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关师炼著
【解题】
本篇是虎关禅师所著《济北诗话》中之第十一卷。禅师名师炼,藤原氏,弘安四年生,京师人。曾于白河建有济北庵,因以名集。逢元僧宁一山于建长寺,审询儒释古今之书,故最长诗文。本篇多评隲唐之李、杜、王、韦,及宋之林和靖、王安石、杨诚斋、刘后村等,其所论凿凿中窾。禅师曾曰:“今时我邦庸流奔波入宋,是遗国耻,我航彼地,以使知我国之有人。”将浮海,以母阻之而止。其后承后醍醐天皇之信遇尤厚,足利高氏具书币聘,辞而不往。禅师著有《元亨释书》三十卷,《聚文韵略》五卷,皆禅门之宝典。
或曰:“古者言:周公惟作《鸱鴞》《七月》二诗。孔子不作诗,只删诗而已。汉魏以降,人情浮矫,多作诗矣。尔诸?”予曰:“不然。周公二诗者,见于《诗》者耳,竟周公世,岂唯二篇而已乎?孔子诗虽不见,我知其为诗人矣。何者?以其删手也。方今世人不能作诗者,焉能得删诗乎?若又不作诗之者,假有删,其编宁足行世乎?今见‘三百篇’为万代诗法,是知仲尼为诗人也。只其诗不传世者,恐秦火耶。周公单二,亦秦火也耳。不则,何啻二篇而止乎?世实有浮矫而作诗者也,然汉魏以来,诗人何必例浮矫耶?学道忧世、匡君救民之志,皆形于绪言矣,传记又可考焉。‘浮矫’之言,吾不取矣。”
赵宋人评诗,贵朴古平淡,贱奇工豪丽者,为不尽耳矣。夫诗之为言也,不必古淡,不必奇工,适理而已。大率上世淳质,言近朴古;中世以降,情伪见焉,言近奇工。达人君子,随时讽喻,使复性情,岂朴淡奇工之所拘乎?唯理之适而已。古人朴而不达之者有矣,今人达而不朴之者有矣,何例而以朴工为升降哉!周公之言朴也,孔子之言工也,二子共圣人也,宁以言之工朴而论圣乎哉!《书》之文朴也,《易》之文工也,宁以文之工朴而论经乎哉!圣人顺时立言,应事垂文,岂工朴云乎然?则诗人之评,不合于理乎!
诗贵熟语,贱生语,而上才之者,时或用生语,句意豪奇;下才惯之,冗陋甚。
诗赋以格律高大为上,汉唐诸子皆是也。俗子不知,只以夸大句语为佳,实可笑也。若务句语之人,不顾格律,则“大言诗”之比也。“大言诗”者,昔楚王与宋玉辈戏为此体,尔来相承,或当优场之欢嬉,盖诗文一戏也尔,岂风雅之实语与优场之戏嘲并按耶!近代吾党偈颂中,此弊多矣,学者不可不辨矣。
古语,后人或误用,风俗沿袭而不可改之者多矣。《晋书·谢安传》曰:“公若不起,如苍生何?“苍生”,犹言黔黎,故唐李商隐诗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意与前同。凡唐、宋诗人使“苍生”者,皆是也。予按:《虞书》曰:“禹曰:愈哉,帝光天之下,至海隅苍生。”孔氏传曰 :“苍苍然生草木。”夫“苍生”之言,先是未闻,然后贤戾经何乎?若又后贤弃安国而别有旨耶?
