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田能村孝宪，字君006 █ ,称行藏，号竹田，又号雪月书堂、补拙庐、三我主人。丰后冈人，家世世藩医。竹田幼好学嗜诗，医非其志。藩主特命为儒者。竹田以多病致仕，风流自娱，往来京阪间，与篠小竹、赖山阳等交。竹田常恨本邦人作诗余希，著《填词图谱》公于世。而最巧于画，山水人物花鸟皆得明人笔意，画名鸣海内。天保五年八月二十六日殁，年五十九。

  此书多录同时作者之诗，其标准为宋诗，于中多载佳话，令人恨其易卒读。

题竹田庄诗话首

  二三年来，予废辍旧业，爱植花卉。汤药外，凡百费心劳生之事，不一为也。於是一日内分修二课：一则攻诗，二则理花。四时花卉，绕屋杂茂，晨夕涉园，逍遥篱间，色香缤纷，掩映衣袂。其於花也，若有宿缘然，而无偏嗜，无私好，随触而睹，随遇而赏，若夫君子隐逸富贵诸名花姑置之，乃至凡种庸品之无名、无闻、无色、无香，花史木谱斥而不收者亦悦之。视诸前之奇之珍之者，宁有过之莫或不及也。其於诗亦然。无偏嗜，无私好，骚赋选诗姑置之，李杜王苏钱刘元白韩柳亦无论也，孟贾之寒瘦亦悦焉，温李之富穠亦悦焉，卢仝怪语掎鬼捔神亦悦焉，韩偓艳辞破篱浃藩暴露无讳亦悦焉，延及宋元，爱坡翁，爱翁之门四学士，爱圣谕，爱后山，爱范杨尤陆，爱赵吴兴，爱杨铁崖，又至明清，信阳、河北、沧溟、弇州、竟陵、公安以下，钱牧斋、王阮亭、沈碻士、袁子才辈，无不兼爱并悦也。旁在於闰位著，六朝五代及金，外国朝鲜诸子，亦采备归余之数矣。合宇内而为一家，混古今而为一世，丈室内，矮几上，彼此邂逅，腾腾往来焉。故著斯话，人异标，家别帜，不建门户，不较是非，宁过赞称，无敢讥訾，然不屈已而从人，又不推己而及人也。或曰，如此则范围太宽，拣选去就不能纯一，恐失正鹄之所向矣。曰：所谓正鹄者，唯系作者之所好，各从其志可矣。梅酸蓼苦，各有所宜。赵轻环肥，不妨其美也。我以唐为正乎，渠乃以宋为正。渠以元为正乎，我乃以明为正。我之所是，渠以为非。渠之所帝，我以为奴。决眦於纸上，攘臂於笔端，呶呶相骂，纷纷相争，譬彼舟流，不知所届。盖自古至今，世之所崇，人之所尚，诗话诗选之所议论取捨，予通览并考知其非已久矣。不若世上所称格调、性灵、清新诸件，公然归之其人，无敢取私心插入其间，以扰视听，而俟後来学者，同声相应，各各分附也。特至其诗之善与不善，则在用心之深与不深。用之之至，冥冥里有神通焉。其通者恨难多得耳。客乃称善。话中尽迨琴书酒茶香花，此则艺园之不可须臾废者，犹编花谱旁收禽兽虫鱼云。

文化庚午仲冬念七之夜，霜气剧烈，钻透窗罅，如线之细，如针之利，小轩

  独坐，四更不寐，偶录此序。录毕，忽忆亭畔腊梅今朝始拆一花，或致损伤否？

  南丰 田能村孝宪君彝甫

  西肥诗人米大夫、秋玉山、薮孤山辈既死，寻踵崛起者，李紫溟先生、琴山翁最为巨擘。紫溟先生名顺，字子友，为国学祭酒。琴山翁名杶，字大年，善医，名鸣海内。又有大城壶梁翁，能古文，诗则次之。

