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题】(原阙)
夜航诗话 卷一
诗之于学者也,特其剩技耳。行有余力,乃以学之,君子不必讥也。近时学风轻薄,舍本而趋末,以诗为性命,六经群史一切束之高阁,唯矻矻于五字七字之中,抽黄对白,玩愒时日,虽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然腹笥空虚,无所根据,如商家乏赀本,不能致奇货,呕出心肝,宁死不休,焉能得惊人佳句邪?老杜自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其所以妙绝千古也。东坡云:“孟襄阳诗非不佳,可惜作料少。”言学殖不足也。葛常之亦云:“僧祖可诗清新可喜,然读书不多,故变态少,观其体格,不过烟云草树,山川鸥鸟而已。”夫无学殖者,其弊皆如此。浮艳浅弱,徒以尖新取悦,虽剪裁极巧,而根柢蔑如矣。传曰:“皮之不存,毛将安傅?”惜夫虚费工夫也。
夫礼义自贤者出,而贤者乱之,则后进末辈将奚以为矩乎?称呼,礼之大节,名正言顺,圣人所重,尤可谨也。辞藻可观,称呼苟滥,则非文章矣,况于僭窃妄作,乱君臣之义者乎?雨芳洲《橘牕茶话》曰:“余弱冠时在关东,学者知读沧溟《唐诗选》,惟要词语宏丽,不顾名分,所在竞用‘丹凤城’‘苍龙阙’等语,以为东台事。若在俗人,犹或可恕,乃以逢掖君子,不知犯春秋之义,得罪于名教大矣。”此盖慨木门僭滥,蘐社狂妄也。《沧浪诗话》曰:“刘公干《赠五宫中郎将》:‘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都,与君共翱翔。’元后,盖指曹操也,至南乡,谓伐刘表之时,丰沛都,喻操谯郡也。王仲宣《从军》诗:‘筹策运帷幄,一由我圣君。’圣君亦指操也,是时汉帝尚存,而二子之言如此,正与荀彧比曹操为高光同科。春秋诛心之法,二子其何逃?”《四溟诗话》曰:“谢瞻《从宋公戏马台送孔令》曰:‘圣心眷佳节,扬銮戾行宫。’谢灵运曰:‘良辰感圣心,云旗兴暮节。’是时晋帝尚存,二公世臣,媚裕若此,何也?”此皆端似为今日道。
我邦凡百称呼多不雅驯,而地名特甚也。先辈病其难入诗,往往私修改之。盖诗者为讽咏之物,妙在化俗为雅,故其不胜野朴者,不得不庄饰就雅驯耳。然徂徕、南郭辈,如改“诹访湖”为“鵞湖”,“冈崎城”为“丰沛”,“目黑山”为“骊山”,“白山”为“商山”,胡乱牵强,是诚何义也?自来好奇之徒,虽其不必陋者,亦强欲拟汉土,即辄擅自换易,使人不能辨其为何地。杨万里诗云:“里名只道新名好,不道新名误后人。”可见此弊,宋人作俑。至明李王辈,谓“燕京”为“长安”,以便其声调,遂波及此方,致紊舆志,名实俱亡,不唯风雅之罪人也。
谓武藏为“武昌”,武昌蕞尔一僻邑,拟非其伦,然徂徕、南郭辈为用“武昌鱼”、“武昌柳”故事,借以称之,尚有可诿者,后人遂不必用其事而相沿称之,甚亡谓也。其余如筑紫为“紫阳”,安房为“房陵”,石见为“碣石”,伊豫为“豫章”,加贺为“贺兰”,和泉为“酒泉”,若狭为“若耶”,皆唯因一字假用,不复顾其当否,不亦妄乎!至如美浓为“襄阳”,伊贺为“渭阳”,播磨为“鄱阳”,相模为“湘中”,名护屋为“吴门”,富士川为“巫峡”,妄之又妄,近于儿戏矣。
称江户为“东都”,山本信有非之,是矣。然其徒以方音相通,借用“荏土”字,遂称为“荏城”,不考之过也。“荏”,弱也,岂可以称覇主金城乎?盖得之《风土记》残本,喜以衔奇,不遑省其为不祥耳。夫苟有所本,可以复古称,则纪之若山,旧用“弱”字,今复称“弱城”可乎?徂徕诗题,染井作“苏迷”,《秋子帅》诗日光山作“二荒山”,亦皆有来处,然其为不祥尤甚,不可不讳避也。
隅陀川称“墨水”,亦从徂徕始,本诸《真字势语》云。然恶名污秽,如虏地之水,诗词中漫用之,多不与事相称。亦不考之过也。
国雅用地名,自然斗凑,不假安排,于诗则殊不称焉。若使西人举国雅,亦犹是也,故诗用地名不可牵强,必待自然入诗而后可也,不然其语生硬,气脉不通,如木株接竹耳。初学好用之,可戒也。
作诗使事,必用六朝已上为古,其说尚矣。蘐老遂坚禁用后世典故,不读唐以后书,大声所吓,一时奉为三尺,不亦固乎!大抵天地间事,何物不为诗料?故东坡云:“街谈市语,皆可入诗,但要人熔化耳。”即唐以后事,须选择用之,不失古雅乃可。若夫狐穴诗人,夸博炫奇,好用僻典,非自注出处则人不能解者,亦不可以不戒也。
王弇州云:“诗妙在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之间。”此言误人太甚。慕尚嘉隆伪体者,相率沈迷云雾中,故作不可解之语,以为深奥高古,读者必再三诘问,才得达其意也。或见平澹易解者,辄斥为‘元轻白俗’,虽工,不道好矣。夫作诗不可解,将焉用之?不若无作也。虽然,诗贵含蓄,不可直情径行。郑善夫云:“诗之妙处,正在不必说到尽,不必写到真,而其欲说欲写者,自宛然可想,虽可想而又不可道,斯得风人之义。今人往往要到真处尽处,所以失之也。”此诀,诗家金针,可以绣出鸳鸯矣。李东阳云:“‘作诗必使老妪解听’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耶?”是持平之论,正得诗之中庸矣。
余生平闭目摇手不道古乐府,那波鲁堂曰:“韩使览吾邦诗集,其有拟古乐府者,辄偷卷度纸。清人在长崎者,亦不屑观之,恶其腐烂,令人欲吐也。孔子之家,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则不食之矣,后人作古乐府,其无为三日后之祭肉乎?”
拟风雅体者,亦直儿戏耳。其作之尤易,不过翻摘故纸,数章可立成矣。故陈腐饾饤,味若嚼蜡,绝无风趣,徒以其体之古,欺童蒙之耳目亦。狡狯伎俩,欲愚人,只以自愚耳。
宋初朝士,竞尚西昆体,多窃取李义山诗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衫褴褛,旁有人问:“君何为尔?”答曰:“吾为诸馆职挦扯至此。”闻者大笑。沧溟诗文,为蘐社蚕食,亦似此戏,良可笑尔。
谢茂秦云:“凡作诗,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此诗家四关,使一关未透,则非佳句矣。”洵知言哉。
诗家或拟徐夜义、袁波旬,予尝譬之,犹上国人捉鼻卷舌效东奥语,011 █011 █ 啁哳,丑态溢于面貌,而听者不能解,徒供笑资耳,不如无为也。唯赤石梁蜕岩殊近自然,真优孟之孙权敖也。
王敬美曰:“太史公蔓辞累句,班孟坚洗削殆尽,非谓班胜于司马,顾在班分量宜尔。”予谓:“后进学杜诗,亦宜具此识胆,斯善学柳下惠者也。”
沈休文“八病”蔽法不足据,先辈辩之确矣。独鹤膝一病,律诗宜少避之。王右丞《温泉寓目》:“新丰树里行人度,小苑城边猎骑回。闻说甘泉能献赋,悬知独有子云才。”谢茂秦云:“‘度’‘赋’同韵,非诗家正法。”盖二字共属遇韵,不啻同声,是鹤膝之尤甚者,虽不妨白璧,能无少损连城?故茂秦惜之也。此方之人于声韵也,平入二声虽粗甄别,若上声与去声,则浑然混其响,尤易犯此病,故诗家少留意第三五七句脚,遇其响相似者,辄必检韵书以正之是可耳。
凡诸学技艺者,正熟而奇出,常极而变生,盖不期然而然尔。《芥子园画传》所谓“有法之极,归于无法。”不唯绘事也。若未习之常而欲试其变,变未可得,而先失其常。犹寿陵余子学步于邯郸,未得国能,而又失其故步,直匍匐而归耳。况夫艺文之业,尤宜守其正也。山谷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东坡云:“凡人文字,当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怪奇,盖出于不得已也。”此艺苑要诀,药石于时弊。学者才习操觚,未知常法辄用奇法,未问正路辄走邪路,务安僻字,肆骛险语,使人难诵而难解,亦将何用哉?徒贻笑于大方耳。
钱虞山云:“诗到真处必平平,到极处即奇。”善哉其言之也。盖至其上达,正熟而奇出,常极而变生,换骨脱胎,从心所适,亦莫之遏御也。
书法备于真书,溢而为行草,故学书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焉。有不善楷法而能作纵体者哉?今人多尚行草。未始学真而径习草,犹未能庄语而辄放言耳。东坡之言曰:“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而能行,未能行而能走者也。”余尝谓学诗必从绝句入,亦犹是也。故每谕初学,不许滥作律诗。有客夸称某氏门下无人不诗,无诗不七律。余哂曰:“实如所言,恐无诗矣。”其人不达,携会稿来,示果无一首可观。信乎,未有未能立行而能走者也。
写字好作异体,或用替代字,如“时”作“峕”,“和”作“龢”,“法”作“灋”,“拜”作“012 █ ”,“察”作“詧”,“杀”作“煞”,村学究常态,非大雅所尚。或有自用之姓名者,如“013 █”“邨”、“悳”、“穐”、“埜”、“014 █” 之类,是当今之世敢用古衣冠,其为非礼,可谓风雅罪人矣。明李文正云:“古字不可不知其音义,但不可著意用之于文字中。”清顾宁人云:“舍近今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以相夸者,此文人之所以自文其陋也。凡用古语之外,一切无用耳。”
古诗之妙,其工可及也,其拙不可及也。若通篇皆拙,固无取已,使其皆工,则恐终无古气,安在其为古诗哉?盖寄大音于泬寥之表,存至味于淡泊之中,此乃所以为难也。
七言古诗押平韵者,落韵句脚避平音字,押上声,则避上声,押去入,则避去入。且无用通韵,况叶音乎?盖换韵第一句不妨用通韵也。
五言律诗,仄起为正格,平起为偏格。七言正与此相反,绝句亦然。沈存中《笔谈》曰:“唐名贤辈诗多用正格,如老杜律诗,用偏格者十无一二。”此间诗人率不之知,却多用偏格,故拈出之。
古人论七言律诗对句易工,结句难工,起句尤难工。盖七律首句宜突然而起,势不可遏,所以难工也,然此犹可能,第二句好尤难得也。盖是句领全首诗神,句句皆从此生,一篇争胜在此,画龙点睛要处,而其所用力,在使人不觉,所以尤难也。余见近人之作,多病是句欠炼,斤两太轻,其能与全体称者鲜矣,皆坐视为等闲,率尔填词耳。是七律第一要诀,其可以忽乎哉?
唐贤律诗有用双字于数处者,气魄薄弱,不足多效,后学或蹈此病,诘之则历举唐诗藉为口实,乃丑妇效颦耳。
五言绝句,本古诗遗体,宜间用侧韵,若篇篇平韵,亦固陋之习,西人不然也。邵子湘《古今韵略》云:“平韵供律诗之用,仄韵供古诗之用,然则五绝用仄韵,其本色也。凡用平韵者,宜稳顺声律,慎无失黏。或谓短笛无腔,不妨信口,妄矣。若侧体全用古诗格,必拘绳墨,反是固陋。王弇州云:“仄韵绝句,不妨拗体。如长孙佐辅:‘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句中第二六字皆不黏也。”七言犹然,况五言乎?
明戴文进以画显名,画《秋江独钧图》,一人朱衣把竿。宣宗叹其工,欲召见之。或从旁奏曰:“此画恨失大体。朱衣,朝祭之服,可用之渔猎乎?”遂寝其命。作诗亦复如是。凡一句一字,须著意点检,若等闲放过,不用精细工夫,往往不免失体贻笑也。
王元美《题画》云:“白云不肯住,袅作出山状。中有朱衣人,可是山中相?”山中朱衣,亦是画手破绽,乃将陶贞白事,凑巧而回护之,可谓有济物之才矣。
作诗不可大著题,咏物尤忌黏皮骨。东坡云:“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故其诗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戒皮相,诗学要诀。咏物必此物,终非咏物手。徒是泥塑美人,有何风趣?如崔珏《鸳鸯》,雍陶《白鹭》,可谓著题,然区区模写体帖,徒蹈剪裁为花之弊,故识者讥为村学中体。必也空中构楼阁,说得有波澜,不涉理路,不落言诠,妙在有意无意不即不离间,然后始得出入化境,而免伧父面目矣。
陈眉公评袁衮诗云:“凡题图中美人词,须当在意上生出景来,又当收拾景在意上去,方能得其姿态。若所谓杨柳腰,秋波眼,则便入恶道矣。”此言不但美人,凡题画诗皆宜如是。
清人王篛林云:“为《兰亭图》者,不难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独能传出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意乃佳。”诗家赋事咏物,亦须参此机也。如杜诗咏雨:“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咏雪:“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不摹雨雪之状,而写雨雪之神,此化工之笔。
《吕氏童蒙训》云:“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彷佛形容,便见妙处。”盖至论也。夫咏物神理在无字句处,善用侧笔,不犯正位,衬说以取神韵,此文家避实击虚法,所谓索之于骊黄牝牡之外者,是传神之妙也。若规规刻画,黏皮著骨,形状虽巧,全无精神,使一觉便尽,亦何足道哉?明人朱存仁《咏燕》云:“三月巢乾雏未成,茅堂来往日营营。说残午梦千声巧,剪破春愁两尾轻。宫柳阴浓金锁合,水芹香细绿波晴。画栏十二无人倚,一半梨花一半莺。”锺伯敬评之云:“前一联就燕点染,已曲尽咏物之情。后四句绝无一字及燕,只虚摹景色,而宛若有燕子来往其中,尤见传神之妙。”此深得风人之义,真中肯綮矣。又《独醒杂志》载:“东安一士人善画,作《八景图》,殊有幽致,如“洞庭秋月”,则不见月;“江天暮雪”,则不见雪。第状其清朗苦寒之态耳。若“潇湘夜雨”,尤难形容,常画者至作行人张盖以别之,渠但作渔舟吹火于津头,以火明彷佛有见,则危亭在岸,连樯在步耳。潇湘故有故人亭,故藉此以见也。”是亦金针度人语。学者诚得此而玩心焉,不患不能善咏物也。抑非独咏物为然,凡读古人文字,亦须掩卷闭目,极为想像,细心体认,求之笔墨之表,所谓以意逆志,方得古人匠心处。于是意境历历,神理活动,宛然如在目中,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斯为善读书观诗者矣。司马温公曰:“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梅圣俞亦言:“诗之工者,写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诗家秘密藏,学者不知斯诀,未可与言诗也已。
诗题贵简要,不宜冗长。轻薄生不惮烦,寻常题引,强敷[1]衍为数行,增置套语,填用助辞,徒取厌观,将焉用之?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云:“立题乃诗家切要,贵在卓绝清新,言简而意足,句之所到,题必尽之,中无失节,外无余语。此可与智者商榷。”予每为人举之,戒片言不苟。清人袁枚云:“唐陆相扆称士不饮酒已成半士,因谓诗题洁用韵响,便是半个诗人。”亦知言也。
少陵以论事罢官,而诗乃云:“官因老病休”,又云:“圣朝无弃物,老病已成翁。”较孟浩然:“不才明主弃”,蕴藉何如?乐将军云:“忠臣去国,不洁其名。”故君子立言有则,乃可与语风人之旨矣。
凡物之清丽,其气有余者,皆称曰香可也。少陵咏竹得“香”字云:“雨濯娟娟净,风吹细细香。”此极称新竹风气之爽,一联精神全在香字。胡苕溪讥之,固矣。少陵又云:“枇杷树树香”,枇杷初无香,亦谓风气已。李青莲:“梨花白雪香”,又:“白门柳花满天香”,温庭筠咏柳:“香随静婉歌尘起”,韩昌黎《谢赐樱桃》:“香随翠笼擎偏重”,皆是赞词,谓秀色快人,若发香然。诗人象外之意,善于形容者也。《野客丛书》曰:“陈尧佐《题松江》绝句云:‘扁舟系岸不忍去,西风斜日鲈鱼香。’张大潜讥之谓:‘鱼未为羹,虽嘉鱼直腥耳,安得香哉?’盖作者正不必如是之泥,但言当秋风之起,鲈鱼肥美之时节气候耳,非必指鱼之馨香也。”此能不以辞害意,可谓善证诗者矣。《万叶集》训‘艳’为‘芬’,亦此义也。
夏风未尝香也,而称南风之薰,亦形容之辞,极言其爽快也。李贺《四月词》:“依微香雨青氤氲”,夏雨岂有香耶?亦赞美其爽凉耳。谢肇淛《五杂俎》云:“《困学纪闻》:‘琼为赤玉,咏雪者不宜用之。’”此言虽是,终宋人议论。比况之词,何必著色耶?此亦谓清凉为薰之类也。昔九方皋之相马,相忘于骊黄牝牡之外。观诗亦不当如是邪。
杨升庵云:“杜牧之《江南春》云:‘十里莺啼绿映红”,今本误作‘千里’,若依俗本,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余按:“‘千里’犹言到处,且称畿甸,以其为六朝旧都也。盖江南春遍千里一样,到处流莺乱啼,柳绿花红,烂[2]漫锦世界,满眼富贵之相,宛是六朝旧畿甸矣。若作‘十里’,意味索然,固哉升庵之说诗也!
许浑:“高歌一曲掩明镜”, 掩明镜而高歌也。元稹:“泥他沽酒拔金钗”,令拔金钗以沽酒也。骤读不可解已。如宋张耒:“戒惧敢忘暂”,明邵宝:“平生到未曾”,倒法最奇,然易见尔。
太白《清平调词》:“云想衣裳花想容”,乱装句法,言衣裳疑云,容疑花也。云衣比天仙,谓其周旋轻纱如云之翩翻也。唐史称贵妃肌体丰艳,是与牡丹态度酷肖,故亦花想容也。盖彼此目迷,殆不可辨,故特乱装其语,以可解不可解,见恍惚之意,语气与事状相称,此诗家用笔之妙。少陵:“久拚野鹤如双鬓”亦用此法。盖一朝对镜大惊疑:野鹤成我头!瞪目看来,野鹤是双鬓,双鬓是野鹤,终不可辨也。若徒谓为声律倒装,浅矣。其看诗也,但如“暮潮归去早潮来”、“归来得问茱萸女”、“山青每到识春时”、“天涯不复有离群”、“才可容颜十五余”,则倒置以就句法耳。
不解事者,讥诗人说谎。夫谓水寒,谓火热,言则实当,而意索矣,其何趣之有哉?其或言之过当,然后情畅意彻焉。民靡孑遗,血流漂杵,漆园之愤言,三闾之怨辞,皆是物也。盖言之紧切,势不得不激,平常说话犹然,况诗人之词尚婉而成章乎?若直情径行,不足以动人,苟不达意兴之旨,不可与言诗也已。
钱希言《戏瑕》曰:“高唐云雨,是先王楚怀事,楚襄虽梦神女,而赋中不言云雨也。唐人诗以为襄王事,相沿不改,后遂为填词家借资,然使正其讹而作怀王,便不成佳话矣。”余按:“古乐府有云:‘本自巫山来,无人睹颜色。惟有楚襄王,曾言梦相识。’此盖唐人所本。所谓妄言妄听,雅道之宽可见也。因忆如黄莺、丹枫之类,本土所不有,而其称莺呼枫者,古人因其有所类似,权以其名与之尔,遂相沿误用,不必改正。鱼虎为翡翠,鸂鶒为鸳鸯,此类皆将错就错,作点缀词章用可也。近时好穿凿者,欲直持草家三尺,尽正词坛讹称,不识风雅之过也。”
好细腰者灵王,非襄王也。如刘禹锡《蹈歌行》:“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自细腰多。”则误记耳。襄王屡为词人所污,先世淫秽皆归焉,不亦冤哉。
“日暮碧云合,佳人殊不来。”江淹《拟汤惠休诗》也,唐人遂用为惠休诗,《遯斋闲览》历举唐句论之,然亦不必改,后人仍袭焉。
《汉书》:“赵皇后女弟合德绝幸为昭仪,居昭阳舍。”《西京杂记》亦云:“皇后女弟在昭阳殿。”是昭阳为合德居处。但《三辅黄图》则云:“赵皇后居昭阳舍,盖飞燕未为后时,亦尝居昭阳欤?”诗人所指,专归飞燕,亦犹高唐云雨,转讹而循用也。
“千门万户”,本出《西京赋》,谓宫室之夥。诗家所用亦专指禁中。岑参:“千门柳色连青琐”,李颀:“归鸿欲度千门雪”,卢纶:“却望千门草色间”,皆用建章宫千门万户事也。此方诗人,或用谓肆廛之盛,误矣。但姚合《晦日送穷》云:“年年到此日,沥酒拜街中。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此似谓市井,然亦在长安所作,或谓邸第之盛耳。
宇士新禁人文字中用“嶽”字,云嶽是山之爵,故五嶽以外无称嶽者。若在此方,则振古所无也。余按:孙绰《天台山赋》:“嗟台嶽之奇”;挺伏滔《游庐山序》:“庐山者,江阳之名嶽也”;陆云《答[3]茂安书》:“南巡狩登稽岳”,谓会稽山也;孔稚圭《北山移文》:“窃吹草堂,滥巾北嶽”,谓锺山也;寒山子诗:“茂陵与骊嶽,今日草[4]茫茫”;李咸用《庐山诗》:“非嶽不言嶽,此山通嶽言。”盖亦谓山之灵异者称嶽尔,不可一概而论也。但世俗称山高者辄曰某嶽,滥矣。
西土江河,固有定称。此间通称川流为江,为河,俗人亡论已,文士往往孟浪。京师鸭川,浅水涓涓,曾不容刀,诗词中动辄称曰“鸭江”;江户小石川,亦称曰“砾河”。韩文公曰:“凡作文,宜略识字。”杨诚斋曰:“无事好看韵书”,政为此辈道也。
予看《杂华集》,语僧某曰:“无隐和尚亦破戒僧哉?”某曰:“何也?”曰:“《伊势六孝歌》:‘闻说盟津境,里民纯孝多。’谓我藩为盟津,殊为无谓。岂非妄语耶?如万菴、大潮,尤其罪魁乎?”其人拜曰:“敬领教矣。”
视近什于人,书某稿,礼也,冀宥其不净书也。今人有书稿而押印者,何其不解事之甚也。
轻薄儿好向人自诵其诗,抗声朗吟,鼻间栩栩然,面貌可憎也。昔郭功甫携诗一轴示东坡,先自吟诵,声振左右,既罢,谓坡曰:“祥正此诗几分?”东坡曰:“十分。”功甫惊喜问之,坡曰:“七分来是读,三分来是诗,岂不是十分耶?”予每举此以戒之,凡示长者,宜书以呈之,不可自诵也。
东坡书焦山纶长老壁,其中有云:“譬如长鬣人,不以长为苦。一旦或人问,每睡安所措?归来被上下,一夜著无处。展转遂达晨,意欲尽镊去。”此言虽鄙浅,故自有深意传者,皆以为妙譬喻,当时蔡君谟美须髯,一日内宴,帝顾问曰:“卿鬚甚美,夜间将覆之衾下乎?将置之于外乎?”君谟谢不知。及归,就寝思帝语,置之内外悉不安,遂一夕不能寝。见《铁围山谭丛》,正赋此事也。
作诗,篇成,有一二字于心不安,苦思力索,竟不能得,遂倦而废。他日于无意中得之,忽然而来,浑然而就,宛若神助,喜不可言,盖由先积精思,因机发而得也。若初不思索,非侥幸可得也。因忆左氏所载裨谌谋事,失于邑而获于野,良有以也。盖郑之蕞尔,当晋楚争覇之日,介于其间,事之甚苦,而国穷民困,为政尤难。其处分事,作辞命,苟谋之或失,动系国存亡,岂不深慎乎?故方事之难裁,焦思凝虑,未得其所以处,恐深泥滋惑,乃舍而去,放浪于野,荡涤郁胸,优游遣兴,逍遥自适,则畅然神王,智囊便开,于是触物感事之次,跃然有所发挥焉。犹诗人舍苦吟,忘于怀,不求之求,自然而得也。是别墅行馆之设,亦所以不可已耶。然唯贤者能之,非凡庸之所庶几也。
僧贯休诗:“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谓诗之好句难得,此真绝妙好辞,人间万事皆尔。宋人所谓:“著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林。”涉世更事者,自默识之耳。
何大复诗:“楼台万里眼,时序百年情。”与老杜:“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相犯。大复岂盗窃古句者哉?盖尝诵此联,心深悦之,一时感兴所触,偶从胸臆出而忘其为杜诗耳。杜诗:“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与何逊“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亦何雷同之甚。公尝有:“咏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之句,盖为是解嘲也。予梦游吉野,得“花界三千春漫漫,香台十二昼沉沉”一联,颇自以为得意,因续成篇。后偶阅《唐诗鼓吹》,乃胡宿《牡丹》诗:“花界三千春渺渺,铜槃十二夜沉沉。”仅五字异耳。余尝读《鼓吹》一过,久而忘之,误认以为出于已也。近见《石林诗话》曰:“读古人诗多,意所喜处,诵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已语。”信矣。故诗成必以示人。庶几被指摘而免于此蔽矣。
胡宿,宋仁宗时人,《宋史》有传,《鼓吹》错取为唐人,高廷礼《唐诗正声》亦载其《津亭》一律,盖气格有类唐人,因误收入。杨慎《丹铅录》,李诩《菴戒漫笔》辩之详矣,周伯弜选唐诗三体,开卷第一首举宋人杜常,尤可笑也。《全唐诗》亦并附唐末,何其不之考也!
或人传一诗谜:“何来估客候门前,花海江陵一雪然。更入帐中寻不见,直随飞鸟去天边。”曰:俱唐诗作家,乃贾至、李白、罗隐、高适四人姓名也。然贾氏音斝,非商贾之义。
世传菅公愤冤,祷天为雷,大震京城,盖当时因天变造言也。公左迁前年九月十三夜侍宴献诗,上亲自解御衣赐焉,及在配所,适值其夜,感而有作曰:“去年今夜侍清凉,秋思诗篇独断肠。恩赐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其尊戴存诚,情见乎辞。公之赤心,明如暾日,世俗妄说,不待辩矣。贝原笃信赞公像,末云:“松梅节操,风月胸襟,不怨不尤,唯识厥心。”其亦有见于斯矣乎?吾国九月十三夜看月,会与中秋同也。宽平法皇尝赏是夕为“明月无双”,见于藤公宗忠《中右记》,此其权舆也。法性关白忠通《九月十三夜玩月》七言律诗,及诸公同咏者,俱载《无题诗集》,是为鸟羽帝保安二年事。寺岛氏《三才图会》以为始于此,谬矣。盖宽平天子适当夕属快晴,置酒赏咏为欢,明年又值晴光,仍复从而行之,自是岁以为常,遂成玩月佳例,于是天下踵而效之也。
菅公:“去年今夜侍清凉”北野缘起为九月十三夜事。《菅家文草》注则云:“九月十五日。”余见《躬恒集》有《九月十三夜侍宴》之歌,亦系延喜中,然则当时玩是夜月为盛,恐《文草》注或误也。
上杉谦信天正二年九月伐能州,攻七尾城,破之。(游佐弹正弑其君畠山义隆,据城,属织田氏,故谦信伐而灭之。)会十三夜,海月清朗,军中置酒宴赏,即席赋诗云:“露下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念远征。”盖为将士慰劳,令遣兴拚饮也。将士解作歌诗者各有咏言,罄欢罢。此亦可备一典故也。武田信玄《新年口号》:“淑气未融春尚迟,霜辛雪苦岂言诗。此情愧被东风笑,吟断江南梅一枝。”亦可吟玩矣。夫甲越二氏,兵家之泰斗,顾又娴风雅如是,真横槊赋诗,一世之雄也。今之兵家多忌歌诗何耶?自护固陋耳。
仙台贞山公政宗,骁勇豪爽,尤称猛将。晚年好词艺,《遣兴吟》云:“马上青年过,时平白发多。残躯天所许,不乐复如何?”又《春夜作》云:“余寒未去发花迟,春雪夜来重积时。信手聊斟数杯酒,醉中独乐有谁知。”语虽平平,风调浑厚,英气勃勃乎言表,真风流人豪哉!孰谓兜鍪之流秪解道“明月赤团团”也?
