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唐宋部分注释商榷20则》


歌 东

  摘要: 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自1963年初版,经1980年再版,迄今已将近40年之久,不仅现仍为全国高等学校文科通用教材,也被普遍列为研究生入学考试指定参考书。在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中,其地位举足轻重。然白璧或有微瑕。本文对该教材唐代文学部分(中编第一册)、宋代文学部分(中编第二册)计20处注释(含1[解题]),或正其误,或补其缺,一一提出了商榷意见。

  关键词: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唐宋;注释;商榷

  高等学校文科教材《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初、中、下编共6分册,初版于1963年,经1980年再版,迄今已使用近40年之久。该教材作家作品编选得当,解题注释博雅详赡,然白璧或有微瑕。笔者于多年教学工作中,深感其中部分注释颇有值得商榷之处。考虑到该教材不仅迄今仍是全国高等学校文科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课程唯一通用教材,而且被普遍列为研究生入学考试指定参考书,影响甚大。故不避谫陋,谨将对于该教材唐宋文学部分计20处注释(含1[解题])之商榷意见献疑于下,以求教于方家。

一、唐代文学部分中编第一册)

  第3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7月第31次印刷本,下同。)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王维《终南山》


  [注释]2:
白云二句:意谓全山都弥漫着青白的云雾,连成一片。回望合,四望如一。霭(ai矮),雾气。入看无,一切都消融在这雾气之中。

  注释解“入看无”为“一切都消融在这雾气之中”,值得商榷。“无”,在此不当指“一切”物,而应指白云青霭本身。按,山间之雾气,浓者为白云,淡者为青霭。登山之际,无论白云还是青霭,当人们向其走近时,会觉其渐渐淡薄,及至完全走入其中,眼前的雾气就稀薄得看不见了,此即为“入看无”。但是,当人们走出白云青霭再回望时,它们却又悄然弥漫合拢起来,此即为“回望合”。诗中“白云”“青霭”为互文,两句须并读。“回望合”、“入看无”,“合”者、“无”者,皆指白云青霭,而非一句指云霭,一句又指别的“一切”物。

  第104页

  群冰从西下,极目高崒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注释]36:群冰四句:写河流挟冰块而下的景象。崒兀,危险而高峻的样子。崆峒,山名,在今甘肃省岷县。泾、渭二水都从陇西流下,故疑来自崆峒。天柱折,《列子·汤问》:“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这里借以形容冰河汹涌,使人有天崩地塌之感。冰,原作“水”,据校文改。按:作“水”虽亦可通,但下云“触”“坼”,究以作“冰”更为确切。

  该注释有三处值得商榷。

  其一,“群冰”应为“群水”。注释云:“冰,原作‘水’,据校文改。”其实原本是而校文误。“群水”,乃是状泾渭合流处水势之浩淼。且此诗作于农历11月间,亦非坼冰之时,正如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四所云:“群水或作群冰,非。此时正冬,冰凌未解也。”[1](p271) “群水”一词,见于《全唐诗》者还有一例:韦应物《宴别幼遐与君贶兄弟》诗云:“群水含时泽,野雉鸣朝阳”。

  其二,“疑是崆峒来”,诗人谓骇浪如山,让人惊疑大水把源头的崆峒山也驮浮而来了。注释径将“疑是”改为“疑自”,云:“泾、渭二水都从陇西流下,故疑来自崆峒。”泾渭来自崆峒,本乃常识,何用疑为?

  其三,注释谓:“作‘水’虽亦可通,但下云‘触’‘坼’,究以作‘冰’更为确切。”按,李白名句“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公无渡河》)、杜甫名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恰是大水“触”、“坼”之例,岂不可用?何况此处“触”字所用,不单指大水,还指夸张想象中被水浮来的崆峒山,则更无不可用之理。

  第104页

  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犹呜咽。

   ——(同上)

  [注释]40:吾宁二句:意谓即使我能割舍恩情,忍住哀痛;但里巷邻家看到这情况,也为之呜咽流泪。上句是假设,推开一层,从反面着笔;下句是衬托,转进一层,从侧面着笔,极言幼子饿死的悲惨。宁,可。

