸿渐，自以云室为号，盖取精卢不住之意，今却住持西洼光明寺。先辈松窗、兔道有《云室记》，太室、宽斋有《云室诗》，又徵余诗，余竟不欲为狗尾之续。云室生平喜谈儒家濂洛之言，又性嗜画，每一援毫，寝食总废。诗则一出率意，《绝句》云：“对景诗漫酬，遇胜图可作。一图还一吟，悠然意独乐。”仅仅廿字，胸襟毕露。云室昔日唱小不朽社，当时订盟者，桐君兰石、柏如亭、平梅溪、源台山、边赤水、高西巷、田好古等八九人，轮流为主，盛作诗画之会。後如亭去都，梅溪下世，此会中绝，二三年来，云室继而新之，新参者西圭斋、野西湖、藤琢斋、服古颠、藤三林，而台山、西巷岿然尚在，数子皆累于画，吟诗者唯台山、西巷、琢斋三人耳，今录三人诗。

  台山名清风，字穆甫，体中三绝,谓画绝、书绝、酒绝也，而诗亦不在三者之下。《苦热》云：“懒龙无赖奈骄阳，盘礴窗间汗似浆。垂柳不摇日当午，清风谁复傲羲皇。”《题画》云：“风格荆关岂得伦，闲来信意写嶙峋。不知身在书窗下，笔底青山我主人。”

  西巷名岱，字公嵩，枯瘦如腊，一望知是诗人。《偶成》云：“冷官无事不知忙，睡觉春园欲夕阳。身後名声何足问，世间富贵总如忘。未裁酒颂从他笑，每读花经得我狂。二十四番今已遍，拾收红紫满诗囊。”

  琢斋，名文卿，亦以为字，小不朽社唯此人为最少年。《送春》云：“送春今晓出柴荆，底事匆匆不待行。里巷村园新绿遍，残红才在紫云英。”《品川竹枝》云：“好个楼台枕岸开，暮山如画紫成堆。近帆影印春波面，知是今宵酿雨来。”土人云：“帆影落波，明必滂沱。”

  余酷喜诚斋诗而不敢劝人者，只恐其因以伤指耳。果能同臭味者，吾其可不与哉！今日吾所与者，一为伊势原廸斋，一为越后西雪庄。二人诗各有偏得，不懈将及其成。雪庄名皓，字白卿，《听虫》云：“两处虫声和月明，闲人判得一声声。砌边唧唧有时断，输与墙阴尽意鸣。”《秋雨》云：“秋雨前宵较似睛，今朝又是打窗声。菊花有宅知无那，只怕禾头有耳生。”《晚眺》云：“菊黄云白叶如丹，天与秋光偏要妍。却是冬来嫌设色，只将渲法淡描烟。”皆宛然诚斋口吻矣。

  洞津田重丽，字正夫，号雪坡，能画耽诗，《游金福寺》云：“菜畦还麦陇，暖日景相牵。野雉惊人起，村童傍犊眠。踏苔登彼岸，出竹仰诸天。宝阁真如画，花梢露半颠。”《初夏幽居》云：“檀栾竹影上窗纱，小院日长蜂报衙。怪底轻雷歇还响，山童和睡硙新茶。”《春日》云：“微风花影碎，斜日漏声迟。”《晚秋郊行》云：“十分秋色霜余树，一半斜阳雁外山。”雪坡于诗最精，就余商榷，未尝不降心相从，虚怀若谷，宜其造诣迥不犹人也。

  蛙鼓蝉琴，从前有题，未闻咏蚓笛者。余[原文为馀，据训读文改]家会，偶以此命题。梅屋一诗先获骊珠云：“如诉如悲总管情，壤虫作底不平鸣。瘗来细管元无孔，吹起纤腔乍有声。小雨才收泥正湿，媆阴微散月将晴。不似锦城歌吹热，闲中听得耳偏清。”梅屋近日得元谢宗可、明瞿宗吉、清张木威咏物诗，刻而行世，此首实足可骈迹三家矣。

梅外《题渊明图歌》云：“无絃之琴世留声，漉酒之巾今尚馨。门外五柳篱下菊，当时只道不害清。孰知却作画图地，多被凡工识姓名。自晋至今千余岁，几人迎来上丹青。恒沙缣素恒沙手，将此外物累先生。篱菊门柳琴与酒，先生今日若在应弃走。”真所谓笑嘲惬爬痒者。

  唐时，江陵裴氏有子，为狐所魅，延术士治之。有高生者，为之医治，居数日，又有王生至，见高曰：“此亦狐也。”少选，又有道士来，见二人曰：“此皆狐也。”闭户相欧而死，则道士亦狐也。今日诗人率皆类此，有一人自负其诗为真，有诋之者曰：“此岂真诗？”又有一人谓：“二人之诗昔非真。”既而察之，则其人所作亦复非真。展转相攻，终无穷极，若遇真道，士一睨则无所逃其妖形矣。

  堇堂藏玄宰字幅，行书写辛稼轩词云：“千丈擎天手，万卷悬河口。更弓刀千骑，挥霍遮前后。百计千方久，似鬬草儿童赢得个他家偏有。 归来说向山中叟，邱垄牛羊还辨贤愚否？且自栽花柳，怕有人来，但说与今朝中酒。”尾署：“丁未初夏，书于青溪。”尤为遒美。董堂亦自制一词附后云：“春芳已歇，焚香独坐，修竹影稀稠。名词妙墨，一只白璧，展取也消愁。 凤管鸾杯非我事，清味这中谋。未必闲身便懒去，古人竟日相酬。”

  谷文晁，尝为关其宁写真，适有黑宫生者来，谷举以示之，生于关素未识面，却后数日，诸人会增上一子院，关先在座，生忽忆前者谷所图，认关通姓名，且陈其由，彼此大笑。后谷闻之，贻生以诗云：“衣巾潇洒惬清臞，颊上三毛得似无。敢比传神戴文进，金陵当日索人图。”此壬子夏中事也，追录以存嘉话。戴事见《五杂俎》。