仙台旧名岩手泽,贞山公椒城改命嘉名。陈子昂《登金华观》诗:“白玉仙台古”,疑其取诸此,盖因金华山在邦域之中也。
尾张敬公《春兴》绝句,见林学士《一人一首》,世所知也,纪伊南龙公有《海游舟中次那波道圆韵》之作,附载《活所遗稿》中,世谓南龙公豪武耳,乃有若风流,可不尤钦哉。
山城守直江兼续,亦一世之雄,当路大国能以众整,戎马之隙注意文雅,尝刊《五臣注文选》,见《罗山文集》,其雅好可见也。赋《织女惜别》云:“二星何恨隔年逢,今夜连床散郁胸。情话未终先洒泪,合欢枕下五更钟。”《辞京作》云:“春雁似吾乡思切,洛阳城里背花归。”亦一脔足知味矣夫。当时干戈骚扰中,诸公何暇而染指斯文?其工至如是,诚可异也。方今世道恬熙,上下相忘于无事之天,于是韦布之士多彬彬足观者,而王侯贵人殊寥寥焉,是文在下而不在上,尤可异耳。
诗词中有篱落、院落、村落,史称匈奴地曰部落、区落,皆实字也。字书落训居,《通鉴纲目集览》:“人所聚居,故谓之村落、聚落、屯落。”予按:“落者,络也。《汉书·晁错传》:“为中周虎落”,注云:“若今竹虎,以竹篾相连遮落之。”又,汉魏,三公门施行马。行马,枑木也,交互其木,遮阑于门,故又谓之行落也。称天为碧落,亦谓积气遮落也。然则,村落、部落,亦皆斯义,本谓篱落也。王襃《僮约》:“缚落,锄园。”是谓篱,单称落,本义可见矣。盖村民之居不能构墙为设笆篱以遮落之,故有村落之称。诸余皆是也。唐宫中巷有野狐落,疑亦掖庭设藩篱遮落其巷也。又《汉书·沟洫志》:“河决于馆陶及东郡金堤,王延世为河堤使者,塞河以竹落,长四丈,大九围,盛以小石,两船夹载而下之,三十六日堤成。竹落盛石之笼,后世所谓卧牛者。此亦连络之义。《纲目集览》:”落与络通,以竹篾为外蕃,而宠络之是也。”又《史记·屈原传》:“凤皇在笯。”注引王逸《楚辞注》云:“笯,笼落也。”索隐云:“笼落,谓藤箩之相笼络,亦可见也。”“落”本作“013 █”《集韵》:“历各切,音洛,篱落也。”盖以“013 █”“落”音通,后世借用已。
难字押韵,必有所本为妙。苏武:“征夫怀远路,起见夜何其。”用《诗·庭燎》章语。韩退之:“一蛇两头见未曾”,自《庄子》:‘技经肯綮之未尝”来。僧贯休:“郑鼠宁容者,齐竽久舍诸。”本《论语》:“山川其舍诸。”杨万里《阁迥》诗:“更超古往亦今犹”,据《兰亭序》结语。马祖常:“俯仰叹存没,今兹霜露又。”本《诗》:“室人人又。”杨基:“此药岂不佳,而乃止酒那。”据《左传》:“弃甲则那。”
八景之名,宋嘉祐中,宋廸以潇湘风景写平远山水八幅,一时观者留题,目为“潇湘八景”,是其权舆也。世俗所传《近江八景》诗歌,见白石先生《绅书说》:“天正年间,京师相国寺朴长老有故,谪居此间,颇喜作诗,就湖畔择景,拟宋人题目赋之。国风之咏,阳明丞相三藐院公所和云。”然据《闲田耕笔》所载相公手简,则择景设题亦公之所创,时永禄五年八月云。盖朴诗因公歌而作也。于是诗歌并行,遂作画并传,至镂版以鬻之。自是“八景”之名大噪四方,至今风人流咏不已,因而十室之邑,三里之城,以及野寺村园,靡不有八景题目,瞰名俗子,好事估客,转相仿尤,作记设图,以求人之诗歌,亦轻薄之习,可厌也。
《扶桑名胜诗集》引《江阳日记》云:“明应九年八月,近卫公政家为京极高赖所招,游江州,淹留累日,作八景之歌。《江阳日记》不知何人所作,恐属杜撰矣。林道春、菅玄同、僧元政,并有八景诗,见《名胜集》。
《潇湘八景·远浦归帆》云:“鹭界青山一抹秋,潮平银浪接天流。归樯渐入芦花去,家在夕阳江上头。”人或因此诗以为潮入洞庭,误矣。潮是湖字之讹耳。海潮从九江入鄱阳湖,湖在南康府东南,潮来至城东而止。张继诗云:“潮至浔阳回去,相思无处通书。”顾况亦云:“浔阳向上不通潮。”此可以验矣。徐铉《庐山诗》:“海潮尽处逢陶石,江月圆时上庾楼。”陶石,渊明遗迹,在南康城西,潮或进至此也。洞庭去南康甚远,非潮水所至。陆放翁《入蜀记》至鄂州条云:“自江州至此。七百里溯流。虽日得便风。亦须三四日。”韩文公诗:“湓城去鄂渚,风便一日耳。”盖公未尝行此路也。鄂州即武昌府,南临洞庭。东坡诗云:“吴潮不到武昌宫。”盖其土之人多不知潮汐为何物已。白香山诗:“九派吞青草”,自注:“浔阳江九派,南通青草洞庭湖。”此谓其上流遥通。贾至《岳阳楼别王员外贬长沙》诗:“江路东连千里潮”,亦谓前程所望杳与海接已,读者宜勿误以为直接也。且洞庭之为湖也,自春至秋之间耳,冬则为陆地矣。故庄子称洞庭之野者,平时只为空旷之野也。见《地志》所说:“湘江自南来,至岳阳达蜀江,及春涨相鬬,为蜀江遏住,湘水让而退,溢为洞庭湖。弥漫吞天,浩瀚侔海,而君山宛在水中。秋水归壑,湖底渐出,此山复居于陆,漠漠旷野,唯一条湘川而已。”钱起诗云:“月明湘水白,霜落洞庭乾。”正谓是也。王右丞《送邢桂州》诗:“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上句承起联“风波下洞庭”,所谓银浪接天者,下句接“铙吹喧京口”,浔阳已往之景。谓江潮弥漫如海,盖京口至大海仅五百里云。读者详之可也。
老杜《春夜宴韦氏庄》,劈头便言“风林纤月落”,奇峭甚,后几不可继,况夜宴失月,诗料扫地,尤难于著笔,而奇思自在,冲口出来,局势容与,游刃有余,如“暗水春星”一联,则真向造化窟里夺将来,且暗水倾耳而听,春星张目以观,一俯一仰,乍暗乍明,开阖起伏,错综变化,不可方物矣。
杜牧《题桃花夫人庙》:“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主客抑扬,议论痛快,真诗之斧钺矣。郑畋《马嵬驿》诗:“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此则咏时事以回护出之。臣子立言,方为得体,可以为法也。
凡国家不幸之事,臣子不当形之歌咏,不但讳国恶之礼,盖所不忍言也,况敢嘲弄之乎?李商隐《马嵬驿》诗:“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前辈讥之云:“起无原委,突如而来,一病也。用邹衍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故直咏事则可吊迹信突然矣“徒闻”“空闻”、“此生”“此日”犯复,二病也。虎、鸡、马、牛叠用,三病也。卢家莫愁,拟人不伦,四病也。”余谓:“不特此也,显咏时事,彰君之恶,殊为失体。五六哂其弃杀,颇涉调剧,七八浅近太俗,丑诋尤甚,诗人比兴扫地矣。虽属对精工,词气宕逸,亦无取耳。商隐又有《华清宫》诗曰:”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不亦恶剧乎?如《骊山》诗曰:“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龙池》诗曰:“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此在当时,尤非所宜言,圣人答陈司败知礼之问恐不尔也。薛逢亦咏明皇事,言其致乱之由曰:“宁王玉笛三更咽,虢国金车十里香。”盖杨妃与安禄山私,虢国亦通,杨国忠宫闱不饬,祸水所由,本意欲直刺之,然讳国恶而不露,只举其窃吹宁王之笛,每乘金车人宫门,而微意隐然乎言外,得国风讽刺之体。如商隐诗,非唯失风人之意,亦全无臣子之礼矣。明车清臣曰:“白乐天《长恨歌》叙事详赡,后人得知当时实事,有功纪录,然以败亡为戏,更无恻但忧爱之意,身为唐臣,亦盍思春秋所以存鲁之故。”余于商隐亦深惜无礼于其君云。
东坡称老杜《北征》诗:“识君臣之大体,忠义之气与秋色争高。”善哉其言之也。如:“忆昔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为明皇出色,厚于郑畋更几倍矣。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诗赋之体,亦当如是也。
严维诗:“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刘贡父谓:“夕阳迟系花,春水漫不须柳也。”东坡诗:“春江水暖鸭先知。”毛西河谓:“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鵞不知耶?”论诗如此,凿窍而混沌死,李西崖曰:“诗话作而诗亡。”信矣!盖善诗者不说诗,说诗者不善诗,故古人之诗多为注家所误。阮裕曰:“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言人亦不可得。”嗟呼,不独清言也。
【校点记】
[1]“敷”原文作“数”,据训读文改。
[2]“烂”原文作“澜”,据训读文改。
[3]“答”原文作“咎”,据训读文改。
[4]“草”字原文逸,据训读文补。
夜航诗话 卷二
张籍《还珠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绸缪意,系在绣罗糯。妾家高楼临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籍在他镇幕府,鄂帅李师古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此诗以谢之。盖君子待小人,宜不恶而严,若峻却激怨,则其人不肖之心生,不中伤之不已也。宋李昉为相,人有求进用者,必温语却之,子弟或问其故,曰:“既失所望,又无善词,取怨之道也。”易曰:“夬[1]履贞厉”,故仲尼不为已甚。古来豪杰败于小人者,多昧此几。吾故表而出之,使世之恶恶已甚者,有以监戒焉。
孟郊《审交》诗:“种树须择地,恶土变木根。结交若失人,中道生谤言。君子芳桂性,春浓寒更繁。小人槿花心,朝在夕不存。莫蹑冬冰坚,中有潜浪翻。唯当金石交,可与贤达论。”吁,莽恭拳拳,甫笑嬉嬉,小人智虑险,平地本太行,世之定交者,不可以不审矣。
俞安期《鍾藤谣》:“鍾藤缠树枝,树枯藤作树。邻妇媚私郎,岁久翻作私郎妇。”里谚所谓借赁舍被夺本房者,弱主滥假名器,遂为奸雄,所篡大都类此。
袁介《踏灾行》:“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褴毵瘦如鬼。晓来扶向官道傍,哀告行人乞米钱。予时奉檄离江城,邂逅一见怜其贫。倒囊赠与五升米,试问何故为穷民。老翁答言听我语,我是东乡李福五。我家无本为经商,只种官田三十亩。延祐七年三月初,卖衣买得犁与锄。朝耕暮耘受辛苦,要还私债纳官租。谁知六月至七月,雨水绝无湖又竭。欲求一点半点水,却比农夫眼中血。滔滔黄浦如[2]沟渠,农家争水如争珠。数车相接不能到,稻田一旦成沙涂。官司八月受灾状,我恐徵粮吃官棒。相随邻里去告灾,十石官粮望全放。常年隔庄分吉凶,高田尽荒低田丰。县官不见高田旱,将谓亦与低田同。文字下乡如火速,四邻百姓都首伏。只因嗔我不肯首,却把我田批为熟。太平九月开旱仓,嗟嗟贫乏无可偿。男名阿孙女阿惜,逼我嫁卖赔官粮。阿孙卖与运粮户,即日不知去何处。可怜阿惜犹未笄,卖向湖州山里去。我老今年七十奇,饥无口食寒无衣。东求西乞度残喘,无由早向黄泉归。旋言旋拭腮边泪,我忽惊惭汗沾背。老翁老翁勿复言,我是今年检田吏。”介字可潜,元末人,明袁御史凯即其子也。此篇一字一泪,凄恻欲绝,凡膺是职,巡野观稼者,当日诵之一过,以培养慈心,庶其视民如伤,不忍行苛虐矣。
马柳泉《卖子叹》云:“贫家有子贫亦娇,骨肉恩重那能抛。饥寒生死不相保,割肠卖儿为奴曹。此时一别何时见,遍抚儿身舐儿面。有命丰年来赎儿,无命九泉抱长怨。嘱儿切莫忧爷娘,忧思成病谁汝将。抱头顿足哭声绝,悲风飒飒天地茫。”此作亦哀,一读肠断,不忍再读矣。
李绅《悯农》诗:“锄禾[3]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聂夷中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创[4],剜却心头肉。”田家困苦在阿堵中,为民之父母者,宜时时吟诵念其情状也。颜仁郁[5]《农》诗:“夜半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贵人不识农家苦,祗道田中谷自生。”蒋贻恭《蚕》诗:“辛勤得茧不盈筐,灯下缫丝恨更长。著处不知来处苦,但贪身上锦衣裳。”并五代人,意旨绝类,虽不及前二诗,亦为食租衣税者作双幅挂轴可也。
杨升庵云:“唐诗有极劣者,宋人采入《全唐诗话》,使观者曰:是亦唐诗一体,譬之燕赵多佳人,其间有跛者,眇者,疥且痔者,乃专房宠之曰:是亦燕赵佳人之一种,可乎?”余谓:“虽杜工部、王右丞,间亦有粗俗可厌者,而学者一槩效颦,不免于升庵之诮,甚或徒得其短处,而遗其长处矣。凡学诸技艺,不可不知此诀也。”王阮亭《香祖笔记》云:“杜诗:‘户外昭容紫袖垂’,盖唐制,天子临朝,则用宫人引至殿上,至天佑二年始诏罢之,是全盛之时反不如衰乱之朝为合礼也。又郎官直亦有‘侍女新添五夜香’之句,竟不晓侍女是何色人也?宋明以来乃为严重矣。”予按:“韩退之《红桃花》诗:‘应知侍史归天上,故伴仙郎宿禁中。”亦指此事,是禁中宿妓也。杜诗又有“辇前才人带弓箭”之句,唐制,天子游幸,官女骑马扈从,不典尤甚。彼方男女之别特严,而朝廷之间却多此风流,何也?见卢照邻《长安古意》,朝官淫纵之甚,邪欲放逸,无所底止,举朝为游冶郎,祸水之源,有自来矣。
唐宋皆有官妓,搢绅宴会,必召以侑酒。或与妓赓诗,无复畏清议。若杜牧之狂狎,反以为美谈。故倡门之游,虽贵官无惮。金鱼牙牌,累累悬于歌楼。何其失体之甚也。至于明兴,士习稍还,而此风不变,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馆,淫放沈湎,政多废弛。至宣德初有禁革之,挟妓宿娼者有律,始无寄豭之丑云。我邦官箴之严,自古以来未尝有如是之弊,或风流之徒,谩效尤异邦,作赠妓悼妓等诗者,君子国之罪人也。
善作情诗者,其人必不端,即摛藻如春葩,奚取于君子之林?沉归愚《唐诗别裁》不收西昆、香奁诸体,肥藩《乐泮集》,苟涉艳语者,皆擯而弗取,其见卓矣。盖名教中自有乐地,何必沾沾喜温柔乡语,而鸣桑濮之音。戏言亦出于思,况乃诗为心声,岂宜以轻薄为风流而自失体蔑德乎?媟慢谑浪,惯为美谈,恐至执女手之言,发自临丧之际,齧妃唇之咏,宣于侍宴之余,名教扫地矣。然《关雎》为国风之首,即言男女之情。孔子删诗,亦存郑卫。则其发乎情,止乎礼义者,亦宜有所用舍,未必一概缤弃也。抑又如国雅者流,好咏花柳闲情,甚或藉之为花鸟使,辞气鄙倍,使人不堪[6]闻,夫以移风易俗之具,反为诲淫诱邪之媒,胡燮亭所谓“笔墨之修罗,当吃老僧之痛棒矣。”
宋沉朗奏:“《关雎》,夫妇之诗,颇嫌狎亵,不可冠国风。”故别撰尧舜二诗以进。敢翻孔子之案,理宗嘉之,赐帛百匹。拘儒以理为宗,不得诗人之趣,一至于斯哉!
律诗五七言并从下第四字忌仄间平,其为大禁,犹国歌所谓腰折也。若上字仄声不可那移,则其下用平字以避之。如:“鸟啼竹树间”,“万户捣衣欲暮秋”,则千百首中仅仅一二句耳,岂可取以为法哉?韩愈:“天上宵严建羽旄”,殷尧藩:“强把黄花插满头”,来鹄:“醉踏残花履齿香”,改夜为宵,菊为黄,落为残,以治声律也。然此尚不见痕迹,至如陆龟蒙:“忘情不效孤醒客,破浪欲乘千里船。”段成式:“犹怜最小分瓜日”,徐夤:“五斗低腰走世尘”,何宏中:“马革盛尸每恨迟”。“独醒”,“破瓜”,“折腰”,“破万里浪”,“马革裹尸”,皆故实,字面犹改用替代字。李攀龙:“十载词林供奉中”,亦以“词”替“翰”字。又《老学菴笔记》:“晁以道诗:‘烦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诗。‘十’转平声,可读为‘谌’。忭京里巷间音亦为是故云。”可见其忌孤平至严也已。五言声律差宽,然白居易:“请钱不早朝”,注:“‘请’读平声。”陆龟蒙:“但和大小包”,徐铉:“但知尽意看”,并注:“‘但’,平声。”乃知唐人所慎避,故特注叶音,其不可忽审矣。虽然,导幼学者,姑不责备而可,必苛束以声病,恐左扦右格,不得动手矣。稍有所立,进步向难,既引升堂,更当入室。扬子所谓:“在夷貉则引之,倚门墙则麾之。”亦教之术也。
宽政七年冬,清国苏州渔舟漂抵仙台海滨,舍其人于府下,禀官取进止,留百余日,于是往观者多携纸求书,或投诗请和,然彼皆渔夫,但愧谢而已,府学博志村东藏管领其事,因为写诗句,令习以塞人之需,又教作诗,彼游手涉日,无闲可消,唯诗书是攻,及其赴长崎道中,所作绝句尽有可观者。西人学诗书于我而归,亦可谓奇事也矣。
南风称薰,既详于前。清人常调之笑徒长于说理而濶于事情者云:譬如赞美人秀色可餐,君必争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聪明也。凡形容之文,比况之词,皆宜以此意观之也。如尧舜之民可比屋而封,桀纣之民可比屋而诛,若向痴人说梦,则唐虞之时封侯满天下,夏殷之末[7]大辟遍海内也。说诗以意逆志,不以辞害志。孟子之教,何但诗也?
班固《西都赋》:“红尘四合”,左思《吴都赋》:“红尘昼昏”,古诗:“红尘蔽天地,白日何冥冥。”皆谓热闹也。盖红者清丽之称,以诸色中红最清丽,故称美颜曰“红颜”,清泉曰“红泉”,犹古语以鲜明为翠也。宋人詹度句:“满目江山映日红”,亦唯谓风色鲜明已。盖都会繁华之地,尘埃滚滚涨起,然锦街绣陌如拭,而华轂绮舄所扬,视之村巷驿路,牛马败履,粪秽狼藉,蓬勃相扑,不胜污人者,不亦清丽乎?所以称红尘也。《祖庭事苑》云:“尘本无红,以其能染物故曰红尘。”亦曲说耳。
“白云”,谓晴空闲云。诗家所用,多为“红尘”反对。白乐天诗:“红尘闹热白云冷”是也。故李于鳞《送别》云:“君去何时归?山中春草夕。莫将白云庐,不及红尘陌。”盖自陶隐居之怡悦,遂专称隐者境界,以其无心而出岫,悠悠闲逸之态,有似山人逍遥之趣也。《北史·魏·彭城王勰传》:“高祖诏曰:‘勰清规懋赏,与白云俱洁,厌荣舍绂,以松竹为心,此亦可见其义已。
张和仲云:“杜子美:‘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乃诗家上乘,而朱考亭引之为心不在焉则不得其正之证,是何异痴人前说梦乎?真可发一笑。”其论似矣,然朱子姑假此为喻,亦断章取义耳,岂如是昧乎诗耶?和仲不晓其意,乃真痴人说梦,尤可发一笑也。
好噂人之短,以炫己之长,学者之通弊也。宋人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可为易言者针砭。程伊川见人论前辈得失,曰:“汝辈且取他长处。”诚德言也。
清人李穆堂云:“拾人遗篇断而代为存之者,比之葬暴露之白骨功德更大。”此言良厚。词人呕出心肝几许才得一二不朽之语,同好相爱,不可不传也。然藏拙蔽臭,亦是大功德。晋桓温少与殷浩友善,殷常作诗示温,温后见之,谓曰:“汝慎勿犯我,我当出汝诗示人!”明姚广孝著《道余录》,议者非之。张洪舆曰:“少师于我厚,今死矣,吾无以报,但见《道余录》辄为焚弃耳。”余于《神风编》亦有当载而不载者,非幽冥之间负斯良友也。
武弁之士,作诗无害,磨盾横槊之风,悲歌慷慨之气,亦可以庶几焉。如学国字卅一之什,直是养成儿女子态耳。余亦尝染指,以其易于诗,殆将为专家,既而嫌其无丈夫气,遂焚此笔研矣。加藤清正虑士风流于文弱,戒藩中禁之,良有以也。
源孝道诗:“巫阳有月猿三叫,衡岭无云雁一行。”孝道,多田满仲季子。当时武弁中有若绝唱,真足惊人矣。而世俗唯称清原滋藤东征途次诵杜荀鹤“渔舟灯火寒归浦,驿路铃声夜过山”一联何耶?
源英明《夏日作》:“池冷水无三伏暑,松高风有一声秋。”菅原文时改作“水冷池无三伏暑,风高松有一声秋。”只四字移易其所,而手段超然矣。文时,菅丞相曾孙也。英明亲王齐世之子,赐源姓,菅丞相外孙。
“沧波路远云千里,白雾山深鸟一声。”橘直干作,为时称赏。世传僧奝然《西渡》,“云”为“霞”,“鸟”为“虫”,以为己作示人。西人云:“若作‘云’‘鸟’乃佳。”此其拙陋,童子所不为,奝然为名僧,岂若是騃乎?若盗以自夸,其向域外之人孰惮,而易字之为?《江谈钞》亡论已,南郭《世语》、北海《诗史》皆采之,何耶?余为奝然雪冤云。
技工入手,渐近自然,称曰圆熟,谓不见痕迹也。诗家所用,更有二义:唐彦谦诗:“定起松鸣屋,吟圆月上身。”刘克庄诗:“新诗锻炼久方圆。”此谓圆成,盖从圆满之义来,犹言全也。丁元珍诗:“日中林影直,风静鸟声圆。”此谓圆滑,犹言宛转。郑谷:“松堂虚豁讲声圆”,王禹偁:“讲经霜殿磬声圆”,亦并此义也。
“罨画”,奇语,人喜用之,然问其义,多未能委。“罨”,鸟合反,《说文》:“水中鱼罕也。”盖网之自上掩下者也。湖州长兴县有罨画溪,古木夹岸,阴森蔽天,可十里许,故称谓其景掩映如画也。唐诗贯珠释谭用之《游韦曲》诗“罨画春塘大白低”云:“‘罨’,掩也。言画在上,而水映在下。大白,山名。映在水中,故曰低。”又释秦韬玉“花明驿路胭脂暖,山入江亭罨画开”云:“山影在水底,如画之罨于下,此皆就映水而言也。”宋人《罨画溪》诗云:“竹林深处杜鹃啼,两岸青青草色齐。欲识人间真罨画,朱藤倒影入清溪。”其义不尤明乎?元稹:“罨画楼台青黛山”,谓烟霭之笼也。又张祜《柘枝妓》诗:“红罨画袗缠腕出”,白居易:“罨画罗衣尽嫂裁”,和凝:“罨画披袍从窣地”,是今之网绣也。花蕊夫人《宫词》:“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陆游:“禹祠行乐盛年年,绣谷争先罨画船。”此谓彩船已。
杜诗:“此行非不济,良友昔相於。”按:孔北海《与韦甫休书》云:“间僻疾动,不得与足下岸帻广座,举杯相於,以为邑邑。”曹子建《乐府》云:“广情故心相於。”是汉末常语,犹云相与,谓亲昵也。盖於通与,相得而欢也。《古诗赏析》以为相往来,未尽。《佩文诗韵附注》:“‘於’,居也,相依以居之意。”亦凿说耳。近得《通雅》读之,详辩其义,与余考符。贾岛《酬姚少府》:“刊文非不朽,君子自相於。”朱庆余《送马秀才》:“相於竞何事,无语与知音。”许棠:“谁知江徼客,此景倍相於。”罗隐:“今日空江畔,相於只酒尊。”僧齐己:“相於分倍亲”,刘得仁《赠敬晊助教》:“便欲去随为弟子,片云孤鹤可相於。”元稹:“未面西川张校书,书来稠叠颇相於。”皆言相对而昵也。
朵在蒂之下,擎花之茎也,故数花曰几朵,此方俗语所云几轮,非枝柯之谓。《唐书·韦陟传》:“陟以五采签为书记,使侍妾主之,陟唯署名,自谓所书陟字如五朵云。”署名谓押字,五朵,五花也。若训枝,成何义耶?钿朵、钗朵、鬓朵、耳朵,亦皆是也。杜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亚枝低。”白居易:“石榴枝上花千朵,荷叶杯中酒十分。”又,“蝶戏争香朵,莺啼选稳枝。”又,《咏木莲花》:“花房腻似红莲朵”,方干《题山花》:“浓香薰叠叶,繁朵压卑枝。”元稹《樱桃花》:“一枝两枝千万朵”,费冠卿:“挂树藤蔓衍数条,远溟濛千朵垂。”刘禹锡《浑侍中宅牡丹》:“径尺千余朵,人间有此花。”又《春词》:“行到中庭数花朵”,白敏中《桃花》:“千朵穠芳倚树斜,一枝枝缀乱红霞。”陆龟蒙《辛夷花》:“高处朵稀难避日,动时枝弱易为风。”裴说《蔷薇》:“一架长条万朵春,嫩红深绿小窠匀。”崔鲁山《鹊》:“一番春雨吹巢冷,半朵山花咽觜香。”雍陶《嘉莲》:“露湿红芳双朵重,风翻绿蒂一枝长。”黄滔《千叶石榴》:“一朵千英绕晓枝,彩霞堪别与成期。”为初学历举之,其义可见已。又元稹《题美人》:“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此犹一颗也。卢纶:“茱萸一朵映华簪”,元稹:“萸房暗绽红珠朵”,僧齐己:“对菊好把茱萸朵”,配伊,此以其簇簇相缀比花[8]称之也。白居易《荔枝图序》:“荔枝叶如桂,冬青;花如橘,春荣;实如丹,夏熟;朵如蒲桃。”元人黄松瀑《谢新荔》诗:“海国仙人剪绛霞,年年一朵到山家。”此亦与茱萸之朵同。《尔雅》注:“樱桃每一朶不下一二十颗。”亦同。又,山峰以朵称,盖亦比莲瓣而言也。
泥,去声,训滞。诗家所用犹言恼也,亦作“014 █”,或作妮。杨升庵《词品》云:“俗谓柔言索物曰泥,谚所谓软缠也。”软缠,谓遣不去。译“追企麻土布”,又译“阿麻遍屡”。李白:“晚来移彩仗,行乐泥光辉”,唐彦谦:“独来成怅望,不去泥阑干”,杜甫:“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白居易:“失却少年无处觅,泥他湖水欲何为”,并“阿麻遍屡”也;又,元稹《悼亡》:“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白居易:“今宵始觉房栊冷,坐索寒衣泥孟光”、“犹赖洛中饶醉客,时时泥我唤笙歌”、“月终斋满谁开素,须 奇章置一筵”,姚合:“欲泥山僧分屋住,羞从野老借牛耕”,此译“伊自屡”,又译“捏怛屡”,即“阿麻遍屡”之甚也。
居然,晋宋间语,犹坐然也,盖不须动作容易自尔意。后稷诗云:“居然生子”,是其本也;《庄子》:“居然不免於患”,盖自然相及之义。贾谊《过秦论》:“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耳。”言据四塞之固,坐为诸侯之雄也。《世说》:“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又,“安石居然可陵践”,又,“卫洗马居然有羸形”,又,“庾敳处众人中,居然独立。”张协《杂诗》:“不见郢中歌,居然能否别?”谢眺《敬亭山》:“隐沦既已讬,灵异居然栖。”杨炯:“居然混玉石,直置保松筠。”骆宾王:“居然同物化,何处欲藏舟?”又,“相顾百龄皆有待,居然万化咸应改。”杜甫:“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他日怜才命,居然屈壮图。”《雪涛诗话》评杜诗:“读之山川历落,居然在眼。”《艺苑巵言》:“子木雅士居然,前辈风流皆训坐自,虽不中,不远矣。
诗用十二,有三种。《汉书·郊祀志》:“黄帝时为五城十二楼,以候神人。”应劭注云:“昆仑玄圃有五城十二楼,仙人所常居。”苏颋:“车如流水马如龙,仙史高台十二重。”骆宾王:“小堂绮帐三千户,大道青楼十二重”本诸此也。十二栏,歇後语。齐武帝《西洲曲》:“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此其本也。粱武帝《河中之水歌》咏莫愁云:“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是谓头插十二钗尔。白乐天云:“锺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以言声伎之多,作十二重行,故又有“九烛台前十二姝”之句,盖转用也。
《琅环记》引《谢氏诗源》云:“汉霍光园中,凿大池,植五色睡莲,养鸳鸯三十六对,望之烂若披锦,故《相逢行》云:‘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谓六六双双也。”《辍耕录》云:“诗多用七十二,不知何所祖?”九成之博识,犹有此逗漏也。李于鳞诗:“落日苍茫秋不断,青天七十二芙蓉。”谓衡山七十二峰,是亦举实数也。如孟东野《蔷薇歌》:“仙机轧轧飞凤皇,花开七十有二行。”杨维桢《游沧海歌》:“长梯上摘七十二朵之青菡萏”,虽语本《乐府》,只举其多而言之耳。盖西土事物多称七十二者,如封禅七十二家,神龟七十二钻,稷下七十二先生,道家七十二福地等,皆非必实数,只言其多尔。
《乐府》晋孙绰《情人碧玉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君不羞赧,廻身就郎抱。”《随园诗话》云:“破瓜,或解以为月事初来,如瓜破则见红潮者非也。盖将瓜字纵横破之,成二八字,作十六岁解也。”李群玉《赠冯姬》诗:“瓜字初分碧玉年”,此其证矣。《香祖笔记》云:“杨文公《谈苑》载吕洞宾谒张洎,赠诗云:‘功成应在破瓜年”,洎后以六十四卒,乃知破瓜者八八也。老少男女皆可称破瓜,亦奇。余按:“碧玉破瓜,似谓破身,故曰时,不然下句竟作何解?又《乐府·欢好曲》:“窈窕上头欢,那得及破瓜。”亦言求其元也。李商隐有《柳枝词》,盖商隐从昆让山邻家之女,因悦商隐《燕台诗》,遂通其约,而愆期不果,后竟为他人所有。诗中有云:“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东陵虽五色,不忍值牙香。”是用破瓜事谓新上头也。《板桥杂记》:“初破瓜者,谓之梳拢。”亦其义也。但如段成式:“犹怜最小分瓜日”,孙檗:“轻盈年在破瓜初”,杨万里:“山如西施破瓜年”,只谓十六岁耳。《清异录》:“刘鋹得波斯女,年破瓜,黑腯而慧艳,善淫,号为媚猪。”亦是也。《榊庵谈苑》曰:“或赞信玄像云:‘陷城摧阵破瓜年。’”称之男子,可笑。又深草元政诗题有曰《题圣德太子破瓜像》者,徂来大笑之,见《闲散余录》。此皆诚可笑矣,然称丈夫六十四,据吕仙翁诗可也。
“无何”,无几也,又无何事也,又无何故也。并见《汉书》。此间诗人或用为无奈,替代谬矣。《翟方进传》:“居无何”。注:“犹言无几,谓少时也。”杜审言诗:“昔出诸侯静,无何霸业全。”白居易:“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杨万里:“人生离合风前叶,聚首亡何复离群。”皆言居无几也。《袁盎传》:“君能日饮无何?”注:“更无余事也。”东坡诗:“名垂不朽终安用?日饮无何计亦良。”又,“老守无何惟日饮,将军竞病自诗鸣。”戴复古:“逢人共作亡何饮,拨冗时观未见书。”并用此事。范成大:“尊前见在瞢腾醉,饭后无何烂漫眠。”亦言闲暇优游无何一事也。《金日磾传》:“何罗无何从外入。”注:“犹云无故也。”明皇《平胡》诗:“杂虏忽猖狂,无何敢乱常。”言无故而起兵也。张贲诗:“仙侣无何访蔡经,两烦韶濩出彤庭。”言无故来临,盖喜其出于不意也。李商隐:“旧隐无何别,归来始更悲。”郑谷:“才拙道仍孤,无何舍钓徒。”亦言无故去乡,盖悔之也。《淮南衡山王传》:“王自处无何。”注:“无何罪也。”张祐《咏史》:“无何求善马,不算苦生民。”言无何罪而征伐也。是可见无何绝无无奈之义矣。
“其如”,“无如”,与“无奈”同,并歇后语,略“何”字也。“无奈”,童生知之,“其如”,“无如”,则人率不知也。杜诗:“其如俦侣稀”、“其如镊白休”,顾况:“直道其如命,平生不负神。”司空曙:“惆怅心徒壮,无如鬓作翁。”张九龄:“更怜篱下菊,无如松上萝。”陆游:“无如梅作经年别”、“圣贤自古无如命”,高叔嗣:“复有高堂宴,无如伏枕心。”并句脚加何字看。盖如何与何如不同,如何,如之何也;何如,比较以问之辞。故无无何如之语,乃易无奈以无何,不成义矣。但范成大《胡孙愁》诗:“仆夫酸嘶诉途穷,我亦付命无何中。”胡孙愁闽中险阪之名,此似言付之无可奈何,殊为可疑,或恐误写耳。或谓:盖无何有之乡,言一切付自然。凿矣,元人萧南轩诗:“清风明月故人识,有酒无鱼良夜何。”奇峭殊甚。
梅庄《诗语解》:“‘作’,有起义,生义,与为差异,故‘徘徊犹作汉宫看’、‘何人不作月中看’,不用为字。”余按:“梁庾肩吾《岁尽》诗:‘梅花应可拆,倩为雪中看。”陈阴铿《咏竹》:“欲见陵冬质,当为雪中看。”此并其义自别,言向雪中看已。但黄滔《咏花》:“东风吹绽还吹落,明日谁为今日看。”僧贯休《瓦研》:“应念研磨苦,莫为瓦碟看。”明陆容诗:“吁嗟栋梁材,误为花草看。”是以为替作字,绝无而仅有,末可一概论也。
诗家每用“沧洲”,盖取沧浪为名,只称江海之境,对朝市而言已,不必指仙岛也。《杜阳杂编》载隋大业中,元藏几为过海使判官,被风飘至一处。居人云:“此乃沧浪洲,去中国数万里。”其洲方千里,花木常如春,人多不死。藏几思归。洲人制陵风舸以送之,不旬日达于东莱,时已唐之贞元末,殆二百年矣。注家多引之,不考之过也。贞元,德宗年号,盛唐诗人焉得预用之?陆云《泰伯碑》:“沧洲遁迹,箕山辞位。”《南史·袁粲传》:“粲诗:‘访迹虽中宇,循寄是沧洲。’盖其志也。又,《张充传》:“飞竿钓渚,濯足沧洲。”《北史》:“西魏明帝贻韦夐诗:“颖阳让愈远,沧洲去不归。”《文选》,《谢眺之宣城出新林浦》诗:“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柳恽《赠吴均》:“寒云晦沧洲,奔潮溢南浦。”是六朝间已用之,皆谓湖海棲迟之境。观其配箕山、颖阳而言,其义不尤明乎?但柳诗只谓水乡已。李善《文选注》载杨雄《檄灵赋》:“黄公起于苍洲。”苍与沧异,恐是别事,非所引也。李白《烛照山水壁画歌》:“高堂粉壁图蓬瀛,烛前一见沧洲清。”既曰蓬瀛,而复曰沧洲,泛谓水云之乡,非岛名明矣。《观山海图》诗:“如登赤城里,揭步沧洲畔。”亦谓海滨已。“江上吟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陵沧洲”,直指眼前烟波之境也。“壮心屈黄绶,涩迹寄沧洲。”“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皆谓江东之游也。杜甫《曲江对酒》:“吏情更觉沧洲远,老大徒悲末拂衣。”亦因水乡游望,感而思为江湖散人也。《夔州西阁作》:“懒心似江水,日夜向沧洲。”见蜀江之水东流向湖海,感其欲归中土之心,日夜无已时也。《江涨》诗:“轻帆好去便,吾道付沧洲。”亦言乘涨南下,放浪江湖也。《刘少府画山水障歌》:“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洲趣。”言不图中原物色,而画江海风景也。《题玄武禅师屋壁》,起手便云:“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而通篇只言江海景趣,未尝涉仙境事,末举庐山,以其接九江也。僧皎然《观王右丞沧洲图歌》亦专言江湖之景耳。王维《秋夜独坐作》:“吾生将白首,岁晏思沧洲。”欲归隐水云之乡也。《送崔三往密州观省》:“鲁连功未报,且莫蹈沧洲。”直是东海之替代。岑参《宿严给事别业》:“君虽在青琐,心不忘沧洲。”反用中山公子牟语,言身处朝廷,心存江海,亦用替代也。《终南东溪作》:“兴来从所适,还欲向沧洲。”言随溪水而下,欲直至江湖也。《过王判官西津所居》:“何必到清溪,忽来见沧洲。”言如到江湖也。《送郑兴宗归扶风》:“半生沧洲意,独有青山知。”谓江湖隐逸之志。《送严维还江东》:“且归沧洲去,相送青门时。”《送李翥游江外》:“且寻沧洲路,遥指吴云端。”并谓三吴水云之乡已。《夷坚志》:“洞庭渔翁诗:“八十沧洲一老翁,芦花江上水连空。”储光羲[9]《渔父词》:“逆浪还极浦,信潮下沧洲。”陆龟蒙:“好伴沧洲白鸟群”,韩偓:“沧洲何处觅渔翁”,温庭筠:“不向沧洲理钓丝”,李中:“沧洲何必去垂纶”,许浑:“十年耕钓忆沧洲”,并言烟波钓徒耳。刘长卿尤好用沧洲,集中凡三十许。其余诸家所用,不遑枚举,皆泛称汗漫之境,未尝指仙岛,历历可见也。但李白:“我有紫霞想,缅怀沧洲间、”“澹荡沧洲云,飘飘紫霞想。”杜甫:“玄圃沧洲莽空阔,金节羽衣飘婀娜。”此则谓神仙事,然非直斥仙岛,亦泛言其缥缈之境耳。清人赵宾诗:“蓬莱君咫尺,果否有沧洲?”直为仙岛之名,可谓卤莽矣。王元美云:“苏鹗《杜阳编》,乃郭子横洞冥、王子年拾遗之类已,是岂可引证者哉?”