  注释以“宁”为可,解“吾宁舍一哀”为“即使我能割舍恩情,忍住哀痛”,殊违情理。按,“宁”字作副词用时,其义除宁愿、宁可外,还有岂、难道之意,如《易·系辞下》:“宁用终日,断可识矣”,《史记·陆贾传》:“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史记·陈涉世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唐诗中亦多见,如“受禄宁辞死?扬名不顾身”(杨炯《和刘长史答十九兄》)、“朝朝暮暮在眼前,腹生手养宁不怜”(刘商《胡笳十八拍》)等;即杜诗中亦不乏其例,如:“侧脑看青霄,宁为众禽没”(《画鹘行》)、“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前出塞》)、“古来达士志,宁受外物牵”(《寄题江外草堂》)、“野人宁得所?天意薄苍生”(《敬赠郑谏议十韵》)、“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捣衣》)、“虎气必腾踔,龙身宁久藏”(《蕃剑》)、“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又呈吴郎》)等等。此诗中“吾宁舍一哀,里巷犹呜咽”,应解为:我如何能不哀痛?里巷邻家们都已为之流泪呜咽了。宁,岂,难道。

  第114页

  晚岁迫偷生,还家少欢趣。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杜甫《羌村三首》(其二)

  [注释]2:娇儿二句:写孩子对父亲既亲热又害怕的情景。不离膝,经常围绕在身边。却去,退下,躲开。畏,是承上句的“少欢趣”而说的。一说,意谓娇儿依偎膝旁,怕我又离家远去。

  注释提出了两说。第一说先写孩子对父亲“亲热”得“经常依偎膝旁”,忽又写孩子“害怕”得“退下,躲开”;第二说,写孩子终日依偎在父亲膝旁,怕父亲又离家远去。二者相较,第二说自然顺当,应调为正解。

  第一说之误,在于对诗中“却去”的理解。我们看唐人的用法:“却去”的用例,在《全唐诗》中,除此首外还有6处。其中两处的“去”字是“往”义:“何时无一事,却去养疏慵”(项斯《忆朝阳峰前居》)、“却去金銮为近侍,便辞鸥鸟不归来”(韦庄《含香》),与本诗不类,姑置而不论;其余4例如下: “发家见春草,却去闻秋风”(岑参《送王著作赴淮西幕府》)、“到来逢岁酒,却去还春衣”(岑参《陪使君早春西亭送王赞府赴选(得归字)》)、“马死经留却去时,往来应尽一生期”(刘言史《送婆罗门归本国》)、“难说累牵还却去,可怜榆柳尚依人”(薛能《留题汾上旧居》),此4诗中之“却去”, 无一为注释所主张的“退下,躲开”义,而皆言离开某地,可为杜诗注脚。

  第158页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韩愈《山石》

  [注释]6:天明二句:写清晨独行在烟云迷茫的深山中。无道路,辨不清道路。穷,尽。烟霏,流动的烟云。

  按,句中既云“天明”,则“无道路”就不应是“辨不清道路”,只能是没有道路的意思。诗人于昨日黄昏上山投宿时,已是“山石荦确行径微”,可知山寺所在之荒僻高远,不过那时尚有微径可循;及至今晨别僧,继续前行,眼前已是无路,而诗人兴致正高,遂只管探幽寻胜而去,故接云:“出入高下穷烟霏”。

  第226页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杜牧《早雁》

  [注释]2:仙掌二句:陕西太华山东峰曰仙人掌。又,汉武帝时,未央宫立有承露铜盘,亦曰仙人掌。长门,汉宫名。这里都借指当时的长安一带。

  首先,注释云:“未央宫立有承露铜盘,亦曰仙人掌。”按,《三辅故事》云:“建章宫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注释所云“未央宫”,显系建章宫之误。而且,该教材第220页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解题]亦云:“汉武帝刘彻曾在长安建章宫前造神明台,上铸铜仙人,手托承露盘以储露水。”

  此外,关于诗中之“仙掌”,究竟是指华山仙人掌峰,还是承露盘仙人掌,注释中二者皆提及而未作择汰。按,此二句为七律之颔联,与下句“长门”宫相对,上句自以建章宫“仙掌”为宜。故冯集梧《樊川诗集注》于此句只言建章宫,一字不涉华山仙人掌。[2](P238)

二、宋代文学部分中编第二分册)

  第1页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范仲淹《渔家傲》

  [注释]2:衡阳雁去,“雁去衡阳”的倒文。庾信《和侃法师三绝》诗:“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

  余按,就“衡阳雁去”四字而言,可有二解:其一读如“衡阳、雁去”;其二读如“衡阳雁、去”。具体到该词,此二解亦皆可通。然而,唯以第一解,方可注释为“‘雁去衡阳’的倒文”。现在的问题是,该注释开始依第一解,接着却举庾信“近学衡阳雁,秋分俱渡河”为例,而庾信句中之“衡阳雁”为一专有名词,属于第二解。于是解释与示例便发生了矛盾。