  艺州赖春水、杏坪昆季二人，以儒起家，才名赫奕，海内以双丁二陆待之。余童髫时，已闻春水之名，至令三十年，未获相见。杏坪则数数出都，忝窃交欢，其人静温，杯酒之间，如坐春风。诗极清矫，敲推最细，读其《雨船载鹤》云：“白发鬅鬙雨里船，更安一鹤载双仙。短篷[原文为逢，训读为蓬，皆误，据下诗改]聊免玄裳湿，小牖不妨长颈延。贪看跳珠翘足立，闲听点滴俯头眠。一声汝亦思明月，啼破青溪十里烟。”“山云衬水暮滂沱，一叶轻舟载鹤过。屋庳犹能庇丹顶，篷疎更欲借青蓑。解官白傅归装澹，泛棹逋仙隐趣多。为怕湖心风有力，柳湾伴汝弄微波。”《江干初雪》云：“夜滩风死浪声收，朝看琼花集钓舟。滕六度江威力薄，半湾芦荻未低头。”皆可与宋元诸家颉颃，名下无虚，信哉。

  春水之子襄，字子成，甲子岁，米庵西游而归，屡谈其才颖，余横胸中者久之。忽托叔杏坪寄书，亦道相慕之意，且示近业一册，姑收短句，以志一脔之嗜。《社日图》云：“社鼓声喧战鼓收，枌榆不复佩耕牛。几家子弟齐扶醉，若个当年曲逆侯。”《詠林逋》云：“澶渊胡马蔟尘埃，不到西湖读易台。湖畔落梅香满地。也胜烛泪积成堆。”《画景》云：“山前一条水，山后几家村。云树疑无路，遥闻水碓[原文为确，据训读文改]喧。”顷又于米庵几上见其《戏文蹲鸱子传》，谐谑可爱，如此才人，我将铸黄金事之也。

  俗以柚子壳为釜，煮胡麻豉，香味并佳，呼做柚子味噌。杏坪戏咏云：“素皇勑青女，黄釜赐黎民。凤卵肤无衅，龙鳞面有皱。混成虽出化，妙用实凭人。刎颈还仍旧，抽肠更换新。空心充紫豉，赤裸坐乌银。吴橘香焉借，胡麻脂可因。玉脐方炙肚，金口渐开唇。雾起疑肌漏，雷鸣识内嗔。片时争水火，一颗和酸辛。不憾分量狭，已尝气味真。当餐厕觞豆，乍弃委埃尘。云膜败难补，蜡皮焦既陈。负兹糜烂鼎，谁作割烹臣。苍髻首安在，黑臀躯此湮。芳魂犹旁薄，忠胆本轮囷。并食何曾惜，为君固致身。”语语写真，使人绝倒。

  菅茶山《题锺馗》诗，第一卷开首载之，其诗旧得之浪华一书生，想作相，迸作送，皆草书讹传，後余邂逅茶山於伊势客次，仆马俟门，殊为匆匆，不复及问其详，遂致此粗卤，特书以补前过。

【校点记】

[1]“讳”原文为“韩”，据训读文改。

[2]“斋”原文为“齐”，据训读文改。

五山堂诗话 卷六

  天下才一石，子建得八斗。以今视之，其人疑有桀骜[原文为惊，据训读文改]不屈之气，而其与德祖书云：“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美应时改定。”虚怀如是，此其所以为子建。今人以庸庸之才，先自张大，满腔客气，不肯下人，强辞夺理，以掩己拙。圣益圣，愚益愚，不其然乎？

  唐诗自有唐诗字面，宋诗自有宋诗字面，今人不择，随手混用，殊为欠炼。譬之化饭道人沿门乞米，钵中所受，新旧精粝，纷然相糅，煮熟到口，只是救饥，不复知真风味所在，此等诗，余目为化饭体。

  阿波仁大夫，名胤，号莲花，风流醖藉，善与人交，尝命木芙蓉作《百老图》，栗山先生为题五古云：“写翁九十七，谓为百老会。木叟进致辞，少三非无谓。莲花邀先生，雍也傍一醉。三凑恰成百，何尝少一位？栗翁闻未半，怫然言面厉。莲花大国老，栗山天下士。兀那老画师，冒渎能无畏。木叟掩口笑，先生意何隘。下可陪乞儿，上可陪上帝。风流苏东坡，出言有余味。且此图中人，先生能识未？中位我老彭，立图自此始。二老周大老，柱下为之次。三老四真人，加以商山四。洛阳耆英会，唐宋会有再。其佗诸年德，森然照百代。雍也引二君，参来入其队。虽然云贱役，陪坐何足怪。雄辩惊四坐，抵掌齐称快。粟翁被辩倒，呆然漫题字。”直把一席闲话做一篇好诗了。

  肥後辛伯彛，尝得“鹤鸣溪月出”句以示栗山先生，先生极赏其清警，且思所以对之，後莅挥毫，屡书此五字，历三年，先生猛有所得云：“猿挂岭云长”，遂为妙联。

  佛庵仲景莲有砚，名蒸云，雕琢天然，海内无二。背镌栗山先生铭云：“天造地设，待仲景莲。柴彦作铭，皇宽政年，冉冉征途，来者何人，任尔千回，蒸出五云，此其所以取名。”阿波侯尝因先生致览之，颇有倾夺之意。先生曰：“此莲最所珍重，操守巳坚，换之以贵国之半，恐亦不可得矣。”自後，人以“阿波半国”目之，声名传播艺林，一时题者如云。乃侯云：“水渍云蒸最润和，神镌天镂自堪磨。研池潴墨能多少，片石无由换半阿。”米庵云：“自耐一泓输半国，犹能尺璧值连城。”余云：“学士出言非孟浪，古人换酒得凉州。”蠖斋又有“云烟吞吐阿波海”句，更妙。

