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
林瑜,字孚尹,号荪坡,又号兰坡,通称周辅。加贺藩儒官。大力鼓吹藩内士民文学之风气。其少时曾游学江户昌平黌,天保七年七月殁,年五十六。
此书泛论唐宋元明清诗,特别排击不学宋诗温雅丽密,而好用奇字僻典,乃至为下劣诗魔之伪宋诗。此外,举诗语而考证者,皆极精致。大洼诗佛于序中称扬其学问之博,考证之精,盖非过褒。
梧窗诗话叙
多作多改多读多讲之外,别无学诗之法。林君荪坡,加贺儒官也,其在江户,经业之暇,数以诗来示,字罗珠玉,音协宫商,或一二摘之疵瑕,则欣然而退,必改,而後又来。其多作多改,余尝已见之矣。及其归国也,寄所著《梧窗诗话》二卷索予题言,予披而阅之,悉皆举古人之诗论之,学问之博,考证之精,予於是乎又知其多读多讲积日之功矣。比之世之采今人之诗为诗集,论今之人诗为诗话,以炫名射利者,岂可同日而论哉。古人有言:读书非为诗也,而学诗不可不读书。予於此编亦云。
壬申夏日 诗佛老人大洼行题
梧窗诗话目次
卷一
古人苦吟 暗合 心声 学宋诗 脱换之妙 横陈 绿拗儿
锦步障 锦洞天 顾藉 慰藉 无藉在 熟字拆用 世讲
传生 传坐 梅月 撒豆驱鬼 一通 倒载 案酒 明字
近人好用奇字 论诗如品花木 董玄宰论书 陆杨同押尖字
软脚酒 软脚局 初七 上九 猜拳 团蒲 淮南 小宰羊
雪花菜 生书 麻沙 麻沙板 叆叇 惜花人 别花人
卷二
一川 捉迷藏 行由 来由 土产 归遗 无穷有两义
扫晴娘 居士 绘马 方空 轻容 陶九成约语 握月担风
诗本 画本 村字 红字 水精霞 素雨 雪佛碑诗 咏物最难
桃笙 台风潴 凉伞树 风花 买笑钱 卖笑花 荻花 天竺花
断肠花 海棠 婪尾春 饮茶诗 中酒 中典 误马 端阳 重午
人事 意气 家林 百衲琴 百衲本 百衲碑 胀膊 破字 取次
趂虚 耳视 目食 眼语 目笑 寄边衣诗 花箭
一字不工全作丧工 本邦人佳句 作诗用思 摹仿唐诗 妙在自然
西山公诗 感触有由来
梧窗诗话 卷一
贾浪仙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若不赏,归卧故山秋。”又《金门岁节》载:贾岛以岁除取一年所得诗,以酒酹之。可见古人用心如此,又能自矜重。老杜“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孟东野“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卢廷逊“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又如僧贯休“得句先呈佛”,亦浪仙之类也。盖诗能为苦吟,则何语不妙?今人作诗,多以敏捷为能事,仓卒苟且之间,连篇累章,而读之浅薄无味,唯使人头岑岑而白日思睡,更无足道者,是以不用心之故也。古人有言,疾行无善迹矣。实然。
权德舆诗:“巫山云雨洛川神,珠襻香腰稳称身。惆怅粧成君不见,含情起立问傍人。”结意极说妇女之情状,象想逼真,而又多与之相类者。朱庆除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粧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韩偓诗:“学梳蝉鬓试新裙,消息佳期在此春。为爱好多心转惑,偏将宜称问傍人。”唐伯虎诗:“春困无端压黛眉,梳成松鬓出帘迟。手拈茉莉猩红朵,欲插逢人问可宜。”此数作,意趣同归,唯造语之浅深自有长短耳。自古诗人构思,不出于人情常况之外,是以其暗合往往如此,所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矣。
诗者言之永也,言者心之声,言不可苟吐,苟吐之为自欺者也,作诗岂可容易哉。
今人言学宋诗者,多不好温雅丽密,妄自用已意,种种造出,大抵非撏奇拈僻为骨董语,定必卑庸陋俗,都堕于胡钉绞窠臼。此二者真所谓下劣诗魔也,然皆自谓宋诗正脉在此,岂惟令杨陆辈攒眉,亦当笑破具眼者之口。
前辈语,一经自家咀嚼,语意融变,如自肺腑中流出,更觉一层新致,是诗家好手段。清人有“当面青山皆客路”之句,胎出“山当人面起”“客路青山外”二句而合用之,脱换之工,至于此方才为妙。
王介甫云:“日高青女尚横陈”,又云“水归洲渚得横陈”,用愣严於横陈时,味如嚼蜡事。唐李义山“小莲玉体横陈夜,巳报周师入晋阳”,唐张荐《灵怪集》,东蔡女鬼与裴绍祖诗云:“横陈君不御,惟知思不绝。汉魏文章,宋玉《讽》赋,主人之女歌曰:“内怵惕兮徂玉床,横自陈兮君之旁。”横陈盖本于此。出《猗觉寮杂记》,按“横陈”,卧在之意,又兼并列之义。宋玉赋义自分明。《中洲集》载任询《巨然山寺》诗:“孤撑山作碧螺髻,漫散水成苍玉鳞。野寺荒凉人不到,水光山影正横陈。”亦是并列卧在之意。又王璹《海岳楼》诗有“物色横陈诗卷里,云涛飞动酒杯中”之句,可参考。明唐时升《詠落花》:“帘外翩轻飘。”案,顾藉犹俗语曰照顾,有爱护之意。韩文:“不啻如弃涕唾,无一分顾藉意。”又跹呈妙舞,枕边宛转学横陈”,亦用宋玉句意。