朱子亦好用“沧洲”:“失志堕尘网,浩志属沧洲”、“正尔沧洲趣,难忘魏阙心”、“永弃人间事,吾道付沧洲”、“齐君玩物变,廓落沧洲期”、“渐喜凉秋近,沧洲去有期”、“若了沧洲趣,无劳正眼看。”皆言汗漫之游耳。晚年自称沧洲病叟,见《题写真》诗,落欵犹云:“江湖散人”也。陆放翁:《孤坐无聊每思江湖之适》云:“此身只合卧沧洲”,亦谓其乡越州山阴烟水之境已。
东方朔《神异经》云:“东海沧浪之洲,生彊木焉。洲多用作舟楫,其木方一寸,可载百许斤,纵石镇之不能没。”此只记其木神异耳,不必蓬莱、瀛洲之类也。《杜阳杂编》所谓沧洲,盖因《神异经》傅会之尔。
朝廷贵官多以清称,言其居清高而不諠浊也。故司马相如《谏猎书》:“犯属车之清尘。”颜师古注:“言清者,尊贵之意也。”然则,风尘俗吏,粪土杂官,敢用清游清观等语,僭[10]妄甚矣。但清言清谈,谓晋人清虚之谭,不在此例也。《颜氏家训》:“王褒,地胄清华,才学优敏。”《南史·郅撝传》:“撝侮同列。王晏既贵,雅步从容。问曰:‘王散骑复何故尔?’晏先为国常侍,转员外散骑郎,此二职清华所不为,故以此嘲之。”《北史》:“齐阳休之为吏部尚书,谓人曰:‘此官实是清华,但烦剧,妨吾赏适。’”我邦之制,朝绅,亚摄籙之家,官至三大臣者,称清华家,盖本诸此。《唐诗贯珠》:“大寮之次置清华部。”亦是也。《魏略》:“沐竝曰:‘吾以材质滓浊,污于清流。’”《吴志》:“中庶子宫最清密。”《晋书·文苑传》:“哿彼辞人,共超清贯。”《职官志》:“武帝甚重兵官,故军校多选朝廷清望之士。”齐王攸《与山涛书》:“洗马,今之清选。”《宋书》:“荀伯子少好学,博览经传,而通率好戏,遨游闾里,故失清途。”《南史·齐·张融传》:“亦有少负令誉,超越清级者。”《北史》:“张仲踽铨削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清品。”《唐书》:“韦陟,门地豪华,早践清列。”陈鸿《长恨歌传》:“叔父昆弟皆列在清贯。”《杜阳杂编》:“舒元舆犹子守谦,官历秘书郎,元舆为相,许列清曹。”《唐阙史》:“乐官受赏,不如多予之金,无令浼污清秩。”《东轩笔录》:“翰林清要,谓之仙掖,皆谓官之高贵也。”徐锴诗题《太傅相公与家兄梅花酬唱许缀末篇谨奉清韵用感钧私伏惟釆览》,犹云尊韵也。《五杂俎》:“其有赐清坐假颜色者,即诧以为国士之遇,谓得侍相公也。”沈佺期:“皇鉴清居远,天文睿奘浓。”苏颋:“吏部端清鉴,丞郎肃紫机。”李白:“峥嵘丞相府,清切凤皇池。”杜甫:“绝域长夏晚,兹楼清宴同。”“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杜牧:“十载违清裁,幽怀未一论。”韩愈:“高议参造化,清文焕皇猷。”白居易:“早接清班登玉陛”,方干:“历任圣朝清峻地”,石贯:“五朝清显冠公卿”,皆青云上贵人事也。陈子昂:“方谒明天子,清宴奉良筹。”元结:“公车当魏阙,天子垂清问。”徐安贞《书殿赐宴》:“玉阶鸣溜水,清阁引归烟。”杜甫《梓州九日》:“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11]路尘。”钱超《晴雪早朝》:“独看积素凝清禁,已觉轻寒让大阳。”此则天子事也。
一句中本自为对偶,谓之自对体,亦曰当句对,就句对。方板中用活时用之。卢照邻:“劳思又劳望,相见不相知。”沈佺期:“喜气迎冤气,青衣报白衣。”杜甫:“白狗黄牛峡,朝云暮雨时。”王维:“赭圻将赤岸,系汰复扬舲。”李昌府:“八月三湘道,闻猿冒雨时。”韩愈:“绛阙银河晓,东风右掖春。”刘禹锡:“三湘与百越,雨散又云摇。”“静胜朝还暮,幽观白已玄。”张乔:“北阙东堂路,千山万水人。”白居易:“炉温先暖酒,手冷未梳头。”杜荀鹤:“新坟侵古道,白发恋黄金。”薛能:“晓角秋砧外,清云白月初。”姚合:“何功来此地,窃位已经年。”徐铉:“青衿空皓首,往事似前生。”僧齐己:“船中江上景,晚泊早行时。”“自来还独去,夏满又秋残。”“楚雪还吴树,西江正北风。”“万古千秋里,青山明月中。”杜审言:“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袨服照江东。”杜甫:“小院回廓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楚宫腊送荆门水,白帝云偷碧海春。”“去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枫林橘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连。”“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花开头捷有神。”“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王维:“厌见千门万户,经过北里南邻。”“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刘长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白云飞鸟去寂寞,吴山楚岫空崖嵬。”白居易:“幸陪散秩闲居日,好是登山临水时。”“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刘禹锡:“空怀济世安人术,不见男婚女嫁时。”杜荀鹤:“难与英雄论教化,却思猿鸟共烟萝。”李群玉:“黄叶黄花古城路,秋风秋雨别家人。”陆龟蒙:“但说漱流并枕石,不辞蝉腹与龟肠。”李昭象:“春酒夜碁难放客,短篱疏竹不遮山。”李商隐:“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花须柳眼各无赖,紫燕黄蜂俱有情。”韩愈:“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权德舆:“金章玉节鸣驺远,白草黄榆出塞难。”杜牧:“牧羊驱马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秦陵汉苑参差雪,北阙南山次第春。”“山墙谷堑依然在,弱吐强吞尽已空。”戴叔伦:“已悟化城非乐界,不知今夕是何年。”严维:“木奴花映桐庐县,青雀舟随白鹭涛。”李幼卿:“不堪花落花开处,况是江南江北人。”郑谷:“秋山晚水吟情远,雪竹风松醉格高。”韦庄:“楚地不知秦地乱,南人空怪北人多。”薛涛:“朝朝暮暮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罗隐:“紫陌红尘今恨别,九衢双阙夜同游。”:九衢双阙拟何去,玉垒铜梁空旧游。”章碣:“绛帐青衿同日贵,春兰秋菊异时荣。”石贯:“凤笙龙笛数[12]巡酒,红树碧山无限诗。”马戴:“东谷笑言西谷响,下方云雨上方晴。”韩偓:“朝云暮雨曾合,罗袜绣被逢迎。”“鹤舞鹿眠春草,山高水濶夕阳迟。”徐夤:“天暖天寒三月暮,溪南溪北两村名。”徐铉:“主忧臣辱谁非我?曲突徒薪唯有君。”“村桥野店景无限,绿水晴天思欲迷。”鱼玄机:“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吕嵓:“不热不寒神荡荡,东来西去气绵绵。”僧齐己:“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南宗北祖皆如此,天上人间更问谁?”僧贯休:“明月清风宗炳社,夕阳秋色庾[13]公楼。仗信输诚方始是,执俘祈馘欲何为。”“交经武纬包三古,日角龙颜遏四夷。”右历举前修之例,学者可以取准也。
七言起手上四字各自为对,亦才调之所弄巧也。沈佺期:“天长地濶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李峤:“蓬阁桃源两地分,人间海上不相闻。”贾至:“雪晴云散北风寒,楚水吴山道路难。”岑参:“柳亸莺娇花复殷,红亭绿酒送君还。”“风恬日暖荡春光,戏蝶狂蜂乱入房。”杜甫:“竹寒沙碧浣花溪,橘刺藤梢咫尺迷。”张谓:“铜柱珠崖道路难,伏波横海旧登坛。”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此皆出于自然,故工而无痕,强著意仿之,失于破碎矣。
两韵重叠成语,虽语意惧不对,只以叠韵取对,亦诗律一法。如卢怀真:“旷望迷平野,潺湲俯暝湾。”杜甫:“仳离放红蕊,想像嚬青蛾。”蒋防:“始惬仓箱望,终无灭裂忧。”僧贯休:“三清徒妄想,千载亦须臾。”李顺:“怅望青天鸣坠叶,巑岏枯柳宿窍鸱”是也。“徘徊”、“迁延”、“廉纤”、“纷纭”、“连绵”、“峥嵘”、“逡巡”、“因循”、“依稀”、“霏微”、“阴森”、“婆娑”、“萧条”、“苍茫”、“仓皇”、“龙锺”、“阑干”,凡此类双字,皆可对“怅望”、“想像”、“妄想”等语也。
“中原”对“海内”,“天中”对“平地”,盖《艺苑雌黄》所谓蹉对之类也。杨炯:“友爱光天下,恩波浃后尘。”李峤:“芳桂尊中酒,幽兰下调歌。”刘禹锡:“旌旗环水次,舟楫泛中流。”韩翃:“共列中台贵,能齐物外心。”李绛:“涣汗中天发,殊私海外存。”晁冲之:“胸中有邱壑,左手取山川。”裴漼:“始见鱼跃方成海,即覩飞龙利在天。”崔兴宗:“未胜晏子江南橘,莫比潘家大谷梨。”徐商:“萍聚只因今日浪,荻斜都为夜来风。”白居易:“荣华物外终须悟,老病傍人岂得知?”徐铉:“天边雨露年年在,上苑芳华岁岁新。”右略举示类例,亦可以参变也。
虚实对,或谓轻重对,亦避板,活手段也。范晞文《对床夜话》云:“老杜诗;‘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句意适然,不觉其为偏枯,然非法也。柳下惠则可,吾则不可。”罗大经《鹤林玉露》云:“杜陵诗:‘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陈后山诗:‘辍耕扶日月,起废极吹嘘。’或谓虚实不对,殊不知生为造,成为化,吹为阴,嘘为阳,气势力量与雨露日月字正相配也。”二说或拘挛,或穿凿,齐固失之矣,楚亦未为得也。方万里《瀛奎律髓》云:“‘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雨自对露,生自对成,是轻重各对之法。”此说得之,盖亦就句对之类,唐人多用之,诗家常例也。举类录于左,以备取准云。沈佺期:“二庭无岁月,百战有勋功。”杜审言:“岁月催行旅,恩荣变苦辛。”“旧迹灰尘散,遗坟故老传。”“变风须恺悌,成化伫绫歌。”李白:“六代帝王国,三吴佳丽城。”“路历波涛去,家唯坐卧归。”杜甫:“自惊衰谢力,不道栋梁材。”“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社稷堪流涕,安危在运筹。”“老被樊笼役,贫嗟出入劳。”“筋力交彫丧,飘零免战兢。”“耕凿安时论,衣冠与世同。”“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王维:“赖有山水趣,稍解别离情。”岑参:“云沙万里地,孤负一书生。”“终日见征战,连年闻鼓鼙。”“二人来信宿,一县醉衣冠。”高适:“迹与松乔合,心缘启沃留。”“风尘经跋涉,摇落怨睽携。”“地即泉源久,人当汲引初。”杜牧:“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千峰横紫翠,双阙凭阑干。”刘禹锡:“变化生言下,蓬瀛落眼前。”“邅廻过荆楚,流落感凉温。”“瑞呈霄汉外,兴入笑言间。”薛能:“藏山难测度,暗水自波澜。”皇甫冉:“闰岁风霜晚,山田收获迟。”刘得仁:“夕阳投草木,远水映苍茫。”曹松:“离乡俱少壮,到碛减肌肤。”白居易:“提携劳气力,吹簸不飞扬。”杜甫:“徒将迟暮供衰病,未有涓埃答圣朝。”“春来准拟开怀久,老去亲知见面稀。”“推毂几年惟镇静,双裾终日盛文儒。”“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紫气关临天地壮,黄金台贮俊贤多。”韦应物:“府县同趋昨日事,升沉不改故人情。”刘沧:“匹马东西何处客,孤城杨柳晚来蝉。”方干:“精灵消散归寥廓,功业留传在志铭。”“帆势落斜依浦淑,钟声断续在沧茫。”刘禹锡:“一自分襟多岁月,相逢满眼是凄凉。”许浑:“词客倚风吟暗淡,使君回马湿旌旗。”赵嘏:“徒知六国从斤斧,莫有群儒定是非。”陆龟蒙:“一代交游非不贵,五湖风月合教贫。”李群玉:“久向饥寒抛弟妹,每因时节忆团圆。”罗隐:“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杜荀鹤:“在客易为销岁月,到家难住似经过。”李商隐:“饮啄断年同鹤俭,风流终日看人争。”宋明诸家用此法尤多,不可胜举也。
杨万里《夏夜独酌》:“竹风秋九夏,溪月昼三更。”此以秋昼字为虚活用者,与李昴英“瀑势雷虚壑,松声浪半空”同一句法。《葛原诗话》以为与“五月秋”同法,如其说,则秋热如夏,昼暗如夜也。果成何义耶?六如拟作有云:“歌呼暖熟冬三伏,雪月清妍昼二更。”上句不成语,若强作冬温之义,则下句为昼暗如夜之义,且诗法自有恰好文字,必非三更不可,强叶声律,容易那移,亦粗工之妄也。
杜甫:“子能渠细石,吾亦沼清泉。”白居易:“不觉白双鬓,徒言朱两幡。”“手戟非吾事,腰镰且发硎。”李洞:“肩囊寻省寺,袖轴遍公卿。”朱弁《松皮为菜》:“便堪奴笋蕨,讵肯友芝菌。”孙伯温《麻姑山瀑布》:“雷霆白昼间,冰雪诗人胸。”此皆活用实字。 又,玄宗:“节变云初夏,时移气尚春。”杜审言:“云霞出海曙,梅柳度江春。”杜甫:“晨钟云岸湿,胜地石堂烟。”韩维:“冻水晴初浪,荒城晚自烟。”方干:“素琴醉去经宵枕,衰发寒来向日梳。”杨万里:“烟云惨澹天将雪,风日荒寒梅未花。”句脚字亦皆活用,与《楚辞》“洞庭波兮木叶下”同法。
韵脚若三平相连,对句亦叠三仄以应之,唐诗拗格中往往有之,是鹤膝病之尤者,变体中变体耳,故非拗体者未尝见之也。盖古人造语适到,因以连用,本出于不得已,后人遂立以为格。正体谨严中犯之妄也。夫大醇小疵差可耳,散材多节,何所取哉?凡名贤高作,或不拘绳墨,如拗体、出韵等变格,以瑕不掩瑜不弃焉。故柳下惠乃可,学之则不可。慎勿藉为口实也。
律诗对句仄脚不得已挟平者,韵句第五字必用平声以应之,唐诗皆然,今人多昧乎此,不亦妄乎。
藤纳言为家诲学国雅者曰:“凡制歌,须如构重塔,言先营自下也,盖一篇精彩全萃于落句,起手则点景耳。故倒行而逆施之也。”诗家作绝句亦须依是法,先就后二句经始,述其主意,预了结局,然后回笔,还及起处,装缀衬帖以成章,则首尾相击,局势有余矣。不然其意尽发端,而末稍索然。每苦不足,貂续支吾,不胜蛇足矣。杨仲弘曰:“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是实初学要诀。必先自第三句起工,而结句乃从此生而韵定,上半因赶韵填词为落语作引尔,虽唐贤之作,盖亦率然也。
宇士新曰:“名世之文不在多,而多则传不广,传不广,难保不朽。精有数卷,斯足矣。刻诗亦宜尔也。黄鲁直晚自刊定其诗,止三百八篇。徐昌国自选《廸功集》,亦止三百余首。盖百十选一,以传诸世。昔人自爱其名如此。欧阳公所谓“怕后生笑”也。唐人《咏蜀葵花》云:“能共牡丹争几许?被人嫌处只缘多。”夫务精不务多,何但兵而已哉?
明葛震甫称徐巢友诗曰:“不多作,不苟作,不为应酬之作。”又华闻修自叙其集曰:“吾不取一时之好,冀千百年后有一人知我,千百帙中取其一帙,千百篇中存其一篇,而吾二十余年心血,或藉此一帙一篇以传。”亮哉斯言矣。
伊藤兰嵎虽好作诗,未尝留案,人或言其可惜,曰:“苟足以传者,人其舍诸?否者,只自累耳。”即此语足不朽矣!不翅唐山人诗瓢也。
韦庄诗曰:“泉布先生老渐悭。”叹老戒之在欲也。《朝野佥载》:“韦庄性俭,数米而炊,秤薪而爨,少一脔而觉之。一子八岁而卒,妻敛[14]以时服,庄剥取,以故席裹尸,殡讫,擎其席而归。其忆念也,呜咽不自胜,唯悭吝耳。”是其于阿堵物不唯老悭,夙习乃尔。以先生称,固其宜也。
好自高者,正其不高之弊。俗眼不脱,故作清态,所谓闭目不窥已,是一种公案。达人随遇而安,悠然忘怀,无境不适也。胡孝辕《癸签》曰:“韦庄:‘静极却嫌流水闹,闲多翻笑野云忙。’本于老杜之‘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迟。’但多著一嫌字,笑字,觉非真闲真静耳。”此诚中窍矣。僧肇有言曰:“知恼非恼,则恼亦净。以净为净,则净亦恼。”讥自矜其达,非真达也。
菊池五山言:“六如上人诗才奇警,实方外一敌国。然闻其为人矜情作态,面目可憎,故吾不欲见之。恐十年情恋,一朝灰冷矣。尝被皆川筇斋劝一往候之,门下以疾辞。五山终以不见为幸云。”昔唐宰相郑畋之女览罗隐诗,讽诵不已,畋疑有慕才意。隐貌寝陋,女一日隔帘见之,自是绝不咏其诗。五山于六如,其类于斯欤?然此弊不独六如,率京僧之常态,若令生见蕉中和尚,其必呕酸水三斗矣。
郑谷云:“诗无僧字格还卑”,又云:“道著访僧心且闲”,其爱之深矣。然又云:“爱僧不爱紫衣僧”,盖贵僧必俗,古今一辙也。
六如好声伎,故其诗言酒妇人不一而足,殊失衲子本色,殆与俗同科。钱虞山论僧慧秀诗云:“昔人言僧诗忌蔬笋气,如秀道入者,正惜其无蔬笋气耳。”是诗僧要训也。侯景数梁太子:“吐言止于轻薄,赋咏不出桑中。”况于沙门乎!
锺伯敬云:“僧诗有僧诗气习,僧而必不作僧诗,便有不作僧诗气习。”似是百年前为万庵、大潮等道。江北海云:“僧诗不可有香火气,又不可无香火气。无则害德,有则害诗。简在有意无意间。”真至论也。
【校点记】
[1]原文及训读文皆作“快”。
[2]“如”原文作“知”,据训读文改。
[3]“禾”原文及训读文皆作“田”。
[4]此字原文及训读文皆作“创”。
[5]“郁”原文作“贿”,据训读文改。
[6]“堪”原文作“胜”,据训读文改。
[7]“末”原文作“未”,据训读文改。
[8]原文此处衍一“稹”字,据训读文删去。
[9]“羲”原文作“义”,据训读文改。
[10]“僭”原文作“潜”,据训读文改。
[11]原文逸“清”字,据训读文补。
[12]原文逸“数”字,据训读文补。
[13]“庾”原文作“庚”,据训读文改。
[14]原文此处衍一“薪”字,据训读文删。
夜航诗话 卷三
《毛诗》:“出其东门,有女如云。东门之池,彼美淑姬。东门之杨,昏以为期。”孟子踰东家之墻,搂其处子。宋玉《好色赋》:“臣里之美者,莫如臣东家之女。”《古乐府·孔雀东南飞:“东家有贤女,自名为罗敷。”皆言女子之事,必称东,是字法。盖东字,于春有情也。唐诗用方位字,如“茨菰叶烂别西湾”、“满天风雨下西楼”、“只今唯有西江月”、“一曲长歌楚水西”、“沈香亭北倚栏干”、“楚王宫北正黄昏”,亦皆不苟。
“西窗”,谓妇人寝室。如李义山《寄北》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赵德麟妻诗:“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其义可见已。梅鼎祚《春词》:“海棠残月照人低,枕上关山路欲迷。生怕啼莺惊晓梦,垂杨不种画栏西。”妙在“西”字,画龙点睛手段。祗南海《明诗俚评》曰:“画栏西,只谓轩前,西字趁韵耳。三浦梅园《诗辙》亦云。甚矣,其负良工苦心也。
服子迁《寄怀源京国》:“萧条白发岁华流,今日论心不可求。剪烛西窗君记否?殷勤一夜说千秋。”是若宿内人房中者,岂不太悖哉?恐后学袭谬,故为拈出之。
杜诗:“麒麟不动罏烟上”,言大明宫朝仪,罏元不动,不须言,而特曰不动者,言其势殆欲活动,而帖然能不动也。王建《十五夜》诗:“冷露无声湿桂华”亦痴想得妙,盖露之大下,疑于有声,而不知何间而下也。清人高文良:“风里银河似有声”,翻用陆放翁:“银河无声接地流”,殊使人爽然,可谓出蓝矣。
杜少陵曰:“良工心独苦。”又曰:“能事不受人促迫。”求诗书者不知此义,刻期追索,有如逋负,真人役也,不如署门以塞之耳。
六十一岁曰华甲,盏拆华字为六十一,犹四十八曰桒字年也。(何祗罗井生桒事,见《蜀志·杨洪传》注)《西游记》第二十回,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二。行者道:好好,华甲重逢矣!范石湖《丙午新正》诗:“祝我剩周华甲子,谢人深劝玉东西。”丙午,石湖元命之辰也。邦俗称八十八为米年,亦未为不典也。
邦俗年四十称为“初老”,开宴为寿,诗歌以祝之。据史,淳和天皇天长元年十一月,太上天皇年登四十,行庆寿之礼。《怀风藻》有刀利宣令《贺五八年》五言律诗。“初老”,见《菅家文草·饯奥州刺史》诗,其称亦尚矣。
赤穗义士小野寺秀和,字十内,为乐邸留守。事母孺慕不已,好学嗜风雅。仁斋先生《贺十内母诗》:“母氏年高九十强,无忧无病又无伤。老莱孝思谁能识?膝下犹呼作小郎。”盖纪实也。大石良雄之在山科,亦尝抠谒仁斋,隶籍门下云。十内歌咏载《近世畸人传》,忠烈之气见乎词矣。《畸人传》所载十内寄内手柬凡七通,藏在一身田小野寺氏。其先秀益为十内兄,当时住京师,故收而藏之。又有大石良雄书一通。大石良金、吉田兼亮、原元辰手书歌各一首,皆所遗十内内人,内人德义可见也。又伊藤梅宇《见闻谈丛》载:十内将东行,来古义堂与东厓惜别事,又及十内讣至,东厓往吊慰之,母氏悦其报主全义而死,深谢仁斋先生教育之恩焉。信是母而有是子也。
元人陈孚诗:“幸逢乙夜明王问,更喜丁年奉使还。”实妙对也。人质乙夜之故实,按:“段文昌《淮西碑》:“遵大禹栉风之志,有光武乙夜之勤。”是其出也。然《光武纪》云:“讲论经理,夜分乃寐。”无“乙夜”字。汉魏已来,以甲乙丙丁戊纪夜,谓之五夜。亦曰五更。乙夜即二更也。《汉书·天文志》:“永始元年四月壬戍甲夜,地节元年四月戊午乙夜,始见于此。又《周礼》:“司寤氏掌夜时。”郑玄注:“夜时,谓夜晚早。”若今甲乙至戊,其言今者古所无也。又《杜阳杂编》云:“文宗视朝后,,即阅群书,谓左右曰:“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何以为人君耶?”此亦因光武故事、《淮西碑》语而言尔,或引此为出,误矣。
七言古诗,一韵到底却非本色。韵不转诗不活。盖波澜变化,顿挫开阖,韵亦随而转,斯见其妙矣。或至事之剧,每二句转韵,语势随事势,所以迫促也。
“黄花”本称菊,亦谓菜花。司空表圣诗:“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是也。晋张翰诗:“黄花若散金”,通首皆言春景,此其所本也。红树谓霜叶,亦称花木。欧阳永叔《游春》诗:“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唐诗亦有之,今举所谙记耳。白乐天有“三五夜中新月色”之句,则新月亦不必初弦也。
“何如”,“何似”,与“孰若”同,言相比而不及也。“闻说梅花早,何如此地春?”“何似儿童岁,风凉出舞雩。”并叹其不及也,但在韵脚则与如何同,学者须知之。
“兼”,训“与”,然本义并也,故不可指相反者而言也,须照本义用之。少陵:“露翻兼雨打,开拆渐离披。”“日兼春有暮,愁与醉无醒。”“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白居易:“古坟何世人?不识姓兼名。”“土控吴兼越,州连歙与池。”“身兼妻子都三口,鹤与琴书共一船。”刘禹锡:“唯有诗兼酒,朝朝两不同。”“借问风前兼月下,不知何客对胡牀。”罗隐:“珍重云兼鹤,从来不定居。”“千崖兼万壑,只向望中看。”“可怜户外桃兼李,仲蔚蓬蒿奈尔何。”张乔:“落花兼柳絮,无处不纷纷。”“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杜牧:“十载名兼利,人皆与命争。”“荷花兼柳叶,彼此不胜秋。”元稹:“防戍兄兼弟,收田妇与姑。”郑谷:“酷爱山兼水,唯应我与师。”其义可见已。韦庄:“莫问荣兼辱,宁论古与今。”此虽相反,以荣辱相因而言。元稹:“乍见悲兼喜,犹惊是与非。”罗隐:“烂椹作袍名复利,铄金为讲爱兼憎。”亦是也。但赵嘏:“胡沙兼汉苑,相望几迢迢。”殆不成义,恐偶误耳。
“将”,训“与”,凡相对相反皆可言也。《世说》:“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谈。”《搜神记》:“将三四人至岑村饮酒,小醉暮还。”《北史》:“郑颐、宋钦道二人,权将杨愔相埒。”《龙城录》:“宁王画马化去,信知将造化俱也。”此皆相对而言,诗句则不暇枚举。卢照邻:“不辨秦将汉,宁知春与秋?”王勃:“归骖将别棹,俱是倦游人。”亦皆言反对之物,余可准知已。
“和”亦训“与”,本义同也,合也。杜甫:“台州地濶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罗隐:“嘉陵路恶石和泥,行到长亭日已西。”杜荀鹤:“酒旗和柳动,僧屋与云齐。”司空曙:“静与懒相偶,年和衰共催。”李咸用:“鸟隔寒烟语,泉和夕照流。”姚鹄:“残星萤共失,落叶鸟和飞。”韩偓[1]:“烟和魂共远,春与人同老。”丘为:“鸟共孤帆远,烟和独树低。”其义可见已。刘克庄:“幸然不识桃和柳”,范成大:“可怜世上金和宝”,杨万里:“要知春事深和浅”,“仕和不仕得相关”,此全同与,盖奇法也。
或尝示予曰:“‘为’,训‘被’,平声。张九龄:‘尝蓄名山意,兹为世网牵。’孟浩然:‘岂啻昏垫苦,亦为权势沈。’杜甫:‘每欲孤飞去,徒为百虑牵。’白居易:‘岂独年相迫,兼为病所侵。’韩愈:‘清为公论重,宽得士心降。’刘禹锡:‘欲向醉乡去,犹为色界牵。’卢纶:‘久为名所误,春尽始归山。’李颀:‘文字为人弃,田园被债收。’皆是平声。此方诗人胡用失黏,虽老匠犹或缪诸。”故历举以证之:《十八史略》:“为楚所灭”,“为秦所灭”,皆注去声,误矣。然以余所见,亦未必拘泥。唐李中:“信步腾腾野岸边,离家都为利名牵。”宋苏舜钦《明河篇》:“几为浮云乱,都宜小雨晴。”欧阳修:“世味唯存诗淡泊,生涯半为病侵陵。”明王越:“鬓为边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炼成丹。”此乃作仄声用,盖借以叶也。《左氏·僖二十二年传》:“楚子入飨于郑。”杜注:“为郑所飨。”陆氏释文:“为,于伪反。”《二十五年传》:“吕却畏偪。”注:“畏为文公所偪害。”释文同上。由是而言,陈殷《史略》注亦未必无据也,要之诗中平去通用可也。
“等头”,犹“平头”也。元稹:“流年等头过”,“等头成长尽生涯。”白居易:“请君莫道等头空”,“甲子等头怜共老。”皆言彼此平等也。《唐诗金粉》以为“犹等间”,误甚。又,“遮渠”与“从渠”正相反,《金粉》以为同义,尤谬。
“闻道”,闻人道其事也。“闻说”、“听说”并同。“见说”,言亲见其说之非传闻风声也。梅庄《诗语解》:“道说并助语。”谬矣。杜子美诗题:《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韩文《黄家贼事宜状》:“见说江南所发四百人。”《石鼎联句序》述轩辕道士事曰:“刘往见衡湘间人说云年九十余矣。”段成式《酉阳杂俎》多记人话,称见某说,皆言的闻也。韦庄诗:“见尔此言堪恸哭”,王建《宫词》:“近见兰台诸吏说,御诗新集未教传。”张籍《赠隐者》:“常见邻家说,时闻使鬼神。”僧贯休《思贾匡》:“近见禅僧说,生涯胜往时。”僧齐己:“瘴国频闻说,边鸿亦不游。”此类不可胜举。“知道”,“解道”,亦皆训“言”,学者多误,故详焉。 “到头”,言穷到尽头,犹云“至竟”也。《古乐府·那呵滩曲》:“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盖欲其不行之切,冀篙橹皆折而不能行,果遂我所愿而还,不怨人而怨物,写惜别痴情也。陆龟蒙诗:“渊明不待公田熟,乘兴先秋解印归。我为余粮春未去,到头谁是复谁非?”张碧《农夫诗》:“运锄耕斸侵星起,陇亩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贾岛:“掘[2]井须到底,结交须到头。”刘得仁:“道贵行无我,禅难说到头。”卢仝:“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白居易:“无奈攀缘随手长,亦知恩爱到头空。”“老过占他蓝尾酒,病余收得到头身。”罗隐:“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上国英雄漫多少,到头徐福是男儿。”李元甫:“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吴融:“到头一切皆身外,只觉关身是醉乡。”李咸用:“到头积善成何事?天地茫茫秋又春。”徐夤:“休说雄才间代生,到头难与运相争。”“官达到头思野逸,才多未必笑清贫。”南唐李后主:“万古到头归一死,醉乡葬地有高原。”东坡词:“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四时占候谚语:“朝立秋,暮飕飕。夜立秋,热到头。”《五杂俎》论游山事云:“到头而无所得,毋中道而生厌怠。”皆言其极也。又东坡:“暂著南冠不到头,却随北雁与归休。”言未终任而去,翻用柳柳州“一生判却归休”,谓著南冠到头”也。陈仲山:“开口尽言投老易,到头只是挂冠难。”言至老而未果也。陈龟峰:“可怜玉帐几韩刘,收拾关山不到头。”言功垂成而废,盖叹宋室南渡之后,张韩刘岳诸将恢复之谋不遂也。《方正学》题买臣妻墓:“丁宁嘱付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言不可半途而弃也。或谬作到处用,故详辩之。
“不分”,六朝以来语。“分”“忿”通。加“岂”字看,训“岂不忿”,言不胜忿也。《古世说》:“于法兰与支公争名,后精渐归支,意甚不分。”颜之推《还魂记》:“陶继之枉杀一妓,夜梦妓来云:‘昔枉见杀,实所不分,诉之,得理。故今取君。’”《传灯录·闍夜多传》:“不忿作色”,皆甚愤意。唐诗多用之。老杜:“不分桃花红胜绵,生憎柳絮白于绵。”仇注:“言不能分辨也。”东厓《秉烛谈》:“谓不自知己分也。”俱未之深考耳。盖骂其恼人,犹谚谓:可爱者,反曰可憎也。崔湜《倢妤怨》:“不分君恩断,新妆视镜中。”李端:“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分朝来喜鹊声。”柳公权:“不分前时忤主恩,已甘寂寞守长门。”王建:“不分君家新酒熟,好诗收得被回将。”郑谷《蜀中春暮》:“不忿黄鹂惊晓梦,唯应杜宇信春愁。”或通作“愤”。赵瑕赋《倦寐听晨鸡》:“不愤连年别,那堪长夜啼。”牛嵪《杨柳枝词》:“不愤钱塘苏小小,引郎松下结同心”是也。《东坡杂纂》有“旁不忿部”曰:“村汉有钱,曰俗夫有好妻。”又《梦溪笔谈》:“鞠真卿守润州,民有斗殴者,本罪之外,别令先殴者出钱,以与后应者。小人靳财,兼不愤输钱于敌人,终日纷争相视,无敢先下手者。”此亦可见已。
“无赖”,本谓无所聊赖也。《史记·高祖本纪》:“大人常以臣无赖,不能治产业。”陈徐陵《乌栖曲》:“唯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此为骂辞,後世因转为难为怀之辞,亦以可爱为可憎之意。老杜:“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剑南春色还无赖,触忤愁人到酒边。”段成式《杨柳词》:“长恨早梅无赖极,先将春色出前林”是也。徐凝《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联珠诗格》云:“爱钟于扬州。”此解人多不晓。盖忆烟花旧游,憎其豪夺天下风流也。又《唐诗贯珠》评温庭筠:“窗间桃蕊宿妆在,雨后牡丹春睡浓”云:“原是极无赖语,因雨与花草相通,遂成蕴藉。评崔钰“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乾”云:“二句无赖之极,犹在侧边可恕。此则谓猥亵也。
《野客丛书》云:“唐时扬州为盛,通州为恶,当时有‘扬一益二’之语。十里珠帘,二十四桥风月,其气象可知。张祐诗曰:“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曰:“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舞袖客纷纷。如今不是承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其盛如此。通州反之。白乐天诗曰:“通州海内恓惶地,司马人间冗长官。”元微之诗曰:“折君灾难是通州”,又曰:“黄泉便是通州郡”,其不美如此。一谓神仙,一谓黄泉,相去霄壤。余因按:唐小说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亦以其为海内第一,特举而言之,所以称二分无赖,观此可见矣。唐末之乱,荡为丘墟。宋时复盛,稍成壮藩,尚不能及唐之什一。今则苏州、杭州为最盛,燕京乃其次也,扬州应居第四五等耳。但美姝于今为盛,《五杂俎》云:“维扬居天地之中,川泽秀媚,故女子多美丽,而性情温柔,举止婉慧,亦其灵淑之气所锺,诸方不能敌也。”盖如我平安城,水土清淑,为姝丽之乡也。
“疆埸”,出《左传》,“埸”音“易”,言疆土至此而易也。明人诗中皆作“场”字,余尝笑其不识字。后见陈后主诗:“马草报疆场”,叶阳韵,唐人遂作平声用。骆宾王:“膂力风尘倦,疆场岁月穷。”高适:“许国从来彻庙堂,连年不得在疆场。”武元衡:“汉庭从事五人来,回首疆场独未回。”沈亚之:“劳君辍雅语,听说事疆场。”是明人所本,盖亦卧閤讹作卧阁之类,乃诗家一语耳。
老杜:“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雍陶:“初归山犬翻惊主,久别江鸥却避人。”吴融:“见多邻犬遥相认,来惯幽禽近不惊。”句法相袭而反其义,所谓换骨脱胎之法也。
指物称“公”,诗家雅谑。杜牧:“偃蹇松公老,森严竹阵齐。”刘禹锡:“海云悬飓母,山果属猿公。”卢仝:“井公莫怪惊,说我成憨痴。”僧皎然:“吾知世代相看尽,谁悟浮生似影公。”敬去文:“爱此飘飘六出公”,谓雪也。东坡“苦厌黄公聒醉眠”,谓莺也。与晋人呼竹为君同意。《全唐诗》禹锡诗注:“《越绝书》有猿公,张衡赋南都有‘猿公长啸’之句。”繇是而言,谓猿为公旧矣。
自称曰“公”。《史记·陆贾传》:“无久015 █公为也。”李贺有《恼公诗》,赋佳人事。杜牧:“十载青春不负公”,陆游:“竹外梅花欲恼公”,皆本于陆贾语。
《古乐府·独漉篇》:“我欲射雁,念子孤散。”子即指雁说。施肩吾诗:“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又“管城子”,“毛锥子”,皆以“子”称。
太白《峨眉山月歌》:“思君不见下渝州”,指月称“君”也。罗隐《黄河》诗:“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言水为“君”也。王建《对酒》:“从来事事关身少,主领春风只在君。”称酒为“君”也。罗隐《笼中鹦鹉》:“劝君不用分明语,语得分明出转难。”韩偓《咏翠鸟》:“狭弹小儿多害物,劝君莫近市朝飞。”呼鸟为“君”也。翁承赞《题槐》:“忆昔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僧慕幽《咏柳》:“今古凭君一赠行,几回折尽复重生。”谓树为“君”也。然语气自有轻重也。
贾浪仙炼“推”“敲”字,举手作势,不觉冲京尹节。其用力苦心,何止“吟安一个字,橪断数茎须”耶。盖诗,一字之用,系全句死活,画龙点睛手段,其妙在于稳。故学者每作一篇,须与人商榷以求无片言不稳,不可等闲放过也。僧齐己喜吟,郑谷在袁州,齐己投诗诣之。有“自封修药院,别下著僧床”之句,谷览之曰:“善则善矣,一字未安。”经数日再谒,曰:“改‘下’为‘扫’如何?”谷大嘉赏,结为诗友。后又有《早梅诗》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未若一枝。”齐己不觉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为齐己一字之师。张迥《寄远》诗曰:“蝉鬓凋将尽,虬髯白也无。”携谒齐己。己点头吟讽,为改“虬髯黑在无”,迥拜为一字师。李频《题四皓庙》中二联云:“天下已归汉,山中犹避秦。龙楼曾作客,鹤氅不为臣。”以示方干,干曰:“善则善矣,内‘作’字太粗,难换,‘为’字甚不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能不为臣耶?当改‘称’字。”频惭而服。任翻《游天台巾子峰题寺壁》曰:“绝顶新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峰月照一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既去,观者取笔改“一”字为“半字”。翻行数十里,乃得半字,亟回欲易之,及到题处,则已改矣。因叹曰:“台州有人!”王贞白作《御沟诗》,前联云:“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示僧贯休,休曰:“甚善,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曰:“此公思敏,当即来。”乃取笔书字于掌心以待,贞白果回,忻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休展手示之,无异所改,遂订深契。唐人于诗极力体认,一字不苟如此,所以深臻其妙也。宋乖崖张公咏尝有一诗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材就几案见之,改“恨”为“幸”字。张出视稿,曰:“谁改吾诗?”萧曰“为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今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耶?”张喜谢曰:“楚材,吾一字之师。”此则匪直诗之巧拙也。元萨都剌《送濬天渊入朝》云:“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闻者无不脍炙,唯山东有一叟鄙之。萨以素惬意,特步访问其故。叟曰:“此联措词固善,伹‘闻’字与‘听’字一合耳。”萨曰:“当以何字易之?”叟曰:“宜改作‘厌看’。”萨诘其看字,叟曰:“唐人有‘林下老僧来看雨’。”萨俯首拜谢。明杨慎登眺山寺。见雨霁虹霓下饮涧水,日射其旁如盼睐,得句云:“渴虹下饮玉池水,斜日横分苍岭霞。”自谓切景。张愈光曰:“‘斜’字犹未称‘渴’字。”后阅《庄子》:“日方晲”衍义云:“日斜如人晲目。”遂改作“晲日”。愈光曰:“‘渴虹’、‘晲日’,古今奇句也。”清袁枚《送人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曰:“‘门’字不响,应改‘关’字。”又赠张某云:“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曰:“‘称’字不亮,应改‘呼’字。”袁从谏如流,不待其词之毕。自言:“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此亦皆可鉴观矣。余尝谓学者曰:“作诗须被人骂过几年,方得上达工夫,不然而师心自任,徒悦人之谩誉,虽多亦奚以为?”盖文字自看,终有不觉处,须赖他人拈出。故必就师友而质焉,深求其疵而去之。曹子建之才犹喜人讥弹,所以称绣虎也。
《四溟诗话》曰:“意巧则浅,若刘禹锡:‘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是也;句巧则卑,若许用晦:‘鱼下碧潭当镜跃,鸟过青嶂拂屏飞’是也。”又曰:“李频:‘星临剑阁动,花落锦江流。’譬诸佳人掌而对壮士拳也。若曰:‘月落锦江寒’,便相敌矣。”此为逐时好耽宋诗者,尤中其膏肓矣。
诗韵贵稳,韵不稳则不成句,故作诗必选韵,强斗险徒费力耳。李杜大家,不用僻韵,非不能用,乃不屑用也。《四溟诗话》云:“诗用难韵,起自六朝。若庾开府:“长代手中浛”,沈东阳:“愿言反鱼016 █,从此流于艰涩。陆龟蒙:“织作中流百尺篊”,韦庄:“汧水悠悠去似鉼”,二字近体不宜用。譬若王右军偕诸贤于兰亭修禊,适高丽使者至,遂延之席末,流觞赋诗,文雅虽同,加此眼生者,便非诸贤气象。韩昌黎、柳子厚长篇联句,字难韵险,夸多斗靡,或不可解,抅于险韵,无乃庾沈启之邪?此诫实宜鉴观,凡其音涉哑滞者,晦僻生涩者,一切宜弃舍耳。或其韵皆平稳,唯一句奇险,如油盏点水,尤可厌之甚也。
诗之韵脚,如室之基址,室焉而基址不牢,则结构虽壮,而倾欹不安,不得其为家也。仓山居士云:“忘足,履之适也;忘韵,诗之适也。”旨哉言乎!