  竹庵市得古镜，径五寸五分，背作八乳，铭“长宜子孙”四字，外轮具鸟兽形，题句二十八字，有“新[原文此处衍一有字，据训读文删]善同出丹阳”之语，文字透彻，秀润可掬，真莾时物也。宽斋先生作歌赠云：“竹庵主人笃好古，购买古镜手摩抚。背有二十八字铭，知是制造出新莽。新莽篡贼不足论，唯爱此物百世存。炼铜熔范精且巧，不数周彝与商尊。何况唐家百炼镜，杨州长吏费使令。徒铸飞天九五龙，古雅温润竟不競。我有同病老未休，收藏为筑宝月楼。一十五镜愧欲死，野鹤鸡群岂同[1]俦。呜呼他人称好事，多蓄燕石矜俗子。安知主人真赏鉴，心醉在此一小器。”

  老杜品郑虔画云：“沧洲动玉陛，宣鹤误一响。”今画院狩法眼宽信盖近焉。法眼陪侍无闲，归家则画绢塞屋，将应需之不给，犹能分意吟咏，使余削润之。《纵步近村》云：“烟淡春畦十里余，拖筇闲步夕阳初。落梅疎竹田家里，听取琅琅儿诵书。”《春晚》云：“日射西窗送晚霞，焚香闲看篆烟斜。钩帘欲放梁间燕，却怯伤心看落花。”皆极可爱。

  余叨蒙官医竽斋石君知遇，一日告余曰：“曩在峡时，有一门生乔贞宽，字子宥，才敏言讷，覃思我术，兼爱文藻，龄才过弱，溘为异物。其父犹在，若能替予传其遗诗，则请车之憾可以小慰矣。余谨许诺，乃就其稿，录存二首。《忆友》云：”昨宵云翳月，今晓雨滋苔。片片桃花落，双双燕子来。音书半春阻，怀抱几时开？谁识蓬蒿里，久埋仲蔚才。”《客至》云：“雨後千峰绿，斩新入户来。禽鸣藏密树，花落印深苔。迎客移棊局，呼童命酒杯。陶然对终日，幽兴为君开。”其人其诗，秀而不实，殊为可惜。

  北势才子村田明，字月渚，号水荭，家资甚殷，雅好文墨，以吟诗自娱。其《百绝句》近巳行世，举其尤者：《惜花》云：“春来一日无晴好，一日才晴春欲空，又是闲愁乱难理，小楼三面落花风。”《秋晓》云：“虫声破梦唤清愁，残月晓风凉意稠。岩桂未开莲已谢，秋容只在碧牵牛。”《缣仓山中》云：“健竹行行穿翠微，绿苔满地屐痕稀。山深柳絮错时节，过了三春始解飞。”今方弱冠，而吐属如此。特奉杜、陆，手自糊二家诗於斋壁上，遂扁曰“杜陆堂”，盖仿袁氏“白苏斋”也。又倩因是为作堂记，其趋向可想矣。余闻村田氏家世崇佛，长斋竟岁，素不喜儒者，而後嗣生此等文种人，可谓五天出麟哉。但北势今日诗派，多出余及如亭两人，独月渚则出於诗佛，未为全无佛缘也。

  月渚《暮春》云：“孤莺尽意唤幽丛，人坐书窗寂寞中。垂柳溪头朝雨绿，飞花门外晚风红。一春行乐多儿戏，近日诗情似梦空。挽住韶光苦无术，不知何处觅神通。”《金泽总宜亭》云：“倚遍危楼万念空，檐高四面尽清风。崇山峻岭当栏出，蟹舍渔家隔柳通。古寺乱鸦钟响後，双桥斜日水声中。赏心知否还宜夜，烟淡渚汀新月笼。”有此巨作，绝句累百，亦属割鸡。

  又有铃木翁者，近质诗於诗佛。《春日》云：“搭栏垂柳绿参差，独弄[弄字原文缺，据训读文补]春光得句迟。霞里暮山知欲雨，明朝辜负踏青期。”《雨後园中即目》云：“散策园中雨霁初，风吹新竹绿齐舒。活东得气知多少，已看沈云满小渠。”翁名千邑，号芦洲，余昔年屡经会面，今六旬余，方始学诗，可云枇杷著花。

  千德基，字子恭，《晚景》云：“数点牛羊分路回，寒鸦声里夕阳颓。一家老屋嫌颓败，红茑还能设色来。”平井珏，字双玉，《秋雨叹》云：“终夕妨眠响枕头，天窗微白未曾休。世间谁似秋霖恶，篱菊无情亦自愁。安达岫，字云栖，《夜热》云：”炎蒸入夜有余权，何肯微风到枕边。无赖蒲葵手中扇，百挥不博半时眠。”三人皆廸斋社中後进能诗者，骎骎如此，可前程万里矣。

  石士誉，书来曰：“我兄顺卿，旧从先生受业，先生去势之後，出赘于山中氏，不幸病瘵，终至不起，临终犹命以其遗诗寄送先生，盖望他日采摘也。今举箧中剩草，一并封上，若蒙选择，则足慰冥漠矣。”其言凄惋，读之欲恸。乃录二首，以换絮酒之奠。《晚秋》云：“数点寒鸦散晚风，黄牛带犊自归宫。山村秋老无多景，只见枫林一样红。”《病中》云：“药鼎孤灯伴枕头，病躯何耐度三秋。东家砧杵西家笛，夜夜并来助我愁。”士誉又极耽诗，《夏日田家》云：“秧田千顷碧连空，雨暗芊芊漠漠中。只有草人堪寂寞，依然独戴败天公。”《冬郊瞩目》云：“鸬鹚白鹭认林归，柿[2]叶霜风吹稍稀。冬野阴睛无定准，走云飞雨忽斜晖。”有弟如此，顺卿不死。顺卿名时甫，士誉名干甫。