紫溟先生天质温雅，德行纯粹，研究理学，而特好诗。最长五言，造语平淡，旨趣深蕴，风致自似王储。五言古《牧牛词》云：“牧牛亦可乐，所乐其奈何？晨乘牛背出，夕叩牛角歌。郊原芳草遍，无处不经过。黄牛随东陇，白犊降西阿。彼皆得真性，吾亦任天和。不知肥与瘠，宁问寝还吪。往往饮沙汭，日长涔迹多。无复洗耳人，春水澹清波。”《凿井》云：“旧泉日已浅，新居日已繁。相助凿新井，群呼倾一村。晨起秉畚锸，息肩已夕昏。岂无累日劳？但愿逢其源。重重土脉解，稍稍水声喧。欣然挈瓶汲，兼得灌田园。兹邑纵可改，此井常长存。吾当乘化去，聊以遗子孙。”又有《刈禾》、《祈雨》、《索绚》等数词，姑摘二首，以充羹墙。又有《题壁作》极清雅，顷日书赠余云：“日入樵者归，栖林鸟亦静。坐待花间月，石鼎正煮茗。心与道为邻，迹将人异境。只有遥寺钟，传响度远岭。”七言古《四十六士墓》，人多诵之。云：“冢何累累，风何萧萧，四十六人一时死，天地冥冥鬼神哭。前有权贵，不忍共戴天，後有汤镬，比之清冷泉。白匁之下逌然笑，後人拊膺泪潸焉。”五言绝，如使王渔洋诵，必欣然拍掌谓海外亦有知音矣。《元宅寺》云：“一路连湖水，锦绵垂柳中。欲寻湖上寺，宝铎响春风。”“真僧朝出定，云气绕前峯。下瞰春潭碧，一声喝懒龙。”“澄潭含物象，虚照未曾疲。摇动芙蓉塔，轻风落日时。”《金峯夕阳》云：“开窗看落日，明灭白云峯。中有幽人在，应闻个里钟。”先生今兹年七十三，有《江村送春》三绝句，格与人老，平平说去，自然清高，不落思想云：“送春真似送亲知，暮色茫茫泪欲垂。绿树林中愁自语，明年又与百花期。”“观枫去岁到山家，相约明年来赏花。世事纠纷春已暮，斜阳回首望云涯。”“落花飞絮总别愁，衡门空锁暮江头。灯前惟有滩声急，送尽春光夜未休。”又六言绝，不减钱刘。《春晚》云：“落花飞絮春暮，斜照残霞晚晴。平水镜中鸟浴，长桥画里人行。”旁善和歌，海以西一时罕见其比。橘千荫，本居宣长辈，千里唱酬，推重钦奖。宽政中所詠百首，传入禁掖，忝历览观，上顾侍臣曰：“不图田舍能出斯珍矣！”肥人相传以为荣云。

  琴山翁资性英迈，作诗不能拘拘乎字句间，经典佛籍俗语俚谚，信手拈出，错杂成章，而一气直下，奔逸雅健，类陆放翁。盖在肥人，大开别面。七律《春尽山庄即事》云：“我是人间度外人，飘然独往自由身。牀无俗客唯高卧，食有园葵不厌贫。鹃哭莺歌归去日，花残柳暗考来春。邻村酒美须供醉，重对岚光树色新。”又有《春尽日偶作》云：“昨风才见百花开，今雨还闻杜宇催。坐似僧毡空兀兀，观如佛界只恢恢。清游愿足酬过去，熟睡缘堪结未来。贪酒耽诗禅亦会，乃公偏自笑多才。”《山庄初夏》云：“流光不独爱春花，更爱园林绿叶加。昨梦莺兼鹃共别，今游月与水尤佳。青缯绘雪凉生扇，玉鼎焚香篆逶纱。赏事无过初夏景，风情故在煮新茶。”答余一律亦足想见其人，云：“吾宁僻住紫溟阳，求道不弛又不张。开此二千年眼目，传彼一万首和方。酒唯任取时时醉，茶是爱分品品香。自笑虽非湖海士，未除豪气卧高牀。”时翁著述《二千年眼目》刻始竣，又东都政府有令，进其所辑和方一万首，褒赐金若干。

  翁受业吉益东洞，以古疾医自任，殆七十年，著书等身，海内裹粮至者岁亡虑数十人。旁及琴书、茶经、花史、香谱，莫不精晓，著有《琴山欵设四谱》，故每诗言此四者，辄具妙诠真理，或他人借之点饰句面，遂不能及也，然世唯知善医，而知其风流者绝少，故擧六清真人说，以证平生韵事云。