吴可有《藏海诗话》曰:“和平常韵,要奇特押之,则不与众人同;如险韵,当要稳顺押之方妙。”此亦押韵要诀也。
《沧浪诗话》曰:“不必太著题,不必多使事。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脱洒,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董,最忌趁贴。”仅四十六字,说尽要诀。诗法虽多,其大要不外此尔。贵响贵圆,最是金针。
李赞皇与白乐天恶,每屏其诗不观。刘梦得以为言,赞皇曰:“吾与斯人不足久矣,览之恐回吾心。”何其执拗也?然君子于小人不可不如是,巧言令色之蛊惑也,不觉自陷术中矣。如乐天,虽有怨,不以人而废言可也,若回吾心,不亦幸乎?
咏绘事用彩笔,人或咎之,殊不知自有典故。李总《大唐奇事》载:“鲁人廉广,因采药于泰山,遇一异人,谓廉曰:‘我能画,可奉君法,但密藏焉。’因怀中取五色笔以授之。为中都县李令于壁上画鬼兵夜出战,李不敢留,遂毁所画是也。”又李白《粉图山川歌》:“名工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裴揩《观修处士桃花图歌》:“可怜彩笔似东风,一朵一枝随手发。”罗隐《画牡丹》:“叶随彩笔参差长,花逐轻风次第生。”徐铉《送写真成处士》:“传神踪迹本来高,泽畔形容愧彩毫。”即无廉广事,亦用之无妨也。
物长曳地曰“窣”,盖形容之语。唐玄宗诗:“灞岸垂杨窣地新”,岑参:《赤骠马歌》:“尾长窣地如红丝”,和凝:“停稳春衫窣地长”,金史肃:“窣地山云不世情”,元郭钰:“高阁朱帘窣地垂”,并译“比企须屡”,言其拂地之貌,如窣窣有声也。其详载诸《荟瓒录》。《蕉中诗语》解为剗地,忽地之类,谬矣。如杜荀鹤:“垂露竹黏蝉落壳,窣云松载鹤棲巢。”李从善《蔷薇》诗:“嫩刺牵衣细,新条窣草垂。”作何解耶?
李诗:“松涛五月寒”,杜诗:“陂塘五月秋”,或疑其不系六月,盖彼方气候早,五月已苦热也。如二月花,九月霜,皆先我一月,亦可以见矣。
“纯”训“专”,不杂他物也。杜工部:“半陂已南纯浸山”,岑嘉州:“庭树纯栽橘”,又:“杜陵树边纯是花”,“四时纯作青黛色”,寒山子:“掘得一宝藏,纯是水精珠。”诗家不多用,仅见此尔。
“健”,壮也,疆也,兼有爽快之意,因谓气王为健,故多言秋事。白居易:“御热蕉衣健,扶羸竹杖轻。”“朝衣薄且健,晚簟清仍滑。”“翩翩稳鞍马,楚楚健衣裳。”韦庄:“墙头山色健,林外鸟声欢。”韩偓:“天凉氛祲消,暑退松篁健。”杜荀鹤:“雪峡猿声健,风柽鹤立危。”司空图:“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薛能:“榆荚奔风健,兰芽负土肥。”李咸用:“渐喜秋弓健,鸦翻白草齐。”僧齐己:“驿树秋声健,行装雨点斑。”范成大:“帆重腹愈饱,橹润鸣更健。”杨万里:“几丝微雨噀前山,半点轻寒健牡丹。”背言气力旺也。
“悭”音“鬜”,吝惜也。诗家所用转为数义。僧贯休:“宅成天下借图看,自笑平生眼力悭。”训小,言不能广见也。姚孝锡:“欢来聊破酒肠悭”,杜本:“饮量素悭难止酒”,陆游:“狂恨酒樽悭”,并言乏少也。折彦质:“峭峯断续天容缺,高垒萦纡地势悭。”言其境迫窄也。朱淑真:“东风吹雨苦生寒,悭涩春光不放宽。”言啬而滞之也。杨万里:“上巳巧当寒食后,春风悭放牡丹枝。”又《咏海棠》:“开时悭为渠侬醉,却恨飘零可若何。”训仅,盖悭涩而仅及也。朱熹:“只有诗情老更悭”,又,“下走才悭难属和”,陆游:“疾病临觞懒,尘埃得句悭。”并言才乏而吟涩也。袁桷:“三江潮来日初晚,九堰雨悭河未盈。”言雨乏也。韩琦:“近腊犹悭六出繁,忽惊盈尺及民宽。”范成大:“腊浅得春全未暖,雪悭和雨最难晴。”陆游:“泽国气候晚,仲冬雪犹悭。”“木落风初劲,云低雨尚悭。”并言涩而不雨也。苏轼《祈雪赠舒尧文》:“愿君发豪句,嘲诙破天悭。”本李白:“披豁露天悭”,言天啬而不降雪也。陆游:“东风吹雨破天悭”,萨都剌:“欲晴不晴天气悭”,言涩而不晴也。高启:“时当严冬雪初霁,古木寒瘦流泉悭。”言水乏流涩也。王贞白:“石响铃声远,天寒弓力悭。”言弓劲而难挽也。方孝孺:“问俗乡音异,消愁酒价悭。”杨载:“不喜为文富,长忧得酒悭。”言不能容易沽也。又,韩愈:“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掏悭。”杨万里:“蠹简三更寂,寒灯半点悭。”杨基:“美人别后缘诗瘦,白玉腰围一尺悭。”犹弱也,言不足其数也。又,恶钱曰“悭钱”,见《鹤林玉露》。
唐荆川云:“‘青云士’,出《伯夷传》,谓圣贤立言传世者,非谓登仕路也。自宋人用‘青云’字于登科诗中,遂误至今不改耳。”按:“青云”,本谓晴天,因谓人之显著,有以德言者,有以位言者,又有言世外高志,伯夷传所称者,言其德可仰,如天之高也。《范雎传》:“不意君能致于青云之上。”班固《答宾戏》:“抗之在青云之上。”扬雄《解嘲》:“当途者升青云。”颜延年《五君咏》:“仲容青云器,实秉生民秀。”此谓官位之高显也。《续逸民传》:‘孔稚珪隐居衡阳,王钧过之,珪曰:‘殿下处朱门,游紫闥,讵得与山人交耶?’王曰:‘身处朱门而情游沧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云。’”《世说》:“沙门道研求谒苏琼,意在理债,琼每见则谈问玄理,研无由启口,曰:‘每见府君,径将我入青云间,何由得论地上事?’遂焚其券。”《北山移文》:“干青云而直上。”阮籍诗:“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施?”王康琚《反招隐》:“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中。”此则谓遁世之高远也。事理之无穷,不可执一而论已。
“青云志”,亦有二义。《续逸民传》:“嵇康早有青云之志。”谓高尚其事也。王勃《膝王阁序》:“穷当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张九龄诗:“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并谓显功建德也。俗人谓贪进官,非也。
“风尘”,亦有数义。《汉书·终军传》:“边境时有风尘之警。”《后汉·祭彤传》:“胡夷皆来内附,野无风尘。”班固《答宾戏》:“蹑风尘之会,履颠沛之势。”《晋书·陶璜传》:“风尘之变出于非常。”吴迈袁诗:“人马风尘色,知从河塞还。”杜甫《昭陵》诗:“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并言兵乱也。《晋书·王戎传》:“王衍神姿高彻,自然是风尘表物。”郭璞《游仙诗》:“高踏风尘外,长揖谢夷齐。”此对物外而谓人寰也。《世说》注:“竺法深居止京邑,以不耐风尘,考室剡东峁山。”又引王丞相别传云:“导家世贫约,恬畅乐道,未尝以风尘经怀。”《北梦琐言》:“夏侯孜相国未遇,伶俜风尘,所跨蹇驴无故坠井。”陆机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并谓俗累已。《晋书·虞喜传》:“处静味道,无风尘之志。”《戴若思传》:“安穷乐志,无风尘之慕。”方于诗:“风尘辞帝里,舟檝到家林。”泛指宦途而言。李白《鸣皋歌》:“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乎夔龙蹩躠于风尘?”谓俗吏之职也。杜甫:“悲君随燕雀,薄宦走风尘。”高适:“一卧东山三十春,岂知书剑老风尘。”元稹:“朝陪香案下,暮作风尘尉。”此乃对京官而谓郡县也。又宋人王明清《摭青杂说》:“谓妓坊为风尘。曰:妾失身风尘。曰:我在风尘中。”盖亦谓其污乱也。
李攀龙诗:“明朝何处风尘吏?回首青云是旧游。”时李出守顺德,盖朝官清高,故以“青云”称,郡职喧浊,故谓之“风尘”。唐人蒋吉次《青云驿》云:“行人几在青云里,底事风尘犹满衣。”亦以“风尘”反衬“青云”,其义可见已。世或作诗而不识字,有位在“青云”而言称“风尘”者,其失体何如哉!
余平生为诗,不喜叠韵,为人次韵,尤忌数叠,恐伤风雅之道。盖叠和相竞是夸能斗技,小人之争,不翅污翰墨也。僧义堂《空华集》有五言律至三十和,七言律至四十和者,何其不惮烦之甚。
《伊洛渊源录》载:“胡文定公家至贫,然贫之一字,于亲故间,非唯口不道,手亦不书。尝戒子弟曰:‘对人言贫者,其意将何求?汝曹志之,予拙于生事,一贫彻骨,然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庶几不改其乐。但于诗词间,动辙告饥号寒,及读斯语,惕然惭悔。宁寒饥而死,终不作寒乞声向人。’自是愬穷之语绝笔不复言矣。”杨诚斋《夜寒独觉》诗:“尚有布衾寒似铁,无衾似铁始言贫。”亦有见乎此也。陈后山能忍贫,平生闭口不肯少陈。达官名士有袖白金馈之,见其容色无穷态,竟不敢出。此尤可钦也。或曰:“如渊明何如?”余曰:“渊明固可,吾则不可,身分乃尔。谚所谓鸟学鹭鹚,多见其不知量也。”
陆俨山曰:“登山涉水之间,专事赋诗,则反碍真乐。大抵江山既胜,风日又佳,从以良朋[3]韵士,便当极跻攀眺望之兴,罢从灯下,或日夕追怀所遇,历历在目,然后发之诗文,庶几各极其惬而无累矣。”此言大好,可谓游山妙典。《曲江春宴录》曰:“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最是活脱。
宋喻汝砺《谒诸葛庙》诗,有“天心固难亮”之句,谒庙犯讳,非礼莫甚焉。凡题墓赞像,苟不用心,或有此失,不可不慎也。
韩退之诗:“泥盆浅水詎成池,夜半青蛙圣得知。”元刘善因:“斗水那容掉尾鲸,青蛙昨夜圣来呜。”亦盆池诗,全剽袭韩诗也。按“圣”字为虚活用,译“索秃窟”,盖其所未可知,而早已得知之,故曰“圣”。僧某《郊行作》:“白衫装作野人样,早被村翁圣得知。”既曰“早”,又曰“圣”,何耶?信哉作诗不可不识字也。
诗用“星”字,犹云“点”也。一点微火曰“星火”,物碎点点琐细曰“星碎”,细货杂陈者曰“星货铺”。故谢康乐诗:“星星白发垂”,欧阳公《秋声赋》:“黟然黑者为星星。”言白发始生,鬓华点点也。因为些少之义。杨诚斋“风蝉幸自无星事,强为闲人报夕阳。”言无一点细事也。张谷山:“冬来未觉有星寒,山未全癯尽耐看。”言未有一点微寒也。
“蓝尾酒”,谓最后饮之杯也。庄绰《鸡肋编》云:“白乐天诗:‘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餳。”“蓝”与“婪”通,贪也。尝见唐小说载:有翁姥共食一饼,忽有客至云:使秀才婪泥。于是二人所啖甚微,末乃授客,其得独多。故用“贪婪”之字。如岁盏屠苏酒,是饮至老大,最后所得多,则有贪婪之意。黄朝英《缃素杂记》云:“‘婪’本作‘啉’,‘啉’者,贫也。谓处于座末,得酒最晚,腹痒于酒,既得酒巡匝,更贪婪之,故‘啉’字从口,足明贪婪之意。”又杨伯喦《臆乘》:“后世酒器,有伯雅,叔雅,季雅,大曰‘婪尾觞’,此谓压尾大杯也。”
唐末人谓芍药为“婪尾春”,以其殿群芳也。杨万里诗:“破除婪尾暑,领略打头清。”程松圆诗:“纱帽鬓丝婪尾席,玉箫金管两头船。”盖因“婪尾酒”通用,凡居最后者,皆谓之“婪尾”也。
张潮江《南行》:“芡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范戍大诗:“荻牙抽笋河豚上,楝子花开石首来。”明蒋山卿诗:“春风细雨柴门闭,一树莺啼杏子花。”朱多炡诗:“峭风欲阁游人履,吹尽墙头奈子花。”杨慎诗:“菜子花如黄金色。”“子”,俗语助辞,犹“金子”,“扇子”之类,盖单名以其难呼,故添“子”字耳。“月子”,“亭子”,人率知之,又有“雨子”,“雪子”,“楼子”,“寺子”等,并见宋人诗。
勒韵,部勒之意。谓定其所押,不容移易也。《唐诗纪》有王湾《丽生殿赐宴同勒天前烟年四韵应制》五言律诗。马镳衔曰“勒”,盖比之制马以勒,不敢肆奔轶也。若但限字者,不必定其处,后先自在也。刘得仁《春雨》诗:“气蒙杨柳重,寒勒牡丹迟。”李山甫《牡丹》诗:“邀勒春风不蚤开,众芳飘后上楼台。”范成大诗:“司花好事相邀勒,不著笙歌不肯春。”又,“隔年寒力冻芳尘,勒住东风寂寞滨。”并言钳勒而驻住之也。逼致人死曰“逼勒”令死,绞杀曰“勒死”,亦此义也。
诗用春风,有富盛之意;秋雨秋风,有衰飒之意。宋宝庆初,钱塘诗人陈起有作曰:“秋雨梧桐皇子府,春风杨柳相公桥。”以其哀济邸而诮史弥远,逮下狱流窜,劈其所著《江湖集》版,诏禁士大夫作诗。弥远死,诗禁解。盖诗意所寓在春风秋雨四字也。俗谓请借财货曰“打秋风”,倡家谓游壻贫者曰“秋风客”,又老妓曰“秋娘”,见白香山诗,其义可见已。
字书,水旁曰“沙”,译“白末”。“沙田”,“沙村”,“沙户”,“沙店”,皆谓依江海之汀者。杜诗:“野船明细火,宿雁聚圆沙。”言平沙中一团高起者。张籍诗:“送客沙头宿,招僧竹里碁。”言宿水边村家。刘克庄有《十五里沙》诗,盖如我镰仓七里滨、安房九十九里滨者也。
平衍田野谓之“川”。杜预《左传注》:“平川广泽可井者井之,原阜堤防不可井者町之。”盖井田沟洫之制,自遂达于沟,自沟达于洫,自洫达于浍,自浍达于川。周礼遂人:凡治野,夫间有遂,十夫有沟,百夫有洫,千夫有浍,万夫有川。则一川之地三十二里有半,所以称“平川”也。《册府元龟》:“唐阴皇赐同州刺史姜师度诏书:‘今原田弥望,畎浍连属,由来榛棘之所,遍为秔稻之川。”谓平田大辟也。杜甫《移居东屯作》:“平地一川稳,高山四面同。”戴叔伦诗:“一川红树迎霜老,数曲清溪绕寺寒。”郭云《寒食》:“兰陵士女满平川,郊外纷纷拜古埏。”王安石:“梅残半林雪,麦涨一川云。”苏轼:“目尽孤鸿落照边,遥知风雨不同川。”杨万里:“霜红半脸金罂子,雪白一川荞麦花。”朱熹:“九曲将穷眼豁然,桑麻雨露见平川。”杨慎《游点苍山记》:“满川烈日,农人刈麦,皆谓平田广衍之境也。”《玉堂闲话》云:“兴元斗山观,自平川耸起一山,四面悬绝,其上方于斗底,故号之。”此犹言平野也。蜀中曰“川”,亦谓其入峡数百里始得平野,豁然广衍。范成大诗:“从此蜀川平似掌,更无高处望东吴”是也。谓取岷江、沱江、黑水、白水四大川以为名者,盖后世之说已。
《说文》:“欺,诈欺也。”诗人所用有数义。丘为《梨花》:“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徐铉《咏泉》:“润滋苔藓欺茵席,声入杉松当管絃。”杜牧:“舐笔和铅欺贾马,赞道论功鄙萧曹。”此常用字面,言不可辨别也。卢延让:“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卢肇:“老猿啸狖还欺客,来撼窗前百尺藤。”孙鲂《咏柳》:“颠狂絮落还堪恨,分外欺凌寂寞人。”姚合:“天公与贫病,时辈复[4]轻欺。”并谓轻侮也。李九龄《寒梅》:“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秦观:“风霜欺独宿,灯火伴冥搜。”谢灵运:“皎皎明发心,不为岁寒欺。”姚合:“远钟惊漏压,微月被灯欺。”白居易《酬思黯戏赠》:“妬他心似火,欺我鬓如霜。”并[5]谓侵凌也。
纡训屈。唐诗多用之。如张九龄:“道在纡宸眷,风行动睿篇。”李适之:“凤楼纡睿幸,龙舸畅宸襟。”崔泰之:“饯送纡天什,恩荣赐御衣。”宋之问:“何日纡真果,复来入帝京”是也。独少陵:“三分割据纡筹策”,本当用运字,为声律替代耳。虞注云:“鼎立之计,屈曲而费心思。”可笑。《焦氏笔乘》训未伸,其说尤迂。
端,训正,端的之意,犹言真而轻,故释“保哞尼。”《汉书·许皇后传》:“奈何妾薄命,端遇竟宁前。”颜注:“端,正也。”鲍昭诗:“容华坐消歇,端为谁苦辛?”张籍:“共贺春司能鉴识,今年端合得公卿。”陆龟蒙:“素017 █ 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黄庭坚:“玉堂端要真学士,须得儋州秃髯翁。”杨万里:“未惜诗脾苦,端令鬼瞻寒。”陆游:“新买一蓑苔样绿,此生端欲伴渔翁。”王十朋:“声名毁誉常相随,死生穷达端有命。”陈与义:“此间兼吏隐,端不减游嵩。”沈与求:“千万买邻真左计,一邱端约老相过。”右并玩并味,可以会其旨矣。
的,明也,实也,犹言定而重。译“达失加你”。王建:“千万求方好将息,杏花寒食的同行。”“麦收上场绢在轴,的知输得官家足。”杜收:“此信的应中路见,乱山何处拆书看。”白居易:“除却朗之携一磕,的应不是别人来。”皮日休:“开时的定含云液,劚后还应带石花。”罗隐:“到彼的知宣室语,几时征拜黑头公。”僧齐己:“来年的有荆南信,回札应缄十样笺。”皆料度之辞也。
刚,亦端的之意,犹言正而重。译“的乌奴”。孟郊:“刚有下水船,白日留不得。”皮日休:“终然合委顿,刚亦慕寥廓。”“刚恋水云归不得,前身应是大湖公。”又,“刚为浮名事事牵”,陆龟蒙:“赖得伍员骚思少,夫差刚免似荆怀。”又,“才成好梦刚惊破”,温庭筠:“世间刚有东流水,一送恩波更不回。”方干:“可怜妍艳正当时,刚被狂风一夜吹。”许浑:“朱门大有长吟处,刚傍愁人又送愁。”吴融:“犹嫌未远函关道,正睡刚闻报晓鸡。”又,董糓《碧里杂[6]存》[论尺]云:“两臂引长,刚得八尺,谓之一寻。”文语不多见,俗语曰“刚刚”,如:“刚刚是未牌时分”,“刚刚一千两足数”是也。
《五杂俎》云:“世多以阳春白雪为寡和,盖自唐人诗已误用之矣。宋玉本文:‘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之者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属而和者不过数人,其曲弥高,和者弥寡。’则“阳春白雪”未为寡和,引商刻羽乃为和寡也。”此本出于宋人朱昱《猗觉寮杂记》,在杭错袭其说也。按:《后汉书·周举传》引古语曰:“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此称古举之,则非当时创语也。魏陈琳答东阿王笺:“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然后东野巴人蚩鄙益著。”晋张协《杂诗》:“不见郢中歌,能否居然别。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则古词已然矣。可见唐人有所据也。盖赋诗择好字面,故使事不太泥,还将错就错,以为故实尔。若称高曲必用流徽,便堕理屈而不雅矣。钱希言《戏瑕》云:“高唐赋中,旦为行云,而诗词皆作朝云,莫有称旦云者,看来古人下字炼语,皆须韵致,不专以理胜也。”此与余所见,事异而意同。
《天宝遗事》系好事伪作,不可为典要,杨用修辩之甚详,温公《通鉴》采之过矣。然在诗家不必穿凿,妄言妄听,作点缀词章用可也。
简文《雁门太守行》云:“日逐康居与月氏。”萧子晖《陇头水》云:“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皆非题中所有之地。吴均《答柳恽》云:“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两地相去三四千里,自非钳且大丙之御,孰能晨发暮至也?岑参《送颜真卿使河陇》诗中:“楼兰、萧阙与天山、昆仑,皆地方悬绝,不相干涉。李白《明妃曲》:”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玉关与西域相通,自是公主嫁乌孙所经,非与匈奴往来之道,盖边塞之咏,总因非身历其境,悬拟之词,故不的当,抑又所以见其旷莫无际,不翅如出襄城之野,故使读者亦复茫然,此尚有可诿者也。苏武诗有“俯看江汉流”之句,其时武在长安,安得有江汉?白居易《长恨歌》:“峨眉山下少行人”,蛾眉在蜀西极,与幸蜀路全无交涉。诗家使事,虽不太泥,其乱本国地理,何孟浪之甚。
古韵通押向来诸韵,本皆依宋吴棫《韵补》,往往不免讹谬,独清邵长蘅《古今韵略》则取郑庠《古韵辨》,其例言所论,凿凿可徵也。惜当时但行吴说,而不行郑说,致韵学大晦。断从邵本可也。但谓阳韵古独用,不与他韵通者,盖未深考耳。古阳庚二韵,原自相通,观《鹿鸣》《釆芑》之诗可见。杨子赋《甘泉》,中段相通。司马赋《长门》,终篇全通。张籍《祭韩文公》凡百六十六句,亦通篇杂用。其余查古诗,唐诗,二韵通押不遑枚举。唐人韵法甚严,何滥通乃尔?至宋诸大家,尤不可指数。《随园诗话》论之,援据详明,证验的确,可以破拘挛矣。
韩文公《杂诗·此日足可惜》凡百四十句,通押东冬江阳庚青蒸七韵。《天厨禁脔》示古韵法,举以为证,盖七韵原为一部,似非叶音。顾宁人讥文公不识古韵,盖谓此篇及元和圣德之类,李光地辩之详矣。邵本,真文六韵从郑庠,而东冬江阳七韵一部独有异同,亦未详其故也。
《佩文诗韵》举古韵通转,全袭吴棫缪说,可叹也。《诗韵含英》《韵府约编》等书,盖明知其非,然不敢置议,但别附邵本《通韵》,意欲令学者据依焉,非为并行而不相悖也。余照《诗韵珠玑》则断从邵本,斥时本弗取焉。
东坡与侄书云:“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文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也。朱子云:“文字奇而稳方好,不奇而稳,只是阘靸。”曰平淡,曰稳,言渐近自然也。然语焉未详。近见《随园诗话》曰:“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绔,遽为此态,便当笞责。富家彫金琢玉,别有规模,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贫相。”此能近取譬,垂教切矣。
咏物猥琐淫亵者,不肯污笔墨,余恒戒人慎之。《随园诗话》曰:“有某以诗见示,题皆雁字夹竹桃之类,余谓之曰:尊作体物非不工,然享宴者必先有三牲五鼎,而后有葵菹蚳醢之供;造屋者必先有明堂大厦,而后有曲室密庐之备。如此种题,大家集中非不可存,终不可开卷便见。韩昌黎与东野联句,古奥可喜,李汉编集,都置之卷尾,此是文章局面,不可不知。又陕西屈复在京师以诗鸣,好改削少陵,訾诋太白以自夸身分,耳食者抵死奉若神明,山左颜懋伦心不平,独往求见,坐定即问曰:‘足下诗有《书中乾蝴蝶》二十首,此委巷小家子题目,李杜集中可曾有否?’屈默然。人以为快。”此亦垂戒深矣。
【校点记】
[1]“偓”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作“渥”。
[2]“掘”原文作“堀”,据训读文改。
[3]“朋”原文作“明”,据训读文改。
[4]“复”原文作“腹”,据训读文改。
[5]原文此处衍一“侵”字,据训读文删。
[6]原文此处衍一“杂”字,据训读文删。
夜航诗话 卷四
诗人动为妄语:处富有而言穷愁,居乡里而言羁旅,不老曰老,无病曰疾,流泪断肠等字皆轻用之,何其孟浪也。明郑善夫诗,专仿少陵,林贞恒讥之曰:“时非天宝,地远拾遗,徒托于悲哀激越之音,可谓无病而呻矣。”施及后世,此弊尤甚。清人沈归愚曰:“点染风花,何妨少为失实,若小小送别而动欲沾巾,聊作旅人而便云万里,登陟培塿比拟华嵩,偶过庸人颂言良哲,以至本居泉石,更怀遁世之思,业处欢娱,忽作穷途之哭。准此立言,皆为失体。记曰:志之所至,诗亦至焉,本乎志以成词,恶有数者之患。”此尤中今日诗人之膏肓矣。
明人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上官,其间有句云:“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上官恻然悯之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如此。”廷彦曰:“实无此事,但图对属亲切耳。”上官笑而纳之。王齐宗为大原椽,高才不羁,好词,尝作《青玉案》《望江南》小词以嘲帅与监司。监司大怒责之,齐宗应声答曰:“某居下位,常恐被人谗,只是曾填《青玉案》,何曾敢做《望江南》。请问马初监?”时马初监者适与齐宗并坐,惶恐亟自辩诉。既退,诘齐宗曰:“某旧不知子,乃以某为证何也?”齐宗笑曰:“且借公趁韵,幸勿多怪。”皆大可笑事。又王荆公戏取人姓字,倒用为句云:“马子山骑山子马。”马给事,字子山。山子马,穆王八骏马名。久之,人对曰:“钱衡水盗水衡钱。”时钱某为水衡令,因谢曰:“止欲作对,实非盗也。”见《贡父诗话》,尤可绝倒也。
《东轩笔录》:“程师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静堂,自爱之,无日不到,作诗题于石云:‘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长是点灯来。’李元规见而笑曰:‘此乃是登溷诗乎?’”《遯斋闲览》:“钱昭度咏方池云:‘夜深却被寒星映,恰似仙翁一局碁。’人笑曰:‘此正谓一局黑,全输也。’”《荆湖近事》:“张仲达《咏鹭鸶》云:‘沧海最深处,鲈鱼衔得归。’张文宝读之曰:‘佳则佳矣,争奈鹭鸶觜脚太长也。’”《艺苑雌黄》:“石敏若《咏雪》,有‘燕南雪花大于掌,冰柱悬檐一千丈’之句,豪则豪矣,安得尔高屋耶?”《古今诗话》:“韦楚老诗云:‘十幅红绡围夜玉’,十幅红绡为厨,不及四五尺,如何伸足?”右杂见于《诗人玉屑》中,拈出以资解颐。
“模糊”作“糢”,“烂漫”作“熳”,遍考字书,从无此字,盖因“糊”从“米”,“烂”从“火”,“模漫”左文从而讹耳。“模018 █”俗作“样”,“样”音“象”,木名,亦因“模”字而误也。“蓑笠”作“簔”,“斟酌”作“酙”,“规矩”作“019 █”,皆同弊也。《焦氏笔乘》:“俗于联字,有因上误下者,有因下误上者,“驵侩”,误以“侩”从“马”,作“020 █”,“髫龀”,误以“髫”从“齿”,作“齠”,“蹴鞠”,误以“鞠”从“足”作“踘”,此类甚多,皆一时趁笔之误,后多沿其失而不改耳,是亦不可不知也。
“谡”,音“缩”,“谡谡”,松风清肃之貌。《世说》:“世目李元礼谡谡如劲松下风”是也。近日诗客咏松寿人,讹作“稷稷”,比比皆是,音义俱别,不知何谓。或曰:“松高貌。”瞽说耳。盖童蒙之时,因诗材之书,承卤莽之弊,遂不知改也。如“衔杯”用“含”字亦然。虽诸老先生,往往袭谬,是故余为童生教诗,并纠字画之伪,必审示其正体,若苟讹以传讹,及长则一成而不可变也。
南宋时闽中郑昂者,假东坡名作《老杜事实》一编,其所引事皆无根据,反用杜诗见句增减为文,而托为古人语,谓之伪苏注,今千家注“苏曰”者是也,《朱子文集》详辩之。洪容斋、严沧浪、刘须溪、马贵与杨用修等,亦力辩其妄,然犹袭谬不已,误后学殊甚。余见《明一统志》载梁何逊为扬州法曹咏廨舍梅花,丘琼山《故事成语考》举晋阮孚‘囊空羞涩’之语,《渊鉴类函》亦并载之,此皆不省伪苏捏造,误取为故实耳。顷读《焦氏笔乘》曰:“杜诗有就用成语为句者:‘不分桃花红胜锦’,用汉李夫人‘不分桃花恼人病眼’;‘诗卷长留天地间’用魏刘桢‘将此卷长留天地间’;‘明年此会谁能健’,用晋阮瞻‘明年此会知谁是强健’;‘文采风流今尚存’,用羊祐‘想其风流文采宛然尚存’,‘昏黑应须到上头’,用隋常琮对炀帝问到宝山之语。其余犹举十数件,喜以为得异闻,不知皆伪苏妄语也。夫如何逊、阮孚等,犹借古人之名,至梁张褒、隋常琮,并人名亦杜撰之。而斯文钜公如琼山、弱侯尚受其欺,如作《唐诗训解》者,不足责矣。
清河书画舫有张某《不负碧山楼记》,取伪苏张褒“碧山不负吾”之语,尤可笑也。
刘禹锡《苏州》诗:“春城三百九十桥,夹岸朱栏隔柳条。”杜牧《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十”字作“忱”音,吴越方音,盖语急,故以平声呼之。二诗在其地所作,故就而用其音,盖亦以滑稽行之耳。故江南诗人则不敢平用,慎其袭乡音贻笑大方也。斯知用方言叶音,但游其地,姑为戏可尔,若他处不可槩用。陆龟蒙诗:“蜀酒时倾瓿,吴鰕遍发坩。”自注:“‘瓿’,潇贾反,从蜀呼。”亦是也。岂可于他方强用此音乎?《蔡宽夫诗话》曰:“诗人用事,有乘语意到处辄从其方言用之者,亦自一体,但不可以为常耳。吴人以‘作’为‘佐’音,韩退之《方桥》诗:‘非阁复非船,可居兼可过。君欲问方桥,方桥如此作。’是用吴音也。如淮楚之间,以‘十’为‘忱’音,故白乐天有云:‘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亦苏州作不知当时所呼通尔。”《老学庵笔记》曰:“汴京里巷间人,谓‘十’为‘谌’,宋文安公《宫词》云:‘三十六所春宫馆,一一香风送管絃。’晁以道诗亦云:‘烦君一日殷勤意,示我十年感遇诗。’则诗家亦以‘十’为‘谌’矣。”此皆明就其地用方音,可以戒孟浪借口者也。《留青日札》曰:“盖‘十’当音‘旬’。古人以十日为旬,故如此读。”牵强曲说耳。
凡一题而赋数首者,不唯宜各换意境,亦须格局变化,不肯雷同。譬如观演剧,每出改观,若篇篇体裁同一,机轴略无变易,令人欠伸耳。观少陵《秋兴八首》、《何将军山林十首》,首尾布置,有起有结,每章各有主意,或赋景,或写情,错综变化,用正用奇,不可方物也。余最爱王弇州《卫河八绝》,为人讲以谕之,盖一张一弛,宽猛相济,虽伎艺亦然。
一联赋景,一联写情,最律诗正法。若通篇叠景,欠变化手段,不善诗矣。李梦阳曰:“叠景者意必二,濶大者半必细。”此最律诗三昧。如:“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余。”前景寓目,後景戚怀也。如:“诏从三殿下,碑到百蛮开。野馆穠花发,春帆细雨来。”前半濶大,后半工细也。唐法律甚严,惟杜变化莫测,亦惟杜,此诀亦不可不知也。