李笠翁《养苔》诗:“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拍手笑人痴。末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余始不知“绿拗儿”为何物,后阅《花史》,载王彦章葺园亭,叠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拗儿!”乃知“绿拗儿”指苔藓,笠翁本于此。
《花史》云:陈芸叟尝杂种异花,围绕亭榭,散步花间,霞雪掩映,曰:“此我家锦步障也。”李後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拱堦砌,并作隔筒,插杂花,榜曰:“锦洞天”。余谓共是风流佳事,可以为诗家典故。
史达祖词:“雨前穠杏尚秤停,风里残梅无顾藉。”周端臣词:“梅梢尚留顾藉,滞东风,未肯雪金路中显母临终,敕中显之子宣叔曰:“汝极谏直言,天子明圣,特蹔有所蔽,计他日必复起汝,前事须再言,勿有所顾藉也。”又有慰藉字,与顾藉义不大异。范石湖诗:“荷风拂箪照苏我,竹月筛窗慰藉君。”沈石田诗:“山疑相慰藉,逐逐笑供玩。”罗洪先《昭君词》:“多谢监宫频慰藉,得恩何似得归难。”《后汉书·隗嚣传》:“报以殊礼,言称字,用敌国之仪,所以慰藉之良厚。”注:“慰”,安也;“藉”,荐也。言安慰而荐藉之也。又陆游诗,多使用“无藉在”:“真笑形骸无藉在”、“本自阳狂无藉在”、“醉舞杯盘无藉在,狂吟风月不枝梧”、“诗酒本来无藉在,形骸况复不枝梧。”杜少陵诗:“白头无藉在,朱绂有哀怜。”注引《千金翼论》云:“老人之性必恃其老,无有藉在,查《纲目集览》,身之所依曰藉,案,“无藉在”,谓无所依赖也。即纵放肆逸之意。杨万里有句:“风似病颠无藉在,花如中酒不惺松。”
诗中间有拆连熟字而用之,然如明顾清“城西门掩夕阳柴,剥啄寻常不用排”之句,拆“柴门”字而倒押之,可为尤奇矣。
顾清诗题引云:“东园饯别,太守酒酣剧论,至于得失宠辱之际,听之洒然,是夕被酒,齿痛不寐,辙用苏长公《过清虚堂》韵,歌以扬之,卒章颂言,为将来世讲之张本。”“世讲”,即世交之谓也。《童蒙训》云:“同僚之契,交承之分,有兄弟之义,至其子孙,亦世讲之。”世讲所本盖此。原诗长篇,今不赘。
顾清《乙亥元日次韵师邵》之诗后句云:“茗盌酒杯皆可意,好将新岁作传生。”注云:唐人岁首饮酒,名“传生”。案,《南部新书》:长安风俗,元日以后,递作饮食相邀,号“传坐”,本邦风俗与此寔同,乃亦可曰“传坐”。
黄梅之候,谓之“梅月”。僧贯休诗:“梅月多开户,衣裳润欲滴。”杨万里诗:“梅月如何休得雨,麦秋却是要他晴。”袁仲郎诗:“好事每供梅月水,清斋长试糓前茶”是也。
本邦俗,立春夜有撒豆驱鬼之事,即谓之傩。明杨循吉《除夜杂詠》有“撒豆祈儿疾”之句,是与今所为正同。
华人谓书札,用“一札”、“一行”、“一封”字,本邦俗谓之“一通”,“一通”字出《后汉书》,崔寔论当世便事数十条,名曰政论。仲长统曰:“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又《典略》载:“临淄侯植与杨修书云:‘今往仆少小所著《词谱》一通相与。’”诗中用者,陆龟蒙:“为著《西斋谱》一通”,陆游:“地偏日永闲无事,拟著《珍蔬谱》一通”,皆与今所言少异。书首尾全曰“通”,犹言一部,而并无言书札者。明周鼎《授沐阳典史》:“沐阳师次杭州,四明章文仲来谒曰:‘闻幕下有周鼎奇才,愿与之角。’沐阳出《南征百韵》诗朗诵一过,各书一通上之,不遗一字云。”是短篇亦为“一通”。又尝读明王龙溪《圣集》,其书内当言某论几篇,皆作几“通”。据此,今谓“一札”为“一通”亦为当。
《老学庵笔记》云:“沈醉谓之倒载。晋山简为荆州牧,每出酣唱而归,人歌曰:‘山翁住何处?来往高阳池。日夕倒载归,酩酊无所知。’”余案,“倒载”字本于《乐记》“倒载干戈,包之以虎皮”之语。车上醉倒之谓。马绍诗:“兴洽杯停晚,方还倒载车。”是可证。其他,戴叔伦诗:“当时不敢辞先醉,误逐群公倒载归。”张登诗:“且同山简醉,倒载莫褰帷。”陈基诗:“将军奏罢平西捷,还许山翁倒载归。”陈缉诗:“山简归时应倒载,条侯醉後尚谈兵。”数句皆同义。
梅尧臣诗:“樵童野犬迎人後,山葛棠梨案酒时。”“案酒”字新奇,犹言下物,俗语谓之下酒。陆机《草木疏》云:“荇接余也,白茎紫赤,圆径寸余,浮水上,根在水底,与水深浅,茎大如钗股,上青下白,煮其白茎,以苦酒浸之,脆美可案酒。”尧臣用此。
杜少陵有:“白鸟去边明”之句,妙趣在於一明字,後人多袭蹈于此者。宋人《鹭》诗:“飞人白云浑不辨,碧山横处忽分明。”真山民诗:“涧暗只闻泉滴沥,山青剩见鹭分明。”金党怀英:“避人白鸟忽惊去,双影飞翻明翠岑。”三作构意共同,唯觉造句颇涉浅拙,最为下等矣。