  六清真人，翁之别号。说曰：“清晨盥漱，洒扫堂室及庭内。次洗瓶插花清目，次拂拭香炉几[1]案，爇沈檀一片清鼻，次汲水洁净诸器品茶煎之，或抹茶点之一椀至三椀，清胸膈口舌，次调古琴，弹《南薰》、《沧浪》二曲，各一再行清耳，而後坐书斋读圣贤之书以清心，自号六清真人。又曰清福道人。香房、茶寮、花轩、琴所，并有诸友，因并命以清云。香房三友：沈香曰澹清，檀香曰奇清，合香曰暖清。茶寮二友：煎茶曰妙清，点茶曰绿清。花轩十二友，春花三：迎春曰黄清，桃曰夭清，海棠曰艳清；夏花三：芍药曰丽清，石榴曰红清，莲曰妍清；秋花三：桔梗曰紫清，秋海棠曰娇清，菊曰逸清；冬花三：寒菊曰幽清，水仙曰真清，梅曰韵清。琴所三友：琴曰雅清，南薰曰圣清，沧浪曰贤清。天明丙午春，紫溟先生及诸子分赋六清，裒然成帙，翁亦有七古一篇，韵致可挹，惜篇太长不及备载。

  题画小绝，宋元以後冲澹清逸，别是一种。倪云林、文衡山、唐解元、董玄宰，最为旷远。琴山翁颇得其趣。《清江独钓》云：“独钓芦花浅水秋，生涯心事寄扁舟。孤村十里清江暮，遮莫游鱼不上钩。”《春树人家》云：“雨後青山入望新。千村万落一时春。茅亭别有烟岚里，绿树阴阴不见人。”《溪村夜雨》云：“萧萧雨色一溪涯，独汲清泉坐煮茶。半夜西窗幽梦後，孤灯点点几人家。”

  明和中，肥前国长崎镇有妓樱路者，声色惧妍。清人龚允让，相得甚洽，教词令，一授了了，艳楚动听。允让惊诧曰：“吾杭州妓称善歌者不及也。”西归日，临别凄惋，扇头书二绝赠之。琴山翁游镇，闻其事，特邀见，因徵歌。初不肯，既而唱毕，悲悼欲绝，把诗扇出示，纸墨新鲜尚如故。诗云：“浮云流水两情联，曾许贞心待十年。早识欢情难再卜，有录不若竟无缘。”“斑管新诗志别愁，多情敢信属青楼。侬心若体萧郎意，珍重花枝莫浪投。”允让，字兴让，恪中子克贤弟也，父兄俱通商崎港，颇善书，涉文词。允让性喜华侈，衣帽鲜丽，时必更换，日以为常。琴山翁为余言如比。

  长崎镇，华夷通交转货处，故土民富饶，家给人足，治平日久，渐向文教。加之清商内崇尚风雅，善诗若书画者，往往航来。沈燮庵、李用云、沈铨、伊孚九辈，不遑搂指。故余习之所浸染，诗书画并有别致。冠山暘谷之诗，玄岱、陶斋之书，庆山、熊斐之画，早著名声矣。余游镇，留仅一旬，所知唯是四人，曰：迂斋、东溪、南陵、石崎士齐。而南陵未及读其作，士齐名融思，工画，为镇之书画目利职，盖目利，国语谓鉴定。其职专主识别清商所齎书画品格真赝，价直高下也。诗非其所长，故不录。

  迂斋姓吉村，名正隆，深通经史，诗文词令莫所不善，最为镇之後劲，惜年未五十卒矣。赋《落日高楼一笛风》云：“暮山凝紫淡烟浮，断笛轻风响未收。返照客归花外路，数声谁倚水边楼。余梅吹落催新别，残柳折来唤旧愁。寄语高人无重奏，沧江万里有孤舟。”《偶作》云：“江城九月晚寒增，兀坐萧闲类野僧。世味澹然如嚼蜡。道心真尔似凝冰。黄花将老题难了，紫蟹初肥醉易乘。更有风光催独往，遥山近水试乌藤。”又获小词，辞致凄丽，亦当行家言，今录二首。《贺石崎士齐花烛》云《双调相见欢》：“双鸿雝雝和鸣见，坚冰合卺之仪，二姓光荣。 连理带，合欢扇，两花灯，咏雪颂兰才子配佳人。”《送志村君归仙台府》云《鹧鸪天》：“芳草如烟花作泥，苍苍夏木子规啼。故园万里云幂007 █ ，征客终宵梦往来。□是会日即离时，凄然语别使人悲。君归靺鞨分江处，我在扶桑西复西。”