或问:“陶渊明为诗人之宗,实诸?”曰:“尔。”“尽善尽美乎?”曰:“未也。”“其事若何?”曰:“诗格万端,陶诗只长冲澹而已,岂尽美哉!”盖文辞,施于野旅穷寒者易,敷于官阁富盛者难。元亮者,衰晋之介士也,故其诗清淡朴质,只为长一格也,不可言全才矣。又,元亮之行,吾犹有议焉。为彭泽令,才数十日而去,是为傲吏,岂大贤之举乎?何也?东晋之末,朝政颠覆,况僻县乎?其官吏可测矣,元亮宁不先识哉?不受印则[1]已,受则令彭泽民见仁风于已绝,闻德教于久亡,岂不伟乎哉?夫一县清而一郡学焉,一郡学而一国易教焉,何知天下四海不渐于化乎?不思此,而挟其傲狭,区区较人品之崇卑,竞年齿之多寡,俄尔而去,其胸怀可见矣。后世闻道者鲜矣,却以俄去为元亮之高,不充一莞矣。
若言小县不足为政者,非也。宓子之在单父也,托五弦而致和焉;滕文公之行仁也,来陈相于楚矣。七国之时,滕为小国;鲁国之内,单父为僻县。然而大贤之为政也,不言小矣。况孔子为委吏矣,为乘田矣,会计当而已,牛羊遂而已。潜也何不复耶?晋[2]之衰也,为政者易矣,盖渴人易为饮也。我恐元亮善于斯,自一彭泽,推而上于朝者,宁有卯金之篡乎?夫守洁于身者易矣,行和于邦者难矣。潜也,可谓介洁冲朴之士,非大贤矣。其诗如其人。先辈之称,于行贵介,于诗贵淡。后学不委,随语而转以为全才也。故我详考行事,合于诗云。
《玉屑集》[句豪畔于理者],以石敏若“冰柱悬檐一千丈”,与李白“白发三千丈”之句并按,予谓不然。李诗曰:“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盖白发生愁里。人有愁也,天地不能容之者有矣,若许缘愁,三千丈犹为短焉。翰林措意极其妙也,岂比敏若之无当玉卮乎!
李白《送贺宾客》诗云:“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又,王右军云:“扫素写《黄庭》,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按,《右军传》写《道德经》换黄鹅,不写《黄庭经》也。白虽能记事,先时偶忘耶?雪窦《送文政偈》云:“因笑仲尼温伯雪,倾盖同途不同辙。”仲尼、伯雪,目击道存;仲尼、程子,倾盖而语。明觉之“倾盖”者,谪仙之“黄庭”乎?
杜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注者云:“洞庭在天地之内,其水日夜浮也。”予谓此笺非也。盖言洞庭之阔,好浮乾坤也。如注意,此句不活。客曰:“万境皆天地内物也,洞庭若浮天地,湖在何处?”曰:“不然。诗人造语,此类不鲜。王维《汉江》诗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如子言,汉江流天地外,流何所耶?”客不对。
杜诗《题己上人茅斋》者,注者曰:“欧阳修云:僧齐己也。古本系开元二十九年,新本系天宝十二载。”皆非也。夫齐己者,唐末人,为郑谷诗友,谓“禅月、齐己”也。二人共参游仰山、石霜会下,禅书中,往往而见焉,去老杜殆百岁。况诸家诗中不言齐己长寿乎。注者假言于六一也。六一高才,恐非出其口矣。“茅斋巳上人”,上字决不齐耳。
老杜《别赞上人》诗:“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诸注皆非,只希白引《梵网经》注上句“杨枝”,不及下句“豆子”。盖此“豆”非青豆也,澡豆也。“梵网”十八种中一也。盖此二句,褒赞公精头陀,诸氏以青豆解之,可笑。而希白偶引《梵网》至上句,不及下句,诗思精粗可见。由此言之,千家之人,上杜坛者鲜乎!
老杜《夔府咏怀》云:“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注者以“七佛”为“七祖”,可笑也。儒人不见佛书,间有见不精,故有斯惑。凡注解之家,虽便本书,至有违错,不啻惑后学,却蠹先贤,可不慎哉!盖吾门有“七祖”事者,出北宗也。神秀之嗣,有普寂居嵩山,煽化于长安、洛都二京[3],士庶多归焉。因是立神秀为六祖,自称七祖。曹溪门人菏泽神会禅师白官辨之,尔后,北宗祖号不立焉。所谓“神会曾磨普寂碑”也。开元、天宝之间,卿大夫之钦艳普寂者多矣,工部生此时,顺时所趋,疑见普寂门人乎?又贞元中,菏泽受“七祖”谥,此事工部死而久矣。今详诗义,虽定曹溪宗趣,犹旁闻嵩山旨,是亦工部遍参之意也。