近人好用奇字,盖六如老衲为之张本,是学宋诗者之弊病也。奇字固不可不知,而又不可妄用之。平常多见,以蓄之胸里,当其写状景物之时,而不觉融出,不期于奇险而自奇险,语意浑然无斧凿可求,则奇字虽多亦何所妨?近人不然,作意欲奇,特挦扯字面,以为粧饰,是以或首尾浅易中,唐突搀入,而更觉语脉支离,犹是补木绵敝衣以锦段,全具不相称,语云:“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炼意则字句皆妙,无痕迹可见。
古人云:“论诗如品花木,牡丹芍药,下逮苦楝刺桐,皆有天然一种风韵。今之学杜者,纸牡丹芍药耳。”实可谓的论。
董玄宰论书:“晋人取韵,唐人取法,宋人取意。”此言虽书道,亦是与诗家同一关纽,大概如此。
陆游诗:“残花满地无余萼,新筍掀泥已露尖。”杨孟载诗:“小雨送花青见萼,轻雷催笋碧抽尖。”二作同押,用意一辙,而陆则直而乏景趣,杨则曲而有兴致,诗人须参考则思过半矣。
劳远归者置酒,谓之软脚酒,见东坡诗:“还来须置软脚酒,为君击鼓行金樽。”注云:郭子仪自同州归,代宗诏大臣就宅作软脚局,人出三千,案是谓养歇行脚之疲,令和软为软脚。又,不必言远归。金李献能《玉华谷同希颜之行韵》诗云:“玉龙落峡喷飞流,空翠霏霏晚不收[1]。软脚山堂一壶酒,暮凉闲对雨峰秋。”又,高启[2]《次韵杨孟载早春见寄》古诗后四句云:“范庄红杏几株在,好待开时同折捻。对花忧患不须言,剩唤一杯供脚软。”倒用义同。
《丛残小语》云:“朱竹坨词:‘下九同嬉戏’,用古乐府‘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也。九为阳数,古人以二十九日为上九,初九日为中九,十九日为下九。每月下九置酒为妇女之欢,名曰阳会,盖女子阴也,得阳以成,此说见《琅环记》。第不知初七更作何义耳。”今按,方秋厓诗:“上七日为人,云蒸涧壑春。”是称人日为上七,初七即上七也。王棠《知新日录》亦引秋厓诗云:“吾郡人日称上七”,又云:“正月初九谓之上九。”而引古乐府证来历,则上九与前说不同,不知孰为是也。
俗语有“猜拳”字,诗中用者,元姚文兴诗:“晓凉船过柳洲东,荷花香里偶相逢。剥将莲子猜拳子,玉手双开不赌空。”《东阜杂记》云:“城头椎鼓传花枝,廊上抟拳握松子。”“抟”音“屯”,非搏也。即今“猜拳”出《知新日录》。按明顾瑛有“分曹赌酒诗为令,狎坐猜花手作阄”之句,亦曰“猜拳”。古称之“迷阄”。韩偓诗:“斗草当更仆,迷阄误达晨”是也。“猜”即隐度占射之义。明宁献王《宫词》云:“新选昭仪进御来,女官争簇上平台。宫中未识他名姓,都把花名作字猜。”构意在“猜”字上著工,新奇可喜,故并载于此。
“蒲团”字往往倒置用之。苏东坡诗:“拥褐坐睡依团蒲”,黄山谷:“曲几团蒲听煮汤”,又“团蒲日静鸟吟时”,韩驹:“茅斋纸帐施团蒲”,方岳:“竹庵终日一团蒲”,孙蕡“凝神坐忘隐团蒲”数句,并言“蒲团”也。然金刘仲尹有《不出》诗:“好诗读罢倚团蒲,唧唧铜瓶沸地炉。天气稍寒吾不出,氍毺分坐与狸奴。”据此,团蒲未必概为蒲团,又或有别,不然则此诗下句用氍毺,而上又言蒲团,於理不当。虞兆隆《大香楼偶得》云:“团蒲即蒲团是也,然亦有别。佛家趺坐者为团蒲,此则床帐中凭倚之圆枕也。用细绢包裹曰隐囊,以蒲为之曰团蒲。”刘仲尹所用盖言此也。
明孙大雅作《菽乳》诗曰:“豆腐本汉淮南王安所作,惜其名不雅,余为改今名,因赋此诗:”淮南信佳士,思仙筑高台。八老变童颜,鸿宝枕中开。异方营齐味,数度真琦块。作羹传世人,令我忆蓬莱。茹荤厌葱韮,此物乃呈才。戎菽来南山,清漪浣净埃。转身一旋磨,流膏入盆罍。大釜气浮浮,小眼汤洄洄。顷得晴原文为睛,据训读文改浪翻,坐见雪花皑。青盐化液卤,绛蜡窜烟煤。霍霍磨昆吾,白玉大片裁。烹煎适吾口,不畏老齿摧。蒸豚亦何为,人乳圣所哀。万钱同一饱,斯言匪俳诙。”新篇入题,句亦佳矣。豆腐一名小宰羊,《清异录》云:“时戢为青阳丞,洁己勤民,肉味不给,日市豆腐数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又《花史》,豆经磨腐,其屑尚可作蔬,持斋者号为雪花菜。”杨万里《过乐平县》诗云:“笋蕨都无且则休,荠无半叶也堪羞。满城都卖雪花菜,昨日愁人未是愁。”独用于此。
杜荀鹤诗:“出为羁孤营粝食,归同弟侄读生书。”生书字新,生熟之生。已读之书谓之熟书,生书即谓未读之书也。
刘仲尹《夏日》诗:“牀头书册聚麻沙,病起经旬不煮茶。更为炎蒸设方略,细烹山蜜破松花。”麻沙字用为婆娑之义。《老学庵笔记》载麻沙板事,麻沙与之不同,盖书坊之名。《方舆胜览》云:“崇安麻沙二坊之书,行于天下。”即是也。