  东溪姓松浦，名陶。弘综群书，工诗能画。以至孝闻，年五十，其母尚存，晨昏定省，不离膝下，亲故往来亦殆谢绝焉。清人王云巢爱其《雪水煎茶歌》，西归日请书之装潢携去。歌云：“风雪三四日，孤屋江山隈。园径无缘摘菜蔬，蓬门自绝客往来。积雪深深一二尺，朝昏疑坐白银台。莹阶琼树玲珑境，不用鹤氅故徘徊。物侯谁辨年序改，春光才在插瓶梅。此时呵手先取雪，大盘小盘数十枚。明珠莫比鲛人赠，玉斗何烦亚父摧？投之石鼎中，寒炉活火红。消散渐见生蟹眼，闲室既闻起松风。松风蟹眼频相夸，即下去年精制茶。香兮色兮始清绝，味压羊羔笑棠家。平生几品处处泉，井池涧溪岩穴边。君不见石父终入晏婴舍，子期善识伯牙弦。茶之於雪犹如是，仰谢青帝为余怜。岂忆《梁园赋》？岂羡《黄竹篇》？对雪饮雪歌白雪，鸿渐湛乐亦自然。却恨东风解冰後，茶水难并花鸟前。”云巢别号理庵，杭州人，性恬淡好禅，不殖货利，不近脂粉，终日楼居，案头所聍，唯佛经两三函耳。

  海西归卧既三岁矣，顷阅败簏，获拷亭先生及社友诗稿数首，且读且感，追想前游，尚如昨日，而石斋长逝，墓木将拱，不觉怆然泪下。盖诸友平生杰作极富，斯卷所录，仅止簏中虫耗之余，读者若欲伟观，俟他日就其本集而抄出焉。

  先生作诗，必用实事，不著虚语。一日社集，同咏残枫，偶有家人来报云：後园欵冬初茁矣，即赋云：“一藤无伴访山家，霜冷疎林谁驻车？不分前溪经昨雨，才看数点挂残霞。轻风聊作诗人地，衰草乍装樵径花。物候真成流水似，树间已茁欵冬芽。”大抵此类。又性恶酒，至侍坐者虽善饮，亦承其意，阳称下户。故集中无一语之面谀麴生。尝作《反将进酒》一篇，深规沉湎于醉乡者。坡公素不能饮，然犹自云喜人饮酒，如先生，可谓古来文人之所未曾有也。

  京北大原、矢濑诸村，土风淳古，顶发不剃，专供王役，其妇女常时首戴束薪杂花及梯子砧杵之类，鬻之入市。好事者作图传之。先生特长咏物，凡京城内外所有，题诗殆遍，一日有人携来斯图，需题其上，即赋三绝与之，盖始咏此女也。云：“湿薪紧束一围强，头上轻轻擎作行。一曲山歌妹和姊，插花沿路蝶趂香。”“契郎家在天台下，世世采樵住白云。妇姑戴薪趋陌上，未惯采桑赚使君。”“荆钗草靸木绵裙，三市和花卖错薪。怪他楼上红裙女，并取一身卖与人。”自注：契郎读如杰剌[2]，矢濑人自称曰契郎。