唐初、盛唐之诗人,有赠答,只和意而已,不和韵矣。和意者,贾至《早朝大明宫》诗,杜甫、王维、岑参皆有和。至落句云:“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甫落句云:“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维落句云:“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岑落句云:“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盖至之父曾,开元间掌制诰,肃宗拜至起居舍人,起居舍人掌制诰,故至句有“染翰侍君王”之语;甫之“世掌丝纶美”者,曾、至父子,玄、肃两朝,盛典之谓矣;维之“五色诏”又同。四诗皆有“凤池”者,舍人局前有凤凰池也。落句者,寓意之所,四人句同者,和意之谓也。和韵者,诗话曰:“始于元、白。”方今元、白之集,和韵多焉,晚唐诗人多效之。至赵宋,天下雷同,凡有赠寄,无不和韵矣。予考古集,元、白之前有和韵者。李端《病中寄卢纶》诗:“青青麦陇白云阴,古寺无人春草深。乳燕拾泥依古井,鸣鸠拂羽历花林。千年驳藓明山履,万尺垂藤入水心。一卧漳滨今欲老,谁知才子忽相寻。”纶和云:“野寺昏钟山正阴,乱藤高竹水声深。田夫就饷还依草,野雉惊飞不过林。斋沐暂思同静室,清羸已觉助禅心。寂寞日长谁问疾,料君惟取古方寻。”是和之押韵者也。李、卢先元、白者远矣。盖端、纶代宗朝有诗名,世号“大历十才子”。所谓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 [4]、夏侯审及端、纶也。端落句“才子”者,此之谓矣。元、白诗名,在宪宗之元和、穆宗之长庆间。大历去元和,殆五十年。因此而言,和韵不始元、白。予熟思之,盛唐诗人已有和韵,至元、白而益繁耳矣。
唐玄宗,世称贤主,予谓只是豪奢之君也,兼暗于知人矣。其所厚者,妇女戏乐;其所薄者,文才官职也。开元之间,东宫官僚清冷。薛令之为右庶子,题诗于壁曰:“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筯[5]易宽。无以谋朝夕,何由保岁寒!”明皇行东宫见之,书其傍曰:“啄木觜距长,凤凰毛羽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暖。”以此,令之谢病归。唐史云:“开元时,米斗五钱,国家富赡”,然东宫官僚,何冷至此邪?有司不暇恤乎?明皇若或闻之,须大惊督谴;傥自见,盍斥有司励僚属,而徒赋闲诗听谢归乎!又,王维侍金銮殿,孟浩然潜往商较风雅,玄宗忽幸维所,浩然错愕伏床下。维不敢隐,明皇欣然曰:“素闻其人。”因得召见。诏念诗:“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旧闾。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明皇怫然曰:“朕未曾弃人,自是卿不求进,奈何有此作!”因命归终南山。因此而言,玄宗非不啻爱才,又不知诗矣。盖“不才名主弃”者,自责之句也。夫士之负才也,不待进而承诏者有之,待进而承诏者有之。不待进而承诏者,上才也;待进而承诏者,中才也。浩然以中才望上才,故托句而自责。言上才者,不待进而有诏,浩然未奉诏,是为明主所弃也。明皇少诗思,却咎浩然,可笑。然玄宗自言“素闻其人”,其才可测,不细思诗句,却疏之,何乎?又,李白进《清平调》三诗,眷遇尤渥,而高力士以靴怨谮妃子,依之见黜。嗟乎!玄宗之不养贤者多矣。昏于知人乎?建沉香亭,赏妃子;营梨花园,纵淫乐;斗鸡舞马之费,其侈靡不可言矣。何厚彼而薄此乎?只其开元之盛也,姚宋之功也。及李林甫为相,败国蠹贤,无所不至。晚年语高力士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李林甫,迷而不反者乎?
《韦苏州集》有《雪中闻李儋过门不访》诗云:“度门能不访,冒雪屡西东。已想人如玉,遥怜马似骢。乍迷金谷路,稍变上阳宫。还比相思意,纷纷正满空。”夫常人赋诗也,着意于颔、颈二联,而缓初、后,以故读至终篇少味矣。今此落句,借雪态度而寄心焉。句法妙丽,意思高大,可为百世之范模也。
予爱退之联句,句意雄奇,而至“遥岑出寸碧,远目增双明”,以为后句不及前句。后见谢逸诗“忽逢隔水一山碧,不觉举头双眼明。”始知韩联圆美浑醇。凡诗人取前辈两句并用者,皆无韵,而此谢联不觉丑,岂其夺胎乎?