诗忌犯同字,然义不同不为重复,谓之傍犯。刘禹锡赠乐天第三句:“雪里高山头白早”,第五句:“于公必有高门庆。”自注:“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字故殊。”古之诗流晓此,盖恐后人嫌两用高字,故言。上高字是高低之高,下高字则抬高之高,然俱音居劳反。但其义微异,便与别字同矣。若音义并异者,或一句中复用,宋之问:“禁静钟初彻,更疎漏更长。”罗邺:“愁上中桥桥上望”是也。或韵中分押,李峤《咏雪》颈联:“地疑明月夜,山似白云朝。”落句:“大周天阙路,今日海神朝。”孙逖《寒食有怀京洛》,起头:“天津御柳碧遥遥,轩骑相从半下朝。”结尾:“坐见司空扫西第,看君侍从落花朝。”陆游《柯山道上》,起联:“道路如绳直,郊园似砥平。”落句:“江村好时节,及我疾初平。”但如乐天《渭村退居》诗:“少睡知年长”,“端忧觉夜长”,韩稚圭《九日》诗:“年来饮兴衰难强,漫有高吟力尚强。”一联句脚并押,恐不可法也。又项斯诗“疎放长如此,何人长得寻。”下长,自注:“去声”。二句俱于第三字并用,亦恐未稳也。
东坡《送江公著》诗:“忽忆钓台归洗耳”,又云:“亦念人生行乐耳。”自注:“二‘耳’义不同,故得重用。”然同音重押,抑不可以为常也。王右丞《徐太师挽词》,起联:“功德冠群英,弥纶有大名。”颔联:“就第优遗老,来朝诏不名。”亦如禹锡两用“高”字之例欤?又《上张令公》排律:“步檐青琐闥,方幰画轮车。市阅千金字,朝开五色书。致君光帝典,荐士满公车。”“车”字重押,公车为署名,故不妨欤?然至如《奉和圣制送朝集使》第六句:“褰帷向九州”,结句:“垂象满中州。”则全无别意矣。卢照邻《长安古意》:“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将相直为官称,萧相乃人之称号,故用重押欤?抑或趁笔之误耳。《诗人玉屑》历举重押之例,《文选·古诗》凡十,杜诗、韩诗各九,因谓诗人如此叠用韵者甚多,皆意到即押耳。然以余观之,皆是古人失点检处。学者藉为口实,效颦之过矣。
李逢吉《送令狐楚》七律下半云:“独忆忘机陪出处,自怜何力继翻飞。那堪两地生离绪,蓬户长扃行旅喧。”去“何”字仅五字便用“那”字。王绩排律第三韵:“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第五韵:“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亦“何”“那”复用。李攀龙:“春色那堪愁裹里望?缄书何意病中闻。”一联中对用。又李贺“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白居易:“孔穷缘底事,颜夭有何辜。”亦“底”“何”复用,盖不妨也。
同训字见一句中,如李白:“孤云独去闲”,“悬知乐客遥”,李涉:“永夜长相忆”,许浑:“路远遥相认”,贾岛:“桐竹绕庭匝”,白居易:“溪绕妓堂廻,乍到忽如归”,岑参:“俯听闻惊风”,刘禹锡:“作佛几时成”,员南溟:“年和知岁稔”,僧贯休:“祗应唯道在”,杜甫:“天宇清霜净”,“础润休全湿”,“柴门空闭锁松筠”,“江阁邀宾许为迎”,“云物不殊乡国异”,孟浩然:“向夕波摇明月动”,刘长卿:“却使容华翻误身”,薛能:“峨嵋乖约负支郎”,李绅“苛政尚存犹惕息”,李山甫:“玉桂影摇乌鹊动,”刘沧:“一点青山翠色危”,元稹:“老去那能竞底名”,“山遥远树才成点”,白居易:“时呼张丈唤殷兄”,“非因斜日无由见”,段文昌:“正与休师方话旧”,朱庆余:“解到上头能几人”,张祜:“妃子偷行上密随”,李商隐:“况是难逢值腊中”,杜牧:“投辖暂停留酒客”,许浑:“梦里还家不当归”,褚载:“衣湿乍惊霑雾露”,皮日休:“醉乡无货没人争”,陆龟蒙:“真仙若降如相问”,“老桧成双便作门”,僧皎然:“柳巷任疏容马入”,齐己:“闲居只是但焚香”,翁卷:“看松见鹤来”,张耒:“旅枕无眠梦客劳”,“绿叶阴阴护翠枝”,欧阳修:“绕郭云烟匝几重”,苏轼:“独涨栏槛倚崔嵬”,“湖上青山翠作堆”,杨万里:“倦唤胡床小住些”,范成大:“鹤鸣唤归斗未没”,姜夔:“看见鹅黄上柳条”,潘牥:“不止但争三十里”,王琮:“绝怜寒景太萧条”王穉登:“雨暗湖昏不系舟”,赵汸:“楼观凭空倚玉台”,皆似觉意重,要不害於理,抑亦可见其所指义务有别矣。《班史》谷永曰:“陛下当盛壮之隆。”枚乘曰:“马方骇鼓而惊。”杜延年曰:“晋献被纳谤之谗,申生蒙无罪之辜。”汉人文章亦有如此下语者,未必为赘也。但梁元帝诗:“斜阳落高舂。”既言斜阳,复用高舂,头上安头,不啻赘也?至于谢庄:“夕天霁晚气,轻霞澄暮阴”一联中,三见晚意,无乃明人谑语,所谓“关门闭户掩柴扉,一个孤僧独自归”乎?如谢灵运:“晓闻夕飈急,晚见朝日暾。”沈约:“夕行闻夜鹤,晨征听晓鸡。”杨用修辨其似复非复,吾未敢以为然也。
《杨诚斋诗话》载孙仲益作上梁文云:“老蟾驾月上千岩紫翠之间,一鸟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周茂振曰:“既‘呼’又‘啸’,易‘啸’为‘响’。”此宜鉴也。
用事失照管,贻笑不小,故虽烂熟,亦须检看。《西清诗话》云:“用事虽了在心目间,亦当就时讨用,则记牢而不误。”端格言也。李义山为诗文,座上书册排比满前,以资考用,时人谓之獭祭鱼。杨大年为文章,所用故事常令子弟诸生检讨出处,每段用小片纸录之,文既成,则粘缀所录而蓄之,时人谓之衲被。欧阳永叔为文,虽至熟故事,亦检出处,然后下笔。黄鲁直亦自言:“每作诗文,不厌检阅。”余尝以为名匠制作,纵手挥霍,取诸腹笥而已。不如我辈,每作一诗一文,必将此题之书籍无所不搜焉。及见四君子之勤,亦未必为羞也。
晏子以二桃杀三士,事本荒唐,后人演为《梁父吟》,尤无意味。而武侯好吟之,殊不可解也。盖古诗有《粱父吟》者,想亦《采薇歌》之类,故武侯好吟之,以遣时世之感,后世亡其辞,只传其名尔。于是好事者取《晏子春秋》事伪作以欺世也。或以为武侯自作。读书之不精耳,传文明言“好为《梁父吟》”,其为古歌审矣。彼其出师二表之手,虽啽呓中,岂作如是恶诗哉!
王元美《寄余德甫》诗:“身在青毡偷不惜,酒酣黄犊坐何妨?”此用王荆公“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之句。歇后语也。左袒明诗者绝不见宋诗,故是等句盲然不能解也。然直以黄犊为草,亦英雄欺人耳。
《佩文韵府》往往间杂叶韵,或取仄音为平声。西人但以朝廷所撰,敛衽而莫敢议,拈诗韵者不可不辨也。又典故字面,宜审举出处,或只引诗句而已,择焉不精,语焉不详,连城之瑕,为可惜耳。
张平子《归田赋》:“仲春令月,时和气清。”明指二月。谢康乐因之,故曰:“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言时序四月犹余二月景象。唐人误删去“犹”字,而以四月为清和。白香山:“孟夏清和月,东都闲散官。”钱仲文:“花萼败春多寂寞,叶阴迎夏已清和。”皮袭美:“晓入清和尚袷衣,夏阴初合掩双扉”是也。司马温公:“四月清和雨乍睛”,亦袭唐诗之误耳,非自温公始也。或曰:“何逊诗‘麦候始清和’,乃谓五月,盖不必指定时节,泛言春夏之间不寒不热之候耳。杨万里《首夏即事》:“不寒不热恰清和”是也。”
西土之俗,甚好华饰。妇人所居楼,率施青漆,故谓之青楼。后世遂为妓馆之称。陈思王《美女篇》:“青楼临大路”,晋乐府《西洲曲》:“望即上青楼”,骆宾王《帝京篇》:“大道青楼十二重”,并谓姬妾所居。乐府《青楼曲》亦咏少妇恋夫。已后人作此曲,竟赋娼女事,失其旨矣。梁刘邈诗:“娼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殆称妓居之始,李白:“对舞青楼妓”,杜牧:“赢得青楼薄幸名”,皆专称北里也。
“苍”谓灰惨色,与“青””绿”义异。”苍松”、“苍竹”、“苍苍”等语,皆有黯惨之意。故寿人诗忌用之。“苍髯”、“苍颜”,并谓老衰之色,尤宜避也。《诗·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释文云:“苍苍,物老之状。”盖光泽尽而苍白也。故柳文《蜡鞭说》:“爚汤以濯之则速,然枯苍然白。”刘讷言《谐噱录》:“齐主客郎中李恕谓卢询祖曰:‘卢郎聪明必不寿。’答曰:‘见丈人苍苍在鬓,差以自安。’”欧阳詹《山中老僧》诗:“秋深头冷不能剃,白黑苍然发到眉。”刘克庄:“心向奏篇尤暴白,发因时事欲苍皤。”宋景文诗:“十八年前玷玉堂,当时绿鬓已苍苍。”其义可见已。“苍鼠”、“苍鹰”,皆谓老物。医书《格致余论》:“人之色白不若黑,嫩不若苍。”是“苍”与“嫩”反对,所以有崛强之意也。《聊斋志异》:“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谓老实也。又《酉阳杂俎》:“狼大如狗,苍色。”“苍马”、“苍牛”、“苍狗”、“苍蝇”,皆因此可类推也。苍蝇与青蝇别,灰色无光最大,青蝇深碧含光,俗并称为糞蝇。
春色曰“青青”,谓嫩鲜也;秋色曰“苍苍”,谓惨澹也。谢眺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岑参诗:“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宋人梅花诗:“北风万木正苍苍,独占新春第一芳。”可见正与青青相反,故“郁苍”与“郁葱”其义大异,犹“杳”之与“迥”也。夜苍苍,月苍苍,谓物色不分明,犹云渺茫也。太白诗:“愁云苍惨寒气多。”柳文《西山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并谓含愁黯澹也。陈子昂:“野树苍烟断,津楼晚气孤。”苍烟,生烟也。刘长卿:“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苍山,塞山也。要之皆苍老之义。又《尔雅》释天:“春为苍天,亦谓其杳霭也。”
“万岁”之称,起于周末。当时庆贺之际,上下通称之,犹自称朕,尊卑共之。宋许观《东斋记事》历举其语,文繁不录。自汉以来,始专为至尊之祝,人臣不得称万岁。凡王侯以下皆称千岁,庶人则称百甘岁矣。盖自汉武山呼故事,遂独祝天子,下乃避之也。《后汉书·韩棱传》:“和帝幸长安,大将军窦宪来会,时宪威振天下,尚书以下议欲拜之,伏称万岁,棱正色曰:‘夫上交不謟,下交不黩,礼无人臣称万岁之制。’议者皆惭而止。”明末逆珰魏忠贤,权倾朝廷,谀者称九千九百岁,可见虽窦魏之势尚不得犯也。称谓之分,其严矣乎!金章宗时,禁伶人不得以历代帝王为戏及称万岁,犯者抵罪。是大尊寿言,虽戏谑,不敢渎也。如冯异、马援、王望等传中,军士皆称万岁,则军旅之事为国家称贺也。或因此以为人臣不嫌称万岁,则不解事之甚矣。庄绰《鸡肋编》云:“广南里俗,岁除爆竹,军民环聚,大呼万岁。尤可骇也。”盖爆竹呼万岁,其义效军中之寿然,犹以为可骇矣。此方人作寿词,或不谕其义,动敢称万岁,不学之过也。但万年、万寿似不妨。陈思王《箜篌引》:“主称千金寿,宾奉万年酬。”谓宾朋[1]祝我。潘岳《闲居赋》:“解万寿以献觞”,谓上父母寿。此例颇多,不能遍举。
《故事谭》载:“大中臣能宣,人日吏部亲王第咏松,一座推称擅场,及还家,向父赖基诵之,有‘万岁’之语,大被嗔云。”今世称国雅宗匠者犹或犯此僭,何耶?
《颜氏家训》云:“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柏山之悲。”皆大失也。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夫名义之严,在家庭之间不可苟且也,况王公侯伯之际,尤宜名正言顺,岂可率尔下笔乎?余为是事三令五申久矣。
李绰《尚书故实》云:“今谓进士登第为迁莺者久矣,盖自《伐木》诗:“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又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并无“莺”字。顷岁省试《早莺求友》诗,又《莺出谷》诗,别书固无证据,岂非误欤?余按《伐木》诗,初不指其何鸟也,凡鸟朋类相唤者亦多矣,不独莺也,然出谷迁乔,似谓莺尔,故后人遂以为莺也。萱草因诗注北堂,而传会于母;高唐云雨,为楚襄王事;阳春白雪,称寡和之歌。凡如是类,皆讹以袭讹可也。
杜诗:“奉使虚随八月槎。”唐彦谦亦云:“烟横博望乘槎水。”此盖唐人所惯用,然据《史记》《汉书》,并无张骞乘槎之事。张华《博物志》止载近世有人居海上,每年八月见槎来,不失期,遂齎粮乘之到天河,宗懔作《荆楚岁时记》,乃附会穷河源与到天河以为张骞事,后人遂袭其杜撰耳。《尚书故实》记司马道士承祯白云车事,末云:“至文宗朝,并张骞海槎同取入内。”不知是物果为何等,殊可怪也。
清人王家骏诗:“衣因乱叠痕常绉,书为频翻卷不齐。”宛然诸生舍中光景。金步元举诗:“囊空渐觉钱余贯,衣敝翻饶虱满身。”抑更甚焉。
明何仲默谓:“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善哉其言之也。盖诗主于性情,而宋儒以理说,故取风人妙义,牵强傅会。唐贤良工苦心,往往埋没理窟矣。其解三百篇,不免于高叟之固,不足怪也。
《蕉中遨头日祭少陵诗序》曰:“四月十九日,浣花遨头日也。按谱,大历五年,公年五十九,春在潭州,夏四月,避臧玠乱入衡州,欲如柳州,至耒阳暴卒。则遨头之日,疑是忌辰也。余院藏公画像,是日设供祭之。”此说臆度失考。按《蜀记》:“梵安寺乃杜甫旧宅,在浣花,去城十里。大历中,节度使崖宁妻冀国夫人任氏亦居之,后舍为寺,人为立庙于其中,每岁四月十九,凡三日,众遨乐于此。又费著《岁华纪丽谱》:“四月十九日浣花,佑圣夫人诞日也,太守出笮桥门,至梵安寺,谒夫人祠,就宴于寺之设厅,既宴登舟,观诸军骑射,倡乐导前,诉流至百花潭,观水嬉竞渡,官肪民船乘流上下,或幕帟水滨,以事游赏,最为出郊之胜。”浣花遨头由缘如此。少陵之卒在十月之交,余详诸杜律解,其证尤明。《文海披沙》载:“陈子昂,阆州人。州有陈拾遗庙,讹为十姨,遂更庙貌为妇人像,宗奉甚严。”温州有杜拾遗庙,亦讹为杜十姨,塑妇人像。又以五髭须相公无妇,移以配之。五髭须者,即伍子胥也。拾遗之官误人身后如此。子昂屈为妇人犹可,独奈何令子美为鸱夷子皮妾也。今以任夫人诞日,为公忌辰祭之,不亦可笑哉!
《五杂俎》曰:“牛女之事始于《齐谐记》,武丁之妄言成于《博物志》,乘槎之浪说,千载之下,妇人女子传为口实可也,文人墨士乃习为常语,使天上列宿横被污蔑,不亦可怪之甚耶?”余少读斯语,绝不咏二星事。老杜已自洞晓,诗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竟难候,此事终朦胧。飒然精灵合,何必秋遂通。”又纪贯之歌:“麻固土加斗,弥礼土慕弥越奴,他那巴佗巴。速罗尔那气奈农,他迭屡南屡遍施。”皆讥世俗之妄也。
仁斋先生七夕歌:“左加施罗儞,他个伊比速,免迭他那巴佗农。古余比那气奈远,速罗儞他追罗牟。”辞婉趣幽,更优于纪使君,信豪杰之士无所不能哉!
《蠡海录》云:“天之色,苍苍然也,而称曰丹霄、绛霄,河汉曰绛河,盖观天以北极为标准,仰而见之者,皆在北极之南,故借南之色以为喻。”《五杂俎》非之,谓:“天无色,借日以为色,故称丹与绛者,从日言耳。不然,彼称青天、银汉者,又岂指北斗之北哉?”余谓此亦以五十步笑百步者也。盖丹霄、绛河,称其鲜明,犹红泉、红尘之红,紫虚、紫渊之紫耳。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言醉坠井中,就便安眠也。盖井幸宽广者,赖水浅得不溺,井底坐水以睡,故曰水底眠,不以辞害意可也。京师森维良,豪饮无量,以篆刻游四方,尝在赞之丸龟,夜醉归坠桥,岸有古松,临水横出,缭枝糺轮,平如展箪,赖为其所承,就便熟睡,及旦,人见大惊,唤醒而救之,微松几饲鱼鲨矣。故余赠维良诗有:“半宵松上眠”之句,此亦不知其树之状,则谓松上安可卧耶?如曲阜胜果寺大井,圆径六十丈,见元人杨奂《东游记》。措大眼孔不宏,所谓蟹螯拟甲营穴,以为凡井皆仅容身。故异议纷纭,真井蛙之见矣。《五杂俎》云:“‘武帝如厕见卫青’,解者必曲为之说。”此殊可笑。史之记此,政甚言帝之慢大臣,以见其敬黯耳。若非溷厠,史何必书?卫青,公主马前奴也。官即富贵,帝狎之久矣。北齐文宣令宰相杨愔进厕筹,武帝之如厕见大将军,亦何足怪?石崇厕上有绛纱帐,大牀茵蓐甚丽,两婢持香囊,则帝王之厕可知,岂比穷措大,粪秽狼籍,蝇蛆纵横,而不可屈大将军一见乎?以说类附录之,亦可以发矣。
诗家称武藏为武昌、武陵,尤为不伦,前已言之。元人携李顾渊白,恃才傲物,尝入京献《燕都赋》,翰长元复初不喜,曰:“今大朝四海一统,六合一家,燕盖昔时战国名,何燕之称?”渊白惭恨而归,见《辍耕录》。夫燕本北京旧名,然犹嫌之,其可以异邦边疆小邑而称我覇主大都也哉?明王鏊修《姑苏志》成,杨循吉曰:“志修于本朝,当称苏州。姑苏,吴王台名,岂可以此名志乎?”鏊大称善,骤改之。其不可乱如是,况妄肖汉土拟其地名乎?
邵康节云:“富贵如将智力求,仲尼年少合封侯。世人不解青天意,空使身心半夜愁。”苏文忠公云:“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得,造物应须日千变。”二诗可作对轴,为合录之。尝见《荆州记》云:“宫亭湖庙神,能使湖中分风而帆南北。”亦希有之事也。
程伊川云:“某素不作诗,亦非是禁止不作,但不欲为此闲言语。且如今称能诗无如杜甫,如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欵欵飞。’如此闲言语,道出做甚?某所以不曾作诗。”此与“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同一没趣人,头巾气极矣。朱子则不然,编小学书,初取《乐府》、杜诗,其《答刘子澄》,谓:“古乐府及杜子美诗可取者多,令其喜讽咏,易入心,最为有益。”今本无载,岂惮烦而删之欤?平生与杨诚斋、陆放翁吟咏甚多,尝同张南轩游南岳,唱酬至百余篇。笑曰:“吾二人得无荒于诗乎?”又爱僧祖可鼓琴绝句,大书刻石于庭。真与伊川冰炭矣。
朱子集中诗题云:《巢居之集以中有学仙侣吹箫弄明月为韵既而赋诗者颇失期于是令最后者具礼以当罚乃稍集独敦夫圭甫违令后至众白罚如约饮罢又以苍茫望海路岁晚将无获分韵熹得将字》,此其风流可观也。《山棲志》载:“朱文公每经行处,闻有佳山水,虽迂途数十里,必往游焉,携酒一壶,银杯大几容半升。时饮一杯,登览竟日,末尝厌倦。”此亦可以想其雅韵也。
《五杂俎》云:“烂柯山中有数松,盘孥蹙缩,形势殊诡,余尝过之,叹其生于荒僻,无能赏者,又去十数武,石碣表于道周,大书曰:‘战龙松’,朱晦翁笔也。乃知古人识鉴,其先得我心若此,而必镌题以表之,则今人不能,亦不暇也。”此其风流雅尚亦可见已。又见其集云:“予少好古金石文字,家贫不能有其书,独时取欧阳子所集录,观其叙跋辩证之辞以为乐,遇适意时,恍然若手摩挲其金石,而目了其文义也。于是始胠其囊,得先君子所藏与熹后所增益者凡数十种,虽不多,皆奇古可玩,悉皆标饰,因其刻石大小,施横轴悬之壁间,坐对循行卧起,恒不去目前,不待披筐箧卷舒把玩而后为适也。”此亦不必以玩物为丧志,后世道学者流,不知此趣何耶?
朱子《食梨》诗:“珍宝浑疑露结成,春葩况是雪储精。乍惊磊落堆盘出,旋剖轻盈照骨明。卢橘漫劳夸夏熟,柘浆未许析朝酲。啖余更检《桐君录》,快果知非浪得名。”《本草》谓梨为快果。卢橘夏熟,见《蜀都赋》。柘浆析朝酲,见汉《礼乐志》。余尝抄录示人,曰:“此宋人诗,试料谁作?”咸曰:“形容之妙,结构之巧,非陆放翁则杨诚斋。”余曰:“乃朱文公先生也。”众未肯信,出集本示之,举座瞠若。杨大年《梨》诗:“繁花如雪早伤春,千树封侯未是贫。汉苑谩传《卢橘赋》,骊山谁识荔枝尘?九秋青女霜添味,五夜方诸月溜津。楚客狂酲嘲已解,水风犹自猎汀蘋。”亦为时脍炙,可谓联璧矣。
朱子《雨》诗:“孤灯耿寒焰,烈此一窗幽。卧听檐前雨,浪浪殊未休。”直是王右丞佳境。又《醉下祝融峰作》:“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读之令人荡胸,不意朱子而作此放胆豪吟,若匿名示人,疑李谪仙作,不然决为明李何李王辈诗矣。
山崎闇斋《咏秋莺》云:“居诸代谢四时中,霜染林园复见红。忽有金衣公子至,秋风声里听春风。”此翁满腔子皆头巾气,不意有若雅咏也。然集中唯此一首,其余无复足观者。
刘宋刘显父,人称为刘郎。刘禹锡《玄都观》诗自称曰“刘郎”本此。盖以其为道观桃花,拟天台仙女之居,以刘晨再入天台言之,故特用郎字。郎犹壻也。杜牧《赤壁》诗:“周郎”,亦取“曲有误,周郎顾”之语,以衬二乔之句。唐人之诗,主於性情,以滑稽出之,所以为妙也。
方秋崖《深雪偶谈》云:“本朝诸公喜为议论,往往不深谕唐人主於性情,使隽永有味然後为胜。杜牧之《赤壁》诗:‘折戟沈沙铁未销,细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许彦周不谕此老以滑稽玩弄,每每反用其锋,辄雌黄之谓:‘孙氏覇业系此一举,宗社存亡,生灵涂炭,皆置不问,只恐捉了二女,可见措大不识好恶。’岂非与痴人言不应及于梦也。余最爱宝庠《新入谏林喜内子至》一绝:‘一旦悲欢见孟光,十年辛苦伴沧浪。不知笔砚缘封事,犹问佣书日几行。’使彦周评此,则以窦氏内为不解事妇人矣。”此在当时尤药石之言也。如太白《苏台览古》亦唯思西施而已,彦周不讥之何耶?元末张士诚部将吕珍守绍兴,参军陈庶子赋诗寄之云:“见说锦袍酣战罢,不惊越女采荷花。”吕倩人诵罢忽大怒曰:“吾为主人守边疆,万死锋镝间,岂务爱女子而不惊之耶?见则必杀之!”痴人前说梦有如是狂悖,不徒可笑也。
杨升庵云:“大抵人自情中生,焉能无情?但不过甚而已。天之风月,地之花柳,舆人之歌舞,无此不成三才。”善哉其言之也。何必绝欲忘情漠然如仙佛,而后为君子哉?靖节寂寞东篱,有闲情一赋;广平咏梅花,不害其心似铁。情之不可以已哉!今道学者流,纔[2]说著情,便欲努目,吾不知其何谓也。
清人王敬亭见袁仓山,示《过古墓》诗,袁不觉其佳。王曰:“君且闭目一想。”余前言瞑坐观想诗境,抑何暗相吻合耶?
咏物诗题,前陪笔起得突然,题后余波结得悠然,的是好诗。李东阳 《麓堂诗话》云:“唐律多于联上著工夫,如雍陶《白鹭》,郑谷《鹧鸪》诗,二联皆学究之高者。至于起结,即不成语矣。如杜子美《白鹰》起句,钱起《湘灵鼓瑟》结句,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鸣,岂易得哉?”学者必知此诀,斯可以言诗矣。
赠答诗赋,与子侄门生书号名,如山谷庭坚是也。朋友书姓名拜,尊长用再拜。古人以再拜为敬之至。君父之尊,亦止再拜。汉魏表文,皆书稽首再拜可见已。礼至末世而繁。宋明书劄多称百拜,非实礼也。然今公侯于天子,大夫士于其君,不称百拜恐为失敬,不容不从众已。余于《荟瓒录》为详其说,不必一概执拗可也。
呈师诗文,书表号先生,或称尊师表号老先生,若加姓不敬也。凡上尊长,皆不称姓,礼也。
欧公诗话,嗤“袖中谏草朝天去”云:“进谏必以章疏,无用藁之理。”是一字破绽,失名义大矣。今人文字末多书某拜稿者。夫寄人须谨净书,用藁非礼也。稿而拜书,又且押印,一敬一慢,无谓甚矣。
唐人宴会赋诗,有同用一字为韵者。陈子昂《正月晦日宴高正臣林亭》凡二十一人,皆以“华”字为韵;重宴凡九人,皆以“池”字为韵;长孙正隐《上元夜效小庾体》凡六人,皆以“春”字为韵;张九龄《送陈学士还江南》同用“徵”字;王维《瓜园诗》,同用“园”字为韵,韵任多少;杜甫《王侍御高使君同过》共用“寒”字;又《章梓州水亭》同用“荷”字;韩愈《送严大夫》同用“南”字;《重阳日赐宴曲江亭因诏可中书门下简定文词士三五十人应制》同用“清”字;明日,内于延英进来,又中和节日宴百僚奉诏同用“春”字。韩文《送郑尚书序》:“公卿大夫士苟能诗者,咸相率为诗,以美朝政,以慰公南行之思,韵必以来字者,所以祝公成政而来归疾也。”今人专分韵各探一字,不复知有是法也。
《严维集》有《酒语联句》,各分一字,言限韵各作一联也。宴席余兴,时或为之,亦可以尽欢矣。
宴会赋诗,取古人句分字,作家相遇,为之可也,谚所谓“鸟学鹭鶿何其不知量也。”盖仄韵供古诗之用,非近体所宜也。故得仄韵者,自非能作古诗手,徒苦人耳。夫五七言律、七言绝句,必押平韵为正,若用仄韵,变体耳,故或以古诗格行之,说见于前。此方诗人尤不习侧体,偶席间拈之,勉强辛苦塞责,安能得足书吟笺者耶?故曰:徒苦人耳,岂待客之礼哉?譬如为不解茶事者设茶讌以窘辱之,可谓恶主人也已。
韦应物:“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言知也。李颀:“岁岁花开知为谁?”李攀龙:“知他何处是姑苏?”俱言不知也。诗语婉曲,自在看他斡旋之妙。
太白《别内赴徵》:“归时傥带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言勿如苏秦之归,不下机以迎也。《弇州卫河八绝》:“夜深呼小妇,篝灯听波响。”呼小妇,呼灯也。盖深夜眠惊,因灯灭呼人,则小妇点火以来,遂不能复睡,而听波响也。是等句法,此方人所不能也。
“假对”,即借声对,以音取对也。然非较著者不为也。李白:“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楠”与“男”声同。杜甫:“次第寻书札,呼儿检赠篇。”“第”音通“弟”。“信宿渔人犹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渔”音通“鱼”。“胡来不觉潼关隘,龙起犹闻晋水清。”“胡”音通“狐”。“峣关险路今虚远,禹凿寒江正稳流。”“峣”音通“尧”。岑参:“愁客叶舟里,夕阳花木时。”“愁”音通“秋”。“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皇”音通“黄”。王维:“偶值乘篮舆,非关避白农。”“篮”音通“蓝”。“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杨”音通“扬”。吴融:“自念为迁客,方谐谒上公。”“迁”音通“千”。马戴:“乱钟嘶马急,残日半帆红。”“嘶”音通“西”。储嗣宗:“水色西陵渡,松声伍相祠。”“伍”音通五。姚鹄:“一作栖寓客,三见北归鸿。”“栖”音通“西”。李嘉佑:“映花双节驻,临水伯劳飞。”“伯”音通“百”。耿湋:“湓浦潮声尽,钟陵暮色繁。”“潮”音通“朝”。贾岛:“佩玉春风里,题章蜡烛前。”“蜡”音通“腊”。“雕虫羞朗鉴,干禄贵明时。”“禄”音通“鹿”。韩愈:“眼穿长讶双鱼断,耳热何辞数爵频。”“爵”与“雀”通。刘沧:“残春碧树自留影,半夜子规何处声。”“子”音通“紫”。韩偓:“直应宣室还三接,未必丰城便陆沈。”“陆”音通“六”。钱珝:“腊雪初明柏子殿,春光欲上万年枝。”“柏”音通“百”。柳宗元:“香饭舂菰米,珍蔬折五茄。”“菰”音通“孤”。元稹:“每想潢池寇,犹稽赤族惩。”“潢”音通“黄”。司空图:‘松日明金像,山风响木鱼。”“像”音通“象”。僧皎然:“周旋承惠爱,佩服比兰熏。”“惠”与“蕙”通。苏轼:“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参”音通“三”。林逋:“破殿静披齑臼古,斋房闲试酪奴春。”“臼”音通“舅”。尤遂初:“囊乏一钱穷到骨,胸蟠千古气陵云。”“窮”音通“躬”。此皆较著者也。如卢纶:“宁知樵子径,得到葛洪家。”“子”音“紫”,“洪”音“黄”。崔涂《读留侯传》:“翻把壮心轻尺素,却烦商皓正皇储。”“尺”音“赤”,“皇”音“黄”,则迂而晦矣。
真假取对,谓之“借对”,亦曰“活对”。肃宗:“推诚抚诸夏,与物长为春。”沈佺期:“静夜思鸿宝,清晨朝凤京。”杜甫:“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江上小堂巢翡翠,花边高冢卧麒辚。”“云断岳莲临大路,天晴宫柳暗长春。”“竹叶於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欲辞巴徼啼莺合,远下荆门去鹢催。”“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王维:“回看双凤阙,相去一牛鸣。”杜牧:“拂天闻笑语,特地见楼台。”喻凫:“獬豸霜中貌,龙钟病後颜。”陆龟蒙:“暂来从露冕,何事买云岩。”许浑:“风度龙山暗,云凝象阙阴。”白居易:“岁盏後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汤[3]”“群鱣降伴趋庭鲤,贺燕飞和出谷莺。”元稹:“朱紫衣裳浮世重,苍黄岁月长年悲。”李商隐:“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赵嘏:“桃花坞接啼猿寺,野竹亭通画鹢津。”王建:“装檐玳瑁随风落,傍岸鵁鶄逐暖眠。”杨巨源:“双阙薄烟笼菡蓞,九成初日照蓬莱。”徐夤:“五色龙章身早见,六终鸿业数难逾。”苏轼:“磨刀切熊白,沈盏酌鹅黄。”陈造:“百年羊胛熟,万事虎头痴。”王操:“大阳过午暗,暮雪照人明。”李曾伯:“润色恢鸿业,艰难启燕谋。”陆游:“扫梁迎燕子,插楥护龙孙。”“此物何陵替,斯人乃陆沈。”杨万里:“楼头吹动梅花曲,梦里犹疑燕寝香。”尤遂初:“禾头昨夜忧生耳,木德何时却守心。”方岳:“铁硬脊梁长偃蹇,糊涂面目易迎逢。”陈孚:“幸承乙夜明王问,更喜丁年奉使还。”元好问:“明月高楼燕市酒,梅花人日草堂诗。”冯璧:“老伏固非千里骥,冥飞似是五噫鸿。”程敏政:“鸿胪立仗传三呼,马监随班控六飞。”徐中行:“谈天宁复如燕子,玩世何妨似马曹。”魏观:“和鸾喜奉彫车御,式燕惭叨紫阁宾。”此中有兼借声对者,假之又假也。《野客丛书》曰:“借对自古有之,如《王褒碑》:“年逾艾服,任隆台衮。”江总作《陆尚书诔》:“雁行所序,龙作间才。”沈约墓志:“以彼天爵,郁为人龙”之类是也。
诗用“碧”字,多称鲜明之貌,非谓色也。杜诗:“冰浆盌碧玛瑙寒”,“竹寒沙碧浣花溪”,“清江碧石伤心丽”,皆谓其清丽尔。白云、白桃曰碧云、碧桃,亦此义也。东坡《牡丹》诗:“一朵妖红翠欲流”,亦谓其鲜丽已,不然既曰红矣又曰翠可乎?