清田霡诗:“花飞两目苦昏朦,把卷惟宜坐日中。叆叇一双新上额,挑灯犹作蠹书虫。”又田霡诗《李冠石自阳山以眼镜寄惠赋谢》云:“叆叇将来万里程,昏昏老眼得重明。故人知我添新恙,不是心盲是目盲。”六如《葛原诗话》载此诗。叆叇即眼镜也。收入诗语,为所罕见也。尝阅慎懋官《华夷花木考》,载叆叇,其言具备,并录于此:“提学副使潮阳林公有二物,如大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每见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中用绫绢联之缚于脑後,人皆不识,举以问余,余曰此叆叇也,出于西域满剌加国,或闻公得自南海贾胡,必是无疑矣。後见张公《方洲杂录》与此正同,云:“见宣庙赐胡宗伯物即此,以金相轮廓,而衍之为柄,纽制其末,合则为一,岐则为二,如市肆中等子匣。盖“叆叇”乃轻云貌,如轻云之笼日月,不掩其明也,若作“暧曃”亦可。
《花木考》载《惜花人》、《别花人》之二篇,极说爱花之情状。文意雅逸,颇可爱诵,可知古人襟抱风流有余也。《惜花人》篇曰:“种花而弗爱,犹弗种也。爱花而弗惜,犹弗爱也。爱有贪情,惜兼痛意。辟诸学,知不如好,好不如乐也。古之括香使,司花女,移春槛,选胜葶,买之千金,赐之九锡,无非爱之深耳;悬金铃,烧红烛,付酒盏,藉枕帏,武仲不启关,子美不扫径,无非惜之至耳。韩子云:”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禅家所谓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有生老死十二因缘不能解脱者,此也。杜子美云:“一片花飞减却春,花飘万点正愁人。”所谓从爱生忧者也;又云:“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所谓从忧生爱者也。绮窗纷纷,无可奈何,非与花为命者,又何足以知之也哉?甲子春三月六日,香宇蔷薇十二屏花开甚盛,黄昏风雨大作,无策蔽覆,勉强就枕,子玹趣田子起曰:“争忍群芳落莫耶?亟宜秉烛往探平安也!”至则红愁绿惨,俯首垂泣,若诉若怨,不忍相见者。田子方太息,而子玹忽辗然大笑。田子曰:“何谓也?”子玹曰:“独不念苏子之诗乎?”曰:“苏子诗云何?”因长吟曰:“东风陈陈泛寒光,大雨沈沈水满廊。只恐夜深花褪去,故烧高烛照红粧。”子艺不觉抵掌绝倒,持烛翻灭,俳徊竚惜者久之,忍寒不能反。且曰:“此大佳话也,不可无纪。”遂口占一篇用慰花神云耳:“雨过三日便为霖,何况春来两月阴。抚景忽思烧烛味,不眠重起惜花心。红粧冷落灯光湿,翠屋淋漓夜色深。扶病细君能解事,当年谁复伴知音。”噫!亦庶几不负赏花者矣。褪,吞稇切,上声,水流物去也。其去声即为褪,盖方言也。今案,东坡诗诸本所载与此不同,起承句作:“东风渺渺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褪去又作睡去,异同何由如此可疑矣?“东风大雨”二句,语意浅近,不如“香雾空蒙”为幽丽稍优,且《花木考》所载,於褪去字上最著眼,而比之睡去,却欠景情。诸本所作当以为正矣。虽然,《花木考》亦有据依。褪字用从上声,所未曾见也,备可以为后来一证。《别花人》篇曰:“惜花人固难得,而别花人亦难得,未有能别花而不惜花者。今俗人不惟不种花,虽好事种之,彼亦不知其名,视之如凡草,鄙之如恶木,真杀风景也。所以古人谓:“难得别花人”。夫紫薇蔷薇特常植耳,而白乐天犹惜之,故其诗曰:“除却微之见应爱,世间少有别花人。”又云:“移他到此须为主,不别花人莫使看。”是则太傅可谓之别花主,而微之可谓之别花人矣。然古之文人,亦有极杀风景事,盖折花极俗人恶事也,而苏子瞻、欧阳永叔亦尝犯之。子瞻在东武南禅资福寺。大会宾客。剪芍药[3]七千馀朵置瓶盎中,供佛赏玩。永叔在扬州[4]会客,取荷花千朵插画盆中,围绕坐席,命客传花,人摘一叶,尽处饮洒,此皆忍心人也,惜花之情安在?余尝于花开日大书粉牌,悬诸花间,曰:“名花犹美人也,可玩而不可亵,可爱而不可折。撷叶一瓣者,是裂美人之裳也;搯花一痕者,是挠美人之肤也;拗花一枝者,是折美人之肱也;以酒喷花者,是唾美人之面也;以香触花;是薰美人之目也;解衣对花,狼藉可厌者,是与美人裎裸相逐也。近而觑者谓之盲,屈而嗅谓之齆。语曰:宁逢恶犷,莫杀风景。谕而不省,誓不再请。”呜呼!此虽戏词,无非怜芳菲而惜香艳耳。余亦甚爱花,园庭种众花木,每盛开,书此语以为花前甲令。
【校点记】
[1]“收”原文作“分”,据训读文改。
[2]“高”下原文缺“启”字,据训读文补。
[3]“药”原文作“叶”,据训读文改。
[4]“扬州”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作“杨州”
梧窗诗话 卷二
“一川丰年意,比屋闹鸡犬”,“柴荆闹桃李,冥冥一川花”,《雪诗》:“天工妙庄严,施此一川雪”,范石湖句也。“乞与画工团扇本,青林红树一川秋”,陆放翁句也。“霜红半脸金婴子,雪白一川荞麦花”,“暎出一川桃李好,只消外面矮青山”,“一川黄犊朝朝饱,岸草何曾减寸青”,杨诚斋句也。又金龎铸诗:“四面云山玉作冈,一川霜树锦为衣。”元麻革诗:“一川风雨独柴荆。”《葛原诗话》解一川字为一面之意,载释蕉中说。查证牵强,颇涉杜撰。《三国志·胡昭传》云:“孙狼等为叛乱,遂南附关羽。羽授印给兵,还为贼寇。到陆南长乐亭,自约誓言。胡居士贤者也,一不得犯其部落,一川赖昭,咸无怵惕。”方知一川语古昔已有。今案,犹曰一村一乡。又《山中一夕话》有“一川官”语,《朱子语类》有“一川僧”字,亦皆同义。据此,诗句所用,解为村乡之义,句意自判然。古人解书,失之目睫者间不尠。