唐宋代,立边功,多因嬖幸不才之臣也。盖才者及第得官,不才者虽嬖幸,无由官,故立边功取封侯。唐曹松诗云:“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宋刘贡父诗云:“自古边功缘底事?多因嬖幸欲封侯。不如直与黄金印,惜取沙场万髑髅”今时禅家据大刹者以边鄙小院、茅屋三五间者,申官为定额,党援假名之徒,差为住持,或居一夏,或半岁,急回本山炫长老西堂之号位,宾主相欺,宗风坠地,不谓唐、宋弊政,移在我门中乎?彼假名练若徒,在边刹,掠虚说话,狂妄伎俩,勾引净信,陷没邪途。此辈盈寰宇,吾未[6]之如何。诗人所叹者,身命而已;我所怕者,性命而已。彼亡一世,此亡旷劫。呜呼,立边功者,非嬖幸之罪也,唐、宋帝王之罪矣;立边号者,非哑羊之罪也,大刹住持之罪矣!
《诗话》,玉局文《咏雪》八首,声、色、气、味,富、贵、势、力也,尤为新奇。然其《贵咏》曰:“海风吹浪去无边,倏忽凝为万顷田。五月京尘渴人肺,不知价值几多钱?”颇为小疵。夫“贵”之义二焉:一品种,二价值。盖“富贵”之“贵”,曰品种,非价值也。今此章曰“价值”,似相乖矣。诗人之被语牵者,往往而在焉,前篇恐亦尔与? 戏补正曰:“来时正见自云霄,知是渠侬出处高。至洁形容无点污,想应天胤补仙曹。”
王梵志诗曰:“城外土馒头,豏草在城里。每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黄山谷见之曰:“己且为土馒头,当使谁食之?”东坡易后二句曰:“预先著酒浇,使教有滋味。”圆悟禅师曰:“东坡未尽余兴。”足成四韵曰:“城外土馒头,豏草在城里。著群哭相送,入在土皮里次第作豏草,相送无穷已。以兹警世人,莫开眼瞌睡。”予曰:甚矣哉!风雅之难能乎?三大老皆未到于极矣。梵志者,意到句不到;东坡放而不警矣;圆悟警而不精矣;只涪翁之
论亦佳矣,然无句何哉!取梵志之到者,效苏公之改曰:“无常鬼饕餮,个个好滋味”。又,梵志只解警世人而已,吾辈岂受嘲调乎!作一颂曰:“林下铁馒头,豏皮坚叵毁。无常鬼齿摧,故号金刚体。”此盖余兴云尔。
杭州灵隐山玄顺庵主姓钱氏,嗣福州支提悟禅师,始入雁荡山卓庵,复至杭州灵隐山。其离雁山有颂云:“浪宕闲吟下翠微,更无一法可思惟。有人问我出山意,藜杖头挑破衲衣。”归天竺山有偈云:“事事无能一不前,喜归天竺过残年。饥餐困睡无余事,休说壶中别有天。”又有临终偈数句,《广灯》载之备矣。而《云卧记谈》云:“熙宁间,有僧清顺,往来灵隐、天竺以偈句陶写闲中趣味曰云云前偈。”凡《云卧》所谈,多正古传之谬,皆如有据。然此二偈,已收《广灯》中,挍莹所谈,一字无差,岂莹之所闻之玄顺与清,未皎如乎?又,前偈离雁荡山作,后偈归天竺作,《记谈》所载,似一时之什。若《云卧》以二偈置天圣前,犹或恕焉,况熙宁间乎?反复二事,李撰得之。以此见之,《云卧》所谈之诸书,恐有未然之处。
咸平间,林和靖卧孤山,有《梅花八咏》,欧阳文忠公称赏其“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山谷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公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系于人。”予谓,二联美则美矣,不能无疵。客云:“何也?”曰:“横斜之疏影,实清水之所写也;浮动之暗香,宁昏月之所关乎?又, 雪后半树者,形似也;水边横枝者,实事也。二联,上下二句皆不纯矣。”客云:“诸家诗多如此,何责之者深也?”曰:“诸家皆放过一著者也。二公采林诗为绝唱,我只以其尽美矣、未尽善矣言之耳。”《古今诗话》曰:“梅圣俞爱王维诗有云:‘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善矣;夕阳迟则系花,而春水慢不系柳也。