  或跋先生书曰：“黄太史云：‘虽书字巧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淡，乃入微耳。’今先生之书，实有以践其境。余乃谓：岂唯书哉？诗亦有然。盖先生初作富赡新巧，近日混化，稍为冲澹苍老。今揭数首证之。五律《早梅》云：“江梅春已至，水泽腹犹坚。有人携送我，闻香意欲仙。胆瓶随意插，骨格自然妍。含笑红炉侧，依微带暖烟。”七律《秋日郊行》云：“百事一抛只讨闲，早间散策晚间还。浪过村落途常错，恣领风烟天不悭。自笑红尘长插脚，才垂自首始怡颜。邑鸡不惯生人到，膊膊惊飞上屋山。”“屐齿乘秋仍跃然，纵游自许小神仙。疏云岭上初横雁，落木林头不庇蝉。贪胜细评山险易，搘筇且品景幽妍。不知何日领其要，每个峯头住一年。”《饯菊》云：“黄恨白愁叶也蔫，犹思九日独恣妍。山居已及开炉月，霜圃正当种麦天。何以疗饥悴颜客，无由泛酒野人筵。篱根恳向芳根嘱，来岁合偿未了缘。”《七月朔晨起凉甚前宵大雷雨至晓晴》云：“一夜迅雷杂雨声，起来初日破云生。龟游行潦频寻饵，鸢立屋山时唤晴，残炎失权喜秋早，新凉如药觉身轻。肠乾闷闷过三伏，偏慰今朝诗思清。”七绝《雪竹》云：“溪竹高低雪压平，层层如浪听无声。一枝偶被风吹起，寒翠逼人分外清。”“短垣争嚲青鸾尾，一夜变成白玉毛。天公无意争闲气，聊试此君苦节高。”

  先生有一男一女，男则石斋也，名修，字士业，能诗善书，并有家风。今检遗稿，散逸殆尽，仅记《即事》一绝云：“窗尘拭净坐朝阳，好在茶瓯与笔牀。黄庭临罢博山冷，为炷水沈谢墨皇。”又记《早行》一联亦佳，同赋者一时阁笔云：“星尚两三点，鸡已东西通。”

  闲斋亦诗坛之老手，格律清警。初学於摄人葛子琴，晚居冈崎，游华阳社最久矣。未得全稿，只录其曩日记诵《春寒》一律云：“司寒行令令何私，驱使东风作暴吹。无日不阴知几日，有时骤暖岂多时。谁熨瓶梅温皱玉，争医园柳展愁眉。殷勤黄鸟专春事，宛转弄声雪裏枝。”

  梅所让职其弟，致仕，寓居京师，以授生徒为业，故其《岁晚》三韵律云：“未老已为不仕身，岁寒风雪守清贫。无钱尚是买琴砚，有弟时能饷米薪。背世自呼狂道士，华阳仙窟日寻真。辜负排家钱糓阐，图书蚀尽有余餐。一丛吟社拣才结，半岁旅游做梦看，惯俗近缠黄絮帽，寻梅不觉瘦肩寒。”时有优人李冠者，服茶褐衣，色甚清妍，彼都人士一时竞效，呼为李冠褐，故有惯俗句。

  丁卯冬，善琴者玉堂老人，与余始相见於大阪府之持明院，同寝食殆四十日。时年六十余，毛发尽白，须长数寸，而犹有童颜。歌声圆滑，齿豁不妨音，亦奇土也。特好酒，醉则赋小诗，每首辙用琴字。又作小景山水，皴擦甚勤，俱不人格，颇以胜趣胜。记《醉後》一绝云：“倦酒倦琴倚槛时，满园祗树雪华飞。雪华个个风吹去，不染琴丝染鬂丝。”余偶为客填诗余数首，老人乃配谱谐之，其音呜咽凄惋，左右耸听。今录小令一阕《长相思》云：“紫燕飞，白燕飞，飞上纱窗越女机。双双无别离。 天不非，人不非，只是因侬情思微。檀郎未得知。”尔後萍梗远离，音问终绝矣。东赞张竹石山人徽尝辑《玉堂诗集》一卷，刻传于世。

  顷阅[3]小说，载袁子才随园筑坟事。风情旷恢，最为可喜。云：钱塘袁太史子才，侨寓金陵，家有随园，备极花木山池楼台之胜，其假山下筑一坟，坟四周绕以桃花，春时红雨缤纷，点缀坟间，碧草芊绵，凄艳动人。於石上镌句云：“不饮但从山下看，桃花深处有孤坟。”旷达中，情一往而深矣。近辇下子弟，竞尚《随园诗话》，一时讽诵，靡然成风，书肆价直为之顿贵，至抄每卷中全篇收载者而刊布焉。盖子才选诗，字平而意巧，句澹而情褥，胚宋人之义理，谐以唐人之格调，故易入人心脾也。