间嘉瑞，字芝生，号可亭，亦势人，曾经受业者，客岁负笈东下，余为荐入竹堤社，颇以诗称。《春日》云：“酿暖东风自在吹，石阑干外雨晴时。欲缄绿萼梅花绽，天把青蓝染柳丝。”《夜景》云：“晚潮送月蘸芦丛，一面波纹细细风。咿轧归渔舟未远，清光碎在橹痕中。”

  宫本球，字求玉，号茶村，篁村之弟。诗最新颖，近出都下，人比之孟家少孤。《见古冢》云：“老树如攫古冢巅，封狐穴处已几年。断径荒凉无人迹，墓门鹤去竟不还。当时挂剑亦是谁，冥漠之君那得知。野草离离犹泣露，半林烟雨有雉飞。”《反游仙》云：“三窃蟠桃不可嗔，若为谪坠在红尘。果然天上无公道，月里却容偷药人。”《咏笋》云：“真成君似我，矗立世相违。知是当何债，朝来自脱衣。”摘句云：“逸牛原草长，鸣雉野风温”、“萤流秋水冷，犬吠晓云深”、“读书舌犹在，对俗腹长扪”、“烹煉诗传道，飞升梦学仙”，皆妙。

诗禅《山亭夏日》云：“山色映轩苍翠深，风琴奏韵答溪音。人间岂有凉如许？赤日炎尘午铄金。”《夜雨》云：“夜窗雨扑芭蕉树，恰似熬稃腷膊鸣。闻到三更四更际，被渠裂尽渐无声。”每一篇出，风味益饶，所谓一蠏不如一蠏—者。

  善庵《新年作》云：“五雨十风春最温，太平有象亦何论。千门作节松篁绿，几处趁朝车马喧。不用畊田歌帝力，只须学道答天恩。自知福分吾能胜，且著莱衣侍二尊。”蔼然经儒气象。其所著《孝经私记》，今岁入镌。佐藤大道为作序，赞其有至性。观此末句，询不虚也。其门又有铃木让者，号恭斋，学有树立，诗亦自洁。《秋夕池上》云：“林鸦归尽晚凉生，闲就池头眼忽明。赤日茅檐巳屏气，清风竹榻最多情。烟昏荷外鱼频跃，露滴柳梢蝉一鸣。为觅新诗端坐久，满身微冷觉衣轻。”《客中至日》云：“佳节飘零犹作客，小窗对酒且吟哦。还愁心茧无由理，又是添来一线多。”

  秋田世家松塘匹大夫，名定纲，字伯纪，柳塘大夫之子，两世好学，绝非今之从政者。已己出都，屡蒙接遇，别後今已三年，追思尔时文酒之会，如信宿耳。北山先生为余见示其小诗，谨抄以寓不谖之意。《春晓》云：“何处莺簧向曙天，一声声里唤回眠。欲寻残梦茫无迹，芳草池塘雨若烟。”《夏夜》云：“风摇檐竹夜凉轻，月上轩松秋气生。一枕不知三伏热，卧闻桐院辘轳声。”清脆自佳。余遂觅先大夫之诗，未有得，将待佗日而录之。

  商榷古今诗文，只须虚心静气，持论平稳，不至偏颇，然後人自服。苟挟私见，仇敌相视，则詈骂诋诃，只恐声低，不至攘臂相斗者几希矣。不啻人不服，秪足招其激耳。近日此风尽有，太觉薄俗。昔钱虞山指擿李何王李，信口骂尽，至谓“读书种子从此断绝”，虞山身後，其所镂诸书，举遭撕毁。虽是为名教获罪，亦不为无悖言之阴报也。书以为好骂者之戒。

  箱根山中所有温泉，无虑六七，芦汤最清奇，攒峰乱岭，人居其间，殆有洞天之想。今辛未秋，诗佛、绿阴、淡斋诸人，拉可菴、文一二画客去游其处，绿阴、淡斋相谋立石勒同游诸作。诗佛书字。石背作魁星像。二客各写一星。更烦文晁补找一星。北山先生作文记其上面，亦韵事也。诸作不能悉录，仅抄绿阴、淡斋二诗。淡斋云：“凉意生时雨政收，逐风云脚去如流。东南一角山才缺，展出苍波万顷秋。”绿阴云：“云影乍昏还乍明，山村一日几阴晴。霏微空翠家家雨，檐角时时滴作声。”绿阴归途又有《过六合渡》一绝云：“渡头水退人争渡，一叶舟危胆欲寒。惊看前回沽酒处，壁间半湿涨痕残。”亦自可喜。

  余客游关西数岁，丙寅治装将归，途稽吉田，月殆过两，输秋筠相知最深，提其後进从余取谒，诗酒诙谑，无日不欢。其中高立卓公、龟逊修来二子，才思出群。余已[3]归都，秋筠以巳己来，托以二子诗，其稿未届之间，秋筠闻母讣归，寻而身亦殒，从此每念及吉田，胸襟作恶，搁笔不复问。今岁二子书至，艴然责余缓慢，余[4]蹵然自警，遂起录其诗，以谢吾过。高《久雨晚晴》云：“雨声几日绕檐听，际晚西边忽现青。卷尽痴云天似洗，银蟾闲伴两三星。”《风雨近重阳》云：“茅堂独坐守昏黄，不奈东篱风雨狂。笺诉天公须敛手，辛苦栽菊为重阳。”龟《春晚出游》云：“人家绿暗蝶犹飞，嫩日轻风适裌衣。怪底余春还有雪，长堤开遍白蔷薇。”《秋夜》云：“虚堂爽气近三更，独坐披书伴短檠。月影将生云影淡，乱蛩如雨满阶声。”高初名暹，号鬳堂，余尝为其作堂记。