“粉”亦不必谓白,转称花之艳丽。杜少陵诗:“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白香山诗:“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於眉。”韩致光诗:“绿搓杨柳绵初软,红晕樱桃粉未乾”是也。
猥拟古人名作,政自敢与昔贤抗衡,多见其不知量耳。宋洪迈从孙倬丞宣城,自作题名记,迈告之曰:“他文尚可随力工拙下笔,如此记岂宜犯不韪哉!”盖韩文公有《蓝田县丞厅壁记》,今以其题目同之,而以为犯不韪,其谨厚何如哉!服元乔社友有赋《秋兴八首》者,以书谕改题,曰:“少陵秋兴,千古独步,李空同辈刻意摹拟不能为优孟,况吾侪乎?夫拟效之作,实夺其人,仅可为也,不然宜谨避耳。”其见正相符。后生轻薄,不自知身分,动辄敢犯不韪,珠玉在侧,不胜形秽,可不惮也哉。
散乐宗师夜过市街,有行唱谣曲在前嗷嗷者,为弟子言使之止乎,乃戏抗声,未终一句,其人即歇,盖耻惮也。又有一夫唱曲而来,扬扬尤甚,弟子请盍复乎?曰:“如彼不能遏耳。”夫不能感人之能事,又不自知惭形秽,从事词艺者尤多此痴顽,夜郎自大,崛强傲人,明人所谓鲁般门前掉大斧者,鄙语目为瞽不怕蛇,诚可悯笑也已。闻诸京人取玉川名蛙,放之庭池,则群蛙不敢鸣,可以人而不如虫乎?
大丈夫当自立耳,徒托于人以传,虽得之君子,不贵也。今人刊行诗集,求序于人,假其揄扬,以为门楣,有累三四序而不止者,何其不惮烦也。或附以书牍,衔其谀辞,不尤腼颜哉?传曰:“士尚志。”可不知耻乎?
世俗不识字,妄称州为阳。如摄阳,信阳,无谓尤甚。独伊势称势阳,抑有以也。盖伊势者本此间海浦之名,古言,凡物促叠之谓,今妇人缝衣促幅,牵缩复叠者,犹以是呼之。本州内海,渚浅沙平,潮浪漪漪叠蹙,古史所称神风叠澜者,故取名焉。州面海,水北为阳,所以称势阳也。然不经见于书传,但诗词中用之耳,文章不可用也。
唐人李约《江南春》云:“江上年年芳意早,蓬瀛春色逐潮来。”势海以神风称,盖亦此意,谓其风气淑灵,觉从仙境来也。诸家考说皆误,余详诸《伊势杂志》。陆云诗有“神风潜骇”之语,借此用之诗中可也。
桑海七里津,古称间远渡,见《日本纪》,人率不知也。诗家或以滩称,附会严光事,以为作料,妄矣。滩者,峡流险难之处,岂可称渡津乎?
安浓津,称洞津,本出茅元仪《武备志》,曰:“国有三津:萨摩防津、伊势洞津、筑前博多津。盖安浓之音,讹读为穴,见《太阁记》。(称织田信包为穴津少将)遂又转讹为洞已《武备志地图书》穴津 ,俗谓古昔津口,湾环如洞,故有是名。妄矣。按:诗词始用之者,宽文元禄间,府下处士有加藤延雪者,一名絅,字默子,好学嫺艺文,尝从游山崎闇斋,然无头巾气习,士大夫延请听讲,以先生称。惜不及半百而殁,著有《章庵暇笔》五卷,足见人品学术。中载《寿环大夫无端子七秩》诗曰:“眉寿洞津境,南山翠扑襟。”此其权舆也。伊藤东厓《送奥田生序》:“予客岁诣伊势,过丰原,馆于奥田生家,邑隶洞津之府而近焉。”载《绍述文集》中,奥田生即三角翁士亨,其诗文因用洞津,门人沿袭,遂为通称矣。今则市廛招牌往往书之,余亦尝喜用之,后皆改作津城、津藩。
伊贺府治,好事者号为白凤城,传道,帝大友受禅之岁,州民获大白鸟献之。治下有凤皇村,即其所获之处。建元白凤,盖以是云。余喜其嘉名,欲用之诗词。此事史书无载,又不见于传记杂说,偶见《伊水温故》者。宽永中府下市民菊冈沾凉所作序中,杜撰斯语,若用故实者。然乃知州人由是传谬,遂致傅会之说耳。恐后人不察,相承误用,故为辩之。俗本《杀法转轮记》叙渡边数马复雠事,亦沾凉所作,大半属妄诞。是物行于世,而实事几亡,尤可叹也。
此方诗人好用地名以充填塞,非所当用而强用之,故多不得其所。如谚所谓木株接竹,灯油点水,余每戒之。《石林诗话》曰:“诗之用事,不可牵疆,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安排斗凑之迹。”余于地名亦云。《渔洋诗话》曰:“陈伯玑尝语余:‘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妙矣,然亦诗与地肖故尔。若云‘南城门外报恩寺’岂不可笑耶?’余曰:‘固然。即如:‘满天梅雨是苏州’,‘流将春梦过杭州’,‘白日澹幽州’,‘风声壮岳州’,‘黄云画角见并州’,‘澹烟乔木隔緜州’,皆诗地相肖。使云:‘白日澹苏州’,‘流将春梦过幽州’,不堪绝倒耶!此用地名要诀,故备录之。如‘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4]浮云变古今’,尤可会其用法也。”
王驾《社日》绝句,足称绝妙好辞,但“鹅湖山下”四字,诗中无所干涉,真赘疣矣。且下句有“鸡”“豚”字,则“鹅”字尤宜避也。柳宗元“破额山前碧玉流”,亦是同病,曾谓唐人而有此卤莽乎!然绝无而仅有耳。
雍陶:“秋来见月多归思,自起开笼放白鹇。”余选唐诗百绝,颇嘉而录之。既而觉起句“五柳先生”通首全无关系,不知为何唤出来,其为没紧要,甚于“破额”“鵞湖”,遂斥于孙山外矣。
【校点记】
[1]“朋”原文作“明”,据训读文改。
[2]“纔”原文作谗,据训读文改。
[3] 此处原文及训读文皆作“胶牙汤”,“汤”疑为“饧”字之误。
[4]“垒”原文作“叠”,据训读文改。
夜航诗话 卷五
《说文》:“赊,贳买也。”按:“贳”训“贷”,然其义颇异。《正字通》:“假贷无息为赊,有息为贷。”又云:“悬买未偿直曰赊。”说得分明。古译“於伎能累”,今言“加计贺伊”。《刘盆子传》:“来酤者皆赊与之。”《吴志》:“潘璋性嗜酒,居贫好赊酤,债家至门,辄言后豪富相还。”姚合诗:“马为赊来贵,僮因借得顽。”又,“读书多旋忘,赊酒数空还。”唐寅诗:“主人莫拒看花客,囊有青钱酒不赊。”高瀔诗:“频年罢酿老爱酒,客至无钱强出赊。”其义可见也。《杨诚斋诗话》云:“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者。杜诗:“遣人向市赊香秔,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力贫,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然则在他席言赊是嘲主人之贫,岂可乎哉?陆放翁诗:“好事湖边卖酒家,杖头钱尽惯曾赊。”言酒家识客,不必索现金也。某先生诗有:“杖钱酒可赊”之句,不成语矣。为诗不识字,多贻笑者。字义之说不可不讲也。杜诗:“蜀酒禁愁得,无钱何处赊?”言既无钱可买,又无处赊也。邵注云:“无钱可赊是何言与?”不识字而作注,不但害古人之诗,误后学多矣。
“赊”,又训“遥”,然非但远之谓。罗邺:“自说归山人事赊”,周繇:“身没南荒雨露赊”,言隔而不及也。苏颋:“春行日渐赊”,李中:“秋凉夜漏赊”,张锡:“春归景未赊”,犹言长也。韦元旦:“四望韶阳春未赊”,犹言深也。王筠,“虫飞晓尚赊”,范成大:“残蜡犹赊十日春”,韩琦:“尚去重阳五日赊”,洪迈:“节到中和暖尚赊”,言待之迟缓也。唐彦谦:“兴满金樽酒量赊”,训优,言宽弘也。戴叔伦:“王粲登楼兴不赊”,僧处默:“十年归恨可能赊”,犹言舒也。方孝孺:“弟唱兄酬兴味赊”,亦训深,言不尽也。谢眺:“徒使春带赊”,骆宾王:‘坐怜夜带赊“,犹言缓也。韩偓:“本是谋赊死,因之致劫迁。”陆游:“过望犹赊死,扶老又入冬。”又,“年踰八十犹赊死”,宽赊之义,犹云延引也。是其义随用随转,读者详之可也。
“依约”,依稀,约略也。盖物色隐微之貌。依微,隐约,其义皆同。若夫彷佛,亦不分明之貌,大同而小异也。温庭筠《美人》诗:“连娟眉绕山,依约腰如杵。”赵嘏《月诗》:“何事最能愁少妇?夜来依约落边城。”章冠之:“梅欲飘零犹酝藉,柳才依约已风流。”杨万里诗题:《雾中见灵山依约不真》,皆谓微而不的也。又白居易:“骨肉都虑无十口,粮储依约有三年。”犹云大抵也。
“阑珊”,凋散貌。李群玉:“丝管阑珊归客散”,曹唐:“南斗阑珊北斗斜”,白居易:“春意阑珊日又斜”,“诗情酒兴渐阑珊”,“风景阑珊欲过春”,韩偓:“饮席话旧多阑珊”,“樽酒阑珊将远别”,皮日休:“细雨阑珊眠鹭觉”,吴融《围碁》:“阑珊半局和微醉”,曾巩《食笋》:“花事阑珊竹事初”,姜夔《灯市》:“灯已阑珊月气寒”,高启《岁暮》:“旧历阑珊欲罢看”是也。韩偓:“枕霞红黯淡,泪粉玉阑珊。”言玉古而苍老也。范成大:“竞船人醉鼓阑珊”,言打鼓慢缓也。又,元稹:“欲终心懒慢,转恐兴闲散。”散读平声,与珊同。又作阑残,陈师道:“灯火阑残歌舞散”,杨万里:“元宵风物又阑残”,俱音通也。
宋人填词,为一代绝艺。犹晋之字,唐之诗也。是以其诗往往有词曲之调。昔人评张籍诗,如优工行乡饮,醻献秩如,时有诙气,余于宋诗亦云。甚则不啻入小石调,直陷张打油、胡钉铰矣。故学宋诗者,须知是弊而避其辙也。
《焦氏笔乘》云:“蜀王衍《宫词》:‘月华如水浸宫殿’,近世词曲,‘月明如水浸楼台’祖此,然水浸宫殿,虽有形容而乏酝藉,入词曲可,人诗则不可。乃知杜诗:“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真古今绝唱也。又一书载李秋崖与金谷村秋夜论诗,时微雨新霁,片月初生,秋崖曰:“韦苏州‘流云吐华月’,兴象天然,觉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便多少著力。谷村曰:‘岂但著力不著力,意境迥殊。一是诗语,一是词语,格调亦迥殊也。即如《花间集》:‘细雨湿流光’句,在词家为妙语,在诗家则靡靡矣。”此可以见诗与词之别,犹国雅之与连歌也。近人耽宋诗率带诗余声口,殆以连歌体咏国雅者耳。彼辈骂明诗为伪诗,此不尤伪诗哉?
“眼字”陗而稳,殊可吟玩。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谓之眼字。五言:唐太宗:“云凝愁半岭,霞碎缬高天。”王维:“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杜甫:“峡云宠树小,湖日荡船明。”“云气嘘青壁,江声走白沙。”“竹光围野色,舍影漾江流。”“石角钩衣破,藤枝刺眼新。”岑参:“涧水吞樵路,山花醉药栏。”“涧花然暮雨,潭树暖春云。”“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刘禹锡:“秋虫镂宫树,野水啮荒坟。”白居易:“露竹偷灯影,烟松护月明。”“仁风扇道路,阴雨膏闾阎。”“石片抬琴匣,松林阁酒杯。”吴融:“林风移宿鸟,池雨定流萤。”贾岛:“流星透疎木,走月逆行云。”“晓角吹人梦,秋风卷雁群。”许浑:“晴烟和草色,夜雨长溪痕。”温庭筠:“苇花编虎落,松瘿斗栾櫨。”姚合:“万愁生旅夜,百病凑衰年。”马戴:“红缰跑骏马,金鏇掣秋鹰。”周繇:“海涛椿砌槛,山雨洒窗灯。”廖凝:“众木排疎影,寒流叠细纹。”薛能:“战血粘秋草,征尘搅夕阳。”僧齐己:“湖云粘雁重,庙树刮风乾。”僧灵彻:“窗风枯砚水,山雨慢琴絃。”王安石:“城云漏日晚,树冻裹春深。”宋祁:“水落呈全屿,云生失半山。”陆游:“滩急回鱼队,天低衬雁行。”杨万里:“雨蒲拳病叶,风篠秃危梢。”真山民:“橹声摇客梦,帆影挂离愁。”沈德符:“酽日圆莺吻,柔泥固燕基。”七言:杜甫:“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李洞:“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许浑:“青山有雪谙松性,碧落无云称鹤心。”杨万里:“几丝微雨噀前山,半点轻寒健牡丹。”“稻花雪白糁柳絮,柘子猩红团荔枝。”范成大:“谁从天上牢遮月,不管人间大欠诗。”李覯“天放旧光还日月,地将浓秀与山川。”浑然圆妥,工而无痕。“眼字”,亦谓之“响字”,要活,活则自响。
“敢论”、“肯信”、“忍能”、“忍更”、“可堪”、“可无”、“可能”、“得非”,诸如此类,皆不用“岂”字,而势自相反。王涯《闺人赠远》:“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钱起:“故乡多久别,春草不伤情。”李嶠:“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杜甫:“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起晚堪从事,行迟更觉仙。”“云近蓬莱常五色,雪残鳷鹊亦多时。”“绣衣屡许携家酝,皂盖能忘折野梅?”“舞石旋应将乳子,行云莫白湿仙衣。”“短墙若在随残草,乔木如存可假花。”徐夤:“一生有酒唯知醉,四大无根可预量?”徐府:“公是主人身是客,举觞登望得无愁?”陈造:“愁禁客舍雨,寒过杏花暗。”刘克庄:“夜寒不作关山梦,万一君王起旧人。”“书生行李堪抽点,薏苡明珠一例无。”李仲渊:“可容赞善窥唐壤,要遣莎车拜汉廷。”洪迈:“上苑春光无尽藏,可须羯鼓更催花。”程俱:“离骚痛饮非名士,欵段还乡亦善人。”杨万里:“太上垂衣今上拜,百王曾有个风流。”徐渭:“试问歌台生草处,当时曾许外人行?”亦皆加岂字看。盖古人多以语急而省其文者,如:“书不慎其德,虽悔可追?”又,“我生不有命在天?”《左传》:“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孟子虽褐宽博,吾不惴焉?”不唯诗词也。
文字有颠倒可用者,“裳衣”,“羊牛”,见《诗·国风》,此其滥觞欤。如“图画”、“罗绮”、“絃管”、“毛羽”、“主宾”、“弟兄”、“淡浓”“白黑”、“伊吾”、“卢胡”之类,固先后自在也,若其涉奇僻,不得流便者,前修有例,不足多效。然至其不得已,或随韵而协之,为历举古句以备副急之用尔:古乐府《独漉篇》:“夜衣锦绣,谁别伪真?”蔡琰《悲愤诗》:“登高远眺望,魂神复忽逝。”张协:“红粒贵瑶琼”,陶潜:“江湖多贱贫”,又,“雷同共誉毁”,谢灵运:“河兖当冲要”,江淹:“玉树信葱青”,骆宾王:“一言忘贱贵”,李嶠“聊将狎遯肥”,苏颋:“寥泬秋先起”,杜甫:“恋阙劳肝肺”,“实唯亲弟昆”,“无端贼盗起”,“点染无涤荡”,“喧寒早早分”,“衣马自肥轻”,韩愈:“谁与同息偃”,“分知隔明幽”,“应对自差参”,“藏昂抵横坂”,“磨淬出角圭”,韦应物:““下以报渴饥“,白居易:”荷芰绿参差”,许棠:“汐潮通越分”,李山甫:“笑傲出衰盛”,薛光谦:“出云为雨风”,孟翔:“萝茑罥紫绶”,李胄:“多惭接豆笾”,孟贯:“暮云催烛灯”,方干:“何路出泥尘”,徐夤:“深谷化陵邱”,姚合:“慎勿信邪谗”,“令子无寒饥”,陆禹臣:“丹灶虎龙蟠”,僧皎然:“日月为虚盈”,寒山子:“作事莫莽卤”,无可:“呈诗问否臧”,“集物圆方别”,齐己:“诗推异辈流”,“吟觉骨毛寒”,“池塘啄细微”,贯休:“宗社运微衰”,“终须神鬼哀”,“尘埃中更有埃尘”,李峤:“坛场宫馆尽蒿蓬”,李白:“长吁莫错还闭关”,李群玉:“市朝迁变秋芜绿”,殷尧藩:“咫尺长陵又鹿糜”,罗隐:“不堪戎马战征频”,李咸用:“更教何处认愚贤”,唐求:“殿台浑不似尘寰”,李中:“新开幽涧藓苔斑”,周昙:“子阳才业匪雄英”,孙元晏:“几施经略挫雄豪”,“鼎分从此定雄雌”,鱼玄机:“深巷穷门少侣俦”,吕严:“迷途终是任埋沈”,徐铉:“零冰响佩环”,张耒:“肴酒笑俗具”,苏轼:“万世一仰俯”,“公私困留稽”,“十年卧江海,了不见愠喜。”林景熙:“海桑变纷纷”,翁卷:“赋得拙疎性”,包拯:“草尽免狐愁”,唐观:“恩光变烬灰”,戴复古:“凤鳞不可见”,李观:“柳下无仲尼”,“小官终灭磨”,范成大:“云何人戚欣,乃系汝张歙?”陈与义:“声到竹松寒”,真山民:“卜鸠天雨晴”,韩维:“便收才业敖虞唐”,林021 █ “人间斤斧难容手”,叶梦得:“浪愧将军建鼓旗”,王禹偁:“季路旨甘知已矣”,潘安:“毛鬓更皤然”,陈师道:“肯费精神修客主”,“稍回功誉又章篇”,韩驹:“更惭尔雅注鱼虫”,曹辅:“攀萝扪壁疲获藏”,韩忠彦:“庙祠稽首尊先圣”,钱勰:“出处未用相劣优”,王安石:“阴森乔木带漪涟”,陈仲平:“海山地僻少迎将”,汪大猷:“又向梅山得楷模”,姜特立:“尚记金华旧范模”,“若许诗篇数还往”,刘知过:“晚来烟雨忽斜横”,缪瑜:“勿以斯语同优俳”,汪元量:“地面官人馈酒荤”,陈傅良:“僧钟遮莫报昏晨”,黄庭坚:“草木文章帝杼机”,陈造:“假其笑我陈惊座”,“日力孳孳有食眠”,杨万里:“半淡半浓山叠重”,“其人甚远只嗟咨”,陆游:“点检庭花见故新”,“何物能为我重轻”,“桃李真成仆奴尔”,刘克庄:“曝芹终欲献清光”,“却以芸香自沐熏”,“莫著轺车辱户门”,“兹得姚钞手阖开”,“阡陌东西山北南”,“免被儿童议刻深”,叶隆礼:“画图著我笠蓑翁”,僧惠洪:“乞与云烟相荡摩”,“髯发凋零伸欠中”,朱弁:“甘脆响牙齿”,陈孚:“闾阖鹭鵷班”,赵秉文:“山头佛屋五三间”,刘迎:“胜槩须君与题品“,李汾:“龙野山川自吐吞”,蔡松年:“高人法士互僧爱”,“几年和月买泉林”,周琦:“重江限越吴”,王逢:“契濶商参恨”,“诵絃家栉比”,欧阳玄:“石隙花开自夏春”,萨都剌:“倚槛视鱼自悦怡”,张昱:“海水蓬莱见浅清”,王恽:“綌絺为业略相同”,陈野云:“方丈虚斋自廓寥”,薛宗海:“实与万民同戚休”,李东阳:“庙廊资治理”,“贝琼迹已从信屈”,屠应埈:“江润雨云多”,逯昶:“幽僻宜沦隐”,俞安期:“舟楫变昏朝”,王一鸣:“鼓钟迎曙急”,杨慎:“焰腾金萏菡,灰聚玉麟麒”,宋登春:“任尔呼牛马,随予爱犬豚。”王鏳:“如今松菊径,已傍虎豺场”,袁凯:“巨鱼出没浪波腥”,陈则:“不独阳山死蕨薇”,边贡:“荒凉棋社隔秋春”,李梦阳:“可怜大厦须梁栋”,高士奇:“北窗风至似皇羲”,彭年:“梁稻方谋燕雀安”,许邦才:“野馆孤灯半灭明”,张适:“荒村迎送还难免”,王翱:“无复郊原伴黍禾”,张正蒙:“华林园冷露霜凝”,黎民表:“雕楹深锁柏松枝”,朱有燉:“凶吉占年北俗淳”,袁[1]中道:“尘事何曾挂笑颦”,宇鉴之:“扃门非敢傲邻比”,钱谦贞:“鹿蕉覆处难分郑”,阮大钺:“野犊不知离黍恨”,邹廸光:“栴檀都作麝兰香”,许彬:“终南云敛障屏开”,熊卓:“野塘历乱鹭鸥繁”,杨慎:“影形相赠晋诗人”,宋节妇:“要把奸顽尽除扫”,僧来复:“种就昙花伴象龙”,右随得漫录,宜择而取焉,庶几免乎穷斯滥矣。
明景泰中,一粟监不学判苏州,误写石人为仲翁。滑稽者作诗嘲之曰:“翁仲将来作仲翁,只因书读欠夫工。马金堂玉如何入?只好州苏作判通。”天顺初,英庙大猎,从官皆戎服弓矢以护跸,应制赋诗。祭酒刘某诗,以琱弓为弓琱。大学生轻薄者,帖诗于监门云:“猎羽杨长共友僚,琱弓诗倒作弓琱。祭酒如今为酒祭,衔官何以达廷朝。”二时相传以为笑,见《升庵文集》,附记以为戒。
《汉皋诗话》云:“韩愈孟郊辈才豪,故有‘慨慷’‘珑玲’之语,后人难仿效。”按:魏武《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岑参诗:“苍然西郊远,握手顾慨慷”,扬雄赋:“前殿崔巍兮,和氏珑玲。”又见《太玄经》,非创于韩孟也。
王梅溪守泉州,会邑宰,勉以诗曰:“九重天子爱民深,令尹宜怀恻隐心。今日黄堂一杯酒,使君端为庶民斟。”夫使为司牧者皆若梅溪之存心,又何患乎僚佐之不善也。真西山帅长沙,示诸邑宰诗曰:“岂有脂膏供尔禄,不思痛痒切吾身。”此亦宜使农官属吏皆为柱联,挂诸座右也。
杜荀鹤《再经胡城县》诗曰:“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呜呼,斯民太平之无日,古今同慨也哉!
白乐天诗:“敢辞为俗吏,且欲救穷民。”又云:“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挚哉志也,真万家生佛矣,宜所至遗爱之深也。
李约《观祈雨》云:“桑条无叶土生烟,箫管迎龙水庙前。朱门几处看歌舞,犹恐春阴咽管弦。”吕温《旱中见权门移芍药花》云:“绿原青珑渐成尘,汲井开园日日新。四月带花移芍药,不知忧国是何人?”此韩退之诋京兆尹李实所云:“春夏京畿大旱,民乏食,实一不以介意,每奏对辄曰:‘今年虽旱而糓甚好’,由是租税皆不免,人穷至卖屋以应官者,良可慨叹也。”刘克庄《忧旱》云:“暘乌下饮百川空,民自祠龙祷社公。岂是长官浑忘却?水车声不到城中。”余最爱之,婉而成章,风人之旨,所谓言之者无罪,而闻之者足以戒也。因忆宋人杨仲元调宛邱簿:民诉旱,守拒之曰:“邑末尝旱,此狡吏导民而然。”仲元入白曰:“野无青草,公日宴黄堂,宜不能知,但一出郊可见矣。狡吏非他,实仲元也。”竟得免税。此可作刘诗注说。
凡诸侯府下,神会景象,关于地方盛衰之兆。棚车鼓吹,倡乐杂戏,风流盛观,令人欢虞,四境之内,扶老携幼,麕至蚁集,填街溢巷,诚亦升平之乐事,所谓百日之蜡,一日之泽也,抑虽花费颇甚,然小民多有藉此资衣食者,亦损富家之羡镪,以度贫民之糊口也,且亲朋邀宴,团栾叙濶,年例相期,待以为乐,人情于是乎萃矣。俗吏不知大体,宜无以褊见行杀风景,以致不祥之兆也。但好事强民,甚不可也。宋元丰中,蔡君谟守福州,上元夜令民间一家点灯七盏,有处士陈烈者,作大灯长丈余,大书曰:“富家一盏灯,大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笙歌无妙曲。”君谟见之,还舆罢灯。此可以鉴也。抑亦君谟仁厚可尚,若遭顽昧暴官,陈烈殆矣。
世有庚申会,相传三井寺开祖智证大师西渡时传来,谓人身中有尸虫,亦云三彭,记人隐慝,每庚申夜乘人睡,升告之天,或谓是夜有恶星降入人骸窍间,伺察其罪恶。盖本道家之教也,于是俗间比邻结社,或鸣磬念佛,或置酒絃歌,彻夜守之不寐,不亦痴騃之甚耶。《五杂俎》载祀灶神事,笑其不修行于平日,而持素于一旦,政与此类。天其可欺乎?唐末朝士,会终南太极观,守庚申。道士程紫霄笑曰:“此吾师托是以惧为恶者尔。”据床求枕,作诗曰:“不守庚申亦不疑,此心常与道相依。玉皇已自知行止,任尔三彭说是非。”投笔,鼻息如雷。见《避暑录》。(原文眉注:按:《避暑录话》,脱话字)异端中,自有可人。
杜荀鹤将过湖南,《经马头山庙》诗:“九江连海一般深,未必船经庙下沈。头上苍苍没瞒处,不如平取一生心。”为愚俗临事遽念佛者,可谓吃紧痛棒矣。《醉古堂剑扫》云:“对青天惧闻雷霆而不惊,蹈平地恐涉风波而不疑,为士君子者,不当如是耶?”
司空图《狂歌》:“昨日流莺今日蝉,起来又是夕阳天。六龙飞辔长相窘,何忍临危更著鞭。”此戒好色自戕者,视郑遨:“翠娥红粉婵娟剑,杀尽世人人不知”更婉而有味,宜书以揭于寝室也。《蕙亩拾英集》载:“吴给事女,敏慧工诗词,归华阳陈子朝,名儒也,晚年惑一妾,缘此遂病中风,一日亲戚来访,吴同妾在侧,因指妾曰:‘此风之始也。’后西南士大夫凡有所感者,皆以为口实。”是虽戏谑,亦足以警矣。
杜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此离拆“白露明月”而倒用之,语峻而体健。上句盖是夜白露节如“别来头并白,相见眼终青。”“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委波金不定,照席绮愈依。”亦皆此法。公祖审言《咏月》:“暂将弓并曲,翻与扇俱团。”是其所渊源也。
清人毛穉黄云:“诗必相题,猥琐、尖新、淫亵等题可无作也。诗必相韵,故拈险俗、生涩之韵可无作也。”与余所雅言若合符节,故喜而录之。
惺窝先生《游大德寺》诗:“喝雷棒雨响西东,知是高僧住此中。野性由来无个事,瘦藤挑月倚秋风。”语意俱工,足称合作。诸家选本不收此何耶?盖皆不见集本也。余家所藏本有正保天子御制序,夫布衣遗稿,得赐御序,先生之德之至,古今一人而已。乌丸公光广称为华衮之荣云。今本无载,不知何谓,良可惜也。
《日本诗史》曰:“惺窝逃佛归儒,不畜妻妾,不御酒肉,人或诘之,曰:‘我归于儒也,崇其道耳。不我知者,谓为食色。吾德不足服人,不能不避嫌耳。’”那波氏《学问源流》亦云,盖以为美谈也。余尝窃谓:先生豪杰之士,斯文中兴,宗师乃区区拘乎俗见,而大欠人伦之本,又终身长斋,徒为在家僧,恶在其为先生耶?恐其不然也。见林学士所撰行状。先生有男女子各一人,性嗜酒,痛饮而不乱,又谢门人鱼肉之馈,数见书牍中。《答长啸子书》云:“荷一盂之嘉殽,快屠门之大嚼。”又尝赴骏府,有《别家歌》,情见乎词。年来疑案,读之晓然。男即冷泉公为景是也。冷泉氏先生本房故入继统,官至中将,先生文集公所辑也。
萨摩沙门文之,惺窝同时人,书兴曰:“乡关千里喜生还,镜裏看来首已斑。富贵熏天皆外物,独翻黄卷对青山。”亦合作也。文之博学能文,著有《四书训点》《南浦文集》。如竹居士者,文之高弟,逃佛归儒,然不畜发,不近酒色,尝仕我蒋太祖,后为琉球王宾师。诗史所错称,乃斯人之事。《鸠巢文集》有传,言之详矣。
唐人书诗文,必用熟纸。韩文公《与陈给事书》云:“《送孟郊序》用生纸写,急于自解,不暇择耳。”盖生纸当是草上所用,故以用此录文为不敏也。熟谓槌熟。《唐书·百官志:“秘书监有熟纸匠八人,盖打纸工也。薛能诗:“越台随厚俸,剡硾得尤名。”自注:“近相传,捣熟纸名硾。”陆放翁诗:“硾教纸熟修温卷,僦得驴骑侯热官。”其义尤明。或人写诗,必用矾纸,误矣。放翁又云:“闲吟寄友唯生纸,草具留僧只野蔬。”则宋人不必用熟纸也。其详载诸《荟瓒录》。《邵氏闻见录》所云,恐谬说耳。
古人以稽首为敬之至,诸侯拜天子,大夫士拜其君之礼也。古者人臣于君亦止再拜。孟子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是也。故东汉表文用“稽首再拜”。西汉承秦法,朝臣上书,称昧死言,非古礼也自敌者,皆从顿首拜。顿首,首顿于手而已。礼至末世而繁,今人书剳多称“百拜”,不知创自何人。明太祖以其非实,礼谕礼部改定仪式,令人遵守,然通用既久,以为至敬,时俗所尚,终不可已。故奉诗于君,从风雅用之。余于《荟瓒录》论之详矣。平礼称拜而已,下交用肃拜可也。《周礼》注:肃,揖也。
“百拜”字出《乐记》,言饮酒之礼,宾主交拜之多耳。陈子昂为建安王献食表曰:“天子万年,永庆南山之寿。微臣百拜,长承北极之恩。”此为人臣拜君之称,其昉于唐人欤?