元稹诗:“忆得双文笼月下,小楼前後捉迷藏。”是用明皇之事,《致虚阁杂俎》云:“唐明皇与玉真恒於皎月之下,以锦帕裹目,在方丈之间互相捉戏,谓之捉迷藏。”又有单言迷藏,高启《戏婴图》:“随人贪作剧,避伴学迷藏。”乃是别事,非言捉迷藏。而後人误为同事。案,本邦儿伴相聚,各处躲藏,而一人追踪探伺之,有所探得,复令其代为探伺者如初,以为嬉戏,迷藏恐如此之类。明徐008 █ 《和广续匳》诗有《咏迷藏》云:“槛外深潜砌外藏,轻纱微湿露漙香。隔花女伴窥双影,觅得侬时也得郎。”乃可证高启避伴句亦言此也,又黄山谷《次韵文潜同游王舍人园》诗句云:“移竹淇园下,买花洛水阳。风烟二十年,花竹可迷藏。”袁仲郎:“雌雷方唤醒,女009 █ 乍迷藏”,二作共用“迷藏”,但为隐藏之义。“迷”与迷阄之迷同。《过庭录》所载题扇上《小儿迷藏》诗:“谁剪轻纨巧织丝,春深庭院作儿嬉。路郎有意嘲轻脱,只有迷藏不入诗。”以“迷藏”为捉迷藏,误矣。
张籍《寒食内宴》诗,后四句云:“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收。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白居易《春生》诗:“先遣和风报消息,续教啼鸟说来由。”行由、来由,入诗共新。
远行者賫物来以遗人,今名曰土产。华人言之归遗。东坡诗:“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又张宛丘诗:“到舍将何作归遗?江山收得一囊诗”是也。本于《东方朔传》“归遗细君”之语。又,金朱自牧诗云:“三年官业无毫发,万里装囊更萧瑟。归来何以谢乡闾?细说艰难为土物。”土物即与土产同,土产字收入诗语亦可。
无穷宇有两义。大抵如“思无穷”、“兴无穷”、“身世两无穷”、“三千世界本无穷”之类,皆无极尽之谓也。唐李益诗:“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刘禹锡诗:“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此无穷,犹言无数也。
明蜀成王《宫词》:“君王翌日宴长春,霖雨迷漫泞土尘。特令满宫来压止,一时悬挂扫晴人。”即谓扫晴娘也。《帝京景物略》云:“雨久,以白纸作妇人首,剪红绿纸衣之,以苕帚苗缚小帚,令携之,竿悬檐际,曰‘扫晴娘’。”即今东土勾栏中女儿亦为似此者。
‘居之称,本出于《礼记》及《韩非子》,谓道艺处士也。而妇人亦有称居士者。明陈孟贤有侍姬,辨慧知书,号曰梅花居士。孟贤苦吟忽忽多所遗忘,姬辄能记之云。
本邦之俗,画善马美女及古战之图,悬之祠庙堂上,名曰“绘马”。华俗亦然。《丹铅录》云:“吴太伯祠在阊门之东,每春秋,市人相率牲醴,多图善马彩舆美女以献之。”诗中或道之。陆放翁《梅市道中》:“庙垣新画马,村笛远呼牛”是也。《知新日录》:“古者祭祀用牲币,秦俗牲用马,淫祀浸繁,始用禺马。唐玄宗渎於鬼神,王璵以楮为币,今纸用马以祀鬼神,盖用画马,亦古之遗意也。
王安石诗:“春衫尚未著方空。”案,方空见《後汉书》注云:“空,孔也。方空,谓方目纱也。”元张宪诗:“方空越白承恩厚。”又,纱之至轻者曰轻容。唐王建《宫词》:“嫌罗不著爱轻容。”李贺诗:“峡雨润轻容。”《唐类苑》云:“轻容,无花薄纱也。”
余甚爱陶九成《约语》,智怀潇洒,千载之後,可想见也。特拈出之以为风流儒雅之公案。《约语》曰:“百岁光阴,万物乃天地逆旅;四时行乐,我辈亦风月主人。幸居同泗水之滨,况地接九山之胜。尽可傍花随柳,庶几游目骋怀。节序骎骎,莫负芒鞋竹杖;杯盘草草,何渐野蔬山肴。虽立饷之情欢,亦是百年之嘉话。敢烦同志,互作遨头。慨元佑之耆英,衣冠远矣;集永和之少长,觞咏依然。订约既勒,践言弗替。”按“风月主人”之句,原欧阳彬之语。彬为嘉州刺史,喜曰:“青山绿水中为二千石,作诗饮酒为风月主人,岂不佳哉。”
虞松《方春》谓:“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造语有风趣,殊可爱。
谓诗册为诗本,明镏绩《自题诗本》云:“幼小工刺绣,极知箴綫难。祗缘花样古,不耐入时看。”白居易:“袖中吴郡新诗本”句,共谓诗册,而陆游间用诗本字:“吾行在处皆诗本,锦段难裁试剪裁。”“天与诗人送诗本,一只黄蝶弄秋花。”又《寄周浩道》诗:“半生篷艇弄烟波,最爱三湘欸乃歌。拟作此行公勿怪,胸中诗本渐无多。”此诗本皆非谓诗册,本,种根之义,犹言酒本、菊本。眼前景物,可取为诗用,谓之诗本。有言画本者,亦从用处,义不同。洪贯《宫词》:“听得当家宜画本,君王要按美人图。”李流芳:“江月山花远趁君,诗囊画本留贻我。”二作谓画卷也。党怀英:“秋容澄明纳万象,画本寂默横双眸。”又,“江村清晓皆画本。”此本字亦当从种根之义。又,陆游:“乞与画工团扇本,青林红树一川秋。”尤为新奇。又谓丹青本。《湖村野兴》云:“山色空蒙雨点微,醉中不觉湿蓑衣。何妨乞与丹青本,一棹横冲翠霭归。”陆游此诗,自郑谷:“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锻炼出来,以故为新之法也。