  偶阅《石湖集》，《将至吴中亲旧多来相迓感怀有作》云：“望见家山意欲飞，古来燕晋一沾衣。回思客路岂非梦？乍听乡音真是归。新事略从年少问，故人差觉坐中稀。不须更说桑榆晚，霜後鲈鱼也自肥。”情深之语，使人三覆。孰谓宋诗短於言情乎？诸抄不及，故表出之。

  学诗有二多，多读多作之谓也。然今日读诗，徒有摘生奇语，思供作料，不问意兴所托，不省格律所在者；作诗，徒有饤饾字句，毫无音节，不用烹炼之功，不求琢磨之益者，皆所谓虽多亦奚以为者矣。故多读不如精读，多作不如精作也。

  诗者，情所由发，苟无所兴，则一月可不作，境致一到，则一日累几篇亦不为多，若必以诗为课，则夭阏性灵，桎梏才情，粗率牵强之病亦随生焉。有一冬烘先生，日课七律一首，除夕客至，先生方盛张烛，端坐思诗，客问其故，先生曰：“今年诗什，课数不足，要今夕偿还以勾帐耳。吁！愚亦甚矣。

  或问目今诸家诗力强孱，次及宽斋先生，余曰：“只是算放翁什一，不知其他。”其人问故，余曰：“放翁云‘六十年间万首诗’，先生乃云‘六十今春加四年，作诗长短过千篇’，非什一而何？” 其人大笑。然西川国华今垂古稀，一年所作不下千四五百首，则放翁诗力亦恐算国华什一矣。

  东奥熊阪秀，字君实，号盘谷，家资巨万，累世好施。大父覇陵山人，颇喜禅理，好诵苏黄诗。至乃翁台州，嗜学益深，藏书殆万卷，自称“邑中文不识”，海内知名之士无不交投缟纻。盘谷能继箕裘，家声赫著。近因国华见贻诗册，多系唱酬赓和之作，仅录《中秋无月》一律云：“雨冷风凄云作堆，嫦娥潜影锁瑶台。苦吟懒觅新诗句，薄醉强倾浊洒杯。园里只闻梨叶战，天边不见桂花开。通宵懊恼难成睡，又到帘前曙色回。”亦善学唐明者。

  余之游奥，虽云竟岁，往来路上亦匆匆耳。名迹韵士，一不及访，悉付舆梦之间。青木金山，近游其地，搜索殆遍，归来屡笑余疎脱，其中今市东光寺断碑与盛冈岛子宪之诗，为其最所夸称。断碑搨本，宽斋先生已取入金石目录，子宪之诗，我不得不夺置话中，亦聊存琴朕之意云。子宪名文垂，号快斋，《游武南户》二绝云：“霜晴唤我步山蹊，行度盘桓倚杖藜。忽到溪间天地别，人家住在水东西。”“山村冬暖不堪佳，一罩烟开画里家。将谓林峦春正晚，风飜霜叶作飞花。”又闻子宪唱和之友，更有木进卿茂德，未及得其诗，陇今已入手，明年亦将寻收蜀。

  高田室方高，字子山，刻苦作诗，自号诗瘦。吟筒相寄，殆无虚月。《晚春杂兴》云：“幽窗寂寞坐春深，才辍雠书懒又侵。芥圃开花酿辛味，梅园垂子结酸心。忘忧酒只宜微醉，得意诗来自苦吟。日永如年消不得，更移茶竈就松阴。”《春寒》云：“恻恻春寒去复来，炉头痴坐欲呼杯。一园红紫无消息，三尺盆中出窖梅。”皆为平生出色之作。

  桑原道，字文友，号琴水，阿波人，介木鸣门从余学诗。《客夜》云：“灯前耿不寐，坐到五更头。月落潮声壮，雨淋虫韵愁。归兮菊存径，倦矣客登楼。桂玉真无奈，经年嗟滞留。”《田家留客》云：“村酤聊复劝三杯，金橙堆盘欠鲙材。只有月光供给客，故将松影上床来。”文友又荐其乡友福田延兴，字子功，来行束修，未一月归乡矣，仅省记其客中之作一首：《夏日泛舟》云：“买舟半日水云乡，苦热羁愁两欲忘。欢伯欺人樽易罄，歌儿媚客曲偏长。楼楼迎夜灯光闹，院院借秋帘影凉。最是扬[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为杨]州肠断处，桥头烟淡月苍茫。”

  山本清溪投示一诗册曰:“亡侄名正刚，字士毅，号筠溪，自幼嗜诗，芜词成堆，中年下世，诗多散失，其存者仅仅止此，一片心血，吾不忍埋没，先生幸为存之。”余录其《春雨》云：“昨来春雨锁柴荆，泥巷无人绝送迎。香椀帘低笼雾气，茶铛室小送滩声。山庄野寺花须绽，村路池塘草复生。明晓探芳曾有约，喜闻鸠妇唤新晴。”《冬日牡丹》云：“国色依然霜雪中，花开何必待春风。嫣红粉白肌无粟，笑杀隋家裁剪工。”《客夜》云：“天外三秋雁，灯前万里人。”《湖上秋夕》云：“寒杵山村近，昏鸦城树多。”

  醉石云：有闺秀多田氏者，安永间人也，名顺，字季婉，诵书吟诗，极有青衿风，常爱读《资治通鉴》，其遗诗名《绰约集》，绣梓无人，将蠹箧底，其及知季婉者，意欲倩君手，提取数首插诗话中，以图不朽。余遽取其集读之，真女丈夫诗也。遂就中抄稍优柔者以酬其意。《夜坐》云：“静夜凭轩坐，春风衣袖寒。孤贫人易厌，多苦自难宽。柳暗烟初淡，花明月未残。笙歌何处起，空忆昔时欢。”《春日》云：“春风户外一株梅，独向花前吟几回。自是无人问孤寂，莺声何事报侬来。”《暮春有感》云：“憔悴花前自恨春，花开花落白头新。颠狂柳絮今相似，昔日深窗咏雪人。”《秋日郊行》云：“一径萧条沿水斜，炊烟遥认两三家。荒邨落日稀人语，无限秋风动稻花。”其负抱可想者，《偶成》一绝云：“尝将笔砚学男儿，不趁春风试粉脂。天壤王郎空有恨，谢家门巷落晖时。”