赠人诗文押印,上用白文姓名印,下用朱文表字印,或用号印,非也。若非赠人者,用号印亦可,但押之名印上不可也。名印,白文为正式,说见《学古编》。字印号印须从朱文,其详载诸《荟瓒录》,此不复具上君诗,上用姓名印,下用臣某印。左臣一字,右名二字,共白文,效汉王疾己[2]王始昌印,见郎瑛《古图书》。不知礼者,或用字印,故为详其说。又,士庶人印,或曰某之章,僭也。《汉官仪》:“吏秩二千石以上,银印龟钮,其文曰章,曰某官之章。”盖其称次玺也。
取风雅语作条印,印于书幅之首,谓之引首印。俗称关防印,谬矣。关防者,官府文书关防奸伪条印也。法当施简端,或题次押,非也。是物古未之闻,盖起于宋人云。朱象贤《印典》引《梅庵杂志》,极为杜撰,可笑。然雅事缘饰,于义无害,虽非古制,从众可也。但其语,太过风流,或所谓讲道学来者,并不可用已。
诗人方寸印中,记其乡贯世系,以求知于人,鄙矣。余尝见一轻浮子,印曰:“淡海鹪鹩氏支族姓名之章”下印曰字。予曰:“某别号,某家,在某山下某处,何其不惮烦也!”又见一希姓人,印曰:“某天皇勅赐某姓”,押之己[3]名下,小人无忌惮之甚矣。
人各以己乡为夸,好称风土人物之美,或斥其非,则怒而欲争矣。苏秦之游说也,必先美其国,以悦主之心。余初读史,颇病其郑重,及游历四方,始知其善体人情。所以钻六王之巧也。唐时,伊周昌游茶陵,其民采芒织履,因题县门曰:“茶陵一道好长街,两畔栽柳不种槐。夜后不闻更漏鼓,只听鎚芒织草鞋。”县官及胥吏皆怒,即日逐出界。游他邦者宜鉴戒也。
“一犁雨”,言农亩沾足。杜诗:“一犁春雨足”,盖民待雨得一霎,辄试锄地,见其润之所透。苏辙诗:“雨深一尺春耕足”,即其义也。又吴融《梅雨》:“中庭自有两犁泥”,又有“半锄雨”“半犁泥”,皆自杜诗来。
刘郇伯:“一星深戍火”,李群玉:“一星幽火照叉鱼”,言一点,微少。韦庄:“春桥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言连山如一衣桁。皮日休:“欠买桐江一朵山”,犹言一片,以花瓣比。韩偓:“小港春添水半腰”,言才深及腰。温庭筠:“万家砧杵三篙水”,犹日三竿之例。陆龟蒙:“一簪秋发未曾梳”,言仅足插簪。王周:“一钩新月未沈西”,言细而曲。陆游:“一梳残月伴新霜”,言半轮如插梳。皆一样文字。
杜诗:“红颜白面花映肉”,东坡《海棠》诗:“翠袖卷纱红映肉”,肉谓人肌肤,俗甚,不可效颦也。诚斋诗:“草色染成蓝样翠,桃花洗出肉般红。”尤不堪秽矣。邦俗忌秽为礼,播磨宍粟郡,长门宍户氏,皆用古文,盖肉字嫌渎尊贵清览,故避之也。况以花比肉乎?好奇者或犯,故为表之。
吊慰诗文印用青色,凶礼不可用朱,故易之也。尝见人诗印用青色,余怪之。盖居丧云。吁,制中可弄翰墨耶?二苏兄弟居丧再期之内,禁断作文章,况肯咏诗乎?何也?诗乃有韵之文,正哀戚不暇之时,奚为其操觚拈韵哉?故古人无哭父母诗,况於他题乎?谢惠连先爱会稽郡吏杜德灵,及居父忧,赠以五言诗十余首,文行于世,坐废不豫荣伍,其致清议如是,可不鉴也哉!
赞州丸龟女才子井上氏通子《咏剪彩牡丹》呈我先君了义公诗及国字卅一之什,余获而藏之如左:《岁己巳孟春,藤堂侯尊君为大姊养性君,以剪彩牡丹红白两枝远自势州致之江府,大姊君慰悦无限,深感其友爱之情芳乎千里之外,因命妾献鄙词,虽耻此花之奇巧艳丽,然尊命不可辞,谨缀短篇,敢呈阁下》:“谁剪余霞绮,裁成贵彩新。艳华殊绝世,秀色永留春。妙见经营手,工欺造化神。芳馨千里外,明德仰淳仁。 孚加美具作,孚加起个个路乃。达涅余里耶,加加留伊路可乃,波奈八佐起吽。 元禄二年闰正月廿六日,井上氏通百拜。”余尝读井上氏《归家日记》及《处女赋》,惊其才识之秀,又见鸠巢《可观录》,白石诸公称其人品,不唯文藻也。巾帼中有若人,于戏,不尤伟哉!
先侯鹤汀公,博学善诗,恐当时诸侯中无比肩者。《笠置山览古诗并序》:“维昔元和己未之岁,台德公易我南势之田,割赐城和二州之地,于是笠置之山入我封疆矣。今兹安永丁酉九月,巡封之次,登览于此。山水之奇,岩壑之幽,固不可胜言也。余尝读史,深悲元弘之乱,夫当时勤王之兵,仗义奋勇,一可以敌百,而山之险,要害尤固,非奸贼袭间道,安肯至败绩耶?盖山下飞鸟路村民为之导云。我笠置邑人,深恶其不义,至今四百余年,尚不肯通嫁娶,嗟呼,此宜称‘义乡’,可与‘仁里’作对也。行宫之陷,实属季秋。余游适当其时,尤不胜感慨,斐然作辞,聊述怀古之恨,庶亦后来者,其有所观感矣: 名山郁岧嶫,佳气接帝州。壮哉山河固,化城倚上头。鬼工怪岩崚嶒势,苍崖嵲嶻石门幽。探胜登览穷绝顶,俨然物外云霞游。君不见元弘天子蒙尘日,间关投迹此地留。维南有木协灵梦,相见何晚楠子谋。风飘锦旗悬日月,云拥金甲列豼貅。敌忾忠奋义烈士,竞锐慓悍猾贼雠。积骸填塞地狱壑,木津河水涨血流。王师负险贼怙众,未知攻战几时休。一夜间道狂飙火,金碧伽蓝忽薪槱。君王避难迷行在,风流搢绅多俘囚。旂旐影灭云漠漠,鼓角声断鹿呦呦。旻天草木摇落日,悲风惨怆战塲秋。独有萧条山水景,陈迹千古鬼神愁。 或请造碑建诸山上,臣力赞奖之,属有故不果,山灵亦应抱憾焉,惜哉!”
诗用“得”字,谓其不易得也。“人间能得几回闻”,“借问汉宫谁得似”,“常得君王带笑看”,“自怜深院得徊翔”,“品流应得近山鸡”,皆言其所不可得而能得之也。僧贯休《上蜀主王建》诗:“一瓶一鉢垂垂老,千水千山得得来。”言以垂垂投老之身,陵其不易得来而至,犹言故故也。东坡诗:“知是多情得得来”,“多情”二字,即“得得”之由,王建所以深喜也。
古所谓扶桑树者,《山海经》:“汤谷之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楚辞》:“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淮南子》:“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东方朔《十洲记》:“扶桑国在碧海中,树长数千丈,大三千围,两树同根,更相依倚,叶如桑,故名为扶桑”盖在伊豫海滨,洪荒时物云。按史:景行天皇西巡时,履僵卧巨木,度海抵火州,此其是矣。其大且长何如哉!所谓其未僵之时,当朝日则隐杵岛山,及夕日则覆阿苏山者,理或然也。故西土之人称扶桑国者,指筑紫地方也。王维《送晁监》:“乡国扶桑外,主人孤岛中。”韦庄《送僧敬龙》:“扶桑已在渺茫中,家在扶桑东更东。”言日本去扶桑更远也。白石先生考,以总地为扶桑,凿矣。伊豫大洲海底,有捞得阴沈木者,道是扶桑朽株。余家藏一小片,色玄木理存,质腻类水沈,磨之生光如玉,牢比石,因琢为砚,甚工。余材为印章,及香撞坠子,贻之后昆,永为家宝。予所识贵冢,有用造碁局者,尤希世之珍也。
人之不良,于师友之阨,不唯不往视,雷同时势,左袒奸党,谗诬侮谤,操戈下石。悲夫!晏元献尝谓:“士受人眄睐,随燥温变渝,如翻覆手,曾一女子不若。”盖指宋子京而言。元献当国,子京为翰苑,晏爱宋之才,雅甚亲密之。中秋晏开宴,召宋出妓,饮酒赋诗,达旦方罢。翌日晏罢相,宋当草词,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方其挥毫之际,余酲犹在,左右观者亦骇叹。见《渔隐丛话》。视徐诲送杨临贺事何如哉?又真德秀书赵蕃从刘清之事曰:“蕃于师友之际盖如此,肯负国乎?”呜呼,彼辈岂知世有若人哉?噫!
《四溟诗话》曰:“意巧则浅。若刘禹锡:‘遥望洞庭湖水面,白银盘里一青螺’是也。句巧则卑。若许浑‘鱼下碧潭当镜跃,鸟还青嶂拂屏飞’是也。此实中窾,余尝譬之如俗画写真,虽形色相肖,而神彩索然。若王璘:“芍药花开菩萨面,棕涧叶散夜叉头。”尤不胜俗,形容虽巧,苟无风趣,岂诗云乎哉?
《枕山楼诗话》曰:“流泪断肠等语,初学不宜轻用。唯出唐人点铁成金之手,觉自有其妙,不见酸楚。如少陵翁向人涕泣而道,亦自风雅,学之则不可。此言大好。扼腕悲歌,风尘睥睨等语,尤不宜轻用。严沧浪曰:”须是本色,须是当行。”学者其慎旃哉。
刘后村《忧旱》云:“输租常占一村先,不望明时举力田。老畏里胥如畏虎,败人诗思搅人眠。”此藏句之法,从常字看出,言常畏里胥如此,今岁乃遇旱歉,不免于催租之责,是预可忧也。因忆《孟子》:“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亦是藏句,言惟其不然,是以不豫也。遗一转语,不青说尽,而感慨之切溢乎言外,不亦妙乎。从前诸注皆谬,坐不注目如字也。
余咏人影诗:“旅馆寒灯向隅坐,秋郊斜日先身行。”以身对隅,或者讥之。范石湖诗:“一冈邑屋旧河滩,却望河身百里间。”陆放翁诗:“旋籴街头数升米,黄昏看上店身灯。”身谓中央,此其所以对隅也。杜诗:‘生理祗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生理,资生,经理之事,然借腠理以对颜也。沈云卿:“姓名虽蒙齿录,袍笏未换牙绯。”金人吴激:“手版西山聊复尔,角巾东第定何如?”皆是此法,所谓活对也。元人贯酸斋《咏卢花被》:“西风刮梦秋无际,夜月生香雪满身。”身与际对,不亦工乎?
余谕诗弟子,下学工夫,由迩涉远,宜凭我为阶梯,枕藉鄙集,务模仿之,即在此中作贼,生吞活剥,任尔伎俩,只要螟蛉化蜂,既至其小成,辄脱屣超乘,直攀古人之域,三唐宋明自在也。于是各写一本,吟玩自资,体裁相肖,渐近自然,故雌黄易施,而上达殊速,师弟俱省劳,方便之捷径也。此亦教之一术,为书以贻后进。但师非其人,贼夫人之子,不可不择也。
《石林诗话》曰:“王荆公尝有:‘自喜田园安五柳,但嫌尸祝扰庚桑’之句。有人称其的对。公曰:‘伊但知柳对桑为的,然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干数之也。”《明道杂志》曰:“苏公诗云:‘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九云:‘岂有用白对天乎?’公哂之。”余尝读此说,因每阅唐诗,留心推例,凡数目、干支、尺度、量衡、五色、五味、四方、四时,此中文字,交互对偶,又与天地、朝野、仙凡、公私、昼夜、晨夕、早晚、昨今、阴晴、寒温、冷暖、老少、壮衰、雌雄、牝牡、新故、生熟、真伪、虚实、尊卑、贫富、前后、左右、内外、上下、本末、大小、巨细、洪纤、修短、轻重、高低、平侧、厚薄、浓淡、浅深、疏密、稀稠、强弱、刚柔、曲直、横斜、喧静、胜劣、善恶、奇正、众寡、同异、远近、往来、聚散、断续、有无、浮沈、安危、缓急、迟速、久暂、清浊、暗明、荣凋、乾湿、开落、芳臭、彼此、尔我、自他、流飞自上而降曰流,自下而升曰飞等反对字,亦皆递互取对,纵横自在也。杜工部:“白首多年疾,秋天昨夜凉。”“百年双白鬓,一别五秋萤。”“远传冬笋味,更觉彩衣春。”“飞霜任青女,赐被隔南宫。”“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百花檐外朵,青柳槛前梢。”“翠石俄双表,寒松竟后凋。”“往者灾犹降,苍生喘未苏。”“别筵花欲暮,春日鬓易苍。”“不返青丝鞚,虚烧夜烛花。”“瓜须辰日种,竹要上番成。”“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红蹄乱踏春城雪,花颔骄嘶上苑风。”“扁舟不独如张翰,皂帽应兼似管宁。”“郑公彩绘随长夜,曹覇丹青已白头。”“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始散紫宸朝。”“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翰林》:“归心结远梦,落日悬春愁。”“凉烟浮竹尽,秋月照沙明。”“暖风花绕树,秋雨草沿城。”“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春风开紫阁,大乐下朱楼。”“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喧鸟迎风啭,春衣度雨寒。”“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王右丞:“雀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槐色阴清昼,杨花惹暮春。”“晚钟鸣上苑,疏雨过春城。”“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鸾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廻看上苑花。”“帘前春色应须惜,世上浮名好是闲。”岑嘉州:“江村片雨外,野寺夕阳边。”“时衣天子赐,厨膳大官调。”“弹琴醒暮酒,卷幔引诸峰。”高渤海:“坐令高岸尽,独对秋山空。”“出门看落日,驱马向秋天。”“夏云满郊甸,明月照河洲。”“苍生谢安石,天子富平侯。”“吴会独行客,山阴秋夜船。”“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建寅廻北斗,看历占春风。”“故郢生秋草,寒江澹落晖。”“盛府南门寄,前程积翠中。”“鸟声春谷静,草色大湖多。”“猿声知后夜,花发见流年。”“寺路仰看飞鸟外,禅房空掩白云中。”“人于红药偏怜色,莺到垂杨不惜声。”韦苏州:“同占朱乌尅,俱起小人言。”“几日东城陌,何时曲水滨。”“乍迷金谷路,稍度上阳宫。”钱仲文:“落叶淮边雨,孤山海上秋。”“闲鹭棲常早,秋花落更迟。”“汉浦浪花摇素壁,秦陵树色入西窗。”“四野山河通远色,千家砧杵动秋声。”白香山:“人家黄茅屋,官舍苦竹篱。”“独登高寺去,一与白云期。”“九月全无热,西风亦未寒。”“岁盏蓝尾酒,辛盘先劝胶。”“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近见诗中叹白发,遥知阃外忆东都。”刘梦得:“别路千峰外,诗情暮云端。”“树含秋露晓,阁倚碧云天。”“灰琯应新律,铜壶添夜筹。”“篱堂未暗排红烛,别曲含凄飏晚风。”杜牧之:“北阙千门外,南山午谷西。”“绿树莺莺语,平沙燕燕飞。”“重寻春昼梦,笑把浅花枝。”“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022 █ 022 █”。李义山:“桥迥凉风压,沟横夕照和。”“怨目明秋水,愁眉淡远峰。”“谁向刘伶天幕内,更当陶令北窗风。”“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薛大拙:“黄沙人外濶,飞雪马前稠。”“无计延春日,可能留少年。”“新年人未去,戊日燕还来。”“稠树蔽山闻杜宇,午烟熏日食嘉陵。”“曲水池边青草岸,春风林下落花杯。”“鼙和调角秋空外,砧辨征衣落照间。”贾长江:“故园从小别,夜雨近秋闻。”“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噪轩高树合,惊枕暮山横。”“积雨荒邻圃,秋池照远山。”陆鲁望:“短鬓看成雪,双眸旧有花。”“俄分上尊酒,骤厌五侯鲭。”“霜染洞泉浑变紫,雪披江树半和春。”“行次野枫临远水,醉中衰菊卧凉烟。”“三泖凉波鱼蕝动,五茸春草雉媒娇。”“十洞飞精应遍吸,一簪秋发未曾梳。”“窗怜返照缘书小,庭喜新霜为橘红。”“藓衔荒磴移桑屐,花浸春醪挹石缸。”郑都官:“一径入寒竹,小桥穿野花。”“霜漏清中禁,风旗拂曙天。”“已难消永夜,况复听秋霖。”“野绿梅阴重,江春浪势粗。”“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好句未停无暇日,旧山归老有东林。”“深愧青莎迎野步,不堪红叶照衰颜。”“窗下调琴鸣远水,帘前睡鹤背秋灯。”右信手抽取《全唐诗》,令二三子检出,以备后进标准,亦可以广其资,而参其变也。夫触类隅反者,略举其例而足,是何不惮烦之甚,亦唯为蒙学致婆心,且不虚诸子之劳耳。
自恃聪慧,终亏学力。人间可惜,莫此为甚。张于湖自负才气,每作诗,辄谓:“视东坡何如?”门人谢尧佐曰:“以先生笔势,读书不十年,吞东坡有余矣。”唐六如画学周东村,而雅俗迥别。或问:“东村画何以俗?”曰:“只少唐生数千卷书。”祝枝山深悦少陵“读书破万卷,下笔若有神”之语,曰:“此临池家刑俗魔之宝剑也。”亶其信哉。夫诗赋书画之工,虽由别才,微学殖以资之,未易深造焉。盖读书可以荡涤尘秽,故谓之心尘帚。黄山谷言:“人胸中久不用古书浇灌,则尘俗生其间。对镜觉面貌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又曰:“子弟凡病皆可医,但俗不可医。然唯读书可以胜之。”又论书曰:“士大夫下笔,须使有数万卷书气象,始无俗态,不然一楷书吏耳。”皆警俗名言也。即有天纵之才,苟不学无术,则尘坌之气填胸塞膐,雅趣扫地,龌龊乎不胜鄙陋矣,技之所以不能免俗也。
杨升庵云:“智果书,合处不减古人,然时有僧气,可恨。古人所以贵于人品高也,夫书有僧气,尚为可恨,诗带俗气,岂可堪乎?乃欲人品高,不可不养也。故曰:”诗虽一小技,然非胸中有万卷,笔下无一尘,亦不能臻其妙也。
一题而强作数首,辞采意旨,彼此相犯,索其指归,一章可尽,不如割爱之为愈也。盖初临题,所得中联,其声律不与起结合,更改作对偶,于是所剩鸡肋,自吝不能弃,遂衍构多篇,架屋叠状,饾饤成堆,故字换而意同,数首如一首,徒夭閼剡藤耳。
曹唐《大礼诗》七律四首,允称杰构,然诗中“千官”三见,“天坛”“玉藻”并再见,识者病其复用。余谓不特此也。四章惧叙曙景,不耐雷同,虽多奚以为?如老杜《秋兴八首》,长安夔府,昔事今况,昼夜阴晴,俯仰行坐,情景互叙,悲欢交集,意旨辞釆,未尝犯重,错综变化,不可端倪,调剂停匀之妙,尤见良工苦心,所以为千古绝作也。
裴夷直《同乐天中秋洛河玩月》二律,前首云:“苍龙颌底珠皆没,白帝心边镜乍磨。”后首亦云:“千珠竞没苍龙颔,一镜高悬白帝心。”雨联全是一意,虽儿童所不为。盖初稿未圆,因转韵改作,而后人误并传耳。
释灵一《僧院》:“虎溪闲月引相过,带雪松枝挂薜萝。无限青山行欲尽,白云深处老僧多。”通篇全写秋夕凉景,则雪宜作露。用倒置法以治声律,言薜萝带露挂于松枝也。若松林雪尚封条,则满山皓皑,溪路不通矣。即月凝清光,岂能引人乎?且薜萝叶尽,独存蔓耳何以见其挂哉?又何得后曰“青山”?其为误写,的然无疑,乃千百年读者无一人觉其误,何耶?
可以死矣,捐生取义,杀身成仁是也。可以无死矣,苟不足为国家者,岂如匹夫匹妇之为谅哉?或狥名激祸,徒侠者之狂也。放翁为韩平原作《南园记》,势不得已也。初诚斋固辞,而翁又峻拒之,必激其怒,徒速祸耳。记中,唯勉以忠献之事业,实无谀词,其亦何尤也?《宋史本传》:“因朱子言,横致訾议,何其固也。”《文海披沙》历举古今文人无行者,不详其事实,漫吠声诬之,不尤寃乎?翁《示儿》诗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平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此其绝笔,亦有三呼渡河之态,翁之心事,于易箦时,犹睠睠如是,其志节可见已。
自室町氏擅覇改,而文物名号之滥,往往窘于措辞,殆有不可笔焉者。施及今日,其名位之隆,尤难于称谓。若过则伤于僭,恐损覇朝恭顺之美;不及则嫌于贬,或与侯国事体无别,洵为文场大阨矣。夫正名明义,师儒之任,关系匪轻,不容不慎焉。要之,吾侪陪臣非不得已之外,谨无挂之笔舌可也。
宋黄彻《碧溪诗话》曰:“东坡诗云:‘楚雨遂昏云梦泽,吴潮不到武昌宫。’失于一时笔快,遂以王宫目之,继有李成伯题云:‘寂寞西山旧巢穴,庸儿犹道帝王宫。’语几于骂矣。夫吴主号皇帝,后世贱其僭伪,不肯与以宫称之,诗笔称呼之严,其可慎如此也。
《颜氏家训》曰:“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孙楚《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云:’俔天之和。’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此尤所宜重慎,而木门护社诸人,于覇府称谓,是类比比犯之,肆然无所忌惮,春秋之义谓何?
知父母之年,一喜一惧,孝子之用心也。于是,知命以上,每加十秩,值其览揆之辰,邀宴亲戚义故,作歌诗以侑寿觞,虽古礼所不闻,亦孝义之道也。近时文风日趋浮靡,好事小人自集祝嘏之词,广请诸四方,以夸堆积之盛,介人来乞者,纷纷不已,余颇厌恶之,一切弗敢与闻。夫诗发乎情者也,今他方之人,未尝交一臂,即其寿夭,于我何干?所谓秦人之视越人之肥瘠耳。且夫其人无德之可述,无功之可叙,顽然保寿考,而视息天地之间,其不为虚生者几希,乃强作世情之话,过称虚美,漫投浮词,岂非轻薄之甚哉?但苟有一面之旧者,为其亲乞求,则岂容漫然,此不可以常限为拘已。或嫌其失义于他人,遂并此拒谢,抑亦非人情矣。近又有求讨挽诗者,夫挽诗,平生交游有契谊之旧,一旦闻其死而哀伤之,自发于言耳,岂可素昧平生者,见求而强作之乎?《礼》曰:“知生者吊,知死而不知生,则伤而不吊。”盖不知生而吊之,则近于謟也。况进挽诗乎?即知生,交不深,何悼之有?孔子吊旧馆人,恶涕之无从,于是乎乃有赠焉。今半面之识,遽自称知已,佞哀乾哭,吠声以应之,末俗弊风之煽,无所不至哉!
弇州评李长吉诗:“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方近今诗人,舍唐而趋宋,变雅而就俗,专尚尖巧,务逞诡怪,声调卑靡,旨趣猥琐,岂徒凡且稚哉?往往不胜痴騃,令人捧腹。余所以禁初学,令不趋时风也。
陈去非曰:“扬子云:‘好奇,唯其好奇,所以不能奇。’夫扬子犹然,况凡手而好奇,不啻丑妇之颦。”
陵阳《室中语》云:“诗使事,要事自我使,不可反为事使。”夫诗语尤贵圆,今之耽宋诗者,偶获一奇语,便欲遽用之,强为是而作,故反为奇语使,不胜生硬,真所谓下劣诗魔也。
【校点记】
[1]“袁”原文作“表”,据训读文改。
[2]“己”原文作“巳”,据训读文改。
[3]“己”原文作“已”,据训读文改。
夜航诗话 卷六
程伊川曰:“凡人家法,须月为一会以合族。古人有花树韦家宗会,法可取也。宗会法今不传,然观岑嘉州《韦员外家花树歌》,其盛可想见矣。如崔敏童兄弟宴城东庄,盖亦是也。清袁仓山致仕居随园,每至春日花盛,家中轮流置酒为太夫人寿太夫人亦设席作答,岁以为例。仓山有句云:“高堂戒我无他出,阿母明朝作主人。”盖实事也。此诚孝子至行,若其力不能为宗会,亦须效是,以致父母之欢。曾子所谓:“椎牛而祭墓,不若鸡豚逮亲存。”庶几乎他日少风木之憾矣。
始之非难,善终为难。朝华夕萎,虽美奚贵?岁寒后凋,明德维馨。盖夫善终,罔不在初。传曰:进锐者退必速。此乃其戒也。汉文帝还千里马,而与之道路费,惜中人十家之产,遂不作露台。事词醖藉,自无圭角。绰有余裕,文帝之器大哉。是故钱朽粟腐,犹衣弋綈,宫室车骑无所增益,觳俭自持,不敢满假,终始如一,可谓岁寒之松矣。晋武帝践祚,焚雉头裘于殿前,以俭率天下,既而及吴平,侈纵日甚,后宫数千,常乘羊车幸之,与群臣语,未尝有经国远谋,外患除而内忧殷,酿成五胡大祸乱。唐明皇即位,亦焚珠玉锦綉于殿前,示朴为天下先,然一观帑藏充牣,则奢靡荒淫,粪土金帛,勤政务本之楼,徒为虚设,非复前日。开元天子妃子肥,而天下瘠,渔阳鞸鼓动地来。此皆虽矫勉于初改,而怠忽于末路,难乎有恒矣。盖志欲既满,侈心便生,遂流连荒亡,往不知返,换骨脱胎,若两截人然,可谓朝华之草耳。大凡激而行者,未必不有进锐退速之患也。观夫牛乎?逸而走,一跃如失,然亡几已疲,四蹄忽痿,不能复行。若彼二主者,岂非牛走哉?清乾隆大爷,尝作《有初行》,余得而读之,实知其为令主。其词曰:“君不见晋武尝焚雉头裘,平吴还驾羊车游。又不见明皇珠玉焚前殿,太真宠盛长夜宴。人心靡不有厥初,几见历久常不渝?当时焚宝博虚誉,谁知欲炽翻焚躯。汉文却马轻千里,崇尚节俭辉青史。不闻号令付炎官,只觉中心淡如水。”在潜邸时赋此自戒,乃克慎终如始,今在御垂六十年,未尝闻其有悖德也。《书》曰:“慎厥终,惟其始。”于戏,信矣哉。
明景泰帝,奢靡无度,尝为银豆等掷于地,夕内侍争拾为哄笑。编修杨守陈作《银豆谣》曰:“尚方承诏出九重,治银为豆驱良工。颗颗匀圆夺天巧,朱函进入蓬莱宫。御手亲将十余把,琅琅乱洒金阶下。万颗珠玑走玉盘,一天雨雹敲鸯瓦。中官跪拾多盈袖,金珰半堕罗裳绉。赢得天颜一笑欢,拜赐归来坐清昼。闻知昨日六宫中,聚娥红袖承春风。黄金作豆竞拾得,羊车不至愁烟空。别有银壶薄如叶,并刀剪碎盈丹匣。也随银豆洒金阶,满地春风飞玉蝶。君不见民餐木皮和草根,梦想豆食如八珍。官仓有米无银籴,操瓢尽作沟中瘠。明主由来爱一嚬,安邦只在恤穷民。愿将银豆三千斛,活取枯骸百万人。”长歌之哀甚于痛哭,为人君者读之,不猛省,匪人矣!
宋人李衡云:“读书须是识字。”此言学问之要诀也。苟不识字,懵于文义,而读书求解如闇室索物,其可得乎?故为学先务在识字通文义。不然错乱经旨,是非谬于圣人,岂容忽诸?盖识字莫善于诗,诗虽末技,使小子先通其解,乃驯致学,通经义之阶梯也。夫古经文简而理奥,岂可一蹴而至焉乎?乃诗且未能解,而直事经义者,何异不缘梯階,而以求跻堂楼也?朱子尝言:“看诗义理外,更好看他文章。”此谓毛诗。然今之诗。犹古之诗。故予之教人,以诗为入门之路。童生颇嫺佔毕,辄驱而之诗,自然习于文字,资学业多矣,是方便捷径。因技而进乎道,亦德充之符也。或讥为倒行逆施。迂儒腐论,闷杀人才,世多读书而不识字者,不独道学先生,皆坐此故也。
唐山杜鹃,暮春盛啼,旅客闻之,不胜悲伤,以其呼“不如归”,故搅乡情云。此间至夏始闻,国歌者流,与莺并赏,特喜听初声,咏以向人詑之。按:顾况《山中作》:“幽人自爱山中宿,况在葛洪丹井西。庭前有个长松树,夜半子规来上啼。”僧齐己《林下偶作》:“花在月明胡蜨梦,雨余山绿杜鹃啼。”朱文公《崇寿客舍夜闻子规:“空山初夜子规鸣,静对琴书百虑清。唤得形神两超越,不知底是断肠声。”戴景明诗:“预识今年好,鹃啼枕上听。”许月卿诗:“要知来日清明节,请听鹃鸣第一声。”明人徐威诗:“山长空寄鲤,春尽好闻鹃。”清人高步瀛诗:“客来未惯惊雏燕,人到无愁爱杜鹃。”则彼方亦乐而赏之也,但在旅中厌之耳。
《无题诗集》载僧莲禅《杜鹃》诗,颔联云:“莺子巢中春刷翅,兔花墙外晓传声。”此在当时殊为绝妙。随军茶花,古称芳宜花。安澹泊《湖亭涉笔》历举故实。水绵花称兔花,亦可备一典故。
有倔强好异,者喜用僻典,下奇字,炫博以惊人。余尝指摘之,责其杜撰,辄言见《东坡集》,或称杨诚斋语。余曰:“二公全集吾能谙之,绝无斯语。若有别集乎?请与寓目焉。”其人语塞,赧颜而退。盖腹中空洞,而强欲出奇,小人穷斯滥矣。又有用“笛簟”字者,试诘其义,答曰:“取诸《放翁诗钞》,其义未考,姑妄用之。”余哂曰:“放翁本集作竹簟,钞本作笛,伪耳,君子阙疑慎言其余,乃不知而妄作,自欺欺人耶?若以后再之,直于尻骨上施一大灸矣!”吁,词林多怪,不得不燃犀也。追考放翁咏簟,有“笛材细织含风漪”之句,似是谓箦,盖箦亦谓之簟也。
周砾园论诗云:“学古人者,只可与之梦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昼现形。”旨哉言乎!今世学宋诗者,不能得其佳处,而徒偏效其颦,牛鬼蛇神白日横行。
徐而庵云:“今人诗,要见好,所以工于字句之间;古人诗,不要见好,所以妙于篇章之外。”洵知言也。今之追逐时好者,不辨体裁,不了章法,以好行小慧为能事,徒争巧于五字七字之间,琢镂凑砌,抽黄媲白,合作何由而得哉?以此博一日之名则可,而遂欲传后世耶?
黄山谷诗,苦于贪对偶,而不脱洒,好组织故事,不胜刻画之痕,尤逞奇自喜,顾影裴徊,炫耀太甚,故格虽高,而无滋味,往往晦僻难晓,世人不解事,喜其律刻而切,乃所以为弊也。魏道辅《隐居诗话》:“山谷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狭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吾尝作诗题编后云:‘端求古人遗,琢抉手不停。方其得机羽,往往失鹏鲸。’盖谓是也。”《西清诗话》:“山谷诗所恨务高,一似参曹洞下禅,尚堕在玄妙窟里。”《渔隐诗》:“山谷诗,酷学少陵,雄健太过,遂流而入于险怪,要其病在太著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语耳。”当时既有是论,而至今与坡公并称何耶?
杜诗:“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虚字斡旋之妙,圆转如珠走盘,然学者好效此,则不胜破碎矣。盖诗用虚字,犹构舍之用榍子也,若不善用,动摇欲颓,岂可浪用乎?
自汉以女妻匈奴,而后世习为例,常结昏戎狄,不以为耻。如李唐之时,世世嫁公主于虏酋,尤可哀也。昔齐景公,一诸侯也,畏吴,以女女之,犹涕泣遣之,今以天子之尊,廼与异类通婚,殆无人伦之理矣。夫庶人求配偶,犹各以其伦,良民之女,不敢嫁匪类,况王姬公族而弃之外夷,何其忍也!锺伯敬《唐诗归》,论崔湜《奉和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之作云:“如此丑事,何劳群臣作诗应制?唐时君臣廉耻意气尽矣!”每读之气塞。湜诗粗能回护中寓伤讽,得诗人之意,然终不如勿作耳。诗之为用,至此亦不幸矣。盖至明氏,一扫旧弊,故得立此论也。
王弇州《艺苑巵言》云:“边庭实诗:‘自闻秋雨声,不种芭蕉树。’于鳞《诗删》收之,然芭蕉岂可言树乎?若作‘自怜秋雨滴,不复种芭蕉’可也。”按:佛经:“菩萨如实,知行如芭蕉树。”宋谢翱诗:“碁局雨生苔藓文,袈裟晴挂芭蕉树。”是芭蕉可言树也。又,《杂譬谕经》:“庭中有蒲萄树。”韩文公诗:“偶坐藤树下。”金人李元翼诗:“牡丹树下影堂前。”此类亦皆可言树也。莲亦称树,北齐时童谣:“千金买药园,中有芙蓉树。破家不分明,莲子随他去。”杨诚斋《晓看芙蓉》:“半红半白花都间,非短非长树斩齐”是也。然好奇喜用非也。
杜诗《崔氏东山草堂》用“真”韵,内押“芹”字,盖出韵之失,当时诸家往往有之,皆一时趁笔之误耳。《随园诗话》云:“余祝人诗,七虞内误用余字,意欲改之,后见唐人律诗通韵极多,因历举唐诗以为一法。”予竟不以为然也。夫通韵,古诗所用,唐人韵法极严,何敢于近体用古韵?此犹王右军书帖多误字,岂可以为典要乎?后学以是为口,实效尤文过,不思之甚也。
吴融诗:“一夜阴风度,平明颢气交。”郑谷诗:“武德门前颢气新,雪融鸳瓦土膏春。”是“颢气”,冬春亦可言也。“梅雨”、“梅阴”,亦于春时言之。柳宗元诗:“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晓春。”郑谷诗:“野绿梅阴重,江春浪势粗。”盖陆佃《埤雅》所谓迎梅也。
许浑《题峡山寺》:“鹭巢横卧柳,猿饮倒垂藤。”语诚工矣,然鹭非高木不巢,是求奇巧而不遑考其实耳,改作“栖”字则可也。
黄山谷云:“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疎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只系于人吁!”是真丑西施而艳嫫母,不意山谷乃尔。因记王渔洋《五代诗话》载:“唐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和靖改二字为“疎影”、“暗香”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余初读之,以为和靖亦太横,然气格乃过本句,不啻青出于蓝,殆是神来之笔,不谓之剽可也。
唐许棠,宣宗时人,有《送金吾侍御奉使日东》诗曰:“还乡兼作使,到日益荣亲。向化虽多国,如公有几人?孤山无返照,积水合苍旻。膝下知难住,金章已系身。”此亦晁卿之类,仕彼为侍御者。又张乔《送宾贡金夷吾奉使归本国》曰:“渡海登仙籍,还家备汉仪。孤舟无岸泊,万里有星随。积水浮魂梦,流年半别离。东风未廻日,音信杳难期。”此恐或是同人,然竟不可知其为何人也。
彦九郎还日本,作诗饯之座间,走笔甚不工也:“萍踪两度到中华,归国凭将涉历夸。剑佩丁年朝帝扆,星辰午夜拂仙槎。骊歌送别三年客,鲸海遄征万里家。此行倘有重来便,烦折琅玕一朵花。”正德七年壬辰仲夏望日,姑苏唐寅书此诗,真蹟俨然,江户樽屋氏珍藏。彦九郎莫知其为何人,以颈联所称观之,似是士人奉使者,然无姓氏,岂亦商客之豪者欤?