  又载金圣叹死於非命事，状颇狂勃，或谓小说家多放诞诬罔，不足信也。其或然。姑录以俟後考云：金圣欢所著《解唐诗》，五七言律，无论义理，必划然中分，上四句为前解，下四句为後解，穿凿乖谬。当时人戏称为腰斩唐诗。一日行於京师东四牌楼，偶内逼，遂於街心褪袴遗矢焉。其地车马交驰，见者靡[4]不骇怪。坊卒怒鞭之，金亦大怒，侈口毒骂，致达金吾处拘讯之。言愈狂，以其孝廉也，遂据实奏闻，褫革究辨。搜查平日事迹，得所著作，多不法语，坐诽谤，腰斩於市。咸以为中分唐诗，盖其谶云。朱昆田题圣叹诗笺，有云：“锻冷嵇中散，须亡谢客儿。一笺遗墨在，肠断是朱丝。”亦似伤其死。余家藏圣叹评《西厢记》一部，间有所谓不法语，虽然情语丽辞，解肤入髓，字字剧妙，惜哉不慎细行，卒罹惨祸矣。因是道人葛质寓居东都，能文，有名一时，至论诗，则特喜圣叹，采用其说。余尝与书云：“圣叹不遇，屈于彼而伸于此，身後得知已于海波千里外。”盖直述所见也。

  大率诗句从横豪宕者，使人骇想其学问浩博；新丽纤巧者，使人慕艳其才藻绮褥；平澹和易者，使人自然易感。情本至近，去人不远，故易读易解，乃又易感也。

  感之至也，唯在讽诵。非俟译义理後而始生者。古人云：“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余云：“好句不用多读，一诵则见。”

  悲欢，情之质；笑啼，情之容；声音，情之影；诗词，情之迹。

  “三百篇”，半系里巷歌谣，雅不难解，世或为难，以其名物诂训今日不同故也。夫古今人情，除悲欢笑啼四者，又无遁处，以意逆志，千载一日，何难解之有？世讲楚辞，自从忧世思君而说，余则只认一情字耳。

  原平仲梓《韩偓集》，余序其首，并跋《香奁》。私以为冬郎之解嘲文，会东都书贾方刻《香奁》，於是梓止本集，而《香奁》中辍，故赘跋语於此曰：“渊明老人，铁石心肠，出以淡语冷句，举世俱知，而不知其人太至情也。古人谓忠孝节义自情字内得来，盖集中所载，《闲情赋》及“日暮天无云”一篇，风情流丽，绝无俗儒寒酸习气矣。昭明不会此义，妄论白璧微瑕，东坡因诮昭明云：‘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盖冬郎之於《香奁》亦其类也。昭宗反止论为功臣，平生著述悲愤感慨，情不忘君，与少陵殆相伯仲，其间剩墨残笔，偶及偎红倚翠剪花刻月诸丽语，人或毁之为教淫，余特赏以为精忠之所自来也。冬郎有知，其谓之何？”

  锺竟陵云：“古人虽居村僻，皆有素友作乡人，居乡无此，非尘杂则寂莫矣。”予病居累岁，幸有素交六七，相共来往，觞咏日娱，不但晨夕切劘，所得既多，又不使雪月花柳笑无聊也。今录四人，曰角田廉夫，名简；伊藤孟得，名辅世；野原平仲，名衡；松冈信好，名只诗。

  廉夫，少登中井竹山先生之门，学有渊源，潜志经史，好古文辞。年仅过弱，所著有《外史丛语》等数书，为诗雅整，边幅濶大，不屑瞅瞅悲鸣作蚯蚓声也。《感遇》九首，语语咸实。如云：“孔孟緜邈矣，周程张朱逝。处士各放恣，六艺多横说。”予见其於学有所适从。如云：“古风寝弭响，滔滔竞绮靡。正声不可见，呜呼吾孰归？”则又知其作文有所归宿。如云：“抱影独浩歌，倏然发虚警。沈静圣所嘉，躁动徒招青。”予见其於道有所悟入。如云：“淡然扫娥眉，不受一点尘。不作妖艳态，贞操磨那磷。”则又知其处世有所自守矣。《顷游环翠园赋杂咏十首》，姑传二章云：“不要誉，不狥世。相伴何？琴书画。山之巅，水之澨。月於游，花焉憇。访诗僧，入窅霭。身多病，目又翳。百家事，不为计。坎而止，盈而逝。”“处世愦愦，如匪澣衣。汨尔凫没，骞然鹤飞。砚田笔畴，无双乐地。云耕雨耨，一大政事。郊岛薄倖，备尝苦辛。苦中有乐，味不可言。贫富有命，何足云云。”