  在古代诗词中,如庾信这样将“衡阳雁”作为专有名词的用例不少,如唐诗中的“目送衡阳雁,情伤江上枫”(李百药 《途中述怀》)、 “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杜甫 《归雁二首》)、“不羡衡阳雁,春来前后飞”(柳宗元 《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 “回随衡阳雁,南入洞庭天”(李群玉《将之吴越留别坐中文酒诸侣》)、“唯有衡阳雁,年年来去飞”(李冶《送韩揆之江西》),宋词中“举头忽见衡阳雁,千声万字情何限”(陈达叟《菩萨蛮》)等。

  解决的办法,余以为注释于此处以不讲“衡阳雁去”乃“雁去衡阳”的倒文为

  好。若一定要讲,则当举诸如“遥思桂浦人空去,远过衡阳雁不随”(耿湋《岳祠送薛近贬官》)、“寒随御水波光散,暖逐衡阳雁影来”(徐夤《东归出城留别知己》)等“雁”与“衡阳”似即实离的例子为宜。

  第13页

  晏几道《临江仙》(词略)

  [解题]:……晏几道《小山词跋》:“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

  “莲鸿、蘋云”,以断为“莲、鸿、蘋、云”四人为宜,理由如次:

  其一、“莲鸿”作为名字,前后两字颇不搭配,“蘋云”亦同。

  其二、词人自序谓:“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所谓“诸儿”,至少应为三人。

  其三、《小山词》中有分别咏及“小莲”、“小鸿”、“小蘋”、“小云”四人的词作多首,可知实有此四人存在。如:“手捻香笺忆小莲,欲将遗恨倩谁传”( 《鹧鸪天》)、“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虞美人》)、“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临江仙》)、“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等。

  第13页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晏几道《临江仙》

  [注释]4:心字罗衣,杨慎《词品》卷二“心字香”条:“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又与此别。”这里“心字”似还含有深情密意的双关之意。

  杨慎《词品》卷二[心字香]条全文如下:“词家多用‘心字香’,蒋捷词云:‘银字筝调,心字香烧。’张于湖词:‘心字夜香清。’晏小山词:‘记得年时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范石湖《骖鸾录》云:‘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馨、茉莉半

  开者,著净器中,以沉香薄劈,层层相间,密封之。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所谓心字香者,以香末萦篆成心字也。心字罗衣,则谓心字香熏之尔。或谓女人衣曲领如心字,又与此别。”[3](p90) 要言之,杨慎对“心字罗衣”作了如下解释:或为心字香熏过的罗衣,或为女人曲领如心字的罗衣,二者不同。既如此,注释引用时,就应对二者作出择汰,特别是此二解在杨慎文中有先后主次之分,更易被误导。

  余以为当以第二解——“曲领如心字”——为是,理由如次:

  其一、词云“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既为“初见”之男女,当不至于询问其衣着乃何香所熏,更不至于贴近其身自己嗅得其衣乃何香所熏,故此“两重心字罗衣”者,当与熏衣所用何香无关。若依第二解,则“两重心字罗衣”为目中所见,是这位身着 “曲领如心字”上衣的弹琵琶女子给词中男主人公所留下的美好的视觉“第一印象”。

  其二、宋词中固不乏“心字”与“香”有关连的用例,除杨慎所举外,还有“殢酒犹烧心字香”(黄机《沁园春》)、“心字夜香消”(蒋捷《金盏子》)等,但也不乏“心字”与“香”无关连者。如“云压宝钗撩不起,黄金心字双垂耳”(周邦彦《丑奴儿》),是说黄金所制双心字形的耳坠;“双心字,重衾小枕,玉困不胜娇”(蔡伸《满庭芳》),是说绣着双心字的衾枕。至于“心字罗衣”,虽《全宋词》中仅此晏几道《临江仙》一例,但欧阳修《好女儿令》云:“一身绣出,两同心字,浅浅金黄。”“两同”即“两重”,恰为“两重心字罗衣”作注脚。

  第22页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王安石《桂枝香》

  [注释]8:彩舟二句:谓长江仿佛天河,远在天际的船罩上一层薄雾,水洲上的白鹭纷纷起舞。彩舟,犹言锦帆、兰舟,船的美称。南京西南长江中有白鹭洲,作者活用为“星河鹭起”的动景。

  注释所作“长江中有白鹭洲,作者活用为‘星河鹭起’的动景”的判断,言外之意,是说词人于“登临送目”时所见之“星河鹭起”,不过是因地名连想而产生的虚景罢了。这一判断值得商榷。