如杜甫诗云:‘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 此了无瑕颣。”如是诗评,为尽美尽善也。客曰:“雪后半树,亦可为实事。”曰:“尔,形似句好,实事句卑,读者详之。”古人作诗,非讽则怀,离此二,不苟出口矣。舒王《雨过偶书》落句云:“谁识浮云知进退,才成霖雨便归山。”是怀也。王相神宗,解印之后,高卧钟山,醉心内典,晚捐宅为寺,半山智度寺是也。“知进退”之言,不为忝矣耳。诗之品藻甚难矣。昔王荆公谓山谷曰:“古云‘鸟鸣山更幽’,我谓,不若‘不鸣山更幽’。”故《钟山即事》落句云:“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苕溪胡氏云:“王文海云:‘鸟鸣山更幽’, 荆公云:‘一鸟不鸣山更幽’,反其意而用之。”不言沿袭之耳。予曰:“荆公不及文海者远矣。大凡物相兼而成奇,其奇多矣;不相兼而奇,其奇鲜矣。文海之句,即动而静也;荆公之句,唯静而已,其奇鲜矣哉。苕溪为说,其惑甚矣。只反其意而用之者可也,不言沿袭者非也。宁未有前句,而得后句乎?若有之者,不为佳句矣。故云:诗之品藻其难矣。”
王荆公诗:“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者,取柳词“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也。又,“北涧欲通南涧水,南山正绕北山云”者,取乐天“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也。又,“肘上柳生浑不管,眼前花发即欣然”者,取白氏“花发眼中犹足怪,柳生肘上亦须休”也。此等类,往往在焉。夫诗人剽窃者常也,然有三窃:窃势为上,窃意为中,窃词为下。其窃词者,一诗中,一句之一两字耳,犹为下也,一连双偶并取,宁非下下邪?或曰:“一连双偶,实非也,恐荆公暗合耳。”予曰:他人或恕焉,荆公不赦矣。王氏平居炫记览,“百家衣诗”自荆公始,柳词、白句,常人之所口占也,王氏岂不记乎?只是荆公非狐白手之所致乎?
《遁斋闲览》云:“凡咏梅,多咏白,而荆公诗独云:‘须捻黄金危欲堕,蒂团红蜡巧能装’。不惟造语巧丽,可谓能道人不到处矣。”荆公此诗,丽则丽矣,“能道人不到处”者非也。和靖诗云:“蒂团红蜡缀初干”,荆公岂不见此句耶?遁斋过称,可笑矣。
《灵苑集》,《天竺寺月中桂子》诗序云:“上嗣统之六祀,天圣纪号,龙集丁卯秋,七、八两月,望舒之夕,寺殿堂左右,天降灵实,其繁如雨,其大如豆,其圆如珠,其色白者,黄者,黑文者;时有带壳者,壳味辛。识者曰:‘此月中桂子也云云’。”诗曰:“丹桂生瑶实,千年会一时。偏从天竺落,只恐月宫知。”落句云:“林间僧共拾,犹诵乐天诗”。予按,《起世经》:“阎浮树影写月中”也,月中无桂树。外书不知,谩造语耳。慈云,台宗伟匠,当辨明之,同俗书作诗文记之何哉?其后,明教大师作《行业记》载此事云:“灵山秋霁,尝天雨桂子,法师乃作《桂子种桂》之诗。”虽嵩公信之笔之,不能无疑矣。
杨诚斋曰:“大抵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谓兴;或属意一花,或分题一山,指某物课一咏,立其题征一篇,是已非天矣,然犹专乎我也,斯之谓赋;至于赓和,则孰触之?孰感之?孰题之哉?人而已矣。出乎天,犹惧戕乎天;专乎我,犹惧强乎我;今牵乎人而已矣,尚冀其有一铢之天、一黍之我乎?盖我未尝觌是物,而逆追彼之觌;我不欲用是韵,而抑从彼之用,虽李、杜,能之乎?而李、杜不为也,是故李、杜之集无牵率之句,而元、白有和韵之作。诗至和韵,而诗始大坏矣。