《送居士五良大夫归日本》:“敬将玉帛觐天颜,回首扶桑杳渺间。舡泊古鄞三佛地,杯传新酒四明山。梅黄细雨江头别,帆引清风海上还。明到贤王应有问,八方职贡溢朝班。 大明正德癸酉夏六月朔,四明李春亭。”此诗藏于伊势丹生邑神宫寺,五良大夫,松阪陶工,永正年间西渡,久寓南京,舶来陶器,有书“五良大辅吴祥瑞造”者,即在彼所作也。春亭不知何人,诗虽不工,亦奇珍也。
白香山《苏州》诗:“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四百八十桥。”直是我浪华光景。陆放翁《登拟岘台作》:“萦廻水抱中和气,平远山如酝藉人。”宛然平安城风致。
李太白《凤皇台》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或作一水,于义为稳,而气格便劣耳。明人郭《登墖顶》诗:“不知眼界高多少,地下行人似冻蝇。”与“眼花落井水底眠”一样字法,若作地上,则不称矣。是必至语势,自然字法也。
七言律绝,发句以散句起,必须押韵。懦慢之辈,喜从省略,疏宕失礼,甚不可也。且如绝句,仅三韵耳,而起手不能用韵,何其驽钝窘缩耶!余七言发句,除对起外,一生不作不引韵起者,亦为学者慎之也。
挚虞论“诗赋四过”:“假象太过则与类相远,命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此诚金科玉条,学者可串而佩之。
余前既论古乐府不可为矣,近得明人于无垢说,曰:“唐人不为古乐府,是知古乐府也。辞声相杂,既无从辨,音节未会,又难于歌,故不为尔。然不效其体,而时假其名,以达所欲出,斯慕古而讬焉者乎。近世一二名家,至乃逐句形模,以追遗响,则唐人所吐弃矣。夫唐人能为而不为,今人奈何不能为而为也?”无垢,名慎行,隆庆万历间名贤。当时李王之焰尤炽,故厌薄之而言也。
薛能屡讥诸葛武侯非王佐之才,《游嘉州后溪》云:“山屐经过满径纵,隔溪遥见夕阳舂。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题寿笔驿》云:“葛相终宜马革还,未开天意便开山。生欺仲达徒增气,死见王阳合厚颜。流运有功终是扰,阴符多术得非奸。当初若欲酬三顾,何不无为似有鳏。”又云:“焚却蜀书宜不读,武侯无可律余身。”真是蜉蝣撼大树,何其不自知量之甚。薛方贵时,秦宗权为之吏,尝坐法笞[1]背,薛口唱云:“素脊鸣秋杖,乌鞾响暮厅。”乃命决,后宗权起兵,首捕薛,谷举前诗,因续之云:“刃飞三尺雪,白日落文星。”遂加害。其视武侯尝罪李平免官,及侯薨,平恸哭发病死,奚翅霄壤之隔也哉!
对偶语,一有所本,一无来处,则为偏枯。犹病痱者,半身不遂也。老杜《端午赐衣》诗:“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自天”,用《易》语,因对以《乡党篇》字。“凤林戈未止,鱼海路常难。”上句翻用“止戈为武”,故以行路难对之。山谷《咏猩猩毛笔》:“平生几辆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见《宪问篇》,“身后”用晋张翰语。东坡《雪》诗:“渔蓑句好真堪画,柳絮才高不道盐。”下三字亦皆有来历,见良工苦心,一字不苟作。诗用事当如是秤停也。如贾浪仙:“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人多喜诵之,韵句诚佳,此必先得者。惜野色貂续,不免偏枯耳。尝与清公绩论诗及之,公绩曰:“诗人多以云根为石,以云触石而生也。然张恊诗云:‘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则直指云言也。贾诗亦然,非用典也。”余曰:“即非用典,云根有力,野色平平,终不免偏枯尔。”公绩曰:“论诚精矣,抑责于人,终无已夫。”余曰:“诗以律称,不容不严。”公绩哂曰:“卿可谓诗家商君矣。”
“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人只知“吹帽”为孟嘉事,而不知“正冠”亦用《家语》子路语。“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伯仲之间,取诸《典论》,因用《陈平传》:“天下指挥则定”对之。“宠光葸叶添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宠光”,《诗·小雅》语。“点注”,见锺会《孔雀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更星河影动摇。”“声悲壮”,本于弥衡《渔阳挝》,故“星动摇”亦取诸汉武故事,正得斤两相称。诗律之细,如此真无一字无来历,杜诗岂可轻读乎哉?“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此并下句偏枯,偶失之也。邵注引孔伸:“年老失意,不禁愁恨。”伪苏所捏造耳。如“子云清自守,今日起为官。”用借对法,假“云”对“日”,两句一意,故不病偏枯,非后人所敢学也。
京师五山禅徒,好为谐诗联句,尤要的对。古言必以古言,俗语必以俗语,圣经佛典皆然,盖试才学也。如“月是无量寿,山夫不动尊。”“梦得刘梦得,寤生郑寤生。”“樱东山地主,梅北野天神。”“箸箱前住扇,舟板再来桥。”亦可以解颐矣。
或对“天南星是药”以“池北月非茶”,人问“池北月”何物?答曰:“吾亦不知,定非茶耳。”是与《徒然草》所谓“白盂瑠璃”一对雅譃。又米元章尝赋曰:“饭白云留子,茶甘露有兄。”人不省“露兄”,叩之,乃曰:“只是甘露哥哥耳。”亦可笑也。
山谷《汤婆》诗:“天明更倾泻,頮面有余燠。”以暖足者頮面,龌龊穷措大哉。履虽鲜,不加于首;冠虽敝,不以苴履。君子于言,可苟焉而已乎?
“倾城”,本不祥[2]语,犹言亡国。李延年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后世遂为美人通称。如梁刘缓诗题《咏名士悦倾城》是也。故李白在明皇前,称贵妃曰:“名花倾国两相欢。”若讲本义,唐突殊甚。盖犹今世城门以敌阵名自称,不嫌其为恶语也。南门称追手,谓攻破其军追入于城也。后门称搦手,谓要其遵逃,擒缚于此也。
杜牧诗:“谁家洛浦神,十四五来人。”罗隐诗:“中和节后奉琼瑰,坐读行吟数月来。”来,言已来,犹云许也。杜光庭《麻姑洞记》中,有:“约五尺以来”,“高六寸以来”,“方二丈以来”,“阔一尺六寸以来”,“相去三里以来”等文,盖当时语也。杨万里好用此字:“清愁旧是天来远”,“竹扉日影针来大”,“西湖瘦得盆来大”,“道是荒城斗来大”,“放出钓台寸来许”,诸余不遑枚举。范成大诗:“新秋病骨顿成衰,不度溪桥半月来。”本罗隐句也。
汉宣帝曰:“俗儒不达时宜。”贾太傅曰:“俗吏不识大体。”此二者,古今之通弊。王粲《儒吏论》所云:“刀笔之吏皆服雅训,竹帛之儒亦通文法。”噫,其难矣。抑世有以俗儒为俗吏者,其弊更何如哉!太白诗曰:“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云雾。”此尤讲学家之通患也。至其甚者,如桃源中人,不知有汉,安问晋魏,况于《资治通鉴》、《文献通考》等政教典礼之书,真混然途之人,乃有靦面目,傲然夸张,开口便说治国平天下,说理则喙三尺,施用则手五斤,直可一棒打杀与狗子吃耳。
赵昌父曰:“古人以学为诗,今人以诗为学。”罗景纶曰:“近时讲性理者,舍六经而观语录,是舍弥而宗兄也。”予见今之学者,不趋彼则陷于此矣。然溺于诗者,犹可援也,头巾气习,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已。
“意行”,盖取意态行,无所拘局也。刘禹锡《蛮子歌》:“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是也。东坡:“策杖无道路,直造意所便。”放翁:“随意东西不问途,”此即意行之义。王安石:“意行却得前年路,看尽梅花看竹来。”翻案刘句也。《宋史·萧注传》:“王安石意行直前,敢当天下大事。”其义尤可见也。
语辞文字,不易押韵。王维:“幽寻得此地,讵有一人曾?”王昌龄:“借间白头翁,垂轮几年也?”韩愈:“隔绝门庭邃,挤拂陛级才。”韦应物:“亭午一来寻,院幽僧亦独。”苏轼:“欲买柯氏林,兹计待君必。”又《苦热》:“诚知处处皆。”王安石:“进律朝章古,疏恩物议佥。”张耒:“平生千金质,戒惧敢忘暂。”陈造:“臛鸭久欲忘,食蛙近亦稍。”黄庭坚:“夏扇日在摇,行乐亦云聊。”蔡松年:“青镜发萧萧,及此霜雪未。”皆押得稳妥,可则也。
古诗转韵,初无定式,或二语一转,或四语一转,或数十语乃转,韵数多少参差,随宜取便自在也。然非为韵穷而转,其处意思必转换,是为更端转机也。故读者辨解数,须照韵分截也,若作古诗,不知斯诀,意不转而转韵,贻笑大方矣。
歌行换韵,平仄互取,参错成章,音节抑扬得宜,盖正调也。然刘廷芝《公子行》第十一句,自“麻”转“阳”;《代悲白头翁》第十五句,自“东”转“先”,次又转“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第二十一句,自“尤”转“灰”,次转“文”,又转“麻”;岑参《送颜真卿》第九句,自“麻”转“文”;少陵《曹将军画马引》第十三句,自“微”转“麻”;《丹青引》第五句,自“元”转“文”;又,卢照邻《长安古意》有自“齐”转“文”;骆宾王《帝京篇》有自“薇”转“文”,自“支”转“麻”。此姑就于鳞《唐诗选》举之,自余不遑偻指,至如《木兰歌》,凡韵六转,皆以平韵承接。其不必拘可见已。有一槩泥者,故为拈出之。
五言古诗,贵一韵到底。篇长不肯转换,以通韵自在也。然亦有逐段转韵者。如蔡邕《饮马长城窟行》、齐武帝《西洲曲》,盖以音节抑扬为妙也。又有末梢忽换韵收住者,一滚而出,戛然而止,奇警活脱,顿挫尤妙。如魏文帝《西北有浮云》上八句“泰”韵,末二句云:“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陈思王《转蓬离本根》,上十句“东”韵,末二句云:“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是也。
同训字见一联中,李白““畴昔不识君,知君好贤才。”杜甫:“方丈浑连水,天台总映云。”王维:“悬知倚门望,遥识老莱衣。”“缘底名愚谷,都由愚所成。”钱起:“不奈扁舟去,其如决计何。”韩愈:“纵横乍依行,烂漫忽无次。”李端:“饮马逢黄菊,离家值白云。”“每见先鸣早,常惊后进多。”崔峒:“曾见长洲苑,尝闻大雅篇。”朱庆余:“资身唯药草,教子但诗书。”许浑:“务闲唯印吏,公退只碁僧。”皇甫冉:“图书唯药籙,饮食止藜羹。”刘禹锡:“宦达翻思退,名高却不夸。”白居易:“是日孤舟客,此地亦离群。”司空曙:“仙方当见重,消疾本应便。”卢纶:“恐看新鬓色,怯问故人名。”杜牧:“夜阑终耿耿,明发竟迟迟。”喻凫:“竟蒙分玉石,终不离尘埃。”僧齐己:“便应过洛水,即未上嵩峰。”刘廷芝:“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杜甫:“客来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精盐。”“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白居易:“目昏思寝即安眠,足软妨行便坐禅。”“岂唯不得清文力,但恐空传冗吏名。”“髻毛遇病双如雪,心绪逢秋一似灰。”许浑:“一官唯买盖公室,但得身闲日月长。”刘兼:“蜀笺都有三千幅,总写离情寄孟光。”张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戴叔伦:“欲寄远书还不敢,却愁惊动故乡人。”姚合:“玉佩声微班始定,金函光动按初来。”罗邺:“不愁世上无人识,唯怕村中没酒沽。”王建:“知时每笑论兵法,识势还轻立战功。”如“犹”、“尚”、“尤”、“最”、“为”、“作”、“如”、“似”、“多”、“足”、“能”、“解”等不必举焉,白诗:“荤血屏除唯对酒,歌钟放散只留琴。更无俗物当人眼,但有泉声洗我心。”两联中,“唯”、“只”、“但”,三字连用,各有所当,子细玩味,其义可见也。
《瀛奎律随》:评李商隐《隋宫》词‘沈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酥作寿杯’云:“以为字对作字,作即是为也。”雍陶《秋园》诗‘晚花开为雨,残果落因风’云:“因即是为,两字相犯也。”姚合《山中》诗:‘酒用林花酿,茶将野水煎’云:‘用字将字元一般,不可为法,不得已则然。’”《随园诗话》亦嫌如字与似字犯重,云:“竹坨为放翁摘出百余句,后人当以为戒。”此虽作法过严,然凡是类非不得已所宜避也。如知对觉,疑对怪,亦不若省也。
杜诗:“斩新花蕊未应飞”,白诗:“斩新萝径合”,洛浦禅师偈:“斩新日月,特地乾坤。”斩字形容其新,言斩焉忽新也。《遯斋诗话》云:“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夫明晰如是,何不可解之有?又,宋诗:“西风一只征鸿信,剗地催人办 [3]夹衣。”“无端又被东风恶,剗地多添一夜寒。”“秋成苦作兼旬雨,剗地街头米价高。”“划”,削也,盖厓岸削之,则势斗峻矣。因为忽骤之辞,有俄然惊骇之意。蕉中《诗语解》以为迫辞,未尽。
诗家每用“烂漫”字,而字书无明解。盖物夥盛之貌,不唯称花之历乱,霞之灼烁,凡事淋漓酣足之状,皆谓之烂漫。译:“弭地塈累”,又称婆娑纷纶之貌。译:“地罗婆累”。按:古人使用之例,可以会其意矣。庄子《在宥篇》:“大德不同,而性命烂漫矣。”《列女传》:“桀造烂漫之乐。”《上林赋》:“丽靡烂漫于前”,谢眺《听歌赋》:“乍连延以烂漫,时顿挫而抑扬。”沈约《郊居赋》:“始则金石锵鈜,终以鱼龙烂漫。”并杂乱之貌。《鲁灵光殿赋》:“流离烂漫”,散乱之意。乐府《前溪歌》:“黄葛生烂漫,谁能断葛根?”繁茂之状。《寿阳乐》:“长淮何烂漫”,广远之势。要之皆夥盛意也。陈子昂:“空蒙微雨霁,烂漫晓云归。”杜甫:“主人情烂漫,持答翠琅玕。”“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餐。”“犬羊曾烂漫,宫阙尚萧条。”“归期岂烂漫,别意或感激。”“定知相见日,烂漫倒芳樽。”“已拨形骸累,真为烂漫深。”“烂漫通经术,光芒刷羽仪。”“如丝气或上,烂漫为云雨。”“侵星驱之去,烂漫任远适。”李白:“身世殊烂漫,田园久芜没。”“待取明朝酒醒罢,与君烂漫寻春晖。”韩愈:“开筵交履舄,烂漫倒家酿。”“纵横乍依行,烂漫忽无次。”“前低划开阖,烂漫堆众皱。”“离患春冰泮,烂漫不可收。”“近怜李杜无检束,烂漫长醉多文辞。”元稹:“芳游春烂熳,晴望月团圆。”“饮荒情烂漫,风棹乐峥摐。”“同年同拜校书郎,触处潜行烂漫狂。”“有酒有酒方烂漫,饮酣拔韧心眼乱。”白居易:“今朝餐又饱,烂漫移时睡。”“假日无公事,烂漫不能休。”“六七年前狂烂漫,三千里外思裴回。”“甘从此后支离卧,赖是从前烂漫避。”“曾经烂漫三年著,欲弃空箱似少恩。”郭利贞:“烂漫唯愁晓,周游不问家。”又作《春风烂漫晴》:“霜晴烂漫东窗日,一笑山坡又看梅。”《村市醉后作》:“未敢羞空囊,烂漫诗千章。”僧法常:“优游麴世界,烂漫枕神仙。”丁鹤年:“韶光淑气逡巡退,暑雨炎风烂漫来。”周永言:“春愁烂漫来难遣,午梦飘萧去莫遮。”张以宁:“升平不复后庭曲,睡起渔阳烂漫听。”文徵明:“胸中烂漫富丘壑,信手涂抹皆天真。”王世贞:“兴来烂漫挥毫罢,且复婆娑里社归。”皆称十分之势,淋漓酣足之状也。诸集镌本[4]讹作“漫”,今悉改正之。说见于前。
《淮南子》:“夏桀之时,主闇晦而不明,道澜漫而不修。”王褒《洞箫赋》:“愺恅澜漫,亡耦失俦。”左思《娇女词》:“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嵇康《琴赋》:“留连澜漫,嗢嘘终日。”张协《七命》:“澜漫狼藉,倾榛倒壑。”鲍昭诗:“生事本澜漫”,张玉谷《古诗赏析》:“如烂[5]之漫,言繁多也。”余谓:亦与“烂漫”同,犹言纷纶也。
回文体,人名、药名等诗,区区安排,诚出苦心。轻薄诸生,衔才所为,殆近儿戏。苟为人师,号称先生者,作此伎俩,不亦失体乎?诗固游戏耳,然苟涉轻薄者,不可不慎也。
排律强作长篇,亦轻薄衔才,夭閼剡藤耳。孰能勉强读之?区区苦心费力,徒为絮叨窕言,何其不自惜耶?如及百韵,始于老杜,然仅一首,继之者,白乐天集中凡三首,是乃大家伎俩,后人做颦,不知量矣。清人徐增《说唐诗》,以十二句为排律正局,故其选专取六韵,末载八韵仅一首耳,虽颇偏见,良有以也。
正德辛卯,韩使来聘也。江户学士就其馆中,唱和相竞,如高玄岱三百九十韵,室鸠巢二百二十韵,豪吟钜构,可谓盛矣,然究无益长语,徒费纸耳。
七言排律,如杜白诸公亦不多见,以其伤风趣也。余戏目为“鲸鱼羹”、“海鰛脍”,苟知雅味者所不染指也。
余尝诫人曰:“歌行中作长短句,我辈未审音节,不若且放教西人独步。”偶见《随园诗话》:曰:“七古中长短句,尤不可轻作,何也?古乐府音节无定,而恰有定,恐康昆仑弹琴,三分琵琶,七分筝絃,全无琴韵故也。”是西人犹然,故只宜守正局耳。但短篇首二句,若四句,以五言起,似有定格,此或可拟,然亦非老手不可也。
杨仲弘云:“诗要首尾相应,多见人中间二联尽有奇崛,然全篇凑合,如出二手,便不成家数。此一句一字必须著意联合也。《随园》云:“诗有有篇无句者,通首清老,一气浑成,恰无佳句令人传诵。有有句无篇者,一首之中,非无可传之句,而通体不称,难入作者之选。二者,一欠天分,一欠工夫。必也有篇有句,方称名手。”此皆中今人之窾,真诗律要诀也。盖有句无篇者,以卤莽貂续也。如作律诗,专于联上著工夫,至于起结,不甚用力,苟且凑合,故一联半章虽好,然前后不称,则并其好者坏了,殊可惜也。
余尝言:“历代之诗,各有所长,择其善者可也,何必一概以世废言。元享已来,明诗盛行,宋诗则弃如粪土耳。近日专主张宋诗,黄口儿皆趋彼,几令明人无处生活。时风之所靡,好尚无定,如此不亦太甚乎?《随园诗话》云:“杨龟山先生言:‘当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佑与熙丰也,国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闻人论诗好争唐宋,必以先生此语晓之。”恰与鄙说合,好而知其恶,憎而知其美,如明李王伪体,及徐夜叉、袁波旬,亦未可全弃也。
宋诗专于风趣,明诗主于气格,各有所宜,取不可偏废也。学者依彼气格,而占此风趣,便唐诗可庶几矣。余断宋明之狱,左右其袒以此。
宋赵子固论书曰:“‘学唐不如学晋。’人皆能言之。晋岂易学?学唐尚不失规矩,学晋不从唐入,多见其不知量也。”此言真善诱人矣。学诗以盛唐为准,亦老生之常谈,不知而易言之耳。初学宜从近人诗入,则劳省而功倍,然后盛唐可庶几,岂可一蹴而到耶。余著《续绝句类选》,所以为初学指南也。涉远必自迩,下学而上达,又岂独诗书然哉?
古诗题目,歌、行、引等,本一曲尔。见少陵作,有同名异体者,有同体异名者,不必拘局也。《白石诗说》:“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悲如蛩螀曰吟;使人思怨,委曲尽情曰曲;序先后,载始末曰引。《文体明辨》:“猗裁迁抑,以扬[6]永言谓之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谓之行;声音杂比,高下短长谓之曲;述事始末,先后有序谓之引;吁嗟慨叹,悲忧沈思谓之吟。”此皆以臆言之,安能如此判然?曾敏行《独醒杂志》云:“少陵古诗有歌、行、吟、叹之异名,每与能诗者求其别,讫未尝犁然于心也。少陵其必有所祖述矣,世岂无能别之者?恨余之未遇也。”是昔贤既不明,今人强求其别,亦凿空耳。
同训虚字叠用者,杜甫:“自从失词伯,不复更论文。”“至今梦想仍犹在”。韩愈:“感激生胆勇,从军岂尝曾。”皮日休:“啸馆大都偏得月,醉乡终竟不闻雷。”王贞白:“岂思封侯贵,唯只待丰年。”陈师道:“后归栖未定,不但只昏鸦。”王维:“帘前春色应须惜。”陆龟蒙:“钓竿犹尚枕枫汀。”和凝:“麻尾尚犹龙字湿。”杨万里:“今岁知何故,秋阳尔许骄。”僧惠洪:“江南春思倍添增。”杨基:“旅怀萧索岂堪胜。”如“既”、“已”,“与”、“俱”,“将”、“欲”等,文中数见,诗不多用。
杨升庵曰:“今文语辞‘朅来’,‘聿来’,不知所始。《楚辞》:“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旧注:“‘朅’,去也”。《吕氏春秋》:“胶鬲见武王于鲔水,曰:‘西伯朅来无欺我也。’武王曰:‘不子欺,将伐殷也。’胶鬲曰:‘朅至。’武王曰:‘将以甲子日至。’注:朅,何也。”若然,则“朅”之为言,盍也。若以解《楚辞》,则谓车既驾矣,盍而归乎?以不得见而心伤悲也,意尤婉至。则今文所袭用“朅来”者,亦谓盍来也,非是发语之辞矣。《文选》注:“刘向七言曰:‘朅来归耕永自疏。’”颜延年《秋胡妻》词曰:“高节难久淹,朅来空复辞。”皆谓“盍”字通。此说穿凿牵强,令人惑滋甚焉。按古琴操,曾子《归耕操》:“朅来归耕,历山盘兮。以晏父母,我心博兮。”张衡《思玄赋》:“廻志朅来从玄谋,获我所求夫何思。”此与《吕览》“朅来”不同,“朅”训爰,发语之辞,来,到来也。《洪武正韵》曰:“‘朅来’,犹聿来也。诗家所用,皆从此义。楚辞及刘向、颜延年并是也。”《吕览》别自一义耳。李涉有《三朅来》诗,起句皆用斯语。一曰:“钓鱼朅来春日暖”,二曰:“山上朅来采薪名”,三曰:“采药朅来药苗盛。”张协:“朅来戒不虞,挺辔越飞岑。”陈子昂:“朅来高唐馆,怅望云阳津。”张九龄:“朅来彭蠡泽,载经敷浅原。”李白:“朅来游闽荒,扪萝穷禹凿。”李绅:“朅来遂远志,默默存天和。”吴筠:“朅来从旧游,式保羡门计。”苏轼:“朅来东观弄丹墨,聊借旧史诛奸强。”“长陵朅来见大姊,仲儒岂意逢将军。”朱熹:“朅来空老泪,无地别輀车。”是其义可见也。又张鳞之《韵镜序》:“朅来当涂,得历阳所刊《切韵心鉴》。”《蕉中诗语解》引之,以为犹向来,谬矣。
联中,有两句一连流走直下者,谓之流水对。老杜好用此法:“喜无多屋宇,幸不础云山。”“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所向无空阔,真堪讬死生。”“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但遗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皆直述其事,意脉一贯,昔人所谓作文字如写家书者。又,“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两句,融化妙绝。“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邱。”倒装而流水对,法尤妙。
“饫粱肉之余,悦蔬茹之食;酗酎体之后,暍清冷之浆。”王子安《滕王阁诗》能领此意者。序作长文,写景尽致,绮章绘句,光彩眩人,于是诗则短篇淡意,令读者爽然。坡公所谓:“厌饫刍豢,反思螺蛤”者也。王阮亭评陈卧子词:“如香车金犊,流连阡陌,反令人思草头一点之露。”此亦为作文字不知变化者言也。因忆五代蜀主王衍,奢纵爇诸香,昼夜不绝,久而厌香,更爇皂荚以乱其气,良可笑也。
作诗审于用事,不可貂续偏枯,余既详言之于前矣。《西清诗话》载:“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卿。农卿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鬬鸡联句》:“成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句偏枯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盖谨之如此。又《渔隐丛话》:“宋子京《落花诗》:‘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议者或谓半面妆用宋元帝妃徐氏事,若廻风舞无出处,则对偶偏枯,不为佳句。殊不知李贺诗云:‘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前辈用事,必有来处,又精确如此,诚可为法也。”《丹铅录》亦云:“少陵《滕王亭》诗:‘春日莺啼修竹里,仙家犬吠白云中。’修竹用梁孝王事,犬吠云中,用淮南王事,人皆知之矣。但怪修竹本无莺啼字也。偶见孙绰《兰亭诗》:‘莺啼吟修竹,游鳞戏澜涛。’乃知杜老用此也。读书不多,未可轻议古人。”此皆至论精密,为后进合录之。
吾邦中古,尚《昭明文选》,当时学者,专意此书,劝学院集饮,或曰:“今日之会,不问齿序,乃以才高下为席。”藤隆赖便直进居上头,诸人争之。隆赖曰:“《文选》三十卷[四声切韵],有暗诵者邪?身座乃应让耳。”其通《文选》为能事如是。唐人亦然。故少陵有:“熟精文选理”之句。李德裕曰:“吾家不畜《文选》。”盖恶其浮靡,激反时俗而言也。至宋尤甚,时谚云:“《文选》烂,秀才半。”又云:“《文选熟》,秀才绿。”东坡因骂《文选》曰:“小儿强作解事。”亦矫激之言也。唐郑奕尝以《文选》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他读《孝经》《论语》,免举沈谢嘲风咏月,污人行止。”兹言诚有识矣。如《雨航杂录》所云:“唯《文选》是尚,枕席沈醉其间,而六经如甲乙簿者,固鸣鼓而攻之可也,然遂废而不读者,亦不免于面墙尔。
杜诗:“读书破万卷”,破犹过也。公诗:“二月已破三月来”,李义山:“新正未破剪刀冷”,亦皆训过。旧说识破万卷之理,或谓犹韦编三绝,并非。
李瀚《蒙求》,协以韵语,以便课诵。盖效周兴嗣《千字文》,故《全唐诗》收为诗类,近世往往有续貂者,徒仿其体裁而不知押韵,殊可笑也。
肥后本田正卿,天才俊逸,为诗敏绝,一挥数十篇,人莫撄其锋。尝游长崎,过佐贺学馆,诸生素闻其骄傲,颇憎忌之,试即席赠诗要和,欲俟其成,更又次韵,仍请再和,必令词锋刓,盖皆具腹稿云。生见几领意,便却赠各一首,附次韵并示,挥笔如飞,略不构思,叉手击鉢,风生雨集,众瞠若自失,谋折而罢。于是延画手三人,曰:“嘉宾辱临,无以供兴,聊奏薄技,敢请高咏。”盖亦所预谋云。生随画便题,多多益辨,画渐奇僻,题愈敏捷,三人者不遑给,生则绰有馀力矣。既而舌战斗关智,词辩注射,务欲压倒,生机锋捷给,八面受敌,游刄有余,生徒终不能克。因诘曰:“有所敢渎,不知许否?贵藩俭制殊严,如夫禈带,举国必用所谓越中者,盖国初三斋公所创,世俗故称云。窃惟蔽023 █ 之具,敢冒君侯之称,为之臣者不可不避,未审易以何名,若向他邦人,将称‘寡君禈’乎?”生笑曰:“仆亦欲有请问,惮唐突未敢。世俗所谓肥前疮,多是卑贱所患,然士大夫动或传染,即座中诸君,亦有有其痕者,世传此疮初自贵国始行,故因其号遂为名,抑不知在内云何,其称诸异邦,无乃曰‘敝邑疮’乎?”一座服其机警,无复敢嘲谑者。真旷世之奇才也。惜风流自傲,不事操修,浪迹漂荡,屡变易姓名。尝在京师,称菊池某者即是也。余见其诗,尽有佳句。今不知流落何所,殆坎壈以殁矣。
《西清诗话》载:“吴越王时宰相皮光业每以诗为乐,尝得一联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唧泥带落花。’自负警策,以示同僚,众争叹誉。裴光约曰:“二句偏枯不为工。柳当有絮,泥或无花。”欧公《诗话》称此论乃得诗之膏盲矣。又元厚之作《王介甫再相麻》,世以为工,然未免偏枯。其云:“忠气贯日,虽金石而为开。谗波稽天,孰斧戕之敢辟。”上句忠气贯日,则可以衬“虽金石而为开。”[7]。下句谗波稽天,则于斧戕了无干涉。此四六之病也。吾辈作诗,动有此失,故每句吟味,宜审语脉,以炼字法也。
沈云卿《嵩山石淙》前联云:“行漏香炉”,次联云:“神鼎帝壶”,俱压句末。岑嘉州《和杜相公》:“云随马雨洗兵,花迎盖柳拂旌。”四言一法。王右丞《九成宫避暑》,三四“衣上镜中”,五六“林下岩前”。皮日休《送圆载上人》,“纸上瓶中”,“影边宫里”,亦与王同病。王敬美尝言其失矣。作诗容易下笔,不觉多有此弊,其不可不用心也。如孙逖《和左司张员外》,“云间山上”,“河边林下”,“府中署里”,句句相犯,不尤甚乎。
王勃:“披襟乘石磴,列席俯春泉。”杜甫:“峡束沧江起,岩排石树圆。”许浑:“晒书秋日晚,洗药石泉清。”任鹄:“鱼跃晴波动,龙归石洞腥。”僧贯休:“微月生沧海,残涛傍石城。”李攀龙:“大麓夏云当槛出,石门寒雨过城疏。”“曳履春云高北斗,廻车秋色照锺山。”“石”“锺”并量名,用假对也。戴叔伦:“远林生夕籁,高阁起钟声。”刘长卿:“晚光临仗发,春光共西归。”“锺”“钟”同,“仗”“丈”通,亦借声取对也。
《天厨禁脔》云:“‘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五峰高不下,万木几经秋。’以‘下’对‘秋’,盖‘夏’字声同也。”此不必借声对,“上下”“春秋”固自相对,觉范未之知耳。
《芥子园画传》曰:“笔墨间俗气,尤不可侵染。去俗无他法,多读书,则书卷之气上升,市井之气下降矣。”朱象贤《印典》曰:“古人有言:唯俗不可医。人有服饰鲜华,舆从络绎,而狙狯之气令人不可耐者,俗故也。篆刻家诸体皆工,而按之少士人气象,终非能事。惟胸饶卷轴,遗外势利,行墨间自然尔雅,要恐赏音者希。此中人语,不堪为外人道也。”夫绘事篆刻犹尔,况于风骚之艺乎?务用书籍洗涤俗肠,学者其勉旃哉!
崔惠童:“一月主人笑几回”,第四字犯孤平。《文苑英华》《唐诗纪事》并作“人生”,律正意优,盖用庄子语,泛叹缺陷世界,而第二句:“相逢相值且衔杯”,亦兼宾主之语,乃首句何必偏指主人?其为误写,的然无疑。白香山诗:“人生开口笑,百年都几何?”亦可以见矣。如“爱汝玉山草堂静”、“借问故园隐君子”则句脚挟平,以变调行之,亦千百中之一二耳。
不作奇险之语,不废寻常之言,是诗家金科玉条。舍布帛菽粟,而好异服异味,岂不甚僻乎!狐穴诗人妄好诡异,务用前人未使之奇字,以炫己之广博,而耸人之视听,声调佶屈,意匠怪僻,风雅扫地,实诗之极弊也。
诗社夜集,时丁晚夏,某生一联:“炎蒸未改朱明节,淡薄先含白露风。”有恶喙薄徒,拊掌曰:“古人尝窃此句。”人皆失笑,盖与“漠漠水田,阴阴夏木”同一狡黩也。昔僧惠崇诗:“河分冈势断,春入烧痕新。”徒弟嘲其蹈袭云:“河分冈势司空曙,春入烧痕刘长卿。不是师兄偷古句,古人诗句犯师兄。”又魏周辅作诗上陈亚,犯古人一联,亚不作礼,周辅又上绝句云:“无所用心唯饱食,争如窗下作新诗。文章大抵多相犯,刚被人言爱窃诗。”亚乃次韵云:“昔贤自是堪加罪,非敢言君爱窃诗。叵耐古人多意智,豫先偷子一联诗。”皆可解颐一笑也。
夜航诗话 卷之六终
【校点记】
[1]“笞”原文作“苔”,据训读文改。
[2]“祥”原文作“详”,据训读文改。
[3]“办”字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作“辨”。
[4]原文及训读文此处皆衍一“漫”字。
[5]“烂”原文作“澜”,据训读文改。
[6]“扬”原文作“杨”,据训读文改。
[7]“开”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作“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