  麻姑以米掷地，皆成丹砂，方平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是上等仙人不贵奇也。今之诗流，只图出奇以吓人，我恐被方平笑矣。王弇州云：“奇过则凡”，知言哉。

  周益公跋诚斋诗云：“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扫千军倒三峡之语，至于状物姿态，写人情意，则铺叙纤悉，曲尽其妙，笔端有口，句中有眼。”可谓善论诚斋矣。余又谓：诚斋胸中别有一冶炉，金银铜锡皆镕而出之，但一气所嘘，间有铸败者，读其全集，须以此意观。今人学诚斋者，胸中初不具一炉，而漫然铸物，宜其无一成形者也。

  上毛河君嘏村庄，在南牧山中，园中有普岩室、狮子峰，园外有水，曰龙溪，皆为潮音禅师栖迹。米葊少时有“溪围法苑龙蟠势，峰拥佛门狮踞姿”之句，景象可想；爱莲有《题普岩室和音师韵》二绝，云：“开士说禅狮子岩，一声狮吼震巉嵌。岩头尚现当时相，落日秋风响老杉。”“一偈初开智慧花，定珠元是绝微瑕。普岩只逗真如月，不见枯禅打结跏。”宽斋先生亦题云：“一间禅室傍岩幽，此处潮公杖旧留。诗偈犹余当日韵，夜风吹落石溪流。”君嘏家实为先生原族，其高祖某湛深禅理，归依音师，天享间人。

  余昔岁有《送岛梅外游信中》诗云：“二瘦多年赋北游，山奇水丽总相酬。信中元与诗为地，不遇岛家便得休。”近今信中诗人之盛，云蒸霞起，如江自芳兰肠、山静太古、须田勤子稷辈。国自有名手，不须假他，殆所谓江南金锡不复为用者矣。兰肠《春日》云：“日烘帘额漏声迟，一鼎茶烟细似丝。雪白梨花春寂寞，香风烂醉小猫儿。”《春夜》云：“玉虫影冷枕屏寒，幽梦和诗未便残。裂帛一声天欲晓，杜鹃飞过小栏干。”《太古夏日》云：“亭午焦天日气红，槐西有路梦才通。觉来窗下无残照，绿动芭蕉一扇风。”《秋晴》云：“水天一色雨初收，天外云山水上浮。今古几人同此景，闲吟倚遍夕阳楼。”子稷《客中首夏》云：“今朝早已换春衣，杜宇催人犹未归。只有薰风来解闷，舍前舍後野蔷薇。”《睡起六言》云：“梦回山月如洗，酒醒水风顿凉。知是睡中过雨，秋生一面荷香。”清词瘦句，皆越流俗。圣诞每对余称栩此三人，实诗坛之选也。

  山极盘，字鸿人，号吉堂，上侯游信中，以诗为其馆客，忽介上侯来蒙相见。《春晚》云：“老白残红送寂寥，落花时节雨连宵。何方倩得春寒力，更驻韶光三四朝。”《冬日游山寺》云：“寺前寺後削重峰，栖鹘归来雪後松。半日浮生闲未了，夕阳先报一声钟。”清绝可爱。闻吉堂驱乡人就文墨，诱掖不置，最为美事。又其社有僧拙庵，工诗善书，《访细庵客居》一绝云：“枯藤踏月夜敲门，一夜清吟役尽魂。多谢春风吹不断，梅花香里坐轻温。”细庵，上侯别号也。

  上侯五律有绝佳者，如《秋夜》云：“夜静人孤坐，秋深衣未成。何堪青女冷，只爱素娥明。露草寒蛩语，风林落叶声。我心原匪石，万感一时生。”《客中岁晚》云：“岂无霜雪叹，急景水东流。波响频妨梦，灯花暗结愁。客游一年尽，旅食几时休。东道故人在，浮萍好暂留。”《寄兄》云：“团圆能几日？空度异乡秋。采蕨期空在，陟冈诗未酬。不知山路险，孰与世途忧。风雨相思夕，连床愧子由。”皆得放翁神味。

  百年，宿志不谐，动有翟公之叹，其《感怀》诗云：“华颠梳罢愧青铜，又是江城秋欲空。交态易疎才本拙，美言难信计频穷。暮云家远千山外，夜雨梦迷弧枕中。留滞七年归末得，自甘身作寄居虫。”坎壈之情，隐然言外。

  有人《咏燕》云：“白玉堂前栖托稳，呢喃尽日复何愁。年年怜尔长为客，不省人间羹颉侯。”此用比体，盖有所诮也。

  柳湾《读隋纪》云：“千里春风堤柳斜，龙舟供奉尽官娃。君王独悔平陈日，枉剪青溪一朶花。”音节风趣，自是中晚家数。

  余尝谓：“律诗犹古之雅颂也，七绝犹古之国风也，雅颂不如国风之感人之深也。大抵七绝之为体，优游不迫，委婉有余，性情之微，寄托之妙，外此而无可摅者。风人之遗意，只此为近焉。”今日自公侯武夫，以及衲子、妓流，亦皆可学而至，以故一枝片玉，世自不乏，余之采撷，多涉此体，亦复为此。人或有喜缀巨篇，而以七绝为小作，不复措意者，只知驼峯熊掌之为美，未尝知晨凫夜鲤自有真风味也。