村字有为贱陋之义而押者,杨万里《山居睡後起弄花》云:“浸得荷花水一盆,将来洗面漱牙根。凉生须鬓香生颊,沉麝龙涎却是村”是也,与村风村情之村,义较相似,奇格可存。
杨万里诗:“翦翦轻风未是轻,犹吹花片作红声。”新致更佳矣。清人有:“杏花林里犬声红”之句,又加一等。
明张亭父,名雪为“水精霞”。陆鼎义《三月三日大雪同亨父次前韵》云:“楼前寒蝶过东家,阶下春江走白沙。静里移灯疑有影,酒边吹白半无花。深随柳色添芳絮,巧与诗人斗鬓华。老眼平生贪素雨,不知更有水精霞。”“素雨”,“水精霞”,佳名恰好,诗人未多用之。
程本立《雪佛碑》诗全篇颇佳,标出于此云:“天花阴坠空,平地忽三尺。异哉西方神,现此水精域。胎非讬摩耶,意叵劳刻画。乃瞻白玉相,安用黄金饰。一洗热恼心,悉依清净力。红日起扶桑,终焉化无迹。其无本非空,其有亦非色。君看东逝波,沧海不可测。我来凤皇溪,古寺久荆棘。摩娑雪佛碑,碑断字莫识。金石亦己坏,况非金石质。万事等幻影,感之三叹息。”
咏物最难矣,欲形模明备,则拘泥而近俗;欲象似婉曲,则乖离而远真。明唐时升有《咏雁字》数首,能超脱拘泥乖离之二病,而风情殊佳,为颇得咏物工夫者。其诗云:“蒹葭白露早纷纷,上下参差意象分。朔漠南来应累译,衡阳北望尽同文。方思坐卧观三日,又见纡廻作五云。一一总成龙凤质,可教容易换鹅群。”又,“翩翩六翮破寒烟,初月纤纤列宿连。雨後模糊浓淡墨,风前断续短长篇。彩霞净拭红丝砚,银汉平铺白地笺。自罢结绳书契起,怜君长在网罗边。”其他如:“芦洲掩暎成飞白,竹坞廻翔欲杀青。”“影过平嶂如书壁,声落前汀似印泥。”“空里作书皆咄咄,日来多暇不匆匆。”“元常法备皆三折,阿买诗成写八分。”皆可谓警句。
朱之才诗:“葵扇风未来,桃笙汗初浃。”刘勋《秋凉》诗:“桃笙乘势献微凉,纨扇无功送暑光。”洪贯《宫词》:“倦剧归来更漏永,一帘秋水浸桃笙。”《猗觉寮杂记》云:“刘梦得诗:‘盛时一失难再得,桃笙葵扇安可常?’东坡云:‘扬雄方言以簟为笙,则知桃笙桃竹簟也。”《南史·宪之传》:“疾疫死者,裹以笙席。”盖知笙即簟也。
退之诗:“谁谓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风漪。曰竹簟名含风漪,後人多用之。范成大诗:“一声霜晓谩吹愁,八尺风漪不耐秋。”陆游诗:“初卷含风八尺漪,并桐已复不禁吹”、“八尺风漪午枕凉”、“风漪乍展北窗凉”、“平展风漪可一床”。李清臣诗:“八尺方床织白藤,含风漪里睡昏腾。”皆滥觞於退之。而又有别曰“含风漪”:黄山谷《以团茶洮州绿石研赠无咎文潜》诗云:“张文潜赠君洮州绿石含风漪,能淬笔锋利如锥。请书元佑开皇极,第入思齐访落诗。”乃知石研亦名为“含风漪”也。
杨万里诗:“千尺霜松夹道周,国初凉繖至今留。”自注:“路人号夹道松为凉伞树。”本邦官道亦有凉伞树,而诗人未道及,于此可见古人诗眼不遗一物。
“风花”,谓花随风而飞也。杜子美:“寒食江村路,风花高下飞。”东坡:“交游虽似雪柏坚,聚散行作风花瞥。”而陆游诗:“风花忽起又遮山。”自注:“风欲作,则大雾充塞,谓之‘风花’。”
武帝与丽娟看花时,蔷薇始开,态若含笑。帝曰:“此花绝胜佳人笑也。”丽娟戏曰:“笑可买乎?”帝曰:“可。”丽娟遂奉黄金百片为买笑钱。蔷薇名“卖笑花”,自丽娟始。
《琉球国史略》载萩花,详言其品状,枝条纤弱如柳,小叶如榆,亦作“品”字,九月开花,叶间遍满,紫艳如匾豆花形。和歌者流多用“萩”字,而诗赋中未会见用者,改名为“天竺花”。盖以“萩”字不本义之故。余谓,一经华人之口,则用入佳语亦何妨。
秋海棠,一名断肠花。昔妇人思所欢不见,辄涕泣,恒洒泪於北墙之下,後洒处生草,其花甚媚,色如妇面,其叶正绿反红,秋开,名曰“断肠花”,即今秋海棠也。出《嫏嬛记》。秋海棠亦单曰海棠。范成大《秋晚》诗有:“小春应为海棠来”之句。胡嵪诗:“瓶里数枝婪尾春。”桑维翰曰:“唐末文人有谓芍药为婪尾春者。”婪尾酒,乃最後之杯。芍药殿春,亦是为名。
胡嵪《飞龙涧饮茶》诗云:“沾牙旧姓余甘氏,破睡当封不夜侯。”二句新奇甚矣。