  《全唐诗》中“白鹭洲”凡5出,其中徐铉《又题白鹭洲江鸥送陈君》诗云:“白鹭洲边江路斜,轻鸥接翼满平沙。”写白鹭洲鸥鸟甚多。按,古时鸥鹭并称,几成定式。如 “波闲戏鱼鳖,风静下鸥鹭”(白居易《闲居自题》)、 “鸥鹭皆飞去,帆樯何处来”(姚合《春日江次》)、 “拾翠汀洲人寂静,立双双鸥鹭”(柳永《安公子》)、“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李清照《如梦令》)等,不胜枚举。尤其苏轼《江城子》中“小溪鸥鹭静联拳”一句,所谓“鸥鹭”,依“联拳”之态,只是写鹭。故由徐铉诗可知唐时白鹭洲鹭亦甚多。“白鹭洲”之名当亦缘鸥鹭多而起。

  从该词起句之“登临送目”,到上阕尾句之“画图难足”,文脉通贯,宜为望中实景,注释以“星河鹭起”为地名“白鹭洲”之虚景活用,恐非作者本意。

  第27页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苏轼《水调歌头》

  [注释]6:不应二句:司马光《温公诗话》引石曼卿句“月如无恨月长圆”。此处意思更进一层,说:月亮既圆,便不应有恨了,但为什么偏偏要趁着人们离别的时候团圆呢?长向,一作“偏向”。

  问题在于对“不应有恨”的“恨”字的理解。注释认为这个“恨”是指月亮对于自己不“圆”的怅恨,故云:“月亮既圆,便不应有恨了。”但细绎语脉,这个“恨”却应该是指月亮对人间的怨恨,此二句应解释为:月亮本不应与人间有什么宿怨的呀,那么,它为什么总是偏偏在人们离别的时候团圆呢?

  第34页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苏轼《水龙吟》

  [注释]5:萦,谓愁思萦回。柔肠,杨柳枝条柔细,故以柔肠为喻。白居易《杨柳枝》:“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如柳丝。”

  [注释]6:困酣二句:形容困倦之极。此以美人的娇眼比喻柳眼。古人诗赋中称初生的柳叶为柳眼。

  按,杨柳同科,杨是杨柳科杨属植物的泛称,柳是杨柳科柳属植物的泛称。杨与柳种子皆极小,种外具毛,古诗词中所谓“杨花”、“柳花(柳絮、柳绵)”者,其实都不是花,而是包裹着杨、柳种子的绒毛,有使种子随风远飞,繁衍族类的作用。此词首句“似花还似非花”,一语点破,发前人所未发。

  注释认为词中“柔肠”喻柔细的杨柳枝条,“娇眼”喻初生的柳叶,皆非。“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三句,都是以拟人笔法状写杨花落地后在风中结团成球,滚动起落,忽散忽聚的神态,正如章质夫原词中的“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杨花绒毛纤细,萦裹滚动,苏词以怨女相喻,故云“萦损柔肠”;香球于滚动中,合而又开,散而旋聚,故云“困酣娇眼,欲开还闭”也。

  注释最后以“古人诗赋中称初生的柳叶为柳眼”为佐证,却忽略了其中“初生的”这么几个重要的字。古人实在是只称“初生的柳叶”为“柳眼”,如:“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芽新才绽日,茸短未含风”(元稹《生春二十首》其九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李商隐《二月二日》)等,而杨花的飘飞却在暮春,如:“槐色阴晴昼,杨花惹暮春”(王维《送丘为往唐州》)、“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韩愈《晚春》)等,故杨花飘飞时的暮春季节的柳叶不得称为“柳眼”。

  第54页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李清照《声声慢》

  [注释]5:有谁堪摘,谓有谁堪与共摘。一说:谁,何,承上文指花。

  二说皆值得商榷。其一,“有谁堪摘”,并无“有谁堪与共摘”之意;其二,以“谁”“指花”,尤无根据。余以为“满地黄花堆积”,是写黄菊之盛开,“憔悴损”,是词人自言憔悴,“如今有谁堪摘?”是承上句,以反问语气,说自己今已憔悴,不堪再摘取菊花插戴了。

注释致误之因,大致有二:

  其一,误以“堆积”为菊花“憔悴”之状。其实,菊花是不落的——正如宋末郑思肖别有寄托的名句所云:“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题画菊》)“堆积”,乃是写菊花盛开重叠之状。稍早于李清照的陈师道《南乡子·咏棣棠菊》云:“乱蕊压枝繁,堆积金钱闹作团。”亦是以“堆积”状棣棠菊花开之盛。词人在此以花之盛反衬人之衰,有“感时花溅泪”之意。

  其二,为“有谁”二字所困扰,故平添其意,解为“有谁堪与共摘”。其实词人只是自谓。李后主《虞美人》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问君”者,亦自问也。

  第55页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李清照《永遇乐》

  [注释]4:染柳二句:“烟染柳浓,笛吹梅怨”的倒文。梅,指《梅花落》曲调。《乐府诗集》卷二十四《横吹曲辞》:“《梅花落》,本笛中曲也。”

  按,“染柳烟浓”是说“烟浓”,而“烟染柳浓”,却是说“柳(色)浓”;“吹梅笛怨”,是说“笛(声)怨”,而“笛吹梅怨”,却是说“(落)梅(之)怨”。意思明显不同,如何说前者是后者之倒文?