  南谷泷川君，讳利雍，其父扶摇滕公子，风流儒雅，名倾当时。君出冒他姓，频经剧职，未尝废吟哦，诗律之细，殆过前人。源台山尝延余相见，自後受知最深，前席谈论，辄至丙夜。君为人谦虚，每获一诗，必相咨询，刍荛之言，多蒙嘉纳。其《玉芝园稿》篇什太富，记其最隽者。《秋日书怀》云：“不才逢盛世，何恨宦情违。东海乡关远，孤身兄弟稀。自存经济意，未制薜萝衣。十载青云上，看他鹓鹭飞。”《秋晓》云：“阴虫声罢草堂幽，残月窗间影半收。寂寞山园微雨後，牵牛花绽一篱秋。”《鼯鼠迳》云：“岩仄通微迳，林深望转迷。欲寻幽处去，鼯鼠学人啼。”皆不减唐人诸作。他如“梅影先知月，蛙声已觉春”、“人烟村落曙，莺语野亭春”、 “午雨藤花亸，薰风竹气移”、“文章终长物，事业奈空论”诸句，亦足接武王岑。

  诗会分韵，今日率为律分。虽是立脚先定，若便构思，其实害诗非浅。江佳肴咸，韵局已狭，才一落手，牵扯附会，苟且塞责，纵有应刘之才，亦无可施，辞以我不能，则有示怯之嫌，即果作之，人只赏其耐履险耳，塞断机栝莫此为甚，其害一也。一相题目，新意顿生，退而检韵，则字字枘凿，一无足完意者，不得不割情而掷之，还降一等，以图结构，使我才情不得展，其害二也。立意已定，然後觅好韵，犹拟游某山，讨某水，然後觅佳屐，今先领韵，方才立意，亦犹视屐佳否，以定游方之远近，先受拘束，岂又有自适之理？其害三也。故席间无可传之诗，人亦视为刍狗，其原未必不由此。余每莅会，不肯徇韵以强作，以其徒劳神志，丝毫无益也。

  诗中铺叙，不可失实，今日作者殆不胜其病。年齿方奢，而动有衰颓之语；不出闉闍，而便发倦游之叹；四面无山，强称青岑；一时有雨，犹说夕阳；啸此不传，驴我所无，而屡言不置。凡如此类，随手滥用，不觉自陷於欺罔矣。余尝春初侍宴田边侯，侯命赋诗，分得黄字，有“垂杨池畔弄轻黄”句，侯哂曰：“诗则绝佳，只我园中原无一株垂杨树。”余逊谢而已。虽是点装风光，不必窒碍，犹自悔立言之不覈。

  诗中填塞故事，最为下乘。此际享保余裔，今尚奉明七子三尺者，舍草玄、题凤、投辖、下榻、德星、剑气等字，而不能成诗，殊不知故事填塞，则痴重庸腐，绝无俊逸之气，犹是木马泥龙，秖增人厌耳。若夫作者有起虢之手，把死作活，则念一史皆是诗料，随用无所不可。

  戊午岁，余客浪华，有云台叟，侨居极近，屡往参其诗社，一时相会者，今皆忘其姓名，独记马光升，字国瑞，不复知其存亡何如。今岁忽托南亩致书，具道故旧，余情溢纸。余亦怅然有牙弦再续之想，乃录其见寄近作。《晚眺》云：“樵担人归红树间，寒溪石出水萦环。斜阳半照柴门雨，画出范宽著色山。”《春江送别》云：“烟波渺渺柳依依，望断春帆带雨归。啼鸟一声残酒醒，江亭只有杏花飞。”

  国瑞又为其友人山当庸，字行谨，传致书问，且见投诗草，颇见景慕之意。《郊行》云“几日愁霖几日风，出门今晓暖如融。不看雪白梅花色，赢得野桃猩血红。”《雨夜闻雁》云：“凄凉夜雨已伤情，半夜孤灯梦未成。不分数声天外雁，又来成阵掠愁城。”可称合作。余报二子以诗云：“封书到手恨开迟，细读银钩喜上眉。一喜却能添一喜，故人新友有温知。”

  昔人云：“文字之缘，比骨肉妻孥尤为真切。”今日海内，非有平素，因诗话流传牵连相知者，岁不下几人。村濑庸斋亦其一焉。庸斋名褧，字子锦，美浓上有知村人也。《冬夜》五排云：“急霰鸣踈竹，阴风吼老杉。孤灯花数结，痴砚冻渐缄。刀絮知寒紧，鳞肌判雪衔。驱眠魔始伏，索句律愈严。耳界何幽阒，肩山自险巉。浮生三沸茗，往事一征帆。身已归宽褐，命将托短鑱。只须安淡泊，无意问甘咸。”其他佳句云：“水满秧针短，风生蒲剑柔”、“树底蚊成市，沙头鹭换居”、“半烟茶一榻，夜雨竹千竿”，真乃铮铮诗人矣。庸斋又传其乡善应山住僧禅智诗，《出村》云：“出村又入村，嫩日杖头温。晴柳过肩软，风梅掠面飜。人招沙际渡，犬吠竹边门。谁写吾标致，并来画里存。”智号晦岩，经禅之暇，尤善书法，亦钵盂中难得人也。

  会津佐藤载，字大车，号云居，善变伪体，来受诗教，可谓洁已以进矣。《咏樱》云：“稍学藐姑仙子姿，还嫌颜色涴燕支。栏开淡日珠千颗，点落轻风雪万枝。唤汝海棠非具眼，笑他桃李自丰肌。当年未入赵昌笔，管领春光特地奇。”又《书怀》云：“愁城筑得将过雉，欢伯迎来也要蚨。”真警句也。