“中酒”字,诗中多用,而王阮亭详说“中”字音。“中酒”,始见《徐邈传》:“中圣人,义如中著之中,而音反从平声。”《樊哙传》:“项羽既飨军士,中酒。”注云:“饮酒之中也,不醉不醒,故谓之中。”义宜从平声,而音乃竹仲切,何也?然古人诗如“气味如中酒”之类,皆从平声,无竹仲一读。又宋王观国《学林》云:“老杜‘汉家新数中兴年’、‘百年垂死中兴时’中,并去声。《烝民诗序》曰:‘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陆德明《音义》曰:‘中,丁仲反。’观国按:‘中’字有‘钟’‘众’二音,音‘钟’者当二者之中,首尾均也;音‘众’者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间尔,此中兴之‘中’所以音‘众’。”杨仲宏诗:“一代人才颇中衰”,并去声。概无平声。姚福云:“‘中酒’作去声於义为长,盖有中伤之义。”余按,“中酒”当从姚说为是。诗中用者,并未见从颜注为义。韦庄:“近来中洒起常迟,卧看南山吟书诗。”杨万里:“花如中酒不惺松”,又,宋人句:“中酒病风流”,郭铨:“中酒心情厌日长”,倪瓒:“春与繁花俱欲谢,愁如中酒不能醒。”“旅思凄凄如中酒,人情落落似残棋。”明王弼诗:“昨夜追欢一哄堂,醉归山月巳无光。朝来中酒无人问,卧听春莺不下床。”此数句皆中伤之义,而多从去声。唐人:“气味如中酒”,亦当为中伤之义,若为中半之中,则句意不解,而从平声者可疑。宋白:“暖日只添中酒睡”,亦误为平声,共不可据证也。又,中圣人之中,中当之义,反多从平声。李白:“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东坡:“公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范成大:“浮世功名酒一中”宋兂:“春半园林酒正中”,皆可证。又,林鸿:“泛腊酒香频中圣,流年花发总关愁。”从去声者,但此而己。
马行误路,谓之误马。陆游诗:“新粧褰幕全身见,误马随车一笑回。”又明沉德符《题朱倩新居》诗云:“楼徙全家劳燕子,门停误马吠猧儿。”正是新居之实事,“误马”字用得甚好。
端午曰端阳,又曰重午。王绂诗:“葵榴花开蒲艾香,都城佳节逢端阳。”蔡羽《五月》诗:“佳期正与端阳近,莫怪榴花别样红。”庄泉[1]《端午赐粽》诗:“千宫晓缀紫宸班,拜向彤墀贺重午。”《五杂俎》云:“古人‘午’‘五’二字通用,端,始也。端午犹言初五也。”然则“重午”即“重五”也。又杨万里《端午试笔》诗:“病较欣逢五五辰,宫衣忽忆拜天恩。”五五辰即曰“重五”,重九亦可曰“九九辰”。
俗语以物送人名曰“送人事”,又曰“作人情”。“人事”字见《晋书》:“武帝班五条,诏书於郡国。”其条中有“去”人事—条,方知比语晋时已有。又《韩文公集》中有《谢许受王用男人事物状》、《奏韩弘人事物表》二篇,按,王用,宪宗之舅,男名沼,请昌黎为王用作神道碑,送有马一匹,并鞍衔、白玉腰带一条,昌黎未敢受,具状奏闻,宪宗令昌黎领受,故状内有令臣受领人事物等之语。又表语云:“韩弘寄绢五百匹,与臣充人事。”可知“人事”是总名。古又谓之“意气”。虞啸父为晋孝武侍中,帝曰:“卿在门下,初不闻有献替。”虞家富春近海,谓帝望其意气,对曰:“天时尚暖,鯯鱼虾010 █ 未可致,寻当有所上献。”帝大笑。“意气”即所谓人情是也。王符《爱日篇》:“非朝餔不得通,非意气不得见。”仲长统《法诫篇》:“请托不行,意气不满,立能陷人於不测之祸。”是皆谓苞苴之类也。宣帝诏吏或饰厨,传称使客,以取名誉,韦昭注:“修饰意气,以称过容而已。”
诗用“家山”字,又有言“家林”。任原诗:“客路惊心孤雁影,家林入梦断猿声。”丁起濬诗:“首塗才此夕,忽谩话家林。”
陆游诗:“爱百衲琴常锁匣,买双鈎帖不论钱。”集众好木片,漆胶以造之,谓之百衲琴。《广川书跋》云:“蔡君谟妙得古人书法,其书“昼锦堂”,每字作一纸,择其不失法度者,裁截布列,连成碑形,当时谓之百纳本,又墨池编为百衲碑。
“腷膊”,鸡击羽声也。古诗云:“腷腷膊膊鸡初鸣,落落磊磊向曙星。”韩文公《斗鸡联句》:“腷膊战声喧”,陆游用之言棋石之声:“闭户棋声闻腷膊”,又:“懒陪陌上雍容骑,且对闲窗腷膊碁。”范成大《节物》诗:“捻粉团栾意,熬稃腷膊声。”转用尤奇。
诗或用“破”字,义犹过也。杜子美:“二月已破三月来”,沉佺期:“别离频破月”,李商隐“新正未破剪刀闲”,陆[2]游:“免归父破六年闲”、“北斋孤坐破三更”、“万里安西无梦到,却寻僧话破年光”,韩奕:“春事梦中三月破”,皆是也。杜诗:“读书破万卷”,亦犹言读书过万卷耳。张远说:“为识破万卷之理。”仇沧注谓:“犹韦编三绝,盖熟读则卷易磨也。”两说共涉于凿。
余始以“取次”为次第之义,而见古人所用,有苟且、随便二义耳。杜子美:“取次莫论兵”,东坡:“人生此乐须天赋,莫遣儿曹取次知”,陆游:“小草清诗取次成”、“袖手哦诗取次成”,皆苟且之义也。皎然:“取次闲眠有禅味”,善来:“意舞佯歌取决行”,祝允明:“亭角楼窗取次凭”,是随便之义。唯范汭《赠王日常》诗:“一月留君兴未阑,酒杯无限费春寒。海棠欲卸辛夷尽,取次看花到牡丹。”乃知以“取次”为次第亦一义。
范石湖诗:“趁虚渔子晨争渡,赛庙商人晚醉归。”李好复诗:“落日趁虚人已散,白鹭飞上渡头船。”《巩溪诗话》云:“凡聚落相近,期某旦集交易閧然,其名为虚。柳子厚诗:“绿荷包饭趁虚人”,临川诗:“花间人语趁朝虚”,山谷诗:“笋叶裹盐同趁虚”,又:“人集春蔬好趁虚”,按,《岭南志》:“荆吴俗,取寅申巳亥日,集于市曰亥市。”又,《南部新书》:“端州以南三日一市,谓之趁虚,犹今之曰“三日市”、“四日市”是也。”