  第55页

  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李清照《永遇乐》

  [注释]5:次第,转眼。冯延巳《忆江南》词:“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

  按,“次第”有数义,此处解作“转眼”义,本是正确的,但接着的例句却举错了——“东风次第有花开,恁时须约却重来”中的“次第”是“依次”义,正如“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白居易《春风》)中的“次第”。

  第60页

  曳杖危楼去,斗垂天、沧波万顷,月流烟渚。扫尽浮云风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芦深处。怅望关河空吊影,正人间、鼻息鸣鼍鼓。谁伴我,醉中舞? ——张元干《贺新郎·寄李伯纪丞相》

  [注释]4:宿雁句:雁不宿树枝,宿于芦苇洲渚间,故云。

  按,本书前第33页曾对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中“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句作注云:“拣尽二句:鸿雁栖宿田野苇丛间,不宿树枝,故云。”针对苏轼故意使用拟人笔法写鸿雁之“拣尽寒枝不肯栖”,这样注释是正确和必要的。可是,搬过来对于张元干词中“宿雁落、寒芦深处”亦作如此解,岂不成了节外生“枝”?

  第78页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

  ——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注释]7:试把二句:谓卜过了归期,还不放心,把方才戴上的花又取下来重数一遍(数花瓣以卜归期)。晏几道《归田乐》词:“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试,原本作“应”,据别本改。

  注释对“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二句的解释完全正确,刘过《贺新郎》云:“试把花心轻轻数,暗卜归期近远,奈数了、依然重怨”,可谓又一例。问题是接下错举了词例。晏几道《归田乐》词:“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中的“试把花期数”,是在推算着“花期”——花开的日期,而不是拿着花“数花瓣以卜归期”。又,辛词中的“把”是动词,义为持、拿着;而晏词中的“把”则是介词。至于晏词中“花期”一语,宋词中多用,如:“腊后花期知渐近,寒梅已作东风信。”(晏殊《蝶恋花》)、“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晏几道《虞美人》)等。

  第80页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

  ——辛弃疾《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

  [注释]1:骤雨句:忽然下了一阵急雨。……李清照《行香子》词中有“一霎儿雨”语。

  按,李清照《行香子》词中原句为:“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并无“一”字。

  第159页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龙眼荔枝来。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苏轼《荔枝叹》

  [注释]3:飞车句:形容车马跨山越岭的迅速,就象老鹰飞过大海一样。古代神话中有“从风远行”的“飞车”。(见《山海经》卷七“奇肱之国”注)韩愈《感春》诗:“谁能驾飞车,相从观海外?”鹘(hu胡),鹰类猛禽。一说:指船。

  注释对于“飞车跨山鹘横海”一句,解释为:“形容车马跨山越岭的迅速,就象老鹰飞过大海一样”,即理解为:飞车跨山,如鹘之横海。认为“飞车”实指运送荔枝之交通工具。而余以为,既然如注释所云:“古代神话中有‘从风远行’的‘飞车’”,则苏诗中之“飞车”,并非指运送荔枝之交通工具,而是借神话传说作夸张比喻。全句应解为:如飞车之跨山,如鹘之横海。

  第159页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苏轼《荔枝叹》

  [注释]5:宫中二句:宫中美人,指杨贵妃。……千载,谓由汉至唐(举成数言)。

  注释指实“宫中美人”为杨贵妃,值得商榷。诗云:“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天宝”为唐玄宗年号,而“永元”则为汉和帝年号:且注释亦自云“千载,谓由汉至唐(举成数言)”。故诗中所云“宫中美人”,并非专指杨贵妃,至少还应包括汉和帝永元年间嗜食荔枝的“宫中美人”在内。

  [参  考  文  献]

  [1] 仇兆鳌. 杜诗详注[M]. 北京:中华书局,1979.

  [2] 冯集梧. 樊川诗集注[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62.

  [3] 陈霆.杨慎. 渚山堂词话·词品[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