  孟得、信好二子，年未及冠，颇能诗。孟得以力学胜，信好以才情胜。凡古今传称以为名句好联者，孟得诵读之殆遍焉。为诗初刻意刘随州，近日揉摩稍细。七律《除夜》云：“尘煤全扫一堂清，松竹插门春事成。烛影钟声留旧岁，垢颜蓬鬓入新正。点香自祭小诗卷，扶病且传长命觥。自笑黄粱炊未了，明朝幻梦又新生。”《元旦》云：“群鸦飞起一声钟，曙色东南紫气浓。村寂灯光尚冬意，城哗人语总春容。烟梭轻度未胜织，柳缕稍柔似欲缝。自此莺花多韵事，诗坛鏖战属毫锋。”《立秋》云：“朝来何处最凄清？乃是水边竹外楹。水已贮秋非昨日，竹先脱夏送新声。晓凉浸体扇辞手，夜气澄心书入睛。从是东西讨山好，一双游屐稍知轻。”七绝《寒塘》云：“荷老柳枯不耐霜，风声水色入荒凉。淡天三四五行雁，斜带落晖下曲塘。”《夏昼》云：“满树蝉声向午多，诗魂避热入南柯。翠禽欺得人眠去，池面衔鱼欵欵过。”《竹下泊舟图》云：“万个幽篁曲涧中，梢垂叶掩小流通。渔郎解结清凉梦，绿影多边泊钓舟。”

  信好幼丧父，稍长多病羸瘠，体不胜衣。其母过爱，不敢教书，年甫十六，学诗於予。沉思刻苦，一字不苟，虽小律亦踰月始成。同社会赋众作既毕，顾叩信好，其所得仅不过一句若一联，澄心静虑，略无競色。尝怀诗卷，造谒紫溟翁。翁称善，批卷後云：“斯人才思与时人霄壤，他日必为李长吉。”其言实为不诬也。《送别》云：“古称消魂此是时，黯然分手岂无思。腾空野马春风弱，就路行人芳草滋。向後新添愁裹绪，以来唯有梦中期。我心练漉尔知否？悲莫悲兮生别离。”《池上》云：“宿雾屯云滑欲流，胡牀倦坐向池头。人忘机处鸥能狎，客不到时竹自幽。暝且暝兮烟外夕，凄还凄矣雨中秋。此心调得常无事，一部楞伽更那求？” 又摘句云：“一夜期兼人龃龉，三更起与月彷徨。”“旧醅无事醉来醉，新句有时成则成。”“巢生几阵慈悲雨，花落霎时方便风。”“蓑笠影迷三径草，斧斤声出一溪烟。”“岁月无凭全似水，身心处世半如云。”并有情致，读毕凄然。

  平仲，业医，学於翠山翁，研究方书，日夜不止。诗其余事，多流卒易，不经意者过半矣。加之进取甚急，尚敏贪多，予常面折其非，不从也。近日归向晚唐，手较李贺、温庭筠、姚合、韩偓、皮陆诸集，附诸剞劂。今得七律，声口微似香奁者一首录之。《次韵春夜》云：“未送春风到艺林，砚池半被夜冰侵。月犹澹泊春慵浅，帘已迷离烛影深。寻梦背屏且凝坐，避人绕柱只低吟。诗成自觉云相似，过尽眼前不入心。”《访梅》一绝亦可观云：“山头山尾远过尽，草鞋乍到水之滨。横斜映竹一枝出，认得离骚经外春。”又有“身如露底凄凉草，心似风前澹泊花”一联，凄惋可爱。