  日光猿桥甲州，名信咸，诗有清才，每以王务出都，必蒙相访。《题友人山庄》云：“幽栖君卜得，山色镇萦回。瀑水千峯雨，松风万壑雷。林深人采药，庭静鹤眠苔。不道村酤薄，晚窗来共杯。”他如“烟幽清磬动，月黑怪禽啼”、“落日人烟白，断鸿山色青”、“残月枫林外，乱鸡霜屋中”，诸句皆绝。

  常陆黑崎至纯，其诗已入前年诗话矣。至纯原作子顺，有避改焉。以其乡产砚石，又自号璞斋，取老杜“巨璞禹凿痕”之语。近日见示《南台游纪》诸作，其中《囊谷瀑布》七古最为超隽。今兹采录云：“古木参天白日撑，怪底轰地奔霆惊。仰扪葛藟困臲卼，湿雾扑面气似酲。跻攀才极危险尽，天风飒飒吹袂轻。建瓶直下银河水，峭峯高并秀色横。欲问源头无去路，端坐贪看白云生。我今似欲登仙去，一换凡骨神顿清。山灵元自深秘景，奇胜不许浪商评。只有土人相艳说，唤做天下第一名。”自注：“士人称此瀑为天下第一。”至纯诗，颇有率易之病，余屡规之，遂能刻意成功如此。至纯在乡，主结乐山诗社，提倡不懈，诗盟可八九人，今载二人。

  饭村孙，字子德，少年多才，辍耕之暇，孜孜读书，自号曰三余堂。最敏於诗，屡托至纯见投其草。余虽未一握手，文字之交已定，不得不出力相援也。《春晚书适》云：“十亩清闲足，柴门久不开。山雨花低径，林风笋破苔。香椀消残雾，茶铛送小雷。已忘城市路，养懒兴悠哉。”《秋夜》云：“云淡前峰月未生，山村击柝杀寒更。松肪一椀人无寐，隔水犬声如豹声。”《晚步山间》云：“得得寻诗樵路赊，鹁鸠啼罢日将斜。乱山堆里有人住，一綫炊烟隔杏花。”寂寞荒村有此佳诗，都下作手愧者多矣。

  安受道士，号南台山人。曾经出都，厕东龟年社，喜明七子体，老年稍变格。至纯为余传其《咏兰》一绝云：“陶菊周莲皆有主，梅於君复又相亲。芳兰独处君休怪，自别灵均不嫁人。”颇得宋元风趣。

  高须松尾世良，字子显，号东莱，年过宿肉，诗力益健。《梅雨》云：“轻黄梅已熟，窗下坐凭梧。檐雨鸠追妇，梁泥燕华雏。霉将上衣桁，湿稍透书厨。却爱无人问，清吟兴不孤。”《秋夜读书》云：“雨声点点滴芭蕉，窗下挑灯坐寂寥。读史最耽游侠传，老来豪气未全消。”

  僧理成，字大灵，住品川正德寺，托泽子有寄致其诗。《幽居》云：“柴户何曾缘客开，小园漠漠长莓苔。翠云遶屋千梢竹，尽是山僧手自栽。”《雨意》云：“泼墨油云挟势来，凉飔先自竹间回。劈笺早与新诗计，不待雨师勤被催。”余之於成，无半面之识，颇闻才齿两富，近日缁流无诗，我独有望於斯人。

  石川沧浪，今年重投其诗，以征摘录，比昨觉更进一步。《春游》云：“风光随处便吾家，尽醉江头到日斜。记得杜陵诗句好，蜻蜒点水蝶穿花。”《古寺》云：“老桧云蒸昼不开，雨余门迳滑苍苔。颓甎委地无人拾，恰有布纹堪砚材。”沧浪又自号七癖，自贻云：“一床书画一棊枰，石也怪奇琴也清。诗酒多年旧成癖，近来加五若为情。”此稍似放翁晚作。

  余一切不喜选集，劝人读诗必就本集，大抵古今选者，各收合己格调之诗，如济南选唐诗，世称为严刻，然其所谓“唐诗尽於此”者，亦济南家法“唐诗尽於此”也。廷礼品汇稍为浩瀚，但廷礼选诗，先立几种阶级，以区别四唐，任意黜陟，譬之一衙门分职择人，曰某任某官，某充某职，一入其门，先视其头衔何如，此岂选诗之道哉！凡读唐诗，莫善於读《全唐诗》，若或无书，则李杜王孟以下，至义山樊川诸家全集，具存读之，为有余师。其读宋元诸诗，亦复如此，今读高李诸选，谓唐诗如此，读宋元诸抄，谓宋诗如此，管窥蠡测，我知其不可共语诗也。

  滕东野遗稿所载《乐府白纻歌》，全出太白集，盖东野生前手录李诗者，编时不察，遂误收之也。按《山谷集》收贾至“草色青青”一绝，以为谷诗，此亦因谷尝自书唐诗而误。古今事固有同类者，但东野稿较正，出春台手，春台以精核自任，不假一字，而致此踈脱，殊可笑也。

  《晋书》：董京至洛阳，被发而行，逍遥吟社，常宿白社中。白社是洛阳所有，古诗所谓“东北指青门，西南见白社”者。案沈约赋“乍容身於白社”，李义山诗“白社幽闲君暂居”，皆袭董故事。至明人乃云“犹有逢迎白社僧”，“白社可容陶令酒”，遂以白莲社误为白社。

  余拟古云：“采葑又采葑，釆葑何时止？今岁又采采，莫是近下体。”忽得秦里诗，便觉余言未是。《无题》云：“杨州孤鹤梦相牵，掷尽腰缠十万钱。绣被暖生重阁雨，翠屏香锁半帘烟。温柔乡里身堪老，歌吹海中人欲仙。今日青春何负我，又浮一棹上觥船。”有斯甘美，余之采葑，曷可止乎。

【校点记】

[1]“同”字原文阙，据训读文补。

[2]“柿”原文作“柹”，据训读文改。

[3]“已”原文作“巳”，据训读文改。

[4]“余”原文作“馀”，据训读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