故韩子苍以和韵为诗之大戒。”此书佳矣,然不必皆然矣。夫诗者,志之所之也,性情也,雅正也,若其形于[7]言也,或性情也,或雅正也者,虽赋和,上也;或不性情也,不雅正也,虽兴,次也。今夫有人,端居无事,忽焉思念出焉。其思念有正焉,有邪焉,君子之者,去其邪,取其正,岂以其无事忽焉之思念为天,而不分邪正随之哉?物事之触我也,我之感也,又有邪正,岂以其触感之者为天,而不辨邪正而随之哉?况诗人之者,元有性情之权,雅正之衡,不质于此,只任触感之兴,恐陷僻邪之坑。昔者仲尼以风雅之权衡,删三千首,裁三百篇也。后人若无雅正之权衡,不可言诗矣。又,“李、杜无和韵,元、白有和韵,而诗大坏者”非也。夫人有上才焉,有下才焉。李、杜者上才也,李、杜若有和韵,其诗又必善矣,李、杜世无和韵,故赓和之美恶不见矣;元、白下才也,始作和韵,不必和韵而诗坏矣,只其下才之所为也。故其集中,虽兴感之作,皆不及李、杜,何特至赓和责之乎?夫上才之者,必有自得处,以其得处,寓于兴也、赋也、和也,无往而不自得焉,其自得之处,扬子所谓“天”也者也,其天也者,何特兴而已乎?赋也、和也,皆天也;下才之者,少自得处,只是沿袭、剽掠、牵合而已,是扬子之所谓“大坏”者也,只其下才之所为也,宁赓和之罪哉?多金之家,作瓶盘钗钏也,瓶盘钗钏虽异,皆一金也,故其器皆美矣;寡金之家作器也,其用不足焉,杂 银铅蜡而成焉,故其器不美矣。扬子不辨上下才,谩言赋、和者过矣。子苍以和韵为诗之大戒者,激学者而警剽掠牵合耳,恐非扬子之所言之者矣。
夫物不必相待而为配,异世同调,盖天偶也。庐山芝庵主偈云:“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杨诚斋《明发泷头》诗云:“黑甜偏至五更浓,强起侵晓敢小慵?输与山云能 懒,日高犹宿夜来峰。”二什清奇,可以季孟之间而待矣。
世所传《唐宋千家诗选》后村先生编集者,恐非也。予见《后村集》六十卷,绝无其事,只跋《宋氏绝句诗》云:“余选唐人及本朝七言绝句,各得百篇,五言绝句亦如之。”又云:“元、白绝句最多,白只取三首[8],元只取五言一首。”又云:“夫合两朝六、七百年间,冥搜精择,仅四百首,信矣绝句之难工也。”以是而言,刘氏之诗选,其法犹严。今之《千家诗》,其选体繁冗舛错,岂出于后村手者也?疑俚儒托名于刘氏手。其间诗,多错作者名,或四韵诗截四句收为绝句。凡绝句、四韵,体裁各别,若分四韵作绝句,不协诗法,后生见其不协者,只信后村选以为法格,败诗道者不鲜矣。又,朱淑真诗,其格律软陋,而多收,何哉?雪诗,押“兼”字者,不成文理。我反复详之:刘氏欲选诗,先博采众家,未遑精择而没,后人以其创之,漫加名氏耶?
客问:“一诗两字,病诸?”曰:“尔。”曰:“古人何有之乎?”曰:“达人不妨。”曰:“见贤思齐。”曰:“初学容恕,不得琢句。先辈有之者达懒也。凡诗文,拘声韵复字不得佳句者,皆庸流也,作者无之。七通八达,若有声韵碍,可知未入作者域。然古人犯声韵复字
者,达懒也,非不能矣。”
予有数童,狂游戏谑,不好诵习。予鞭笞诲诱,使其赋诗。童曰:“不知声律。”予曰:“不用声律,只排五七。”童嗔愁怨懑。予不恕焉,童不得已而呈句,虽蹇涩朴拙,而或不成文理,其中往往有自得醇全之趣,予常爱怪。又令学书,童曰:“不知法格。”予曰:“不用法格,只为临摹。”童之嗔懑、予之不恕如先。不得已而呈二纸,虽屈蚓乱鸦,而或不成字形,其中往往有醇全之画,予又爱怪。则喟叹曰:世之学诗书者,伤于工奇而不至作者之域者,皆是计较之过也。今夫童孩之者愚呆无知,而有醇全之气者,朴质之为也。故曰:学诗者,不知童子之醇意,不可言诗矣;学书者,不知童子之醇画,不可言书矣。不特诗书焉,道岂异于斯乎?学者先立醇全之意,辅以修炼之功,为易至耳。
【校点记】
[1]“则”字原文阙,据训读文补。
[2]“晋”原文作“潜”,据训读文改。
[3]“京”原文作“宗”,据训读文改。
[4]“湋”原文作“讳”,据训读文改。
[5]“筯”原文作“节”,据训读文改。
[6]“未”原文作“末”,据训读文改。
[7]“于”字原文阙,据训读文义补。
[8]“首”字原文及训读文皆误作“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