司马温公曰;“衣冠所以为容观也,称体斯美矣,世人舍其所称,闻人所尚而慕之,岂非以耳视者乎?饮食所以为味也,适口斯善矣,世人取果饵而刻镂之,朱绿之,以为盘案之玩,岂非以目食者乎?”“耳视”、“目食”,字奇。又有“眼语”、“目笑”。《五代史》云:“昭宗举酒属朱温与韩建,次何皇后举觞,建蹑朱温足,乃阳醉去。建出谓朱温曰:“天子与宫人眼语,幕下有兵杖声,恐公不免也。”“目笑”出《平原君传》,又刘孝威有《寄妇》诗:“窗踈眉语度,纱轻眼笑来。”更觉斩新。
张耒仪《寄衣曲》云:“家机织得流黄素,首尾量来宽尺度。象牀玉手熨帖平,缓剪轻裁烛花暮。含情暗忖今瘦肥,著处难知宜不宜。再拜征人寄将去,边城寒早莫教迟。归掩双扉空泪落,旧绣遮身晓寒薄。良人早得封侯归,妾身何愁少衣著。”陈简斋《丛说》载裴说《寄边衣》诗曰:“深闺乍冷开香箧,玉筋微微湿红颊。一陈霜风杀柳条,浓烟半夜成黄叶。重重白练明如雪,独下闲阶转凄切。秪知抱杵捣秋砧,不觉高楼巳无月。时闻塞鸿声相唤,纱窗只有灯相伴。几展齐纨又懒裁,离肠恐逐金刀断。细想仪形执牙尺,回刀剪破澄江色。愁捻银针信手缝,惆怅无人试宽窄。时时举手勾残泪,红笺漫有千行字。书中不尽心中事,一半殷勤托边使。”此二诗风情一轨,紬绎[3]如茧,绮丽如织,流调浑然,讬笔如话,可谓佳作,难唐人未及于此,而裴诗则语优而情有余,张则尚隔一关。
明张愈光句云:“销骨惊花箭,离肠泥酒船。”“花箭”字原出于寒山诗云:“玉堂挂朱帘,中有婵娟子。其貌胜神仙,容华若桃李。东家春雾合,西舍秋风起。更过三千年,还成甘蔗滓。人言是牡丹,佛说是花箭。射入人骨髓,死而不知愁。”是极说女色害於人,“花箭”字甚奇。
诗虽一字,不可苟下,一字不工,全作丧佳。弘仁帝谓小野篁曰:“游河阳馆,得一联曰:‘闭阁唯闻朝暮鼓,登楼遥望往来船。’篁曰:‘御制大佳,唯改遥作空字则可。’上曰:‘是白居易诗,作空,今特换一字以试汝。”因谓《麓堂诗话》所载:“任翻《题台州寺壁》曰:‘前峯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有观者取笔改‘一’字作‘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则见所改。云:‘乃知一字之工,才力自有长短也。’”橘直干游石山寺,有“苍波路远云千里,白雾山深鸟一声”之句。僧奝然入宋,“云”为“霞”,“鸟”为“虫”,以为己所作。宋人见之曰:“‘霞’改‘云’,‘虫’改‘鸟’,则佳也。”甚矣奝然,诗才卑拙,岂敢得偷於具眼耶!内省而可自耻矣。奸俗造伪金者,凿真金换以铜铅填之,以欲骗人。诗人如奝然者,与造伪金者其罪何异?
本邦古昔诗人,间有佳句。江朝纲《暮春》诗:“落花狼藉风狂後,啼鸟龙钟雨打时。”藤公任诗:“荒村日落烟犹细,远岫云幽鸟独归。”与宋人句可并诵。
余不爱于用才,而爱于用思。长于用才者,落笔成章,虽常搀先取胜,其诗多粗丑率易,唯可以瞒儿曹,而具眼一见,疵瑕百出。长於用思者,沈著融浑,而练磨成句,咸是无瑕美玉也。赵叔鸣论诗曰:“此道不宜浅,浅则庸茸下矣。”
画为西施,美而不可悦;刻作桃李,似而不可食也。摹仿唐诗者,画西施刻桃李也。
东坡曰:“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古人诗文能至于妙处者,要以其自然也。
诗道之本事,直吐出性情而已。性情极不凡,而其语自精妙。如寻常拘挛一生随前人脚跟者非所能及也。源西山公有《宴花下》一篇,其诗云:“有花有酒两相宜,酒已阑时花亦奇。此日看花添酒兴,今春衔酒问花期。花如珠也酒如蜜,酒入杯兮花入诗。一世爱花还爱酒,花之与酒我生涯。”如此篇,意象之超越,语气之慷慨,婉曲流调,何等手段,虽作家未多如此者。威凤之一羽,足以验全德。公长於干戈之间,文武双有,当时诸侯无与之此肩,而其言如此,今世乡曲学究,或不能自下一字,而观他人作诗赋,必非之曰:“嘲风弄月,於道义何益!况又好为花酒耽乐之语,吾有惭德,故不为也。”此固腐头巾呆语,不解诗道者,实可大噱。盖渠非不为,不能也,故自矫饰其言,以姑蔽已拙而已。且夫苟如渠,不逆意所在,唯以辞而已,则如西山公此篇,其谓之何?岂为偎红倚翠之人而可耶?痴人前不可说梦,古今之确言。
诗人之言,未必无其感触之所由来也。“徒有羡鱼情”,戒贪欲之伎俩也;“隔水问樵夫”,谓与世人路异也;“仙客好楼居”,谓卓出于尘表也;“长信宫中草”,小人滋蔓,茅塞贤路之谓;“涉江采芙蓉”,拟遁无道,而为重华之民之谓也。如此之类,不可枚举,见者推一隅,而其余可知矣。
【校点记】
[1] “泉”原文为“昶”而“日”在上,据训读文改。
[2] “陆”原文作“陵”,据训读文改。
[3] “绎”原文作“释”,据训读文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