  昔者，予读乐天诗，愀然感悟，当时自谓所得颇多，不啻格调和平，使後来学者无志微噍杀之音，略表数句，告同病相忧者云。诵《罢药》之作，则知病之近道曰：“此身不要全强健，强健多生人我心。”诵《见元九悼亡诗》之作，而悟情之可遣曰：“人间此病治无药，唯有楞伽二卷经。”诵《龟儿咏诗》之作，则知苦吟之多损人曰：“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诵《览镜喜老》之作，而悟衰老之不足忧曰：“不老即须夭，不夭即须老，晚衰胜早夭，此理决不疑。”又作《读〈长庆集〉》七古一篇以述怀云：“七八年前始咏吟，暗生尘世厌离心。尔来流转东西路，单身得备尝浮沈。今日扶痾又吟咏，倍知厌离入骨深。行文不必要奇险，情真能彻石与金。至乐处藏至悲旨，极荣地包极衰理。狂言绮语七十卷，成佛因缘存此里。小蛮细腰樊素唇，料知天女化现身。池上双鹤门前骆，他生应得变为人。听之截断烦恼苦，咏之解脱生死轮。信口吟了千万句，渐炧残灯冷香兽。信悔茫茫东海东，生晚落在长庆後。一吟一哭天欲明，复沾前泪未乾袖。”

  廉夫寓大阪日，寄示中井介庵《客中杂题》八首，兹录其二云：“朱崔门南第几街，缤纷宝盖逐骄騧。才余小屋无尘及，著得幽人与世乖。烹茗焚香送微醉，裁花移石协闲怀。晓窗别有欣然处，月白霜清秋满阶。”“风桐落尽络纬鸣，小圃秋光分外清。病发经愁易种种，闲身处世岂营营。残棊静室留僧算，古画明窗与客评。偶记晚来看月约，扫毡移榻近南荣。”又就其中，截取好句，缀成二绝，风趣颇似读元诗，足称合作云：“稍觉病躯轻且便，好将闲步代闲眠。裹茶时就清泉煎，多在残篁疏柳边。”“临余墨帖四三行，竹迳秋寒鸟卧霜。偶有家人寄书到，并封盈尺小衣箱。”介菴，名曾弘，字伯毅，竹山先生之男，其诗不袭家法，别出机杼，新秀细润可喜也。廉夫云：“介菴夙质颖异，一夜作赋十篇，名赫一时，短简尺牍，最有情致，然生平构思甚苦，有时或呕心血，殆死者数次，年未四十竟逝。”

  廉夫又示《奠阴略稿》，乃竹山先生集也。充实有余，风趣稍乏，盖不以诗人自处矣。自叙有云：“今之学夫诗者，要为其可为，而不为其不可为是已。”又云：“居士从少潜心於经术，以余力游於诗艺，亦唯擒事之实，运以趣之真而止，深耻手依托人墙庑，为夸毗不根之辞矣。”今诵其言而诗可知也。姑从集中采录颇能婉曲者。七律《燕燕雌雄吟》云：“雌雄燕子皂衣齐，雌去雄来各啄泥。雄定巢时待雌宿，雌生卵日唤雄啼。新儿雌哺雄相助，故国雄归雌不迷。雄子明年率雌後，雌雏何处逐雄栖。”六言《山家》云：“劚倦云间药畦，翻余石上花历。一声惊梦清猿，宛似倦翁铁笛。”七绝《宫怨》云：“清銮摇梦响丁丁，错谓君王向此经。不识绿阴多斗雀，牡丹花上触金铃。”《寒塘曲》云：“冬日野塘风猎猎，莲房菱角乱参差。村童不厌指将堕，冰底寒鱼叉得时。”以上诸作，自具唐人遗响。

  夏日饮水，冬日饮汤，古人生活大是简便。後人狡黠，代汤以茶，遂生纷纭。虽涤烦驱睡实策其勋，然不如胸中清虚无一物之可荡涤也。尚寐无觉，最为吾辈妙案，又奚用驱逐为？

  予也生晚，五内既为茶气所浸染。一旦不能遽然出离苦味乡中，故茶法亦不可不讲也。近词人韵士专崇煎茶，不喜点茶，然陆羽之所传，卢仝之所咏，唐宋诗赋所称绿尘、玉雪、乳花、霞脚，及其神工妙用，咸谓点茶也。亲试击拂，而後始见古人措辞体物之精矣。

【校点记】

[1]“几”原文作凡，据训读文改。

[2]“剌”原文作“刺”，据训读文改。

[3]“阅”原文作“闾”，据训读文改。

[4]“靡”原文作“蘼”，据训读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